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變故
咬嘴皮子變成春日里的遊戲,顧景仁不在的下午,煙雲坐著讀書的時候,小暑總在邊上不出聲地看著她,煙雲迴轉頭過來看他,兩個人視線一接觸,她就帶著笑半真不假地罵他,小暑不服氣,就撲上去咬她,兩個人賭氣一樣你咬我我咬你,咬到透不過氣來了,才喘息著分開來。
分了開來,也沒有過多久,又要親上去,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渴求著誰。
在他背對她做事的時候,她也會主動過去親他,出其不意地扒住他的肩膀,把他翻轉過來面對著自己,手摸著他的頭髮,隨後從他的額頭,眉毛,一路親到嘴唇,嘴裡喃喃說,“小暑,我的好小暑。”
每次被她這樣一親,小暑都覺得自己整個人好像散了架,喝了蜜酒一樣昏昏沉沉站立不穩,卻還是不由自主做出不情不願的樣子漲紅著臉暼過頭去。
見不得人的事情也做,她摸他,心情好的時候也縱容他去摸她,越來越熟稔,也越來越習慣。
在這種惺惺相惜的甜香里,卻總隱含著一絲說不出來的不安,然而越是不安,卻越是不捨得去點破,好像隱隱約約都知道好日子不會長久,所以能好過一天,就好過一天。
這個春天裡,顧景仁仍是不知在忙些什麼,三天兩頭見不到人,有傳言說他已和李金一道偷偷地勾結上了日本人,不過這樣的事情,誰也不敢肯定。
直到在那個下著雨的暮春傍晚,醉醺醺的景仁拎著日本人贈予的武士刀把家裡的大門一腳踢開,這件事才毋庸置疑地確定下來。
那一天,彷彿要證明什麼,景仁跨進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把沉甸甸的武士刀把顧老爺生前遺留在壁櫃上的花瓶擺設一個都不放過的依次敲碎了,這才長出一口氣,把刀朝桌子上重重地一碰。
下人們對著滿地的碎瓷片,都呆住了,卻也沒人敢響。
煙雲聽到聲響,從樓上匆忙地下來,人還立在樓梯上,腳沒有踩到地,隔著樓梯扶手望到擱在桌子上的那把刀,神色一變,人就僵硬住了。
景仁看到她,立刻咧開嘴,朝著她洋洋得意地笑了起來,“我終於做成一件大事了。”
在看到那把刀的瞬間,她就有些猜到他所說的大事是什麼,心裡是厭惡反感的,一點都不想摻合進去,景仁卻是鐵了心要叫她見識一番,隔天一清早就迫不及待地強迫她坐上車,隨他一路到了遠郊。
那裡原本是一處顧家並不太受重視的老式紡紗廠,不知道什麼時候卻忽然從裡到外又翻建一新了。
煙雲下了車,一眼瞥見門口的鐵牌上像蝌蚪一樣七歪八扭的日文,眉頭不經意就皺了一下。
景仁催促著她來到了工廠內部,強迫她一樣樣地去看那些新購置的機器設備,嘴裡不住地賣弄,“這裡下禮拜正式開始運作。李爺說了,只要我們這一次跟日本人的生意做成了,幾年就不愁吃喝了,怎麼樣,我比老頭子厲害多了吧。”
煙雲原本是一聲不響的,景仁只當她默認了,正覺得揚眉吐氣暢快無比,誰料到走出廠門時,她卻忽然輕輕地罵了一聲,“畜牲。”
景仁一怔,得意的笑僵在臉上,“你說什麼?罵誰畜牲?”
煙雲依然背對著他,語氣還是淡的,身子卻微微的抖著,“除了你還有誰。你和姓李的做出這種勾當,遲早要遭報應的。”
景仁不懂自己為什麼要被她罵,從前總以為她嫌棄自己頭腦不好,這一回好不容易做了件自己以為了不得的事情,沒成想又受到這樣的冷遇,一瞬裡,卻有一股血朝著他的頭頂上直湧,他抬腳踢翻了一個空鐵皮桶,朝她崩潰般地粗聲吼道,“是不是不管我做什麼,你都是看我不起的!”
煙雲沒有理他,自顧自的走了。
景仁像頭髮瘋的牛一樣上前去拽住她的手腕,煙雲掙脫不得,只好無奈地任他拽著,他把她再度拖到了廠房裡去,隨手掖了大門,把她朝著地上一按,就粗魯地去扒她的衣服。
扒到一半時,那扇沉重的鐵門卻忽然吱呀一聲地被人推了開來,景仁剛要發作,抬頭看到來人,立即一骨碌爬了起來,整了衣衫,捋捋頭髮,對著他們滿臉堆笑地點起頭來。
煙雲一眼就看出進來的這幾個人是日本人,也是這時候才感到羞恥和難堪,連一秒鐘也不想多呆,三兩下就把衣服穿好,一聲也不吭地從地上起來,就要出去。
景仁火急火燎地喊住她,“給我回來!打個招呼再走。”
煙雲還是不敢太違逆他,回過頭來,對著他們敷衍地扯了一下嘴角,就算是招呼過了。
幾個日本人里為首的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典型東洋人的長相,蠟黃的臉上毫無表情,他的手背在身後,一雙冷漠的小眼睛探照燈般地上下打量起衣衫不整的煙雲。
自始自終,他都沒有說話,也看不出來有什麼情緒,倒是身邊的人湊到他耳邊去說了一句什麼。
他皺著眉頭一抬手,那個人便也識趣地不響了。
從合資工廠回去的當晚,煙雲就做起了噩夢,夢到的是兩個死人,一個是顧老爺,另一個是季社生,兩個人一左一右很滑稽地站在她的床前,用一種似笑非笑的嘲諷表情地盯著她看。
她又慌又怕。
過了一會兒,顧老爺的臉卻慢慢的變成了在工廠裡見到的那個日本男人的臉。
這一下卻是有些噁心了,煙雲想要罵人,喉嚨口卻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掙扎著醒來時,四周圍空空蕩盪,滿世界都是嘩啦啦的下雨聲,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腦子仍是盤踞著那張蠟黃的臉,怎麼樣也揮之不去。
後來才知道,這個夢可能就是一個不幸來臨之前的預兆。
合資工廠建成的這年夏初,景仁討了一個妾,名喚金鳳,不知是從哪裡物色來的,年紀只有十六歲,生著一張稚氣未脫的圓臉,梳著長辮子,大約是為了刺激煙雲,景仁給她穿金戴銀,洋洋得意地帶著她晃來晃去,只不過那些貴重的東西穿戴到她身上,總有些不和諧,女兒偷了媽的衣服首飾來穿戴一樣,加之她總一副天真懵懂的神情,更是顯得彆扭。
因為顧景仁的緣故,煙雲並不大高興搭理她,金鳳倒是對她客氣得很,天真稚氣地笑著,一口一個姐姐地喊。
煙云總覺得她的樣子有些熟悉,卻又總想不起來究竟是像誰,她問小暑,小暑想了想,猶豫了下才輕聲說,“像宋六奶奶。”
煙云如夢初醒,這金鳳的長相和神態的確和那死去的丹鳳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稀奇的是,連她的名字裡也有一個“鳳”字。
對於宋六奶奶,煙雲骨子裡其實是有些愧疚的,在察覺到了金鳳和她的相像之後,再看她時,雖然面上仍是疏離冷淡的,卻也不得不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一個大晴天的上午,忽然有人過來敲門,煙雲一開房門,卻是金鳳怯怯生生地立在門口。
她喚了一聲姐姐,踟躕了許久,才說輕聲細語地說明白來意。
她是想給鄉下的奶奶捎些東西回去,剛到上海不大熟悉街上,所以求煙雲和她一道去。
煙雲想也沒想就隨口打發了她,而等到金鳳失望地走了,她忽然想起從前丹鳳被自己趕走時的模樣,心頭一澀,鬼使神差的,又上去喊住了她。
金鳳停住腳,迷茫無措地看向她。
煙雲說,“我跟你一起去。”
金鳳歡喜地一笑,就親熱地去攬她的胳膊。
煙云隨波逐流地任她攬著,兩個人一道下了樓去,汽車已經侯在了門前,車門是開著的,金鳳先上了車去,煙雲在她後面也上了車,剛進車門,口鼻就被一塊打濕的手巾用力地掩住了。
最後的記憶是初夏的太陽反射在車窗玻璃上刺眼的光,在光暗下來的時候,她的人也墜進了深不可測的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