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初心 (二)
風實在大,刮得人睜不開眼,煙雲迎了風,一步一步走得費力,小暑跟上去,皺了眉對她說,“沒人看著。他不會去安葬他的。”
他是窮慣餓大的,所以很知道窮人在這一方面的秉性。
煙雲沒理他,仍是自顧自地走著,聲音掩在呼嘯的風聲裡,又乾又冷,“那又怎麼樣。他有良知,埋了他,那最好。他不埋,也沒什麼。人死了,就沒意思了,埋不埋有什麼分別。”
小暑不再說話,緘默無聲地跟在她的身後。
回了房,她第一件事,就是去尋香煙,翻箱倒櫃的,好容易找出來一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煙,趕緊抽了一支出來,挾在手上,又去拿了火柴點,兩隻手哆哆嗦嗦的,劃了好幾下才剛剛點著。
她坐到了椅子上,一邊抽煙一邊木呆呆地看著牆壁上景和送的那最後一幅畫。
掛了兩年多,經了時間洗禮,這幅畫的邊沿已有些發黃,不過色彩還是綺麗如新,那太陽和煦明媚,草地鮮亮翠綠,女孩天真爛漫,一副生機勃勃的春日景象。
小暑順了她的目光,也看著這幅畫,他不言不語,雙手慢慢地交握在一起,過了一會兒,終於站起來,走到了房門口。
他回過頭去,要想和她說上一聲。
然而,也用不著多此一舉,因為煙雲仍在呆呆地看著畫,一直到小暑走出去,又輕輕掖上了門,她也沒有動過。
關於二少爺是如何死的傳聞,很快在顧家流傳開來,有一個下人的親戚正好住在發現景和屍體的那一條街附近,他斬釘截鐵地說那天凌晨,他親戚在半夢半醒時聽到了槍聲,故認定二少爺十有八九是遭了日本人的毒手。
他們又說起那苦命的二少奶奶秀茹,無端被一群日本兵當街給糟蹋了,最後只有自己了斷了自己,作孽死了。
說來說去,他們無非是感嘆,如今外頭今非昔比,已經淪為了日本鬼子的天下,能夠不出去,還是不出去為好。
在獲知景和死訊的幾天裡,煙雲從頭到尾沒哭過一聲,更沒有顯露出悲傷,大部分的時間裡,她就是支著手臂呆坐著,一聲不響地看著那幅畫,給人一種要將自己的靈魂與這畫合二為一的錯覺。
她靜坐著看畫的時候,整個人便又和暑天時一樣,與周遭的一切生生抽離了。
而對小暑來說,這時的她卻又比暑天時更難接近,只要在她的邊上待著,胸口就像是被壓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透不過氣。
天氣也總不肯好,陰冷的雨水連綿不斷,遙遙無期。
這一日清晨照例下雨,沒起來就听見敲門聲,小暑去開門,卻是那唯一幫助過煙雲的女傭王媽,她有些傴僂地站著,一個手撐著傘,一個手攏在棉衣的口袋裡,看見他,臉上忙堆起一番有些生硬的笑,卻又欲言又止,好容易才說清楚來意。
原是她的小兒子病了,想讓他幫個忙,替她到藥舖裡抓些藥回來。
小李聞了聲,也將頭從屋裡探了出來,半開玩笑地說王媽因自己怕死不敢上街去,所以才把這破事扔給小暑。
王媽被他戳了神經,臉色登時尷尬起來,拿著藥方紙預備要遞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當中。
小暑沉默了一陣,從她的手裡接過了藥方,不顧小李的勸阻,點頭應允了。
他原本有一個上午的時間可以跟煙雲說這件事,但是在這個上午,她又是似睡非醒地趴靠在桌子上,偶抬起頭,也依舊只是緘默地看著那幅畫。
於是,最終他什麼也沒有說,吃過中午飯,就一聲不吭地撐了傘出去。
這一次出去,往常熱鬧的街上冷清了不少,許多的店鋪閉著門,行人也是寥寥。
小暑先去了往日里抓藥的那一家藥舖,店門閉著。
他又轉去另外一家藥舖,誰知連著走了三四家,都不約而同地閉著門。
他慢慢地走著,路過一處不起眼的門前時,忽地停了腳步。
這扇木門也緊閉著,仔細看,黑魆魆的門縫裡甚至結了蛛網,招牌還是在,卻已蒙了一層灰,“白記京廣雜貨”這幾個字也是模糊不清。
他隱隱地想起很久前的颱風天裡那些昏黃的燈光和溫情的目光,覺得又暖,又實在是遠。
仍是繼續走。
出了這一條街,仍沒有尋到開著的藥舖,雨倒越下越大,裹著冰冷的雪粒子劈劈啪啪地往下砸,他那隻撐著傘的手被凍得通紅。
小暑剛朝著朝手上呵了一口氣,遠處的天邊忽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轟鳴聲,離他幾十米的地方,幾枚炸彈落了下來。
兩排房屋頃刻被炸得粉碎。
街上的行人驚惶地騷動起來,沒頭蒼蠅般地抱著頭四處亂竄。
起初都沒有方向,朝哪個方向跑的人都有,亂成了一鍋粥,後來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快朝那邊跑,那裡有防空洞。”
人們便都一窩蜂朝著一個方向跑了起來。
不知道跑了有多遠,那防空洞是始終沒有見到,忽然又有誰喊了一聲,“沒事了。日本飛機走了,不炸了不炸了。”
人們將信將疑地減了速度,卻仍是在跑,誰也不敢停下,慢慢地,看到別的人也停下來了,這才依次停了步。
這時候,有些人無力地癱倒在了地上,更多的人則是僵硬地立著,目光呆滯地看著硝煙瀰漫的遠處。
小暑扶了一面牆壁喘著氣,傘是早不知道被擠到了哪裡去,胃裡翻江倒海,五臟六腑也好像不再是自己的。
地上一片狼藉,人們在慌亂裡丟下的鞋子,手套,亂七八糟的雜物,因為踩踏而和雨雪泥濘不堪地攪和在一起。
突然,一個小姑娘哇一聲哭了出來。
被她的這一聲哭刺激到了,幾個女人也崩潰般地哭了出來,“這樣的日子,到底什麼時候到頭呢。”
並沒有人回答。
人們互相看了看,無聲地搖搖頭,最後又朝著四面八方自顧自地離開了。
小暑不知道是怎麼走回去的,因為遭到了空襲,這一條路被封鎖住,那一條路又不能行,只有在雨雪中不停走,不停繞,不停退。
回到顧家的時候,天已接近全黑,一個人又飢又寒。
雨是停了,顧家仍是與世隔絕般的靜,並沒人多看他一眼,也沒人知道他經歷過什麼。
小暑慢慢走著,忽然衣袖子被人用力地扯住了,他回過頭去,看見是煙雲,就怔住了。
她似乎也剛從外面回來,並沒有撐傘,衣服像從水里撈起來的一樣又濕又皺,鞋子上沾滿了泥濘,一頭長發濕答答地黏在了一起。
最難看的還是臉色——即使是在獲知景和死訊的那天,也沒這樣頹敗過,被陰沉的夜色一襯,更是如同死灰。
她沒有說話,扯了他的衣袖就走。
他剛到顧家時,她也總這樣扯著他的衣袖硬拖著他走,那個時候,他只有十歲,又瘦又矮,現在雖也只有十四歲,但個頭已經與她齊平,氣力也比她大得多,若是反抗起來,她是絕拖不動他的。
他的身體僵硬了一下,卻到底沒有反抗,任憑她這樣一路將他拖進了房間。
關了門,她鬆了手,開了燈。
兩個人身上頭上的雨水都在綿延不斷地往下滴。
小暑僵硬地站著,煙雲也不理他,自顧自地拿了塊幹毛巾擦起了頭髮,那手卻是發著抖的,擦到一半,她忽然再忍不了般地把毛巾朝地上一扔,走到了他的身邊。
小暑抬起臉的瞬間,就重重地挨了一記耳光。
他不及反應,頭暈目眩地朝後踉蹌了一下,背靠在了牆壁上。
因她打得太重,那半邊臉很快火辣辣地腫了起來。
過了很久,他仍是不出聲地靠著牆,頭垂著,被打懵了似的。
煙雲平復般地深呼吸了一口氣,眼圈卻紅了,一些淚水慢慢地積聚在眼底,“你是出去尋死,對嗎?”
他的心裡難受極了,卻還是耷拉著頭不言不語。
煙雲拾起地上的毛巾,輕輕地掛到椅背上,隨後挨近他身邊,伸了手,要去看他挨了打那半邊臉。
在她觸到他的臉之前,少年卻猛地抬起胳膊擋開了她,離了牆壁,搬起桌子上的一個花瓶,用足力氣砸到了牆壁上景和畫的那一副畫上,然後手摀著臉頰一步步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