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仁波切,”為首那位黑發黃臉的青年把右手按在左肩上,順服地低著頭說,“您回來了。”
鄧莫遲點了點頭,沒有吭聲,轉身鉆回船艙。陸汀跟在他身後,合上艙門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那青年捏著對講機,大概正在和誰通報什麽,鄧莫遲則站回操作臺前,望著窗前的山谷。
陸汀再次把飛船騰空,問道:“我們去哪兒,山腳那片小房子嗎?”
“嗯。”鄧莫遲的目光已經變得平和,大概是被風吹醒了。
陸汀放勻速度,慢慢地靠近。這他才發現外面的世界還是大雪紛飛,“薄膜”是透明的,望不到盡頭,籠罩在距地面千余米的上空。雪山把它刺破,山體就出現一條明顯的分界,上面冰封雪凍,下面山石裸露,偶有灌木點綴。
“他剛才說的那個詞,是什麽意思?”陸汀又問。
“是在叫我。”
“仁——波——切,梵文嗎?”陸汀把音節拉得很長,“聽不懂。”
“藏文,可以理解成,”鄧莫遲頓了頓,“村長。”
他這麽一本正經,陸汀也就忍住不笑,趁著還剩一段距離,他覺得自己不能忘了正事。“村長大人,”他叫道,“您這個村是裝了什麽高端防護罩嗎?”
“是一種輻射,源頭在地下。”鄧莫遲簡單解釋道。
陸汀仍是似懂非懂,“你帶我去看好不好?”
“好。”
陸汀心滿意足,又瞧見地面上的指示燈,一塊停機坪赫然出現在矮房旁邊的空地上,竟還是能給飛行器充電充氫的那種。一群羊羔臥在幾米遠的草皮上,被Aldebaran-b嚇得跑出去好遠,幾只牧羊的大狗沖著推進器狂叫,另一邊,一個紮高馬尾,穿白色連體衣的女子領著幾個小綠人正在仰臉等候。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下飛船前,陸汀套上那件沾了口水的牛仔外套,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他覺得這不是廢話,因為觀察了這麽半天,他對此地的具體情況還是毫無頭緒。
“危險的地方,不要亂跑。”鄧莫遲竟這樣說,說罷就率先從側門跳下了船艙。
陸汀心中沒底,還有種氣不打一處來的挫敗感,這人完全沒想給他好好說明,什麽都得讓他自己去問、去看。村長又怎麽會說自己的村是危險的?但他轉念一想,鄧莫遲不是那種胡說八道的人,既然叮囑了不要亂跑,就是要他跟緊的意思唄?現在看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這會兒風吹得很大,鄧莫遲頂風走在前面,小綠人們都知趣地分散巡邏去了,只有那個高馬尾女子迎了上來,和方才的青年一樣低頭行禮,鄧莫遲也一樣對她點了點頭。
“先知早上就說,您今天會回來。”她笑道。
鄧莫遲駐足,等陸汀站在自己身側,才回問:“她在哪兒?”
“先知在石窟,”女子領兩人來到一座矮房門前,“她已經在等您了。”
鄧莫遲從毛衣的高領裏掏了一下,扯斷細繩,遞到陸汀手裏。那是個碧綠的墜子,像一塊寶石,卻比翡翠通透,比祖母綠溫潤,還帶著暖融融的體溫。他按實陸汀的五指讓他收好,“等我半個小時。”他又說。
陸汀應下來,看著鄧莫遲獨自走向遠處山腳的石堆。那裏有什麽洞窟嗎?他不得而知,只知道那是鄧莫遲不能帶自己去的地方。
細繩纏上五指,陸汀默默攥緊墜子,把手揣進口袋。
“貴客,請跟我來休息一會兒吧。”女子還是笑盈盈的,推開房門,暖風撲面而來。這矮房十分寬敞,圓頂高墻,竟都是木質結構,地上鋪了層厚實的地毯,墻上也掛著毛氈織造的掛畫,繡著星、月、太陽系簡圖,還有一些意味不明的圖案。
“叫我Lu就好。”陸汀說道,在房中央的矮茶幾前和女子面對面坐下,他是盤腿,女子則是標準的跪坐。
她散發出清淡的薄荷味,是個Omega,五官纖細小巧,紅唇點絳,臉畫得很白,齊劉海則是烏黑,像日本女人。
“您可以叫我幸子。”她說起羅馬音,還真是日本人。
陸汀接過她遞來的茶水,放在桌上,從兜裏掏出掛墜,繞上脖頸,打上繩結。之所以現在放心拿出來,是因為他觀察到,幸子的手部狀態並非習慣武力的那一類人,恐怕連槍都沒怎麽拿過,是沒法把寶貝從他身上搶走的。
“幸子小姐,這是信物、證件之類的東西,對嗎?”他問道。
幸子擡起眼,從自己的領口裏扯出一枚類似的吊墜,攤在手心給陸汀看:“是的。在馬斯蘭朵,我們把它稱為’標記石‘,人人攜帶一枚,就可以從外面回到這裏。”
馬斯蘭朵,陸汀記下這個奇怪的地名,“可以回來,那可以出去嗎?”
“不行,”幸子搖了搖頭,“如果要出去,必須獲得先知的許可,仁波切除外。”
說著,她拿出一支掃描筆,對著手心的石頭照了照,放射量、折射率等參數就投影在棗紅色的桌面上。
陸汀不經意般撐起下巴,手環的攝像孔對準那些數字,幾秒鐘後Lucy就在微型耳麥中悄聲給出了反饋,這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種礦石,疑似合成材料。陸汀暗暗開始自己那番有理有據的懷疑。只能進不能出?統一款式的衣裳、等級分明的禮儀?他越發覺得此地頗有些詭怪,好比一個大型邪·教基地。他忽然也能理解鄧莫遲對這片地界的不信任了——是的,鄧莫遲並不完全信任這個落腳處,因為事實上,他自己也是個外來戶。
那他堅持來到這裏,還帶上自己,究竟是什麽原因?
那個先知也十分可疑,方才鄧莫遲和幸子用的都是“she”,一個古怪陰沈的老太婆形象在陸汀腦海構建起來,她坐在石洞裏舉行儀式,意圖預測未來,燭光曳曳,神神叨叨。不過,看鄧莫遲方才的樣子,他並不需要自己跟去當保鏢,反而把這護身符似的東西交過來,好像自己才是值得操心的那個。陸汀這樣想著,決定暫停過度想象,把註意力暫時都放在面前這位似乎很好相處的幸子身上。
他套話的看家本事又要拿出手了。
“你們的仁波切,當時遇上你們,情況不太好吧?”他深沈地蹙了蹙眉,觀察幸子的表情。
幸子張口,卻沒出聲。
陸汀並不氣餒,繼續裝他的知情人:“失去記憶對人打擊還是很大的。我是他在外面的老朋友,前兩天費勁千辛萬苦找他,等見到人了,就心疼得要命。”
“是啊,”幸子垂下眼睫,望著茶水表面回憶起來,“當時我也在,下著大雨,他的衣服被燒焦了幾塊,滿臉都是沖花的血,也不肯說話。洗幹凈才發現是個美人呢。”
“你以前沒見過他?”
“那是我第一次出去,”幸子笑起來,密而齊的牙齒如同編貝,“貴客,您為什麽覺得我之前見過他?”
“我想,仁波切在藏語裏常被用作稱呼活·佛,精神領袖,對嗎?”陸汀重復Lucy方才查詢提示的信息,又道,“你們當然不會突然選一個人出來,認定是自己的精神領袖。”
幸子的瞳孔張大了些許,又柔柔地笑了:“您的推測很有道理。”
陸汀心說你還真是滴水不漏,一毛不拔。他決定冒個險,直接說道:“二十三年前,不,二十四年前出生的那個孩子,你們一定註意很久了。”
既然是探口風,他當然不會說得太詳細,但幸子的臉色的確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是呀,”她盯著陸汀的眼睛,“我們一直想把仁波切接回來,但他不肯,總是巧妙地避開我們,甚至不想有正面接觸。失憶之後倒是好說話了許多。”
已經基本可以確定了,八成就是這樣——陸汀又想起慘死獄中的Karbo,想起當時,自己對他背後組織的懷疑。當年革命聯盟宣布戰敗,絕非全軍覆沒,這個看似原始實則暗藏高科的牧村,如此與世隔絕,極有可能就是他們休養生息的基地。
居然從最初的西非搬到了這裏。
至於尋找鄧莫遲……陸汀不確定他們是靠什麽線索找到的,也不知當年鄧莫遲年紀多大,但有一點顯而易見,戰敗後消失的那群Omega、他們所參與的秘密項目、鄧莫遲母親長達一年多的孕期,絕對都不是巧合。
突破點估計在他的父親身上。
“仁波切”的父親,傳給他一身異能和一眾追隨者的那個人……究竟會是何方神聖?
陸汀並不指望自己能從幸子口中問出那位父親的真實身份,雖然警察的職業病正在上泛,但他的職業素質告訴他,不懂適可而止只會引火上身。
“可能他現在還是不相信你們,”陸汀開口道,“所以才帶了我來。”
“嗯,”幸子點頭,顯出幾分落寞,“這段時間由我負責他的飲食起居,但到目前為止,他和我說的話一只手就數得上來。仁波切還會有朋友?貴客,看到他帶您進來的時候,我們都吃了一驚呢。”
陸汀以為自己會吃醋,他確實也吃了,但只有一下,再過一秒就變成無奈,或者說釋然。他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就算沒有自己,鄧莫遲也可以吃蔬菜,吃肉,住在舒適溫暖的房間裏,過有人照顧的生活。鄧莫遲憑自己的本事甚至可以輕而易舉地發大財,只不過對此欲望不大,並不刻意追求,生活中的那些與他人存在關聯的享受,對他來說都是可有可無,他也就更能清爽瀟灑,我行我素。
“我們的交情不只是飲食起居那麽簡單啊。”陸汀笑道,然後就抿起嘴。他才不會因一時醋意就把“結番伴侶”這種關系搬出來,從而在另一位Omega面前證明自己所獨有的親密。
“劫獄的就是您吧,總統的小兒子,爆出來輿論影響太惡劣了,所以媒體都噤聲。”幸子微笑著把陸汀涼掉的綠茶倒入篩盤,給他續了杯熱的,“其實以仁波切的能力,他自己也可以出去,所以我們只是在這裏等他,沒有過去添亂。”
“是嗎?”陸汀頷首致謝,卻照舊沒有動那杯新茶,“如果什麽都靠自己,雖然能行,也會很累吧。”
“是什麽都跟不上他,什麽也都攔不住他,包括先知的網。他只是借用我們的地方,卻沒有歸屬於我們,”幸子陡然目光閃動,激動道,“仁波切永遠來去自如。”
來去自如?陸汀短暫地楞了楞,旋即豁然開朗。是了,盡管被幸子描述得神乎其神,但來去自如這個詞是真的,就是這種感覺,這才是鄧莫遲。永遠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麽,又該往哪走,他有一定要經過的路,卻沒有非要停留的地方,所以一個人也能活得下去。
陸汀一直為他感到高興,有時為自己感到悲哀。
不過悲哀不是現在,陸汀心說,來去自如才好,你們這地方大概到處都是陰謀,不光是你們村長,我也想說走就走行嗎!
卻聽幸子又道:“先知說,仁波切的心不在這裏。”
“先知還能讀心?能見我一面讀讀我的嗎?”陸汀笑了。
幸子不否認,接著自己的話茬:“先知說,為什麽不在,有兩種可能。”
“哪兩種?”陸汀饒有興致。
“一是,他根本就沒有心,只有開發過度的大腦,”幸子含了口茶,緩緩滑下喉嚨,就像在吊陸汀的胃口,“二是,他在想念一個人,那個人不在這裏。”
陸汀頭皮忽然麻了,眼眶也猛然酸脹。不可能的,你不要癡心妄想,他警告自己,決定停止套話進程。以現在的狀態他恐怕會不知不覺變成被套的那個,而且有些事還是問鄧莫遲本人更方便,也更安心。
於是他開始轉移話題,竟能閑談到屋外的羊羔上。不得不說只要打起精神找話,陸汀就是個聊天專家,幸子很快被他逗出了笑聲,陸汀卻時時暗自看表,想著半小時的約定。
好在鄧莫遲和失憶前一樣言出必行,離開後的第二十八分鐘,他推開木門,拉上陸汀就走。
薄膜外的風雪已經停了,薄膜內更是寧靜無比,時差原因,到達就臨近傍晚,此時夜幕沈沈落下,一顆巨大的圓月嵌在山口,不遠處的地面上則燃著許多簇火,中間大的是篝火,足有一人多高,周圍小的似乎是烤肉的火,陸汀聞到香氣。許多人影密密麻麻地圍著這些赤紅的亮塊,光是被火光亮亮堂堂照著、陸汀能看見的,就有至少上百個。
“每天晚上都有集會。”鄧莫遲解釋道。
“我要去自我介紹一下嗎?”陸汀不自覺和他挨得很緊。
“你想嗎?”
“不太想。”陸汀琢磨起該如何解釋自己這種詭異的抗拒感。他總不能說,他覺得幸子很奇怪,那些小綠人恐怕也一樣,他莫名覺得他們都不像真的活人。
卻聽鄧莫遲幹脆地說:“那就不用。”
他找了處靠邊的小火堆,自己就地一坐,也示意陸汀坐下。結果兩人剛一落座,方才圍在這兒的幾位就立刻起身行禮,然後牽著腳邊的狗挪了地方。
周圍幾堆火也都空了,好像所有人都了解鄧莫遲的脾氣秉性,自覺和他保持距離。
一只新的烤羊腿被送上來,架在火上。
陸汀慢吞吞地磨蹭到鄧莫遲身邊,貼近他的耳朵:“他們這麽怕你?全都畢恭畢敬的。”
“很無聊。”鄧莫遲偏開腦袋,就像是下意識的。他說的大概是那些禮節。
“那先知怕你嗎?”陸汀也不再試著靠近了,從腰後拎出匕首,開始剔肉。他看其他人都直接拿手撕,自己並不想效仿,肉很燙,但他還是割下烤得剛剛好的一塊,餵到沒法動手的傷員嘴邊。
鄧莫遲乖乖張嘴,安靜地咬上羊肉,不碰他的手指,不回答他的問題。
“那個幸子和我說,你是他們的精神領袖。”陸汀輕聲說,拿手背擦擦他嘴角的油,又去割了一塊自己吃。
“她還說了什麽?”
“她還說,先知認為你的心不在這裏,所以你想走就走,”陸汀轉過臉,看著那雙眼睛中的明亮,在火光下,碧綠色很深,像是黑色,“她說你有可能在想念一個不在這裏的人。”
“……”
“哈哈,心這個概念確實太形而上學了,”陸汀笑了笑,把目光從鄧莫遲臉上挪開,這張臉讓他著迷,完美無缺,卻也總是這樣,一臉無欲無求的表情,“果然是先知,說話都高深莫測的。”
“人在想念的時候,是什麽感覺?”鄧莫遲突然問道。
陸汀一怔:“這怎麽說得清楚。”
鄧莫遲看著他:“我以為你很了解。”
陸汀差點被氣笑了,是啊我很了解,他想,我能說它是一種足夠把人折磨瘋的痛苦嗎?我不能,就像我不能觍著臉在心裏期盼,從你這裏得到更多的理解,更近的距離。
作為朋友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也做得很好。
明明是這樣的。
明明沒什麽不對。
可他無法控制自己說出的話:“想一個人的時候自己是可以察覺的,他的樣子,他說話時喜歡怎麽咬字,又說過什麽,笑的時候是怎樣,不笑的時候是怎樣……這些就算對別人描述不好,自己肯定也知道,這種感覺就叫做想念,”哽了哽,他的聲音都變得沈悶:“其實幸子要是沒和我說那些就好了,她說了我就忍不住想問你想人了嗎?想的是我嗎?”
鄧莫遲慢慢地眨眼,不講話,仰頭看起夜空。
陸汀抹了抹眼角,他覺得自己真的很蠢,不用拿刀的那只手,抹上了油還要拿自己最喜歡的這件襯衫擦。但他還是擦了。心裏也忽然非常安定,想想也對,要是鄧莫遲回答我想的就是你,他才會驚慌失措。
“你都不記得我了,怎麽可能想我,”他的聲音又帶了笑,“但也要允許我偶爾胡思亂想一下嘛,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總因為這些狹隘的問題糾結很久。”
“我不是不想記得你。”鄧莫遲說。
“我知道啊。”陸汀終於和他一樣仰起腦袋,他看到遠山上的枯石,也看到雪,那輪圓圓整整的明月溢滿陡峭山巒間的縫隙,暖橙色夾雜鐵銹紅,環形山都清晰可見。
他也看到更遠處,那朦朧的宇宙。高原的夜色並不如傳說中那般通透。回想起來,他親眼看過的星空實在太少,最深的印象便是那五十多天裏,他和鄧莫遲浮在遠海,從Elnath頂部所見的叢叢星群,比這裏要清晰,要深邃,照得大海都是熒光點點。那是漫天的流麗。
但現在留給他的這一片,也足夠美。是嗎?難道不是嗎?
就在陸汀被沈默弄得無措,準備繼續剔肉好緩解尷尬時,鄧莫遲突然又開了口。他是對遠處喊的:“工作室現在能用嗎?”
“能——”眾人的談笑聲都停成一片寂靜,不知是誰的聲音傳了過來,“一直在維護,您隨時可以用!”
鄧莫遲站了起來。
陸汀擡眼,見他拍拍褲腿上的灰,兀自走遠了幾步,心想,我不會要一個人解決這條羊腿吧。
他不覺得“仁波切”工作的地方——怎麽說也是機密,藏著那麽多“真相”的那種——會在這種情況下對自己打開,向自己展示。
因此也不打算自討沒趣。
“一只手幹活很慢,可能來不及,”卻見鄧莫遲回頭,眾目睽睽和篝火之下,毫不避諱地看著過來,引得陸汀不可控也不可逃地與他對視,“你來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