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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比鑽石耀眼》第1章
  男子漢有自己的世界,就像是翱翔天際的流星。

  ——題記

  夏季甲子園前最後一次休假,佐助發現家中日曆的當天日期被人打了個紅圈,右上角還畫了個小番茄。

  筆跡有些舊,想來是鼬上一次回家時畫的。那天他正帶著音高隊和外校切磋,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艱難地拖進加時賽才靠重吾一記再見安打險險逆轉取勝,晚上開完總結會以後終於想起來看手機,裡面已經塞了鼬歸來和離去一前一後兩條消息。

  佐助輕輕摸了摸那個小番茄,指尖下油彩的觸感似乎能把歡喜一起印到心底,他抬筆在下面塗了兩個實心圓圈,再拉出一條直線,連成一串丸子。

  夏季即使傍晚也天光明朗,他看看時鐘,心情極佳地丟開筆出門,在自家院子裡對著支起的擋網練投。時間和預計的相差無幾,投到第七球時院子鐵門就吱呀吱呀地開了,但他沒理會,只深吸一口氣,專心致志地註視前方,以標準流暢的投球姿勢一氣呵成地將球砸向擋網。

  風聲就像流星呼嘯而過。

  「速度不錯。」身後人評價。

  「可惜是個壞球。」他有點不甘心地撇撇嘴回應,撈了另一個球,朝來者投去。

  「分心了?」對方接住球,又拋回來,默契地和他玩著初學者的投接球遊戲,「臨時改了握球姿勢?」

  「……唔。」

  二者兼有,鼬一如既往目光如炬。被看穿的佐助有點訕訕的,明知該把雜念拋得一乾二淨,他卻忍不住在最後一秒滑開手指,把直球硬生生改成了近期特訓的伸卡球。鼬笑著走過來揉他的頭髮:「球路挺漂亮的,比上次進步了很多。」

  「因為上次見面都是半年前的事了。」

  「抱歉。」

  「道歉前先兌現一下上一次的承諾吧。」

  鼬果然說好,回屋去換捕手裝備前,又回頭問他今天的練投數。料到要檢查,佐助哼哼哼地笑起來,「七球。剩下的都留著等哥哥你啊。」

  大概是他的樣子太得意,腦門上又挨了一記戳。

  說是上一次的承諾,其實是相聚時的定番。「下次再陪你練習」這句話佐助聽到耳朵長繭,可惜十次裡倒有八九次是空話。好在這一回倆人都要在家過夜,總算能逮著一次討債機會。

  鼬總是忙得不可開交,打高野的他同樣擠不出空閒,兄弟倆都是訓練狂魔,一個在職棒裡拼搏,另一個則為夏甲的門票奮鬥,日程排得滿滿噹噹,再怎麼嚴密計算彼此的歸期也聚少離多,就連難得交集的那一點點時間都是來去匆匆的。

  不過那也沒關係。

  他小時候特別害怕分離,每次鼬離家前都要去鑽鼬的被窩哭半宿,現在卻不太在意距離了。

  和鼬分開生活就像是在家大掃除,他在客廳拖地而鼬在整理書櫥,雖然分工不同但殊途同歸,即使不在同一個房間也沒有關係,畢竟只相隔一步之遙,扭頭就能看見對方。

  像以往一樣,也像未來一樣,一直存在彼此的世界裡。

  畢竟是鑽石場上最耀眼的光芒,初學棒球的人多少總有做過投手夢,然而宇智波佐助卻是個例外。

  小時候被問及夢想,別的小朋友都把螢光幕下的鑽石場明星掛在嘴邊,一邊想像拳打鈴木一朗腳踩松坂大輔,一邊高呼我就是茂野吾郎,只有他每回都昂首挺胸堅定不移地回答:「我要成為像哥哥一樣厲害的捕手!」

  宇智波鼬確實厲害,有人說他就像是注定為了成為捕手而生的,強勢、沉穩、冷靜,既有掌控全場的機敏,又不乏滴水不漏的嚴謹,所有能想像到的優秀捕手必備素養,在他身上一個不落;更可怕的是這個人還球感出眾,打率驚人,甚至生得一張明星臉,比賽時喇叭一念宇智波鼬,外校拉拉隊的妹子們都恨不得叛變,從小到大登報上台,媒體少有不用「天才」二字形容的。所以作為親弟弟的宇智波佐助說崇拜他,那真是沒什麼可奇怪。

  佐助從小愛裝酷,唯獨看哥哥比賽加油助威能嗨到形象全無。玩棒球遊戲也從來不搶當投手,每每淡定地拿了捕手手套就往本壘板後一戳,雷打不動,壓根不考慮別的位置。街坊鄰居都說,畢竟是宇智波鼬的弟弟。

  那還用說!佐助自豪地想,完全沒想過日後這句話聽起來有多刺耳。

  少年人大抵都是要經歷這一過程的,想成為放眼寰宇無人可及獨一無二的存在,一旦被拿來跟誰比較就要跳腳。如果比較對象有超越的可能,還能暗地裡咬牙切齒加倍努力趕上去,但若是連看齊的餘地都沒有,就難免要自卑感作祟,加倍意難平。

  而鼬這種一路在驚歎聲裡長大的存在,要找個光環差不多的,可能需要翻開棒球史。

  佐助當然還不在棒球史上。

  小時候玩棒球舉手投足學著哥哥也算有模有樣,但加入青少棒之後,僅靠著模仿已經不能複制勝利。

  他有太多雜念,怕失敗,更怕做不好,滿腦子念頭能從休息區一直翻騰到賽場上,甚至站到打擊區裡還要思考剛才的戰術是否正確。他克制不住要去想:如果是鼬會怎麼配球?鼬面臨這樣的危局會用什麼樣的策略?鼬會如何引導投手?

  然而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越是急於證明,就越是無法超越。他不是沒有天賦的,換個人像他這般心中跑野馬,早就徹底掉進溝裡翻不了身了;但誠然棒球也不是心猿意馬還能登頂的運動,他到底也只能突破「合格」做到「良好」,中規中矩,算不得出色。

  而算不得出色,對宇智波佐助來說,和失敗也沒有區別。

  有時候他一個人站在本壘板後,真心覺得自己彷彿是孤立無援不剩一兵一卒的敗軍之將。砸過來的球冰冷而堅硬,像要一鼓作氣擊碎他的夢想。曾經白月光般的憧憬現在是海底的水藻,纏得他透不過氣來,和著灰心一起沉下去,變成沉默的絕望。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算得上是喜歡棒球,甚至不敢想是不是自己缺乏棒球天賦,只能緊閉雙眼一頭鑽進牛角尖,企圖在越來越喘不過氣的黑暗裡掙扎著拖延一點時間。

  世間有千千萬萬條道路通往成功,但在他看來,走棒球以外的道路就是輸了。輸給鼬,輸給期望,輸給他自己那點可笑的執念。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鼬倒是多少能覺察得到,佐助只是性格不適合這個本壘板後鎮守全場的位置而已。奈何他在人生相談方面是個不折不扣的哲學帝——叛逆期的少年閱讀能力有多高不好說,腦補能力是一定滿分的,他忙裡偷閒幾次抽空和談話,都因為各種姿勢的誤解而宣告失敗。

  終於有一次鼬決定用最直白的方式和佐助敞開天窗說亮話,結局十分悲劇:他省略分析過程,開門見山給佐助蓋了個「你不適合捕手」的章,直接點燃導火線,引爆炸藥包。後面想說的話都沒能出口,佐助所有不被理解的委屈焦慮忍耐已經盡數崩盤,幾乎是發洩般的爭執後,他和鼬開始冷戰。

  說是爭執和冷戰,其實都是單方面的。鼬始終不想和他吵架,只是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眼神看他,佐助反而更加被這種態度激怒。鼬就好像在說,「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如此指點江山還不說人話的態度讓他覺得自己被鼬俯視著,憐憫著,覺得鼬只是想看他碰壁,用他的頭破血流來證明自己的英明。

  當然,後來他和鼬坦誠心路歷程時,鼬表示那都是他的腦補。

  他們只是同樣找不到和彼此溝通的正確方式。因為靠得太近,反而看不清彼此。

  這次冷戰一直持續到國中即將畢業——球探藥師兜找到了他,請他以棒球留學生的身份加入音高。

  佐助回去一說家裡差點兒沒翻天。且不提音高遠在千里之外,跟他們壓根不是一個地區,單說實力,木葉好歹是每年都在競爭甲子園參賽資格的強豪,音高卻是個沒根沒底的新立學校,兩相比較但凡帶點兒腦子的都知道該選哪邊好——而佐助斬釘截鐵地選音高。

  小兒子平時乖巧聽話,關鍵時刻倒是頗有宇智波風範,倔得毫不含糊。富嶽氣得連夜把長子召回來對他三堂會審。

  不管吵沒吵架,鼬在佐助心裡始終是堅不可摧地屹立在實力第一排行榜上的人,想到即將面臨的一挑三裡有一位是從小仰望到大的親哥哥,佐助當真忐忑得要命。然而他憋足了氣,用比對待考試還認真的態度準備了洋洋灑灑的台詞之後,卻一句都沒能派上用場——鼬自己跑了一趟音高,回來神色嚴峻地把門一關,跟富嶽在書房裡談了一晚,最後得出結論,同意他離家棒球留學。這對佐助來說當真是萬萬沒想到的神展開,富嶽從書房裡出來皺著眉通知他的時候,他差點兒以為聽錯了。

  鼬離開前又找他談了一次話,還是雲裡霧裡的哲學台詞,他歸納了半天中心思想才勉強領會,鼬對他說,「既然自己做出了決定,就要好好對未來的隊伍負起責任。」

  佐助梗著脖子跟鼬劈裡啪啦對視了一小會兒就敗下陣去,低著頭說:「嗯。」

  會選擇音高的確有部分原因是想逃開「宇智波鼬的弟弟」帶來的陰影,不過更重要的還是想試試在全新環境裡能不能有不一樣的成長。

  但佐助完全沒想到,進入音高棒球隊訓練的第一天就有人跟他打招呼說:「喲,你不是那個宇智波鼬的弟弟嗎?」

  他當即飆了兩道眼刀過去,對方連忙飛快地抬手示意投降,咧開兩排尖尖的小白牙:「開玩笑的,嘿嘿,我知道你是宇智波佐助。別這麼嚴肅嘛!有個在職棒裡的老哥超有壓力對吧,我懂我懂。」

  佐助一點也看不出這個嬉皮笑臉把手伸過來強行認親的傢伙像有什麼壓力。

  不過鬼燈水月確實跟他很有些同病相憐,大哥鬼燈滿月也是個響噹噹的風雲人物,豪門強隊主力巨砲,弱一點的隊伍碰上他的打席十有八九要戰戰兢兢祭出保送策略。水月挖著耳朵跟他抱怨,從小到大教練都指望把他養成滿月二號,煩也煩死了。

  「所以大蛇丸說音高不缺四棒,沒指望我跟滿月似的死戳在這個位置上,我就來啦。」音高把特待生名額用得一個不剩,五個人裡佐助佔一個,水月也佔一個。

  佐助一愣:「你沒想過超越滿月嗎?」

  「大哥把打擊天賦搶光了我也沒辦法啊。」

  「所以就這麼認輸?」

  「不算吧,非要跟他爭那個位置不是很不明智嗎?」水月完全不在乎他差不多能算挑釁的用詞和不屑的語氣,抓抓後腦勺笑得沒心沒肺,「反正他也有比不過我的地方嘛——要說強棒我確實難以超越他,但其它方面卻未必會輸啊。」

  「而且我要做世界第一的盜壘王。」音高一棒游擊手鬼燈水月如是說。

  水月的話讓他心中隱隱一動,然而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大蛇丸就先一步找上門來了,一把將他拉進辦公室去談了大半天。隊友們尾隨而來企圖聽牆角,被藥師兜笑瞇瞇地轟走了。

  一行人只好蹲在操場邊上自己八卦。他們幾人國中就是一隊的,彼此知根知底。多由也嘆了口氣:「其實也沒什麼好猜的,老師招佐助不就是因為君麻呂的傷沒法再留在一軍了麼。」

  「那傢伙以前在木葉的守備位置是捕手吧?」次郎坊問。

  「但聽說藥師前輩就是看中他的投球天賦才向老師推舉的他。」多由也說。

  鬼童丸嗤之以鼻:「可像君麻呂這樣的投手能有幾個?找個捕手轉行能替代得來?」

  「他行嗎?」左近右近同時附和。

  經理香磷作為資深顏控迅速反擊:「總比你們行。」

  重吾沒心情聽他們拌嘴,站起來自顧自開始跑步。

  這些人八卦未果,又跑去旁敲側擊了藥師兜好幾次,半點口風也沒探出來。只有水月跑去單刀直入地問佐助,是不是想要轉投手。佐助倒也坦白,直接說了是。

  「那你猶豫什麼?反正你肯定也做過投手吧?」水月說。

  投捕互換在業餘棒球裡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尤其佐助還是個左撇子,自然不可能沒替補過投手。但客串歸客串,他也從沒想過要真換了崗位:「不過是在幾場比賽裡投了三兩局而已,不代表我對這個位置有興趣。」

  水月哈哈笑了幾聲:「這麼謙虛不像你哦?該不會你做投手特別差勁吧?」然後被尾隨而來的香磷按住一頓海扁。

  佐助知道他在激將,懶得理會。他又想起了第一次見面時水月說過的話,倒不是說這傢伙隨口的兩句話有多一針見血,而是因為類似的話鼬也對他說過。

  鼬勸過他放棄捕手,也勸過他嘗試其它位置,但他一直以為,以鼬的實力與水平,說出那種話無非是輕蔑,是認定自己永遠不可能超越他。鼬在他的世界裡存在感委實太強,稍稍靠近一些,內心就要被塞得滿滿噹噹不留空隙,或許也只有像這般退開些許,留出幾分餘地來正視彼此的位置,才能找回思考的空間。因此,當一個壓根不熟的外人說出了本質相同的話時,他自然不由得去仔細琢磨,那些真摯的建議究竟被自己誤解了幾分。

  ——可以嗎?從別的方面超越鼬,而不是固執地以短擊長、雞蛋碰石頭?

  很難。

  光是提出這一設想都很難。他無時無刻都渴望著超越鼬,但若要真真切切地假設鼬成為什麼人的手下敗將,又會覺得純屬天方夜譚。就連站在牛棚裡練投時也總是忍不住想像,那個完美的鼬戴著投手手套,會以如何完美的動作投出完美的一球。

  無可超越。

  鼬之於他就是完美的代言詞,根本不可能擁有短板。

  如果忽略掉變態般的性格,大蛇丸其實算得上是個好老師,他在作風嚴厲堪比軍隊的高中棒球裡,居然很民主地任由佐助自己決定最終守備位置,甚至強行給他放了幾天假,讓他回去好好想想。

  佐助如一切校園文男主的標準一般,跑到教學樓天台上心不在焉地思考人生,又習慣性地隨手拿手機搜索鼬的信息。曉隊近期恰好有場小比賽,他乾脆預定了一張球票,比賽當天也沒告訴旁人,自己偷偷飛到當地,在場館外面猶豫著轉悠了半天才進去。

  他很久沒有看過鼬的比賽了。儘管一直關注著鼬的消息,甚至錄過鼬的比賽轉播,但還是沒法實打實地站在現場,去直面那種風馳霆擊的實力衝擊。他知道自己是嫉妒的,但仍然無法壓抑心裡半是驕傲半是仰慕的情緒。

  身邊是山呼海嘯的助威吶喊,佐助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看著鼬全副武裝地據守在本壘板後。鼬還是鎮定到冷淡的樣子,就連決定配球發出暗號後,都能等著投手投出球,再將手套擺上正確的位置,分厘不差的精準。

  因為是小比賽,曉隊派了個新晉一軍的投手上陣磨練。新人大約還欠些火候,鼬要求內角球時失了準頭,觸身將對手保送上壘。這一來壓力倍增,下一球居然投了個史無前例的大暴投,一下子被對手追著咬了兩分,頓時就連數百公尺外的觀眾席都能清楚看懂投手的緊張不安。鼬叫了暫停,走上投手丘,拿手套擋著唇形和投手小聲說話,神情嚴厲卻又沒有責怪。投手邊聽邊重重點頭,也回了幾句,並顯而易見地放鬆下來,鼬便微微笑了一笑,左手連著厚實的捕手手套往對方腦袋上輕輕一壓,轉身回本壘區了。

  這是一次每場比賽裡都必然會出現的、再正常不過的投捕交流,他看見鼬做過無數次,甚至羨慕著鼬能如此不費吹灰之力地安撫投手情緒。但這一次突然有些回不過神來——鼬剛才的樣子太過熟悉,從小教他讀書識字、做人做事,教他棒球遊戲時,鼬都是這個模樣,嚴肅、耐心、果決、令人信服,只是少了幾分他獨屬的溫柔。

  佐助第一次在觀看鼬的比賽時,羨慕的不是鼬,而是那個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新人投手。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確實是不適合做一名捕手的,他從來不是這樣海納百川的性格,能在掌控全場的同時還不忘關注投手的點滴變化。他應該是驕傲的桀驁的恣意的,鋒芒畢露的,毫不猶豫將個人的色彩浸染戰場、主動出擊將敵人拖進自己步調裡的。

  他是衝鋒陷陣的前鋒,自然難以穩坐軍中帳裡運籌帷幄。

  而後,在接下來的比賽裡,鼬在他的眼裡再也不是那個難以追上的背影。

  為什麼一定要把鼬當作假想敵?為什麼站在投手丘上也要想像鼬作為投手會有多強?佐助不禁自問。

  事實上,鼬從來沒有改變過,始終如一地鎮守在本壘板後的位置,等著18.88公尺外的搭檔,將球投進自己的手套裡。

  是的,搭檔。

  最與他旗鼓相當,最與他比肩而立,最與他心有靈犀,最與他交相輝映的,搭檔。

  他想要成為鼬的搭檔。想面對面地看見鼬,接受鼬的引導,聽見鼬對他說,好球。畢竟他也從來沒有改變過——當所有人都注視著投手丘上的人時,只有本壘後的鼬是他唯一的焦點。

  佐助回校第一件事就是揪著捕手重吾練投。他來勢洶洶,重吾那溫和得有些發悶的性格都被嚇了一大跳。

  自從大蛇丸找佐助商量轉型問題之後,他倆也搭配過幾次。老實說重吾並不覺得佐助能取代君麻呂,佐助投球很認真,姿勢規範得像教科書裡印出來的——問題就是太像了。常言道投手多少都是有些怪癖的人,沒有個人風格的投手和投球機有什麼區別?

  但今天似乎有所不同了,佐助還是如往常一樣抿著嘴半垂著眼,不慌不忙地掂量滑石粉包,可就連這個細微的動作都別有氣勢,彷彿雪藏已久的寶劍終於出鞘。

  然後他將球藏進手套裡握好,專心地等待重吾的引導。

  直球。重吾發出暗號。

  佐助深吸一口氣,高高舉起雙臂,而後轉體、抬腿、擰腰、踏步、揮臂——

  球挾著他全部氣力脫手而出,如氣吞山河日貫長虹。

  重吾蹲在擋網前,連挪都沒挪,球唰地從他身邊飛過,挾雷霆之勢撞上近兩公尺外的水泥牆,落地時帶著鈍響砸起一片塵埃。

  他靜靜地和佐助對望片刻,然後對著這個壞到不能再壞的、了不得的大暴投,說:「好球。」

  的確是好球,投出手的那一刻佐助甚至覺得世界都有些不一樣了。像百葉窗突然被拉開,天一下亮了起來。這是他第一次自心底深處相信自己投出的球和對面等待著的捕手手套,享受竭力而為的快樂,並確定自己能以閃閃發亮的姿態閃耀在賽場上。

  他走過去,抬手和重吾默契地重重一碰拳。

  ——鼬給了他一個站上投手丘的理由,而這個對著重吾投出的、酣暢淋漓的大暴投,讓他明白,他適合這個位置,這個位置也需要他。這是個再完滿不過的雙向選擇。

  投手就好像詩人,是天生的,不是造作的。這裡真的是他的領域。

  要面對自己的黑歷史是件很痛苦的事,要為此道歉則更加尷尬。佐助思來想去,對著手機反覆打字又刪除,最後只寫了兩行不知道該說是彆扭還是直接的短訊。

  「下次休假回家時,哥哥能陪我練習投球嗎?」

  簡訊發送成功沒幾秒,鼬就回復了,統共只有不問緣由的一個字:

  「好。」

  佐助盯著這個字,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抱著被子滾了兩圈,然後緊緊攥著的手機再度震動起來,還是鼬的:

  「佐助下一次休假是什麼時候?」

  ——於是下一次休假回家時,鼬果然在家裡等著他了。

  他準備了和好的台詞,腹稿打了千千萬遍,真見到人了卻全都噎在喉嚨口裡,一個詞也蹦不出來,結果被鼬一指頭戳在額頭正中。力度不大,他習慣性地叫了一聲痛,抬眸和鼬對視了一會兒,然後兩個人一起笑了。

  「蠢弟弟。」鼬說,語氣就像早餐時佐助偷吃他那份荷包蛋時被抓了現行。

  僅剩的那一點兒尷尬就這麼被戳散了,彷彿所有誤解和隔閡都從來沒有存在過。

  那天他久違地和鼬聊了很多,晚上甚至還蹭了鼬的被窩。

  和好之後立刻變得如膠似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尤其聊天主題還有一大半是在梳理他少不更事時的心路歷程,簡直恥度破表。好在黑歷史裡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鼬也沒什麼取笑他的立場,只是溫和認真地和他把虧欠多年的溝通份額補完。話題自然還要轉到佐助的轉型問題上,聊起共同的愛好和專業倆人都忘了時間,頗有些通宵達旦不眠不休的架勢,一直說到四點多天濛濛亮起一抹灰白,鼬才用「來日方長」勒令他趕緊睡覺。

  臨睡前佐助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大蛇丸說他以前和你共事過。」

  「嗯。」鼬說,「就幾個月吧。」然後就退出職棒投身教育事業了。

  「音高來挖人那會兒,你跟他談過吧?」

  鼬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輕輕笑了一笑,反問他:「談什麼?」

  佐助想了想,沒再追問,閉上眼舒了一口氣,說:「沒什麼。」

  談什麼呢,談音高究竟靠不靠譜,指導教練夠不夠水準,有沒有足夠的伙伴來一起走進甲子園,談怎麼讓他找到更適合自己的守備位置。

  鼬的所思所慮向來比他深遠,佐助能想到的,鼬必然能想到;佐助想不到的,鼬依然會替他想到。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鼬這個人有點可怕,佐助曾經想過,鼬如果去做情報工作應該十分得心應手,別人還在思考這一步棋的下法,他已經看穿全局想完了幾十手後手。若非如此,富嶽怎麼會如此輕易地鬆口答應他去音高?宇智波的一家之長可不是靠哲學台詞繞暈就能忽悠過去的人。

  又說不定他還認識水月,認識藥師兜,認識一大票看起來和鼬沒什麼瓜葛、卻多少與自己有關係的人。

  不過佐助並不想再為棒球以外的事浪費腦細胞,所以他也不打算對此刨根問底。他決定心安理得享受鼬對他的好。怎麼說呢,那可是他獨一無二的哥哥啊。

  為什麼當時會覺得鼬輕視自己呢?佐助完全不能理解自己過去的腦迴路。

  明明這個世界上,最希望看到自己站到他面前的,就是宇智波鼬啊。

  步入正軌之後,那種度日如年的煎熬感再也沒有出現過,時間就像  投球機開到最高速似的,唰唰唰幾個來回就沒了。

  畢竟半路出家,一年級的大多數正式比賽,佐助只能當個牛棚常客。提升方法當然只有練,練,練。能力要練,球威球速球路控球力一個不能少;意志更要練,只要還站在投手丘上,那麼即使被擊出全壘打甚至連續失分,也絕對不能動搖,畢竟棒球界的公理定論有一條:只有被打暴過的投手才能成為真正的王牌投手。

  二年級時,暴無可暴的宇智波佐助終於磨礪出自己的風格,開始嶄露頭角,藥師兜給他的評價是技術尚缺磨練,心態已有大將之風。所以二年級後期,音高王牌投手的背號人選除宇智波佐助外,自然已不作第二人想。

  佐助作投手時的賽場風格與從前作捕手時大相徑庭,如果說從前是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現在就是我行我素劍走偏鋒,一言以蔽之曰囂張,轉體動作都恨不得做滿180度,還永遠擺著張睥睨全場的面癱臉,常常令對手恨得牙癢。大蛇丸很是滿意,變態兮兮地說要的就是這種眼神殺人的效果,且常常私下對著藥師兜做西子捧心狀陶醉,表示自己是多麼慧眼識珠。

  他沒說出口的是現在的佐助跟鼬挺像的——不是拙劣模仿營造出的假「像」,也不是神情態度或賽場風格的類似,而是那種實力和自信構築成的氣場如出一轍:只要人往場中一站,隊友就能心裡有底,哪怕面對九局下半滿壘三好兩壞兩出局,都能放心地把最後的決勝球交給他。

  聲名鵲起後,也開始有人說,宇智波佐助就像是注定為了成為投手而生的。有一期高野雜誌還用他做了封面人物,剛剛長開的少年英俊至極,眼神銳利如刀劍霜刃初開,旁邊天才二字配得驚心動魄,完全不輸鼬當年的架勢。香磷不顧水月的嘲笑,夥同多由也怒買十本。

  鼬同樣很為他的成就欣慰,佐助回家時發現他對著這本雜誌愛不釋手地看了又看,幾乎要盯出朵花來,還感慨萬千地評價說:「佐助以後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投手的。」

  他急火火去搶,鼬便任他一把抄走雜誌,淡定道:「球隊公寓裡還有一本。」

  美琴在邊上補刀:「有什麼關係嘛,佐助不也收集了不少哥哥的報導嗎。」

  佐助面紅耳赤地摔進沙發里躺平,攤開雜誌蓋著臉裝死。富嶽走過來,以一種極富威嚴的家長姿態沒收雜誌,仔細收好。

  這無非是個家庭小插曲,佐助後來到底是沒空去理會這本雜誌。他以前總幻想著有朝一日能追平鼬高中時的風采,如今眼看實現大半,反而不在乎了——無關好惡,只是單純地沒有多餘的注意力分給這些浮名而已。

  天知道就算天賦加成,要當好投手也真的不比當好捕手輕鬆。

  基努.李維說過,知識面好比圓圈,圈內是已知,圓的周長越大就越是明白自己的無知。這話放諸四海而皆準。他現在相信鼬一本正經地說自己還有許多不足並非故作姿態的謙虛了,因為在得到認可的眼下,他反而覺得作為投手要努力要補完的地方實在太多太多,多到即使不去看前方有什麼目標,也有些自顧不暇。

  鼬問過他,發現要學的東西這麼多是什麼感覺,佐助勾起唇角回他:「和你一樣。」

  當然是興奮啊。棒球就是這樣才有趣。

  或許有一句話並不準確——作為投手至少還是有一點比捕手來得輕鬆的,那就是他可以在遇到任何瓶頸困難時簡訊求助宇智波鼬,而不必咬緊牙關獨自摸索來暗中較勁。

  其實大部分技術和細節層面上的問題,遠在千里之外的鼬遠不如大蛇丸幫得上忙,他無非是想和兄長多說說話。鼬想必也和他抱有同樣的心情,事無鉅細全部關懷備至,連美琴都要落敗,尤其不忘隔三差五叮囑他注意訓練強度——因為過度訓練而導致傷病、棒球生涯就此止步的高中棒球人不在少數,鼬自然擔心他揠苗助長適得其反。

  挑戰極限堪稱宇智波家族病,回想鼬當年的刻苦程度,佐助覺得他根本沒有在這方面說教的立場。

  「我的目標不止甲子園這麼簡單,所以一定會好好注意的。」佐助說,「但如果連眼前的障礙都無法跨越,再談未來和理想都不過是笑話吧?」

  鼬笑瞇瞇地應了,望著他沉思了一會兒,又說:「看來你不是向日葵啊。」

  ——小學時他看過一本棒球題材的小說,那並不是一個熱血勵志的故事,反而充滿了荒誕與陰沉,年少的他自然不會仔細琢磨其中內涵,很快就把內容忘得一乾二淨,只有其中一段對話讓他過目難忘:書裡有人問天才男主角,以後想不想當職棒球員,男主角回答,「你會問向日葵的種子『以後是不是想當向日葵』嗎?向日葵種子長大就會成為向日葵呀,不是想不想當的問題。」

  如果捕手的位置是向日葵的話,那我一定就是向日葵種子!當時的佐助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現在被鼬拿來打趣,他便輕輕哼了一聲:「怎麼可能是啊,哪有用花形容男生的。」

  當然。他不會是嬌弱的花朵,也不會為誰搖擺不定、繞著誰轉,更不會在陽光暫時無法照耀時,就自顧自垂頭喪氣。他會毫不動搖地迎著一切風刀霜劍向前,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面的常青樹,就像——就像身邊這個人。

  鼬與他相視一笑。

  後來再有人讚揚佐助,他也已經可以坦然回答,「沒辦法,雖然還比不上哥哥,但作為弟弟,自然不能差太遠啊。」

  他還想說,如果當初早點想通就好了,也能跟鼬多一點相處時間。

  有一次也真的沒忍住說遛嘴了,本以為會被笑話黑歷史,結果鼬只是瞥了他一眼,特別平淡地說,現在又不晚。

  也對。

  當晚他們一起窩在鼬的房間裡,邊聊天邊看佐助對手學校的比賽錄像。有場比賽的先發投手是個格外稚嫩的一年級生,丟了兩分就跟天塌似的手足無措,被提前換下場時一路都在抹眼淚。佐助看著看著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我當年是不是也特別傻?」

  鼬居然也知道他在講什麼,凝視著他的眼睛笑了笑,說:「我也有錯。半斤八兩吧。」

  誰沒有過情商不及格的時候呢?

  佐助看了他一會兒,伸手去勾他的脖子,鼬便從善如流地吻了下去。

  要說對鼬的感情是什麼時候變質的,佐助自己是完全搞不清的,總之發現的時候已經一點修正的餘地都沒有了。他小小吃了一驚,倒也不大恐慌。反正他跟鼬的關係向來就是一團亂麻,什麼親情啊敬仰啊羨慕啊關心啊信任啊全都混在一塊兒,亂得融洽自然,亂得其樂融融,亂得旁人一根指頭也插不進,所以要再混進一點愛戀,也不過是水到渠成,正常得就像天晴出太陽,天陰要下雨。

  本來他暫時也沒打算說出口,奈何計劃趕不上變化。那天是新年假期,富嶽和美琴都不在家,他和鼬團在暖爐前,邊吃橘子邊看電視裡放一部十幾年前的棒球動畫片。雖說是運動題材,其實不外乎打著競技的名頭看主人公談戀愛,還夾雜著不科學的超能力設定,不過總歸是童年回憶,倆人都沒想要換台。劇情正演到比賽前夕,男主角例行公事去要找暗戀許久的姑娘告白:「如果能進甲子園,就請A子醬和我交往吧!」佐助情不自禁跟著吐槽:「現在看這劇情真的好土。」

  鼬調侃他:「可你每次都跟男主角一起臉紅。」

  「那是小時候。」

  「現在呢?」

  「當然不會。」佐助說。他轉頭去看鼬,還想再辯駁幾句,視線交織時卻頓住了。鼬的神情看起來比以往都要溫柔,似四月風將組織好的腹稿全吹散,但他又莫名覺得鼬這麼看他已經很久很久——像他用不一樣的心情注視鼬那麼久。

  於是鬼使神差地說:「春甲優勝的話,就請哥哥和我交往吧。」果然沒有臉紅,聲音裡甚至帶著笑意,好似輕鬆調笑,手心裡卻都是汗,還要記得小心控制力道,不要讓指尖掐進橘子裡。

  鼬沉默著,房間裡只有電視的喧嘩,反而顯得安靜。

  他裝作漫不經心地把玩手裡的橘子,又過了一會兒,終於耐不住了,說:「開個玩笑。」

  鼬卻在同一時間開口:「好。」

  橘子從手裡掉下來,骨碌骨碌地滾到鼬那邊去。鼬接住它,慢條斯理地剝開,塞了一瓣到佐助嘴裡,看著他呆呆地吃掉,還睜大眼睛愣著,又塞了一瓣。

  「只是開玩笑嗎?」鼬單手撐著下巴悠閒地看他,一臉惋惜卻忍不住笑,「可我已經答應了,怎麼辦呢?」

  佐助把橘子吞下去,甘美芬芳的氣息還殘留在唇齒頰間。

  橘子甜得不真實。像做了一場美夢,樂醒以後發現現實居然比夢還幸福那麼甜。

  他忽然回過神來,一下子臉如火燒,比電視裡告白成功的男主角還要紅。

  「當然是開玩笑的!」佐助說,「我才不要立這種回老家結婚的FLAG!」他義正辭嚴,理直氣壯,到末了卻還是放低聲音,打了個磕巴,「所、所以……」

  鼬探過身來,抵著他的額頭,「所以,要現在就交往嗎?」

  佐助用一個主動的吻作為回答。

  就此蓋章。

  鼬說:「本以為你要等甲子園優勝或大學畢業或加入職棒或成為一軍或拿到戒指了才肯說的。」

  的確是那麼打算來著,怎麼也要取得一點成績啊,佐助老實坦白,「一時沒憋住。」

  「後悔沒?」

  「明知故問。」

  「那就好。」

  佐助看著他若無其事的樣子,覺得這人有時候真是挺可氣的,「你就沒打算先說嗎?」

  「嗯。我想過了,無論怎樣我都愛著你。」鼬平靜地說,「所以就隨你吧,男主角。」

  直球。正中好球帶。時速一百六,心跳一百八。完封。

  結果春甲時音高還是止步八強,沒能拿到紫紺旗。

  香磷說一定是因為重吾立了 FLAG——重吾曾經特意跑去跟佐助真情實感地說,其實一開始君麻呂的投手位置被你搶了我很不高興,不過現在看來,不管作為隊長、作為音高王牌投手,還是作為我的搭檔,你都是最好的,無論結果如何能一起打棒球真的太好了。佐助十分感動,忘了拔旗。

  這些自然都是玩笑後話。比賽輸掉當天同伴們跪在場上哭得亂七八糟,佐助在他們中間泥水混汗水地沉默良久,最後站起來抹了一把臉,挨個把隊友們拽起來,說,哭什麼哭,還有夏天呢。

  其實回家被鼬安慰以後他哭得也挺慘。

  不過高中最後一個夏天來臨時,三年級的音高隊長兼王牌投手宇智波佐助,確實帶著他們重新回到了阪神甲子園,一直走到最後一戰。

  並且所有人都小心翼翼,沒有立下一個 FLAG。

  夏甲決賽當天,鼬和富嶽美琴一起去看了比賽。

  兩隊出場互相鞠躬的時候,富嶽逮住旁邊素不相識的大叔嚴肅地介紹說實不相瞞音高隊的王牌投手正是犬子。鼬看著他貌似一本正經其實驕傲得恨不能詔告天下的樣子非常想笑,也非常想說您倒是當著佐助的面誇他一回啊。美琴倒是習以為常,笑瞇瞇地跟鼬說,哎呀,當年你上場時,爸爸比現在還要激動呢。鼬怔了一下,也笑了。

  比賽開始的哨聲響徹雲霄。

  在台階式觀眾席的簇擁下,甲子園的鑽石場是最低處,也是至高點;是一段樂章的休止符,也是一段旅程的開端。鼬的身邊有小女生扯著喉嚨尖叫佐助的名字,喧嘩沸反盈天,但什麼都蓋不住硬球衝破打線撞進手套的聲響。投手丘上的身影萬眾矚目,他耀眼得那麼理所當然,好像天生就是鑽石場上的王,烈日也不及他的光彩。

  他們之間暫時還有無法簡單跨越的距離,但無論多遠,宇智波佐助終會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從音高到甲子園,從甲子園到日本,從日本到世界。然後,像千百次練習的一樣、像千萬次想像的一樣、像無數次夢見的一樣,將最好的那一球投向他。

  縱然離那一天還有許久,鼬也並不著急。或者說正因為有那一天的存在,才令今天的等待也顯得甜美。

  驕陽似火,天地遼闊,深紅旗迎風招展。

  而前路依然迢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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