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
他接著微微欠身道:“時間已經不早,卑職也應該告辭了。”
羅芳道:“你不去金妮那裡坐坐?”
巫老大垂著頭,沒有開口。
羅芳道:“難道像金妮這樣的姑娘,還不能令你滿意?”
巫老大依然沒有接腔。
羅芳嘆了口氣道:“我一直沒有想到,你在女人這一方面,竟是挑剔得如此厲害!”
巫老大依然一無表示。
羅芳忽然指著酒杯道:“你為什麼不坐過來一點,為我添一杯酒?”
很多人總有一種錯誤的想法:以為凡是要飯的叫化子,都是丐幫弟子。
其實並不盡然。
丐幫弟子誠然以乞討為生,但並不一定每一個叫化子都是丐幫弟子。
同時,丐幫弟子為了某種需要,有時也以其他微賤的身份出現,只有丐幫門下才能一目瞭然。
要正式成為一名丐幫弟子,並不是一件容易事,正如並不是你只要剃光了頭髮,就有廟宇收留你當和尚一樣。
要成為丐幫弟子比落髮為僧,還要困難得多。
因為要成為一名丐幫弟子,必須具有與出家人同樣堅定的意志,而生活卻遠比僧道還要清苦。
僧道很少有三餐不繼的窘況出現,丐幫弟子第一件要學習的事,便是要如何忍受飢餓。
人們只羨慕丐幫的逍遙自在之樂,很少有人想到,為獲得這份樂趣,他們付出了多少代價。
丐幫對門下弟子要求的並不多,但很嚴格。
所以,近百年來,丐幫門下奇才迭出,而不像其他門派,常有不肖弟子為禍武林辱及門楣,便是這個原因。
一個人如果能夠在最艱苦的環境中堅貞自守,就永遠不會為物慾所引誘。
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但做得到的,卻只有丐幫弟子!
十方羅漢曾對丐幫弟子下了一個很恰當的比喻,他說:丐幫弟子就像是一群螞蟻,卑微,渺小,勞碌,合群,無所不在,無所不至,人棄我取,與世無爭,不強取,不豪奪,永遠以自己的辛勤,養活自己!
但這位丐幫十結掌門人,顯然故意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沒有提及:那便是丐幫弟子的樂於濟世助人!
遇有大荒苦旱之年,丐幫弟子也常有餓死凍斃的事情發生,但只要有丐幫弟子散佈的地方,就絕不會看到行人陳屍道旁的慘劇。
因為他們即使只剩下最後一份口糧,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拿來分給別人,只有挨過飢餓的人,才會知道飢餓的痛苦。
申無害很高興他能交到十方羅漢這樣一個朋友。
沒有一個人願意見到自己的朋友受到傷害。
如今居然有人想以一萬五千兩黃金的代價,要換取十方羅漢頸上的人頭。
這使他感覺十分意外,也使他感覺十分憤怒。
他很想查出這個人是誰。
但是,他查不出。
他甚至無法想像這個人要害死十方羅漢,究竟是基於什麼動機!
因為這個人已以同樣的代價解決了天絕老魔,一個與天絕老魔勢不兩立的人,何以又會跟十方羅漢水火不容?
古兵家云: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
難道這句名言尚有別的解釋?
不過,他告訴自己,事有緩急輕重,不管他的感受如何,現在還不是他找那個幕後主謀算賬的時候。
目前當務之急,是他必須設法幫助十方羅漢度過這一關。
如今,機會來了。
只是機會雖好,他可以利用的時間,卻並不多。
他雖然是最後一個走出這間廂房,卻須要趕在小丁和巫瞎子兩人之前回來。
好在他已知道如何與丐幫弟子取得聯絡,同時也知道去什麼地方,可以馬上找到一個住得離這裡最近的丐幫弟子。
他要去的地方,就是長生糧行對面的一條小巷子。
巷子盡頭,有間破屋,裡面住著一個賣風濕膏藥的老漢。
他敲開門,走進去,向那老漢以兩個銅板買了一帖風濕膏藥,當著對方,撕去一角,然後慢慢攤開,撩起褲腳管,貼在小腿上。
小腿當然不是容易發生風濕的部位。
那老漢只是默默地望著他,臉上雖然露出迷惑之色,卻並沒有說什麼。
申無害一腿擱在凳子上,貼好,撕下,再貼上,這樣不厭其煩地一共重複了十次之多。
那老漢的臉色變了。
申無害抬頭微笑:“你這種膏藥很好,就是不易貼牢,你有沒有看清楚,我一共貼了多少次?”
老漢瞪大眼睛,結結巴巴地道:“十……十……”
他似乎怎麼也無法相信,眼前這名年輕人,竟是他們十結幫主的朋友,但對方的暗號完全正確,又不容他不信。
申無害道:“半個月後,是貴幫的什麼日子?”
老漢道:“護法大會。”
申無害道:“在潼關舉行?”
老漢道:“是。”
申無害道:“年年如此?”
老漢道:“是。”
申無害道:“幫主必須參加?”
老漢道:“是的。”
申無害點點頭,現在他總算解開了那位神秘僱主何以知道半個月後,十方羅漢一定會於潼關出現的謎團。
他稍稍思索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一枚金錢道:“認識這枚金錢嗎?”
老漢躬身道:“認識!”
申無害遞出那枚金錢道:“請火速傳給它的原主,今年的護法大會,請他特別小心!”
老漢恭恭敬敬地接了過去道:“謝謝公子,小人一定遵囑照辦!”
申無害轉身走出那間破屋,深深噓了口氣,心頭如釋重負。
目前,他能做的,只有這麼多。
因為他知道即使他說得再清楚明白些,十方羅漢也絕不會因而取消這種例行大典,同時他也不願意對方這樣做。
十方羅漢不是一個容易受人威脅的人,他也不是。
巫瞎子直到敲過了三更,方才返回長生糧行。
但這亥組死士領導人,好像在什麼地方喝了不少酒,臉紅紅的,兩眼發亮——亮得就像小丁帶回來的那袋貓眼玉。
小丁已經醉倒。
申無害終於又發現了另一個秘密。
小丁隨時都會醉倒,哪怕只喝一杯,也會醉爛如泥。
而且醉得很像。
他不知道這小丁的師父是何等樣人,有一件事,他卻知道,他知道小丁從他師父那裡學來的,絕不僅僅只是一身武功。
申無害每做一件事,想做就做,很少後悔,但這一次卻非常後悔自己打錯了算盤。
因為他在巫瞎子身上沒有嗅到一絲酒氣。
是什麼事情,使這個假瞎子興奮得面孔通紅兩眼發亮呢?
他覺得自己剛才實在應該跟蹤這個假瞎子,而不該先去找那個丐幫弟子,如果他能先弄清誰是那位金長老,對他今後的行動,必然有利得多。
失去這樣一個機會,想想真是可惜。
廂房中備有現成的床鋪,本組的每一名死土,都可以隨時住進來,也可以隨時走出去,小丁已經裝醉上床。
巫瞎子探進頭來,看看,笑笑,一句話沒說,又縮回頭走了。
他顯然只是想讓丁、申兩人知道,他已從外面回來,如果兩人想走,現在可以走了。
巫瞎子一走,小丁嘻嘻一笑,馬上就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望著申無害,扮了個鬼臉,笑道:“要不要再拿出來過過癮?”
申無害道:“不用了。”
小丁道:“就照剛才說的,完全交給我處理?”
申無害道:“是的,只望羅芳能憑良心,出個好價錢。”
小丁道:“那麼咱們明天打算什麼地方見面?”
申無害道:“清風茶樓。”
小丁道:“什麼時候?”
申無害道:“黃昏時分。”
小丁微微一怔道:“為什麼要等到那麼晚?”
申無害道:“因為這幾天我一直沒有睡好覺,明天吃過午飯,我想好好地去洗個澡。”
澡堂裡還是老樣子,空氣渾濁,光線暗淡,但申無害已比第一次進來時心情愉快得多。
因為他如今已是一名死士。
他已不必再擔心老吳會突然從他背後一刀戳下。
老吳見到他進來,滿臉堆笑,顯得親熱異常,與上次他跟賈二虎來,完全是另一種態度。
他佔用的當然是雅座,洗過了澡,走出池子,老吳親自過來替他抹身捶背。
他儘量忍住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