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七
她已說出那批藏金的處所,並且已由十方羅漢和千面書生分別派出兩名弟子,按址動身前往,只要找得那批黃金,她便可以立刻恢復自由。
在此期間,她將和百媚仙子主婢食宿在一起,而由“小鳳”和“小鶯”那兩個丫頭加以妥善的“照顧”。
儘管幾位掌門人和黃山主婢待她都很客氣,試問:失去了黃金的如意嫂,她會快樂得起來嗎?
申無害的不快樂,則是由於這女人在萬里騾馬行的那席話。
這女人所提到的幾個人,雖然次序,有些顛倒。但卻沒有一個不是他黑名單上的人物。
尤其是那個巴東蔡大爺,大煙桿子蔡火陽,更是他預計之中,緊接在魚龍掌宋知義之後就要加以捕殺的一頭老狐狸!
這些,都是他心底的秘密,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
那女人憑什麼能一口氣舉出了這麼多人,一個也沒有說錯呢?
他實在想弄個清楚。
如果他想弄個清楚,事實並沒有多大困難。
但是,他不願這樣做。
申無害不願以非常的手段,迫使那女人說出來,一完成恩師的遺志是他一個人的事,在這件事上,他不願有第三者插手,無論遭遇何種困難,他也不願假藉任何第三者的助力。
就為了這個原因,第二天一早,他便離開了北邙。
他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心境不開朗,而影響了別人過年的氣氛。
去哪裡好呢?
如果不是聽了那女人的一席話,他會毫不遲疑的趕去巴東。
但是,現在情形變了。他知道如今就是趕去巴東,他也絕不會還能找得著那位蔡大爺。
找別的人,無疑也是一樣。
他終於又來到井家老店!
因為他需要一個合適的地方,好好的冷靜下來,好好的想上一想。
他沒有想到,他進門第一個碰到的人,竟是麻金甲!
麻金甲居然還住在井家老店,實在出乎意料之外,不過也使他感到非常高興。
尤其使他高興的是,正因為麻金甲還住在這裡,竟使這個淒涼的小客棧居然也有了過年的氣氛!
在客棧裡,除了麻金甲,還有五名住客。
一個孤苦無依的老婦,兩個靠打工維生的苦力,以及一對販賣瓜子花生等零食的祖孫。
麻金甲在過年的前一天,聲稱他替城裡一位員外批流年,大大的賺了一筆,不但買回大批年貨,還另外每人贈送了五兩紋銀。
這在井家老店來說,實在是件大事。
這使得這座小客棧裡,也跟別處一樣,有了春天,有了溫情,有了歡笑。
而麻金甲這些銀子的來源,申無害比誰都清楚,因為這些銀子正是他們分手時,他送給麻金甲回家的盤纏。
麻金甲已經有了家,而且已經有了一個兒子。
申無害怎麼也沒有想到,曾經煊赫一時的麻師爺,如今過的竟是一種不折不扣的,貧困而淒涼的窮人生活。
他的確只能喝那種劣質的白酒,只能以花生米和豆腐乾作為下酒菜,因為他的的確確是靠著賣卜的收入在維持著他的開銷。以他的一身武功來說,他原可不必這樣自苦,但他卻能夠甘之如飴。再沒有比這種徹頭徹尾的改變,更使申無害感動的了!
所以,申無害催他回去,並且送了他五十兩銀子。
想不到麻金甲不但沒有回去,還把這些銀子分送別人,申無害愣了好一陣子,才皺眉訥訥道:“你怎麼還留在這裡?”
麻金甲苦笑著深深嘆了口氣道:“有好多事情,就是說出來,你申兄也未必清楚。”
他頓了一下又說道:“就拿這家小客棧來說,我相信你申兄一定無法想像,像這樣一家小客棧,它所帶給我麻某人的感觸……”
一個人住在這樣一家小客棧裡會有些什麼感觸呢?
申無害承認他過去的確沒有住過這種小客棧。
他睡過石穴,睡過破廟,睡過馬棚,有很長一段日子他的生活幾乎不如一個乞丐,但是他只要進入都市,他就會投宿最好的客棧。
在困苦的日子裡,他什麼苦都吃得下,一旦能夠享受,他就絕不菲薄自己。一但是這並不表示他因為沒有住過井家老店這種小客棧,就無法瞭解一個人住在這種小客棧裡,會有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今天棧裡另外的那五名住客,便是一個最好的寫照。
沒有希望。
沒有明天。
生活的擔子沉重得像一塊鉛版,疲勞使你入睡,飢餓使你驚醒,灰暗的歲月,永遠一個樣子……
麻金甲要說的就是這些?
申無害知道不是。
男人很少在另一個男人面前訴苦,麻金甲尤其不是一個歡喜訴苦的男人,所以他沒有打岔,他只靜靜地傾聽著。
麻金甲又嘆了口氣道:“申兄過去殺的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這些傢伙表面上像是正人君子,但行為卻一個個都卑劣得與盜匪無異,只是有一件事申兄顯然還不知道,這些人如果拿來跟麻某人過去的所作所為一比,他們簡直可說人人都是好人。若說這些傢伙死在申兄手上都是罪有應得,則麻某人即使世世為豬為犬恐怕都不足以贖回前此之罪孽於萬一!”
他說到這裡,忽然垂下眼光,隔了很久很久,才像敘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故事似的,緩緩接下去道:“就在三、四年前,我還住在這種小客棧裡,躲躲藏藏地過著耗子一般的生活,後來,我能進入劍王宮全仗了我一位表親的全力推薦,可是當我在劍王宮中日漸得寵之際,我喪盡天良,連我這位僅有的親人,同時也是大恩人的表哥,都給謀害了,因為我害怕有朝一日,他也許會將我過去的劣跡在無意中抖露出來。申兄……你想想……我……我姓麻的,還算不算是個人?”
申無害緩緩掉過頭去望著房間的另一角。
兩人都沒有再說什麼。
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鑼鼓聲,更顯示這個沒有爐火的小房間陰沉得像一片廢墟。
◇第六十五章 三絕秀才
申無害慢慢地又從牆角收回目光,端起酒來,喝了一口,然後輕咳著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麻金甲痛苦地抬起頭,嘆聲道:“我……我也知道,我說出這些話來並無任何意義,也許……也許我只是想解釋,我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申無害道:“這跟你回不回去,又有什麼關係?”
麻金甲再度垂下眼光道:“是的,這樣說的確很牽強,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好。總之,我只能說我不想回去。過年對我已無樂趣可言,因為我無法禁止自己不去回想這些往事,我的痛苦只該我一人承受。每當我輾轉不能成寐,我就覺得,只有這種小客棧,才是最適宜我窩身的地方。”
申無害道:“這種地方難道你能住上一輩子?”
麻金甲搖搖頭道:“我沒有那種久遠的打算,也可以說,我根本就沒有為自己打算過。”
他空洞地凝視著桌面,又接著道:“除此而外,還有個奇怪的念頭,也使我不想離開,我總覺得我如果繼續留在洛陽也許還有機會能見上你申兄一面。”
申無害詫異道:“你幹嗎要見我?”
麻金甲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若是申兄不見怪,我想拜託申兄一件事。”
申無害道:“什麼事?”
麻金甲道:“我這裡有個地址,我希望若干年後,如果申兄有空,務乞申兄去看看我的兒子。”
申無害瞪大了雙眼道:“你——意思是說你要我將來把你的兒子收為徒弟?”
麻金甲露出侷促之態道:“我不敢一定要求申兄這樣做,我只能說我有這個意思,如果申兄不以為然,小弟絕不勉強。”
他囁嚅著又道:“小弟已替他取了個名字,叫麻守正,如果申兄你不答應,也請申兄記住這個名字,即令我麻家從此絕後,我也不希望我麻家再出第二個罪人!”
申無害道:“你自己的兒子,難道你自己不能管教?”
麻金甲苦笑,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申無害聳聳肩膀道:“新春年頭聽到你說這種話,倒真是吉利得很。”
他抬起頭,眯著眼縫又道:“你麻兄是不是認定我申某人命長,注定了要比你麻兄活得久些?”
麻金甲道:“是的,一個武人能否安享高壽,絕無僥倖可言,這些年來,你申兄歷經風險,無論智計與武功,均非常人所能企及……”
申無害大笑道:“你自己呢?如果你麻兄從此埋名隱姓,粗茶淡飯,自甘淡泊,又誰能不讓你活下去?”
麻金甲苦澀地笑了一下,疲憊而蒼白的面孔上,完全失去了一個武林高手所應有的奕奕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