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時裝周並不有趣, 秀場輾轉,街頭拍攝,徐繚忙著與媒體的鏡頭溝通感情,坐在第一排時被抽走了所有活力,終於明白應肅平日為何看起來那麼平靜,畢竟不是任何人都能在忙得像條死狗的情況下還活蹦亂跳的。
他安靜無聲坐著,要不是形象要求,簡直能癱下去,活像個矜持優雅的性冷淡。
也可能是跟秀場設計的奢華風格有關, 對這個會場而言, 徐繚太乾淨了。
在場絕大多數人都把自己精心包裝起來,從頭到腳,像是完美無缺的商品,面帶笑容,連露出幾顆牙齒都有講究。
徐繚被工作掏空了身體, 面無表情地端坐著,他跟這個圈子還不熟,四下也沒有幾個能說上話的, 因此並不打算貿然結交任何人。他心知肚明,自己跟真正的時尚達人絕對談不來, 而在此看秀的其他看客多有自己的小算盤,就更別浪費人家的時間了。
人們對他十分陌生, 不知道何時出現這樣出色的人物, 瑞豐這兩年雖有起色, 但到底不如當年,更別提徐繚眼下仍是支線代言,能拿到第二排的座位已算得上瑞豐盡心盡力。
秀場裡彙聚了不少人,不止是明星,還有許多與時尚相關的人士,亦或是對此頗感興趣的政商演藝各界名流。亞洲面孔雖不少見,但這人實在陌生,加上容貌稱得上出挑,因而吸引了不少目光,人們竊竊私語,不知是否是異軍突起的新人。
縱然審美有所差異,然而有些美麗總是能完全擊潰這些差異。
徐繚是典型的東方長相,他的眼睫很長,壓得目光沉沉,像是捉摸不透的深淵寒潭。坐姿極為端正,便顯出極筆挺的背脊,個頭不算太高,卻並不瘦弱,雙肩完美撐起西裝,收腰不至纖纖不堪一握,像是從頭到尾都雕琢得恰到好處。
然而只是如此,那麼也不至於引發眾人關注,再綺麗美豔的皮囊都會有人憎惡,圈裡出色的外形數不勝數,環肥燕瘦什麼都有,然而氣質這一物是模仿不來的。
東方美人向來在印象裡是古典、刻板、端莊的,他們精緻而小巧,仿佛細心描繪的娃娃,然而這個男人卻截然不同,他的穿著並不算極佳,妝容甚至能微見疲憊,可是目光沉靜,氣場強大,身旁人若氣度稍遜一籌,便仿佛圍繞明月而黯然失色的星。
這樣的秀場並非人人都有資格進來,人們習慣了窺探他人臉上的喜悅與激動,然而年輕的東方人卻平穩如初,他坐在那個位置上,仿佛專為他一人而設立。
人們於是想起了淹沒在滾滾洪流之中,雍容而高傲的東方。
徐繚前輩子也經歷過幾次秀場,此刻國內絕大多數時候還是覺得國外的月亮比較圓,事實上多年後也並無任何長進,只不過資本在變化,國家日益強大後有了越來越多的話語權,有時候連外國人都要來迎合亞洲市場,因而他並無任何心緒上的波動。
沒有激動、沒有愉快、沒有興奮、更無任何自豪。
這只不過是一份工作,徐繚只需要確保自己能夠完成。
這個時代對於徐繚而言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了,那條模模糊糊掩藏著西方全貌的面紗早已隨著現實被扯下,好的,不好的,清清楚楚擺在眼前。因此徐繚遠比許多明星要更有底氣些,這只不過是一場普通秀場,若干年後,它們再沒有此刻這般飽受推崇。
眾神時代早已落下帷幕,徐繚見過最為盛大的景色,也見到它日益衰落的模樣,提前走過數十年的經驗仿佛作弊,他專心致志欣賞這一切,輕描淡寫、於燈光下矜驕高傲,毫無半分戰戰兢兢、受寵若驚。
東方羸弱太久,人們支起骨氣,有人帶著扭曲病態的傲慢心,目空一切,看不上一切洋玩意,明星到國外工作便罵崇洋媚外;有人則卑微到骨子裡去,恨不得將頭低入塵埃,將金髮碧眼供上神壇,深怕黑髮黑眼黃皮膚傷到人家的眼睛,對自家人極盡苛責,卻又對外諂媚無比。
這兩日微博上刷了不少消息,惹得人心浮氣躁,縱然是對此早已習慣的徐繚,也略有些煩悶,好似這種工作在對外時就帶上了國家的尊嚴,要框著他規規矩矩,否則就是給祖國丟人。他不知這些言論是從何荒謬的源頭生出,只覺得可悲可笑,便沒有再多看。
只是他仍有幾分覺得刺骨。
往常這些言論雖也有,但多是讚譽多過詆毀,這一次卻浩浩蕩蕩,多是不信任的聲音,令他煩惱。
上輩子在徐繚有資格拿到這張邀請卡的時候,時尚圈已不再那麼神秘而難以進入了,縱然在人們眼裡它仍是與眾不同的,可門檻卻降低了不少,人氣與熱度足以將明星送到第一排與設計師合影,如果有媒體煽風點火加持,簡直一瞬間就能誤以為自己成了超級巨星。
因此徐繚未能想到,前往國外看秀對於這個時代而言是如此令人驚異的一件事。
總按經驗也不是好事,有些經驗已經該淘汰,可有些經驗卻太超前了。
因瑞豐醉翁之意不在酒,秀場結束後倒有人前來與他結交,這點外國人就遠要開放得多了,徐繚跟人認識前還懂得稍稍試探一下,對方卻完全不看臉色,極為熱切地湊了起來招呼,徐繚並未拒絕,多認識幾個人脈不是壞事,誰知道什麼時候會用到,哪怕他暫時不打算往海外發展。
神秘的東方美人終於站起身來,媒體對新事物跟新面孔總是抱有一定的好奇之心,走秀已經結束,不少攝像頭悄悄轉過方向,拍下這張少見的面孔。徐繚早已習慣,對此不以為然,若察覺到,便轉過頭去給予一個淡淡的笑容,如每個當紅明星一般,他未想什麼大國風度,不打算上升到那樣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度,只是習慣做好自己。
有幸趕上那個最糟糕又最好的時代,塑造出徐繚此刻的淡然與優雅。
街拍照跟相關的動態都以發回國內,黑子的酸話是從來滅絕不了的東西,只要沒造成過多損傷,無視便足以。
應肅接他上車,回酒店時詢問道:“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徐繚轉頭看向外面,風景到底與熟悉的故鄉不同,一時倒也算有些新鮮,九月的梧桐樹已變得金黃,落在地上不少,想來是要忙壞環衛工人,車子開過眼熟的風情大道,他認出標誌性的建築物,想起前不久才在這裡拍攝過時尚大片,還記得金色的葉子踩在腳下的聲音。
秋風撥動沙沙聲響。
“心情。”應肅在鏡子裡看了他一眼。
徐繚笑道:“這年頭的工作還負責滿足演員的幸福快樂值嗎?”他自然知道應肅不是在問這些東西,於是收斂起笑容,緩緩道,“也沒有什麼,只是突然想到些不太令人高興的往事而已。”
初次拿到秀場邀請時,徐繚自然也是很高興的,甚至大半夜都睡不著覺,他那時很有些年輕銳氣,交際了不少人,洋洋得意地覺得自己手段不錯,到哪兒都吃得開,後來真認清楚自己幾斤幾兩了,才覺得窘迫尷尬。
而更後來,對此習以為常,自然也不覺有異。
他並不是無法接受自己過往的人,只是難免不像當年那麼雀躍了,而落在應肅眼裡,就誤以為是心情不佳。
否則這樣的殊榮,換個人只怕要高興地蹦起來了。
“是不是太累了?”應肅想了想又問道。
“大概是有些。”徐繚輕輕伏在後座上,像是只舒展開身體的獵豹,他眼睛微闔,低聲道,“到了喊我,我休息一會兒。”
人總是要經歷某些事,青澀早已從徐繚的身上退去,他曾站在高處,墜入泥潭,失敗到一塌糊塗的地步,也許正因為如此,這輩子才看得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沒被一時的虛榮衝昏頭腦,每個人總要走這樣的路,有些人走下去,有些人走不下去,不過如此。
應肅無聲點了點頭。
很快就到了酒店,徐繚睡得迷迷糊糊,覺得只過去了一兩分鐘,又感覺漫長地好似做了個千秋大夢,那些疲憊帶來的負面情緒卻一掃而光。他伸手摁住額頭,倦意深重,疲態盡顯,人在精神不好的時候就容易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幾日徐繚太忙,睡得一向不太好,兩人分開兩間房,一來是各有工作,二來是怕弄混些什麼,兩人太過親密過有些東西就會習以為常,可對媒體的火眼金睛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回房間時徐繚將應肅拽入門中,昂貴的西裝被拆下,仿佛被暴力摧毀的禮物,徐繚的手指攀上了背脊,掌心溫熱,貼得肌膚仿佛要燃燒起來。應肅摟著他,十指沒入精心修剪的頭髮,柔聲道:“你怎麼了?”
“他們說我配不上。”徐繚悵然若失,埋首在應肅肩頭,還不待對方出言安慰,他又道,“我沒關係,這些已經習慣了。”
應肅的手指一頓。
“可我不想他們對你指指點點,我不想你遭受這些。”徐繚輕輕道,他的聲音不大,卻頗為堅定,不似脆弱模樣,反倒異常強橫,“我不能像崔遠山那麼無私地愛你,希望你幸福,希望你好,我只想緊緊抓住你。”
應肅聲音平穩:“沒有任何行為會受到所有人的迎合跟喜歡。”他伸手去撫戀人疲倦的眉眼,未曾想到對方所想的東西是這些,更沒料到會提及竹馬,他沉吟片刻,半晌才道,“不是無私,如果我跟遠山在一起,他反而會恨我,這對他負擔太大了。”
他沒有說是什麼負擔,可徐繚隱約猜到了。
“我愛你。”徐繚輕聲道,“我說過好幾次了,可是我還是想說。”
“我也是。”應肅親了下他,料想他是壓力過大,溫聲道,“好好睡一覺,別想太多了。”
徐繚溫順地躺回床上閉上雙眼,而應肅就坐在身邊,無聲無息,手落在枕頭下方一些,靜靜陪伴著他。
那場大夢裡只有泥潭,徐繚曾從污垢裡走出,從生死裡掙扎,洞悉人們的惡意,無視那些毒液。正因為經歷過,他才不想應肅跟自己遇到同樣的事情,世人會輕而易舉將他置放在心頭的寶物踐踏于腳下,根本不管有沒有這個資格。
不一樣了。
徐繚聽見了自己心底有些什麼東西在破碎後重組,他曾經不願意將自己與應肅的關係公諸於世,是因為這會耽誤事業的上升,戀情對於上升期還不穩定的明星跟演員都相當致命;然而從這一刻起就不是了,他憂慮、擔心、恐懼應肅會受到相差無幾的傷害,而並非是自己的事業。
愛情真是荒謬。
生活則遠比小說更為荒誕。
應肅那般細水長流地愛他,冰川融化了他心底沉寂多年的火山,叫徐繚想轟轟烈烈地愛他,卻又因為愛意瞻前顧後,將幾乎噴發而出的火焰硬生生憋在腹中,五臟俱焚。
可若這熔漿若噴發流淌,卻不知道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害。
野貓第一次收起了利爪,用溫順無害的肉墊摸了摸應肅,對方伸出手來捏了捏,平淡無奇道:“害怕就走得更努力點,你很有天賦,運氣也不差,自己又足夠勤奮,跟其他沒有底氣的流量不同,我可以等得起,等你足夠強大了,足夠不可替代了,就能讓所有人的心意隨著你轉動,到那時,你就可以保護我了。只是,你怕嗎?”
徐繚迷迷糊糊地快要入睡了,他很想與應肅說,卻始終沒能說出口。
我本就是凡人被捧上雲端,再做回凡人也沒有什麼不好。
可我怕你受傷。
徐繚睡熟了,他這些時日瘦了不少,連十指都像是清減了,此刻正細細地壓在被子上,竟顯得有幾分可憐,於是叫應肅撫上去,觸碰時對方受驚似的顫動片刻,又很快溫順下來,由著人握在手心裡。
這條路終於走到了一起。
應肅只握了一會兒,很快就鬆開手去親吻徐繚的額頭,他聽出那人言下之意,因此欣喜若狂,只是早已習慣了隱藏情緒,便連笑容也是淡淡的。
人的心從來都是生偏的。
崔遠山會恨他,那徐繚何嘗不是。
兩人從一開始就是同類人,應肅早已看穿這一切,崔遠山與徐繚是一類人,張揚、高傲、放肆又膽怯,倘若逼得太緊就縮回殼中。他願意包容徐繚,卻不願意引導崔遠山往自己想要的方向發展,兩人若論性格,能有什麼差異,倘若那時應肅逼迫徐繚坦誠對自己的感情,對方只怕叛逆心起,立刻掉頭就走。
長痛不過短痛,徐繚難道當真非應肅不可嗎?
愛情這回事總是如此,若最初時徐繚就意識到應肅並不是那麼完美,那他很快就會厭煩了。
所有的感情都需要時光去醞釀,所有的關係都需要時光去磨合,他耐心等待徐繚進步,耐心等待徐繚覺醒那點良心,耐心等待徐繚明白情深似海是怎麼一回事,無外乎只有一個理由,他愛這個男人,所以願意等待,願意與這個人磨合下去,願意忍受對方的心中在意事業多過自己。
應肅所求不多,他不要感激跟依賴,只要徐繚真真切切愛他。
徐繚做到了,自然應肅也不會刁難他,要他因為覺醒愛這麼一個功能,就立刻變成一個十全十美的好男人。
只有不愛,才會對那人有諸多不滿,才會百般挑剔,若等對方什麼都修正好了,成了自己心裡最完美的人設範本,那哪叫愛啊,不過是自己的幻想得到滿足而已。
才不過數年光景,徐繚便已給出了最完美的答案。
即便是同樣的行為,目的卻也可以千差萬別,最初的試探就已讓應肅明白,徐繚極在意名聲與顏面,交往時對方提出隱瞞戀情,應肅也欣然應允,他作為經紀人,深知一個明星暴露戀情何等不利,若是明星夫婦還能拿來炒作一番,可跟幕後人員談戀愛,除了被大眾當做談資便沒有任何利益可言。
即便徐繚自己願意公開,應肅作為經紀人也會阻止他。
可是最終如何選擇,跟徐繚願不願意並不相關,他若願意,即便結果相同,可作為男朋友的應肅心中難免是竊喜的。
如今徐繚已不單獨想著他自己了,他從那些冗雜的心思裡抽出一部分最純淨的地方,悄悄將應肅保護了起來,理所應當地揪心,不以為然地拋出那些應肅夢寐以求的言語。
好似天經地義。
“我不想你遭受那些。”
徐繚從未說過這句話,不合適、不方便、容易引起麻煩,他狡黠又機敏,深知應肅寵愛他到無法無天的地步,因而從不在乎應肅如何想,只央求對方保護好自己。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在兩人之間,自然是徐繚更重要一些,他的事業負擔著兩個人的飯碗,于鏡頭下發光發熱才是他的作用,而不是被人忽視資歷與演技,興致勃勃地討論那些無關緊要的私人感情。
應肅早已選擇接受這近乎冷酷的現實,他與徐繚兩個人甚至於這份感情,都是排在事業之後的。
愛並不會因為這些真實而消弭,然而生活突兀加入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浪漫元素,果然是能打動人心的。
應肅要得雖多,但若是徐繚給的,便只是一點,也已覺得滿足。
熟睡的徐繚未能看見,冰川早已為他化作春水,強大至看似無所不能的男人因他一句話而化為繞指柔,應肅靜靜地看著他,仿佛看不該留存於世的至美,那些自發生長的悲哀,叫人喘不過氣的懷疑,頃刻間土崩瓦解。
他不過是一介凡人,得此垂青,本該慶倖,然而貪婪永無止境,誰敢斷言自己從未有過不應當的綺念。
如今美夢成真。
應肅沒有離開,他的外套被隨手丟在地上,已不適合穿著,於是乾脆躺上了床,覺察到自己如第一次心動那般喜悅得難以自抑。年輕人與愛人在一起時,躁動的荷爾蒙與血氣總叫人對性食髓知味,然而時日一長,親密的舉動便也成了習慣,他懷擁著這世間最旖旎豔麗的男人,對方察覺到身旁溫度後下意識伸出手來擁住他,乖巧溫順,自然而然貼近胸膛,像酣睡的幼兒。
他並不困,因此只是抱著徐繚。
徐繚喜歡擁抱,喜歡親吻,喜歡被佔有,可他最喜歡的是那些讓他覺得自己被珍愛的小細節。藝人對公司並未任何秘密。應肅知曉徐繚的過去,知曉他有些許怕黑,不愛一個人呆著,不喜歡孤獨,可若沒有合適的人倒寧願孤獨著,他享受也忍受著這些煎熬,仿佛在冥冥之中懲戒自我。
他也知道,徐繚已與自己的養母和解,放下、原諒那些過往。
徐繚缺乏愛,只不過是因為從未有人將此物以最溫柔親切的方式給予他。
粉絲給予他最熾熱而最扭曲的感情,這未能讓徐繚沖昏頭,反倒叫他日漸恐懼起來,他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如稚童學步一般磕得頭破血流,摸索著應肅索要的那些東西,仰著頭小心翼翼地遞上那顆殘破不堪的真心。
應肅又如何能拒絕他。
即便應肅不知這個男人已經歷過被那些愛意衝昏頭腦的歲月,不知這個男人做過自己最輕蔑鄙夷的行為,不知這個男人曾經何其不堪落魄。然而並不妨礙徐繚走出來,帶著一腔孤勇與滿身傷痕,那些歲月是一人獨闖過來的,於是這一世,終於恰好遇見最完美的彼此。
應肅遇到的他,雖不完整,但已盡力了。
總歸是閑著沒事做,應肅打開手機,重新註冊了一個小號,他有徐繚的密碼,便又乾脆將這個小號替換了原先那個被炸掉的號。
“一個戀愛的爆炸腦”:癡人說夢,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