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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煙舊事》第62章
附篇●流年

(一)

這是處臨街的老式居民房。

顧景和一個人立在那扇斑駁的門前,許久,才抬起手來輕輕扣了一扣。

沒有人來開門。

又過了很久,門內才有提提踏踏的拖鞋聲無精打采地由遠及近。

門終於開了,女人蓬著一頭乾枯的亂發,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嘴唇乾裂著,看見來人,似乎有些不及反應般的怔了一下,卻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只點了一點頭。

景和也點了點頭,默默無聲地進了門。

屋內昏暗陰冷,瀰漫著一股說不出的腐朽氣味,家甚物件都很久沒有擦拭過一樣,蒙了一層灰,三張蒙著黑紗的照片依次擺在邊櫃上,兩個老人,一個稚齡的孩童。

女人推開里屋的房門,景和跟著走進去。

里屋又比客廳更逼仄昏暗,窗簾緊閉著,也沒有點燈,一個男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腰部以下纏著厚厚的白紗布。

藥水,剪刀,以及不知名的瓶瓶罐罐在床邊的小桌上散亂地堆著。

男人的一雙眼睛是睜著的,卻是全無神采地望著天花板。

女人走到他身邊,輕輕說了聲,“老陳,景和來了。”

景和走近幾步,男人很吃力地扭轉過頭看著他,把一隻纏滿了紗布的手從被子裡緩慢地伸出來,似乎想朝他揮,但是只能僵硬地伸著,他著急了,張著嘴,咿咿呀呀地從喉嚨裡發出一些混沌不清的單音節。

老陳大景和四歲,與其妻同在學校任教,都是十分樸實和善的好人,景和與老陳性情頗為相投,彼此共事近四年,關係不可謂不深。

今年的局勢不好,日本人來勢太兇,早在開春時候,要逃的人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上海,老陳一家人錯在走得太晚,一直聽他說要去妻子的娘家度一段時間,卻直到八月底才動身,打點好了行囊,拖家帶口地走了,誰知道就在那一天,日本人炸了火車南站,陳家五口人被活生生地炸死了三口。

老陳撿回了一條命,卻成了一個不能動彈的廢人,終日困在床上,由其妻照料。

老陳費力地喊了幾聲,好像終於意識到如論如何也發不出完整的句子,於是平靜了下來,死氣沉沉地與景和對視。

景和手摀著發酸的眼睛再也忍不住般地垂下了頭去,過了一會兒,他終於站起身,從衣兜里掏出早就備好的一個紙包,交給了陳妻。

女人推脫了兩下,到底接了過來,除了一聲謝,她好像早已經心力交瘁,再沒有什麼多餘的話說。

(二)

景和從陳家告辭出來,大約是午後二時許,太陽已有些偏西,照例是車水馬龍的熱鬧光景。

十月初,正是秋涼時候,一整條街上落滿了半黃半綠的樹葉,襯著昏黃的太陽,有些蕭瑟的意味。

景和踩著樹葉慢慢地走,每走一步,腳底下都發著吱吱的聲響。

他想起,從前有段時間是最開心無慮的,一星期總有幾天,下了課,他就約陳家夫婦到自家的小公寓裡,酒足飯飽之後,夏天圍著冰塊,冬天圍著暖爐一起喫茶談天,因都是游過學的人,彼此間就有許多共同的話說,有的時候四個人也一起玩撲克牌,輸的人便朝臉上貼紙條子,景和不擅長撲克,每一次都是臉上被貼得最多的一個。

景和頓了腳步,低下頭去看著腳邊那些堆積著的落葉,腦海中浮起老陳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樣,越發覺得人的生命實在是太過無常和脆弱,說隕落便隕落。

他又走了幾步,踟躕了一下,卻偏離了回家的方向,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最近街上不太平,按理說該趕緊回家去,可是,他又實在不想回去。

戰爭一打響,學校就停了課,景和閒賦在家裡,一日一日無所事事,陳家出了事之後,他便沒有心思再與其他人去交往,他把自己關在畫室裡,想拾起畫筆專心畫畫,但說來也怪,那些往日的靈感卻像從他腦子裡被憑空地抽離了。

總是調好了顏料,也支好了畫架,一切就緒了,卻頭腦空白,沒一點感觸,勉強地畫個幾筆,又煩躁地撕了畫卷,團成團丟進紙簍裡。

報上,電台裡又整日播報著一些使人喪氣和絕望的新聞,他除了不看報紙,不聽電台以外束手無策,由於空虛,景和時常覺得自己像個廢人,而時不時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又使他處在壓抑和無力中,因此免不了不時拿秀茹來撒氣。

他把自己關在畫室裡時,秀茹總是冷不丁討好地端杯茶進來,或者是做了飯來喊他吃,又或者聽到他在裡面咳嗽就來替他送件衣服,或乾脆沒有事走進來看看他,向他說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次數多了,他不甚其煩,便免不了不耐煩地對她說幾句重話。

秀茹向來是溫婉柔和的性格,以往對他也一直都是包容的多,但這一年裡,不知道為什麼,她卻也逐漸增長了一些脾氣,有時候,景和說不到兩句話,她便會莫名其妙地把話牽扯到煙雲身上去,她一扯到煙雲便是戳到了他的軟肋,景和沈下臉來,一聲不發了,秀茹見他這樣,便開始自顧自地哭——是那種極討人煩的,抽抽噎噎,無休無止的哭。

景和聽到她哭,過去安慰兩聲沒有用處,便撇下她,自己到陽台上去看著外面發呆。

過了一會兒,秀茹自己止了哭,再然後,便是連著好多天神經質般的靜默。

景和邊想著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邊走,不知不覺的,卻是走到了回顧家的那一條路上,黃昏已近,整條路黃醺醺的,浸在舊時光裡一樣不真實。

他恍惚看見那時候的早晨,幼時他坐在車裡,沿著這條路去上學,煙云總是偷偷地溜出來,穿著小紅皮鞋氣喘吁籲地跟在車子後面,一張小臉紅撲撲的,每次他去上學時都是這樣,她要一路跟著他到路口,一直到望不見車了,才撅著小嘴不高興地往回走。

景和蹲下了身去,整個人被一種說不出來的愁悶和悲苦的情緒攝住了,他又忽地站起身,朝著顧家的方向一步步走了起來,走到一半,卻被一陣迎面刮來的冷風吹醒了:回去做什麼呢?現在,又還有什麼臉回去見她?

(三)

他終於還是垂頭喪氣地回了自己家的公寓,開了門,秀茹安安靜靜坐在沙發上,看他回來了,卻仍是坐著,並不像從前一樣殷勤地起身替他掛衣服。

景和以為她仍在與自己生氣,便自己脫了外套掛好,默不作聲地進屋。

秀茹忽然輕聲說,“景和,我有事告訴你。”

景和走到她跟前,秀茹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恬靜中混著羞澀的笑意,她只是笑著,也不說話,牽起他的手,輕輕地放到她肚子上。

景和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卻仍因為來得太突然而不敢置信,“什麼時候的事情?”

秀茹垂下眼簾羞澀地道,“快兩個月了。最近一直肚子不舒服,今天去看了病才知道。”

見景和仍是一副呆呆的神情,秀茹便拿著他的手輕輕地摸著自己的肚皮。

景和順著她的手摸了幾下,想著那裡面孕育著一個寄託,一個希望,一個自己生命的延續。

被一種奇妙的感受覆蓋住,他那顆愁悶的心一點點地柔軟和平靜下來。

他俯下身去,把耳朵貼在了那裡。

秀茹摸著他的頭,帶著笑輕輕地抱怨,“才兩個月,怎麼會有聲音。”

景和卻仍是伏在那里安靜地聽著,秀茹去摸他的臉時,卻發現濕漉漉的,她越來越覺得景和像個孩子,“你哭什麼呢。”

景和直起身子來,卻是不同於往日般輕抱住她,一遍遍地親著她的額頭。

秀茹的身體逐漸軟化下來,眼睛便也有些發酸。

(四)

景和在檯燈前攤開一本日記,末的那篇寫了兩行字:何謂生活?無非生來無望,而又不得不活著。

他想了想,提起鋼筆,在這一篇空白處又寫上了四個字:希望。新生。

(五)

秀茹有了身孕之後,景和每隔幾天都要伏在她肚子上聽一聽聲音,也不再將自己封閉在那間畫室裡。

過去的幾年裡,其實她都一直活在煙雲的陰影下,雖然知道她的不幸,對她也抱著同情的心,卻始終將她當成一個揮不去的心結,幾乎要被折磨瘋。

這一次,因著肚子裡的孩子,她第一次將這個心結拋到了腦後,她覺得,與景和的日子真要好起來了。

儘管是在這樣暗無天日的世道裡,但是只要有了希望,有動力,總能夠撐過去,未來總會好起來的。

她卻沒有想到,在這個時代,希望也是最容易被摧毀的東西。

那天是個乾淨清爽的晴天,友人約她上街添置日用品,秀茹高高興興地去了,雖然離生產的時間還早,卻又總忍不住地去看那些小嬰兒的用品,兩個人逛到下午,手中都拎了許多東西,友人有點事,喊了輛車先走了一步。

那時候,她還問秀茹,要不要跟她一道回去。

秀茹卻偏在心裡惦記著先前看見,而沒有買下來的一件嬰兒的小衫子,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卻著了魔一樣的要去將它買下來,於是她笑著婉拒了。

友人替她將買的東西捎了去,關照她自己當心點,也就隨著車走了。

秀茹急匆匆地回去找那家店,好容易找見了,把那心心念念的衣服買了下來提在手上,一顆心總算踏實下來。

秋天日短,這麼一會功夫,天色卻已經黃昏,又走個幾步,漸漸暗了下來,太晚了,她怕景和擔心,抱著那紙袋子四處尋黃包車,暮色裡,卻只看得見稀稀疏疏的人潮。

她四處找,四處走,忽然聞見一陣濃烈的酒氣,在她左手邊,卻是三五個穿著日軍制服,喝得東倒西歪,咕咕噥噥唱著日本歌的日本兵。

秀茹本能地轉過身去跑。

其實,她若是不跑,也許就並沒有什麼事情會發生,她這一跑,幾個日本兵卻都注意到了她,一個用生硬的中國話叫了聲,“站住。”

若是她沒有懷孕,她可能就會因為害怕而聽話地站住,但是因著肚子裡的孩子,她又是本能地想要逃離一切存在的威脅,於是還是不顧一切地跑。

猛地一聲槍響。

稀疏的行人立即四散著奔逃。很快又是一聲槍響,秀茹一驚,終於像只崴了腳的兔子般跌在了地上。

她要爬起來時,左邊的臉已經被冰冷的刺刀貼住了。

(六)

是被押著丟到了一間廢棄的倉庫裡,鐵門一關上就漆黑一片。

若是什麼也看不見的話還好些,偏偏那屋頂上有一小塊透風口,有一小束光從外面透進來,於是,她能正正好好地看清楚那些醜陋的臉是怎麼樣因為興奮和暴戾而扭曲,那一隻只骯髒的手又是怎麼樣粗魯地剝光了她的衣服,然後把散發著惡臭的身體爭先恐後地壓上來,玷污了這具二十多年來只被景和触碰過的身子。

說不清那是怎樣的感受。

她幾乎一直是處在一種麻木死寂的狀態裡,一直到雙腿間流下熱乎乎的液體,才迴光返照般地扯著嗓子尖利地哭叫起來。

被摀住了嘴,她還是像匹發了狂的母獸般不停不歇地叫。

有人拿了一個重物用力地敲了一下她的頭,她便不省人事地倒了下去。

再醒來時,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景和形容枯槁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見她醒了來,他便伸了手,放到她的眼睛上,輕輕地說,“是場夢。”

秀茹乖乖地閉了眼睛,隔了一會兒,有一絲眼淚從她的眼角慢慢地滑落下來,她搖著頭,發白的嘴唇動了一下。

她說,“不是夢。”

(七)

秀茹總是產生幻覺。

看見明亮的太陽光,她的眼淚掉下來,看見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她的眼淚掉下來,看見鮮豔的花朵,她還是會掉眼淚。

好像世間的萬物都能夠引起她的悲傷。

有時候,就算不看見什麼,只是在椅子上呆呆地坐著,也會莫名其妙地哭起來。

她漂亮的眼睛腫脹起來,一張素白的臉上整天掛滿斑駁的淚斑。

景和從背後輕輕地抱她,他說的話,連他自己也覺得蒼白和勉強,但是不說又不行,他一次次重複著說,“你好起來,日子還要過下去。”

終於有一天,秀茹好了起來,沒有眼淚,也沒有悲傷,像過去那樣穿戴整齊,然後做了一桌子飯菜,又盛了兩碗飯,一碗放在他面前,一碗放在自己面前。

景和顫抖著握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說,“以後就這樣,我們好好的,好好的。”

秀茹笑著點頭,替他夾了一塊肉。

景和真以為她是好起來了,他心裡盤算著將來要怎麼樣好好和她過日子,要怎麼樣徹底地和過去劃清界限,珍惜這些來之不易的幸福。

飯後,他自覺地把碗筷收拾起來,又到廚房裡去洗碗,這麼多年,他一直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這是他頭一次洗碗,笨手笨腳花了不少時間,終於全部洗乾淨之後,他擦著手,帶著笑走出廚房。

秀茹背對著他坐在沙發上。

景和走過去,溫柔地攬抱住她的肩膀,秀茹卻是軟軟地滑了下去,血從她割開的手腕上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

一塊米黃色的地毯,已經被染紅了半塊。

(八)

這一段時間,景和是在靠著酒過生活。

他從前是個自律而潔癖的青年,向來反對吸煙,也反對飲酒,這一回,卻是把酒當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良藥。

他白天喝,晚上也喝,把所有的錢都拿來買酒。

好像只有酒後那個恍惚而又模糊的世界,才可以勉強地使他感受到一絲暖意。這天,他在口袋裡放了一把手槍,是從前友人送給他防身的,他一次也沒有用過,也從沒想過要用。

這一回,他卻是要用它來作一個了結。

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到凌晨,拖著醉醺醺的身體,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走到一個漆黑的小巷子裡。

靠著牆壁,把手槍拿出來,抵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雖是想好了要這樣做,手槍那冰冷的溫度,卻還是使他身子猛地一僵,他哆哆嗦嗦地,又把手槍移到了胸口,然而隔著一層衣服,感受到心臟那激烈的搏動時,他的手又放了下去。

因為自己的懦弱,他幾乎想要哭。

這時候,幾束手電筒刺眼的光大剌剌地照射過來,他剛想要摀住眼睛,就听到了幾句生硬的中文話。

“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

景和的心臟更加猛烈地搏動起來,幾乎要跳出胸膛。

他感到一種幾近被壓垮的憤怒:就是這些渣滓,侵略了自己的國家,又毀掉了自己的所有。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拿著手槍衝了上去,扣動了扳機,朝著前面胡亂地開了幾槍,也幾乎是一瞬間,聞到那些人刺鼻的鼻息,他雙腿一軟,又跪了下來,幾乎快要失禁:原來不管生活怎樣無望,他總還是想活下去而懼怕死亡的。

他不知道自己打中了誰,又或者是打偏了,恍惚中,頭被一把刺刀柄重重地砸了一下,緊接著又是“噗”一聲,一把刺刀捅進了身體,還沒覺出疼痛,“砰” 的一聲巨響,半個腦殼隨著槍響飛了出去。

他終於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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