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依 (一)
明亮的日光被花園裡的枝枝蔓蔓打斷,墜了一地虛虛實實的光斑。
煙雲穿著一身舊睡裙蹲在又髒又燙的水門汀地上,一頭長髮亂糟糟地披著。
午後的空氣又悶又熱,蟬在她的身後猛叫,而她在一門心思地畫著什麼,好像一點也感覺不到熱。
有一把傘悄悄地撐到她的上方,替她擋掉了一些毒辣的太陽光,她卻是渾然未覺,仍是在不停地畫。
等要畫的東西畫好了,她才終於回想起來要看一眼,緩慢地抬起頭,看到少年的臉隱在刺眼的太陽光與傘骨投下的陰影之間,有些不真切。
她站起來,怒氣沖沖地推開他,安靜地端詳地上自己用小石子畫出來的格子。
小暑被推到了邊上,手裡仍是舉著那把傘。
煙雲沒有理會他,自顧自沿著那些格子跳了起來,她的腳上穿的是一雙拖鞋,動不動要滑落下來,拖泥帶水的,她便乾脆將鞋脫下來拿在手裡,赤著一雙潔白如玉的腳接著跳。
小暑扔了傘,在她的旁邊坐下來,天氣太熱了,一些汗沿著他的頭髮眉毛流淌下來,滴到眼睛里火辣辣的,他並沒有去擦,垂著頭,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
這些日子裡,煙雲是一天換一種瘋法,前天坐在被窩裡梳頭梳一整天,昨天坐在原地拿著一根細繩翻來覆去地玩一整天,到了今天,忽然又在三伏天裡跑到花園裡去跳房子。
顧景仁替她喊了大夫過來看病,抓了藥,也熬好了差人端過去,她又是絕不喝的,咯咯笑著,抓著碗就朝那個人的身上砸,端多少次她就砸多少回。
年紀大點的老傭人都說,她這是被惡鬼上了身,沒藥醫。
她仍是不間斷地在跳,動作一下比一下無力,像是只崴了腳的兔子,臉色從白裡泛出青,被汗沾濕的頭髮絲一沓一沓地黏在前額,嘴唇皮是乾裂的,好像是有一些中暑的徵兆,然而還是死死地盯著腳下的格子不停地跳,彷彿那些格子就是她最大的仇人。
熾熱的太陽光一點點地微弱下來,雲層越來越厚,越來越黑,樹葉子在驟然猛烈起來的風裡嘩嘩作響,忽然天邊亮了一下,一個響雷轟隆一聲炸了下來。
煙雲停了下來,身體哆嗦了一下,兩隻鞋子從手上掉落下來,頭髮和睡裙被風吹得四處搖曳。
“哐當”!又是一道雷砸下,緊接著,豆大的雨也跟著一起落了下來。
小暑站了起來,拾起傘,急急地上去把傘遮到她頭上,他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一場大雨就劈頭蓋臉落了下來,不給人一點喘息的機會,他的一個身體在傘外,片刻裡已經淋得精濕。
煙雲迴轉過臉,不認識般看著他,忽然笑了一聲,一把搶過他的傘用力地擲遠了。
張開的雨傘像朵花一樣在地上轉了一個圈,很快又被風刮得更遠。
這一下兩個人都暴露在了大雨中,轉瞬里便成了兩個雨人。
再去撿傘是一些意義也沒有。
看到少年發著怔,她像是從這樁事情裡得到了樂趣,人來瘋的孩子一樣咯咯笑著在大雨中坐了下來,低下頭去,拿兩隻手捧著地上的泥水潑來潑去。
小暑抹了把濕透的頭髮,也在雨地裡坐了下來。
這時候,煙雲忽然捧了一把泥水朝他潑了過去,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滾,你滾!”
他身上本來就全部濕透了,一把泥水潑到臉上,混著那些不停不歇落著的雨,狼狽難看極了,他卻仍是坐著沒有動。
這一些日子,她發瘋,他沒有瘋,卻總是不依不饒地跟在她邊上,不說話,也不做什麼,她打,她罵,她撲上去用指甲抓都趕不走。
在這場倏然而至的暴雨裡,煙雲好像終於受夠了,像只炸了毛的刺猬一樣猛地立了起來,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他朝著邊上推搡,歇斯底里地喊, “你給我滾啊,滾!”
他被她推倒在了水窪裡,再爬起來時,滾了一身骯髒的泥水,他看著她,眼圈發了紅,忽然伸了手去緊握住她的手,“不要這樣了。 ”
這五個字不知道歷經了怎麼樣的苦楚,好不容易出來了,很快又被淹沒在了嘩嘩作響的雨聲裡。
煙雲任他握著手,又說了幾句,“你滾啊。”聲音卻和身體一起心力交瘁地軟了下來,越來越低,最後沒有聲了。
兩個人靜默地坐在大雨中。
她的手又冷又濕,像一塊正在融化的冰,彷彿一脫手就再握不住,他便只有緊緊地去扣著。
煙雲察覺到了,笑著抽了出來,很快卻又被他緊緊握住。
她不再去掙脫,而只是嘲笑般地說了聲,“你真傻。”
少年抿著嘴唇不回話,她忽然輕輕地問,“你還記得三歲時候的事嗎?”
小暑搖了搖頭。
煙雲閉了眼,臉上露出一種迷茫而又陶醉的神情,“我還記得。那時候,爸爸帶我去複興公園,你不知道那個下午有多好。”
她皺起眉,像是在努力回憶那個下午明媚的太陽光,雨水沿著她的頭髮絲不停地往下滴。
須臾,她又搖著頭笑了一笑,“可是現在,離我這樣遠。所以,凡是好的事物,都是不會長久的。”
他輕輕地回了一聲,“我知道。”
煙雲看著他,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知道麼?知道什麼?”
她低下頭去,把赤著的腳在水窪裡盪著玩,帶著笑慢慢地說起小時候與景和景仁之間的事情,順著這些,說到十四歲第一次被顧老爺糟蹋的事情,她停頓了一下,然而只有一下,又笑嘻嘻地繼續往下說。
這些天流傳得不堪入耳的舊事,到不久之前被日本人糟蹋的事情。
這些齷齪的事情在別人口中再怎麼樣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描述出來,也總有些不真實。
而她只是不帶情緒地說,卻好像把這些事情都放到了一張拉寬了的電影幕布上播放了出來,從每一個細節,到每一分痛楚都逼迫他來一道身臨其境。
到最後,她的聲音便慢慢發起了抖,緊接著一整個身體也抖了起來,然而臉上還是帶著笑,“你知道麼?現在都知道了吧。我就是這樣的人,再臟沒有了。”
小暑始終呆滯地聽她說著,忽然帶了哭腔打斷她,“不髒的。”
煙雲怔怔地看著少年發紅的眼圈,彷彿感到滑稽般的又搖著頭痴痴笑了起來,“怎麼會不髒。”
小暑伸了手抱住她,如夢囈般說著,“從今以後,從今以後我……”。喉嚨裡卻嗚咽著,總也說不下去,只一再不停重複著這四個字,好像已經用了他這個年紀裡最大的努力在隱忍和壓抑,然而滾燙的眼淚仍是壓抑不住地混了雨水沁到了她身上。
煙雲回抱住他削瘦的背,輕輕地說,“好了。好了。”小暑搖著頭,帶著滿臉的雨和淚,咬著唇,終於一字一頓地把話說完了,“從今以後,我來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