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能給我支煙嗎?”陸汀忽然問。
何振聲把自己煙盒遞給他,黑色七星,還剩下小半包,空隙裏塞著一小盒火柴。陸汀的手正在隱隱發抖,因此他掏煙、咬煙嘴、點火這一系列動作都做得並不容易,等他吸出白色的煙霧,那煙盒已經被他捏扁了一個角。
“送你了。”何振聲插起口袋,兀自往包廂回。
陸汀跟在他身後,用力把門關上,又用力坐回自己的椅子。他盯著恢復新聞播報的光屏一言不發,這種煙實在太烈,他的額頭已經被嗆出青筋。
何振聲嘆了口氣,無奈地說:“餵,放松點。”
“你都看到了吧?”陸汀灌了兩口紅茶,把香煙嗤啦一聲按進茶杯,“我敢保證,全都城剛才都被攻陷了!”
“是全世界,”何振聲擡起眼,把平板沖著陸汀舉起,爆炸的社交網絡呈現其中,文字、圖片、視頻,幾乎都在議論這同一件事,“從巴西高原到印尼群島,鄧莫遲大概調用了每一塊還在工作的屏幕,不知道怎麽做到的。”
“反正他做到了,就算要把所有通訊衛星都黑成自己的,他也做到了,”陸汀重新點了一支煙,“一個騙局,你猜得到嗎?”
何振聲微笑不語。
“這是戰書,”陸汀開始咳嗽,眼中卻透出狂喜,“是對我爸?對整個聯邦政府?”
“看來你很希望出現一個挑戰權威的人,”何振聲低著頭,抿起氣泡酒,“雖然你自己也屬於權威的一部分。”
“我希望找到真相。老大從來不腦子一熱就行動,他發起挑戰,一定是已經找到了證據。”
“關於什麽的證據?”
陸汀楞了楞:“關於一些,我不敢亂猜的,有很大問題的。”
何振聲安靜了一會兒,最後的日頭已經落下,乳白摻灰的濃霧填滿Vanilla外的世界,模糊了空間的維度,讓人錯覺自己身處一個密封魚缸,正慢慢沈入海沙騰起的海底。
半晌,當陸汀尋求平靜似的抽完第四支煙,何振聲放下空酒杯,突然開口:“對鄧莫遲這個人我了解不多,但正像你說的,我認識得早,可能會知道一些你錯過的事,時間再久我可能就忘了。現在看來,的確應該告訴你。”
“謝謝。”陸汀擡起眼睫,蓄在眼瞼下的陰影隨之散去。
“最開始他給我的印象是,不是地球人,”忽略陸汀臉上細微的詫異,何振聲繼續道,“到現在這個猜測也沒有被我排除。當時我和逃生飛行器一起掉到第四區的垃圾山上,意識沒有完全丟失,我知道自己外面那個鐵殼起了大火,是大氣摩擦促燃的、必定會起的火。可有人冒著大火把我弄了出來,還用那把電弧刀鋸斷了我被壓碎的胳膊。”
“你是說,他不怕高溫?”
“哈哈,何止如此,他和我說他碰火會疼,但皮膚上一點燒傷都沒有,”何振聲笑了笑,“還有後來,我醒了,自殺失敗,就想去殺掉救我的人——等等,我說到這段你不會和我打起來吧?”
“……”陸汀抱起雙臂。
“你放寬心,自己做的蠢事我也想快點說完,”何振聲的神情陡然嚴肅了不少,“我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他,這個多管閑事並且胡說八道的小屁孩,他當時還是在第四區,正帶著他的四爪車撿破爛,我開著一輛重型飛車想撞他。”
陸汀眉毛已經皺起,煙桿咬出個豁口,快要斷在嘴裏,他就拿出來用手掐滅。
指尖疼得跳了跳。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他不是鄧莫遲,他身邊甚至沒有鄧莫遲,怎麽會自不量力到這種地步。
“但我剛靠近到五十米左右的距離,我的車就自燃了,踩上剎車還在滑行,他也不躲,就回過頭,安靜地看著我燒,可能是我出現幻覺,他當時好像滿臉都是血,血從鼻子、嘴角,甚至眼眶流出來,”何振聲頓了頓,“最後我停在離他大概十米遠的地方,滾下去,車很快就爆炸,他沒理我,自己走了。”
陸汀仍不說話,起身站到窗邊,兩手空空地插進褲袋。
“還有一件事。我做生意,和黑市也很熟,聽說在血魔方裏——血魔方你不用太了解,簡單來說就是——”
“我知道,”陸汀半轉回身,側目看著他,“他帶我去過。”
何振聲稍顯驚訝,道:“那你也知道黑骨的來由?”
“那幾個打他主意,不想讓他出去的變態,都被燒死了,成了黑色的骨頭。”
“是這樣。”何振聲點點頭,“已知的就有三場火了,還有前段時間,厄瑞波斯那場。”
還有他更小的時候,母親過世的那一夜,陸汀默默想著,但沒有說出口。
“所以火對我們來說是沒法控制的氧化反應,對鄧老弟來說,也許更像是一種武器。”何振聲又道,“他用某種方法,甚至是意識……自如地運用它。”
陸汀拿下巴蹭了蹭牛仔外套的衣領,“不如說是保護,在他感覺到很大危險的時候。”
“確實。”
“你看到他一臉血……”陸汀又憶起在普索佩酒店,鄧莫遲幫自己“報仇雪恨”之後頭痛,以及滴落在手心的殷紅。他心中嘭地炸開悸痛,就算催眠和無名的火都能被用作武器,那鄧莫遲在使用的時候也弄傷了自己,就像個還沒學會拿刀的孩子,就被人逼著用匕首進行近身拼殺。這麽多年了,也不知鄧莫遲對自己的了解到了哪一種程度,又流了多少次血。陸汀不打算跟何振聲聊得這麽深,簡單道:“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是怎麽燒起來的。”
“也許吧,”何振聲又笑了,“這還得把人找到,問他自己呀。”
“現在全世界都在找。”陸汀觀察他的表情。
只見何振聲也盯過來,目光一瞬不瞬,好像要靜下心,對接下來的對話做出一個預判,“你覺得能找到?”
“那些蠢貨當然不能,但我能。”
“你能。”
“因為他不想被他們找到,”陸汀忽然眉眼彎彎,方才的瘋狂都被瞬間澆熄,只剩甜美的笑,卻顯得比雙目圓睜還要執著許多,就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麽,“但他一定想見我。我以前以為,是他生氣了,不要我了,原來他只是自己去危險的事,不要我分擔,是我錯怪他了。”
何振聲一時無言。背對濃霧,站在他面前的這個男孩,上次見面還像個毫無生存經驗的紅眼白毛兔子,看著讓人無聊又心煩,結果變成現在這個不開心就會把人咬死的樣子,居然也沒用多久。他有顯赫的家庭、大把的年輕,癡戀一個全身是謎和全世界叫板的失蹤人口,甚至瘋瘋癲癲地默認,自己即將參與那人疑似正在準備的造反——這一切似乎都有些神經兮兮,但又合情合理。
“但我不準備現在就找老大,太冒失了,說不定會給他惹麻煩,”陸汀回到桌前,俯視著何振聲,又補充道,“接下來具體怎麽辦,我還要再想想,也謝謝你告訴我剛才那些,雖然說實在的,沒什麽用。”
他伸出右臂,幹幹脆脆地遞出作別的握手。
何振聲起身和他握了兩下,“需要幫助可以隨時聯系我,一些警方明面上接觸不到的,我問題都不大。”
“你答應合作了?”陸汀挑眉。
何振聲探身撿過煙盒,只剩一支了,他一邊點火一邊說道:“至少現在沒有後悔。”
休息日只有一天,次日一早陸汀就回到了警局,隨後被叫去特區的安全部開會。他算是來得晚的,緊急小組已經成立了十多個小時,目標只有一個——把造成前夜鬧劇的人或組織揪出來。所有電視臺、廣告商以及具有收發顯示功能的信號終端,同時遭到病毒攻擊,廣播引發民眾恐慌的言論,範圍波及全球,這可真是罪大惡極。
各路猜測也是紛紜而起,那個藏在屏幕裏的聲音被冠以一個統一的名字:神秘人N。陰謀家和演說家們對他的目的有不同的說法,關於其言外之意的推測,更是讓人眼界大開。雖然相關討論很快就被禁止屏蔽,但陸汀還是截取了不少,看得忍俊不禁。
和他同組的一部分同事們非常忙碌,為了定位用了太多法子,從最簡單的IP地址溯源,到航天難度的利用多普勒雷達和衛星轉發器的角度推算經緯……一百多個專家算了兩周,找到了病毒的源頭,確實是一顆近地通訊衛星,但讓它中毒的人似乎沒那麽好找。
分歧很快爆發,有關誰能進入最高保密級別的航天相關系統,又有關,他到底在哪,要怎樣抓。專家們拿出了不同的演算結果,太平洋小島、北非某峽谷、南極,還有和南極一樣冰凍的高加索山脈。過了一天,他們又紛紛更改結論,換成某些更加匪夷所思的坐標,都說只是猜測,需要到實地驗證。
這在陸汀看來,像是鄧莫遲蒙人的小把戲,但政府下了血本,給每一個有理有據的目的地都派了人馬。陸汀雖然擔憂不大,在心裏嘲笑他們的嚴陣以待和徒勞無功,但仍然無法以看戲的心態看待這件事,完全放自己去旁觀。他記得鄧莫遲的虛擬地址,上次在普索佩找到零件信息,被用以備份的那個,於是他把緊急小組圈定的嫌疑地全都整理清楚發了過去,盡管保險起見,他隱藏了自己的地址和路徑,沒有人能查到他上傳過這些文件,接收方也不會知道他是誰,更無法回復他,與他聯絡。
但陸汀只是希望鄧莫遲可以看到,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他不想因為自己這點微不足道的思念就幹出無法挽回的沖動事。
他也抱著微小的、鄧莫遲會在某個合適的時刻,回來找自己的幻想。也許就在畢宿五,Lucy檢測到入侵,在他舉槍的那一刻,門被推開,鄧莫遲風塵仆仆,沈默地把他用力抱進懷中。
同時,作為下層總警署的警長,陸汀加入這個小組,除了組織平時的維穩之外,還有一項任務,那就是跟隨陸秉異巡講。針對社會日漸響起的質疑聲,總統先生認為僅是一場發布會遠遠不夠,於是定下巡回講演的路線,光在陸汀的轄區內就有四場,他需要每一場都出席,維持現場的秩序以及巡講團隊的安全。
好吧,其實也只是穿著光鮮亮麗的警用禮服,站在露天高臺的一角,稍微低下幾級階梯的地方,陸汀和管後勤的小秘書站在一起,看著左前方背對自己坐了一排的官員們,他的父親在最中間,是站著的,多令人震驚,這竟不是投影——方才在巡講用的房車裏,父親還疲憊地嘆著氣,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
陸汀也看臺下,那些簇擁著站在一起的人,把目力所及的廣場和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直到霾塵堆疊,擋住更靠後的,人們的身影。這讓人想起剛剛經歷過伐木季的林場,速生楊種得很密,被削得只剩樹墩,做成諸如一次性筷子之類的東西。
又或是喪屍圍城?這些人馬上就要爬上來,啃咬他們的腦子。
陸汀覺得自己有些無聊,又在想那些只在紀錄片和電影裏看過的場景。他明明不屬於那樣的世界,百年前人們對未來的科幻構想,也與百年後的現實大相徑庭。究其原因,還是因為臺下太安靜,上萬的人擠在一起,卻只有他父親一個人發出聲音,在黑洞洞的槍眼和圍了整個場地的武裝直升機下,人的每根發絲都是順服的。
所以陸汀在布置完安保工作之後再親身站在這兒,也只是擺個漂亮的花架子罷了。
就這樣連著經歷三場巡講,看著父親慷慨陳詞,看著平民們膽戰心驚,他總覺得自己正在迅速長出皺紋,藏在自己莊重得體的臉皮下。因為生命正在被浪費。第四場也是一樣,陸汀數著這場表演結束的時間,冷眼對著父親有些佝僂的背影。方才烏雲就在聚,此時已經落下了暴雨,秘書沖上去給總統打傘,卻被推開,悻悻站回陸汀身邊。
他把傘柄往陸汀手裏塞,同樣受到拒絕,陸汀站得離他遠了兩步,抹開瞇眼的雨水,側耳去聽臺上臺下的對話。已經到了提問環節,也許因為驟雨模糊了一切,臺下眾人的膽子放大了些,尤其是擠在最前的媒體人員,漸漸地,一些前三場未曾出現的、較為尖刻的問題被提了出來。
“您提到神秘人N事件是一次有組織的、有蓄謀的病毒擴散行動,其目的是為了擾亂社會秩序,請問聯邦警方對其搜捕是否已有成效?”
陸汀的頂頭上司答:“搜捕小組已經拍出,目前處於確認階段,具體進展會在各大平臺及時公布,請勿聽信謠言,一切以官方消息為準。”
“請問通緝是否會激怒N?他所說的’我做什麽,取決於你們做什麽‘是否存在暗示?政府對其即將公布的’秘密‘持有怎樣的態度?”
安全部長答道:“這就是N的目的,引發輿論風暴,造成人心惶惶的局面。政府是民眾所支持,為民眾服務的公共機構,永遠沒有秘密,這就是我們的態度!”
“請問總統先生,在此之前已經有人聲稱火星移民計劃是二十一世紀最大騙局,由於民間組織的火星研究項目均以失敗告終,只有政府壟斷,這種局面引人懷疑。N事件過後更有此類聲音密集出現,請問是否會影響火星計劃的進展?第十九批移民是否會照常出發?”
陸秉異不緊不慢地答道:“第十九批移民的申請已經審核完畢,發射時間即將公示,我們將照常秉持自願原則,護送他們前往火星,開始新的生活,與家人團聚。”
無數閃光燈亮了又滅,對準陸秉異的微笑,也刺了陸汀的眼。提問還在繼續,陸汀滿頭思緒亂撞,懷疑、相信,選哪個顯而易見卻又如此困難,他警告自己專心聽下去,卻聽現場廣播出現噪聲,是閃電,雨勢愈發猛烈,閃電也連串竄起,幹擾信號的同時,照得穹頂通徹冰白亮光,這光也潑下來,穿透厚重雨幕和渾濁空氣,開天辟地一般,霎時間,這片廣場亮過了爽朗晴天,一如久違的陽光降落地面。
雨水不斷滾入衣領,流過喉結也流過頸後的牙印,浸濕貼身的衣裳,陸汀感到冷,噴嚏卻在鼻間猛地卡住,他整個人都卡住了,他捂鼻子時,有什麽東西在余光中一晃而過。那是一個人露在防毒面罩外的上半張臉,他高高的個子,站在媒體群後幾排,靠前的位置,周圍的人也被照亮,但都是灰蒙蒙的,只有他是雪白,雪白上橫著一對濃眉,一雙碧眼。
碧眼正專註地看著陸秉異的方向,目視他的發言。
怎麽會這樣。陸汀頓時感到下墜,腳下的臺階變成了雨水沖垮的泥,他覺得自己看錯了,這件事,萬萬不該,那雙眼睛為什麽都是綠色,為什麽不在看著自己,又是為什麽,毒藥般吸引著他,逼著他,讓他挖出心裏最深最疼的印象,捧上去與那雙遙遠的眉眼相疊,試圖重合。
他不敢表現出異樣,不敢大口呼吸,不知不覺咬破了嘴唇,他求老天再降下幾個閃電,再亮一點,哪怕一點就好,這只是一個夜盲者此刻簡單的願望,然而請求無果。時間才過去幾秒而已,雷聲比閃電慢了太多,在廣場恢復晦暗之後,隆隆貫耳,姍姍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