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迷亂
兩人一個眼睛不方便,另一個受了傷,於是只能老老實實走路,江尋意說是同行,卻既不用越林攙扶,也沒有搭理他的意思,只是自顧自的向前走。越林暗暗欣賞了一會美色,卻遭到無視,覺得很是不甘心。
他突然道:「江師兄,對不起,我剛才似乎做了一件錯事。」
江尋意道:「何事?」
越林仔細地觀察著他的表情,吞吞吐吐地道:「方才……我們剛剛見面的時候……被你一劍劈碎的東西,是個佛像。」
靈隱派是佛門大宗,一向信仰佛教,讓他們門下弟子親手毀掉佛像,無異於逼迫和尚吃肉,尼姑偷情,世代忠心的老臣起兵造反——能看見這幫迂腐的正派傻子信仰破碎,那感覺一定非常有趣。
他努力把心裡惡作劇得逞的幸災樂禍憋了回去,期待著眼前這張冰冷的面容上流露出來痛苦和震驚,用愧疚的聲音繼續道:「我不知道是江師兄,還以為遇到了敵人,見你輕易避開了飛刀,情急之下……就把身上帶著的佛像扔過去了……」
江尋意道:「哦。」
越林的笑容僵在臉上。
「哦」是他媽什麼意思?!
江尋意教育他:「'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不過是個木頭雕的東西,碎了就碎了,這也值得拿出來說?小小年紀,不要那麼迂腐。 」
越林:「……」
他噎了片刻,眼珠一轉,換了話題:「今日陽光明媚,路旁野花盛放,可惜江師兄看不見如此美景,真是遺憾。」
江尋意道:「是啊,很遺憾。也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把我眼睛毒瞎的。」
越林:「……」
他不知道應該為這個人嘴里居然還會說出來「王八蛋」三個字而感到震驚,還是因為「王八蛋」指的是自己而憤怒。
越林假裝沒聽見:「……路旁長了很多向日葵,不過其實我一直不大喜歡這種花。師兄你瞧它們每天日出朝東,日落朝西,永遠在跟著太陽打轉,但是對於太陽來說,又何曾在意過這種卑微的花朵呢?真的是既渺小,又愚蠢啊。」
江尋意方才教訓越林的話中透露出「信仰自在心中」的意思,越林便以花反諷,暗示信仰原本就是沒用的東西。他實在被江尋意氣得不輕,說完之後又有些後悔——這大概不太像一個陽羨宗弟子說出來的話。
江尋意果然頓了頓,越林的心也跟著頓了頓。
江尋意思考了一會,忽然道:「向日葵日出朝東,日落朝西……那它第二天是怎麼朝回東邊的?」
越林:「這……」
對啊,它怎麼做到的?
兩個人默默腦補了一下,同時想像在日出時分路過這片向日葵叢,突然所有朝向西邊的花朵一起來了個猛回頭……
江尋意:「……」
越林:「……」
他已經忘記了自己跟江尋意說話的初衷。
越林本來以為自己發現了一個有趣的遊戲,但和江尋意同行了一段時間,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和這人一起走,簡直是個災難。
當初最早看見江尋意的時候,是靈臺雙璧一起出現,越林還在心暗暗感嘆過這兩個少年長得真是標致,「雙璧」也起的貼切,那名號不像是除魔殺出來的,倒好像選美選出來的。
只不過看著雲歇那副斯斯文文的樣子,見誰都是一臉笑,簡直沒意思透了,他更喜歡江尋意這種冷冰冰的調調,折磨起來肯定夠帶勁。
後來魔族吃了幾次虧,越林逐漸發現雲歇可不是什麼老實人,而直到如今他終於算是全明白了,鬧了半天這兩個人他都看走了眼!
他一邊憤憤地干活,一邊想,等走出了這裡,不讓江尋意跪在自己面前哭著求饒,他簡直白活了這麼大歲數!
「好了嗎?你受傷的到底是腿還是手?怎麼幹起活來磨磨蹭蹭的?」
江尋意坐在客棧裡的桌子邊上,悠閒地喝了口茶:「鋪個床都笨手笨腳,難道在陽羨宗的時候,還有人伺候你不成?」
幾天相處下來,他已經變得越來越沒脾氣了。越林道:「……江師兄,已經鋪好了。」
江尋意「嗯」了一聲,卻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彷彿在沉思著什麼。
越林有點納悶,又有些戒備:「師兄?」
「唔。」江尋意慢慢地道:「陽羨宗入門三十二式,第十八式的名字叫什麼?」
越林愣了愣,面前這人小小年紀就聲名遠揚,他從來沒敢把對方當傻子,更不認為江尋意會完全的信任自己,但卻怎麼也沒想到,對方試探的這麼直白,這麼坦然。
「魚龍曼羨。」
他回答完了之後才想起來,陽羨宗入門三十二式雖然淺顯,但也是門派中不外傳的功夫,按理說江尋意也不應該知道,如今卻拿這個來考較自己,看來傳聞中靈隱陽羨兩大門派代代交好,當真不是虛言啊。
這對魔族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
他正盯著江尋意想的入神,冷不防對方睜開眼睛,「看」向了他的方向。
明明應該是一雙被奪去了神采的眼睛,卻因為角度問題被燭火映的格外璀璨,在那一瞬間,幾乎給人一種「他能看見了」的錯覺。
被盯上的越林全身僵住,一時像被什麼東西蠱惑了一樣,沒有趕緊挪開視線,反而同樣回視過去,看著靠坐在椅子上的江尋意。
他的相貌就像這個世界上最流麗纏綿的霞光,他的神情卻宛若世界上最快最冷的刀鋒,沉默的相顧中,越林能感覺到自己心跳如同擂鼓,不知道是被激起了戰意還是情/欲。
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變化,他喉頭微動,急促地喘了一口氣,生平頭一次,狼狽地率先移開了視線。
種種心緒變化只不過是片刻之間的事情,目光一挪的功夫,江尋意已經站起身來,脫了外衣。
越林:「……」
是在嫌他定力太好嗎?!
偏偏這個人脫衣服的時候都還一臉正直無邪,好像這個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以外,別的都不是人。
江尋意穿著白色的單衣向床上走去,因為眼睛看不見,又不願意露出狼狽的樣子,所以腳步邁的極緩,越林口乾舌燥地看著他,只覺得那一步一步,好像都踩在了自己的心上似的。
他坐在床上,輕描淡寫地對自己道:「床舖的不錯。」
越林:「……」
會因為這麼一句話而感到很興奮,這一定是他的錯覺!自己怎麼可能這麼賤!他媽的,這個江尋意肯定會妖法!
越林一邊咬牙切齒地想著,一邊忍不住挪動腳步湊了過去,坐在床沿。
江尋意感覺到身邊有人躺下來:「你幹什麼?」
越林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臉:「江師兄,該睡覺了。」
江尋意道:「這是我的床。 」
「那我睡哪?」
江尋意忽然笑了笑,語調上揚,顯得很是輕慢:「當然是地上。」
他幾天來一直冷著臉,這樣一個近在咫尺的笑容實在殺傷力驚人——雖然,這個笑容中很有些惡劣的味道。
越林硬生生酥了半邊身體,再也按捺不住,動作已經先於理智,伸出手來攥住了江尋意的手腕。
江尋意這一次是真的有點意外了,他本能地閃了一下,原本以為對方是想扣自己的脈門,卻沒想到越林只是單純地攥著他的手,也不知道要幹什麼。
「你……」
一接觸到肌膚,就忍不住想要更多,越林幾乎沒有聽見江尋意說話,一時間理智全失,不管不顧地衝著他俯身壓下去。
江尋意卻突然嗤笑一聲,把他甩到了一邊:「我還以為是什麼事,看把你嚇的。」
越林:「……」
發生了什麼……
剛才意亂情迷的時候沒有註意到外面的情況,這個時候他才發覺,整個客棧十分喧鬧,外面吵吵嚷嚷的,像是有人在找什麼東西。
正在這時,房門被敲響了,剛才領著他們進房間的店小二在門外道:「二位公子,這裡有位夫人丟了玉鐲子,想搜一搜房間,您們看……」
江尋意淡淡道:「你過來傳這句話,是被賞了多少銀子?」
他的聲音不高,隔著門板傳出去,卻讓人聽得清清楚楚,小二語塞,江尋意挑了挑眉道:「你不必回話了,過一會她要來就來吧。」
又是正道人士的濫好心,婆婆媽媽的,連個小二的名都當回事。越林心裡這樣想著,嘴上問道:「江師兄,你說是不是那個正姬來了?她想藉機踩點,看看這裡有沒有值得出手宰的肥羊。」
江尋意道: 「屋子裡就床底下最有安全感了,害怕的話可以進去,這地方我不和你搶。」
越林一愣,很不願意讓他這樣誤會:「我不怕。」
江尋意的眼神很鄙視:「你不怕?那剛才拽著我不敢鬆手的是鬼啊?一個修仙之人還這麼膽小如鼠,明天不如滾到魔族去吧,那裡更適合你。 」
這麼討人厭的脾氣,他能把命留到現在到現在真是個奇蹟!
越林還沒等說話,便聽見喧鬧聲已經到了隔壁,這邊的敲門聲也響了起來,一個女聲輕笑道:「咦,再不開門,我可要闖了。」
女人的輕笑聲中,隱隱還傳來嬰兒微弱的哭聲——這個女魔頭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個小孩子抱在手裡。
江尋意蹙了蹙眉,想起以前聽雲歇提起過,江湖傳言正姬為了保持容顏不老,每隔五年便要找一個陰時出生的男嬰熬湯服用。
對方的聲音嬌柔婉轉,普通男人聽了,恐怕心都要酥了,但是越林已經在江尋意這裡酥過一回,此時的內心世界平靜如水,甚至還有點煩躁——他剛才好不容易想放縱一回還沒親上,都是這娘們搗亂!
想到江尋意還在這裡,勉強壓下心中戾氣,越林低聲道:「怎麼辦?」
江尋意不慌不忙,連床都沒打算下,只是慢騰騰坐起身來,一頭烏髮披在雪白的里衣上,為他添了些許慵懶之色:「你去問問正姬,是不是不想活了。」
不管立場是不是敵對,最起碼他囂張的態度讓越林覺得很讚賞,於是這一回心甘情願地充當了小廝,走到門口揚聲道:「外面那位夫人,我家公子問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隨著他的聲音傳出,外面的嘈雜聲停了一剎,片刻之後,才有個女子姍姍而來,停在門外一丈處就不敢再走,柔聲細語地道:「恕小女子無知,不知這位公子何出此言?」
這女的看起來嬌嬌弱弱,實際上是出了名的女魔頭,單看她專門做乘人之危的生意還能活這麼多年,就能明白不是什麼好惹的角色。眼下江尋意已經放了狠話,她明明不知道對方深淺,卻依舊敢隻身進到院子裡面探看虛實,實在夠得上膽大。
越林不說話了,饒有興致地看著江尋意,想瞧瞧他要怎麼收場。他仗著對方看不見,毫無顧忌地露出了滿臉的幸災樂禍,就好像江尋意有個萬一,自己不會跟著一起倒霉似的。
江尋意輕笑了一聲。
他嘲諷技能已經修煉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這段日子相處下來,越林對此有著摻滿血淚的體會,然而這一聲笑,卻並不是平常那種招牌式的冷笑。
越林愕然,忍不住朝著江尋意看過去,只覺得他整個人的氣場都發生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薄唇輕揚,鳳眼微瞇,拋去了原本銳利清冷之後,江尋意的身上反倒多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柔之態,他的笑聲中,似乎充斥著無盡的頹廢、倦怠、沉鬱,這種種黑暗的情緒摻雜在一起,結合成了一種奇異的嫵媚。
越林心中一動,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一聲驚呼響起,門外有踉踉蹌蹌後退的凌亂腳步聲,嬰兒大哭起來:
「你……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