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陸汀想起那種第一次去暗戀對象家裏留宿並且由於特殊情況不得不拼屋的中學生,到晚上各自占據床鋪一角,一條被子都被拉直,只蓋邊緣。他覺得自己和他們沒什麽兩樣。他穿著剛從行李箱裏翻出來的融絨棉睡衣,攥著袖口,正躺在鄧莫遲的床上,靠墻的那半邊。
身體左側當然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那人似乎正在冥想,剛才還說困,現在卻默默靠在床頭,一動也不動,更不躺下,像尊入定的大佛。
於是,盡管困意不斷侵襲,陸汀還是老老實實地躺平躺正,繃著一口氣。人家越安靜,他就越怕自己稍微閉上一會兒眼,就像平時那樣睡得無法無天、形象全失——這兒可沒有畢宿五裏的海綿大床供他踹開被子,從床頭滾到床尾。畢竟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首次同床共枕,他想給鄧莫遲留下個好點的印象。
屋外傳來呼嘯,是午夜的冷風割過荒野,然而這座外觀簡陋的小平房獨自屹立其中,卻絲毫不受侵擾,玄機大概在建築材料上,外層是石,裏層是木,中間夾著陸汀辨不出材料的保溫層。臥室的智能墻面上顯示,此時室內溫度26度,濕度54%,是十分適宜入睡的狀態。
陸汀對這種墻面倒是熟悉,在特區隨處可見,想不到還會出現在這裏。墻上的顯色塗層還可以模擬水下波光、林間的丁達爾現象、黃昏的末尾的太陽等等光影場景,營造舒適氛圍從而助人入眠,不過鄧莫遲並沒有開啟這種功能,臥室四壁都是黑的,只有一扇狹窄的窗子,幾塊模糊的月光。
鄧莫遲不與人群居,不聽睡前音樂,不在床上放枕頭被褥以外的東西。他的房子和他的村落隔了一座山丘,他顯然也習慣了這種簡潔到光禿禿的生活,又或者,不如說,是適應。
“老大,你今天晚上別吃安眠藥了。”陸汀小聲道。
“答應了你不吃。”鄧莫遲的聲音清醒如舊。
“可是你床頭櫃上還放了半板。”
“那是以前剩的。”
陸汀靜了靜,“和我躺在一起,你是不是緊張啊。”他又問。
“不是。”
“可是我好緊張,”陸汀想讓鄧莫遲躺下來,挨著傷手他不敢碰,就只能摸上去,壓人的肩膀,“你離我近一點我就不緊張了。”
鄧莫遲沒有說話,就連陸汀都覺得自己這借口找得邏輯不通,還不如大大方方承認,說我胡扯這麽多就是想和你貼在一起睡。然而他也沒有後悔幾秒,鄧莫遲順著他的力道下滑,乖乖地躺回枕面上,陸汀屏著呼吸,側過身,蹭沒了被子底下剩的那一點點距離,直到他的鼻尖下方就是鄧莫遲的肩膀,填滿嗅覺的鐵銹味中,他還能聞到一點衣物除菌劑的清香。
“我喜歡這樣。”他用氣聲神神秘秘地說,“晚安老大。”
“晚安。”鄧莫遲道,這讓陸汀的魂一下子落回了地面,他覺得先睡著的一定會是自己,哪知還沒過上幾分鐘,鄧莫遲居然往被子裏縮了縮,隨後慢吞吞地斜靠過來,腦袋抵上他的頸窩。呼吸均勻,平緩,這就像是入睡之後無意識的一種靠近。
是因為本能嗎?陸汀想,我的信息素讓你覺得很舒服,就像你的對我的作用一樣。
反正你一定是真的很困了。他又想,心裏也又軟了一下,把那只受傷的手輕輕向上擡,自己左臂墊在下面,免得把它夾在中間被壓出毛病。隨後他親了一口鄧莫遲的發旋,那些發梢方才弄得他下巴癢癢的,現在又來撓他的嘴唇。
陸汀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再睜眼時,滿屋子照得都是陽光,墻上顯示上午九點三十二分。陸汀果然無法一夜維持相同睡姿,他平躺著,感覺到肩上的重量,慢慢地、有些詫異地意識到——鄧莫遲沒有醒,也沒有遠離他,反而更進一步,直接枕上了他的肩膀。
是拿臉蛋枕的,所以更像是趴。陸汀能從視線底部看到,自己從肩頭到胸口的那塊布料仍然十分幹燥,他悻悻想,果然這人睡得再沈也不流口水。
睡了一夜,陸汀精神很飽,肚子很餓,但他一點也不想起來,不想叫醒鄧莫遲,不想打破當前任何。他就仿佛置身一塊巨幅拼圖之中,每一塊在拼的時候都耗了他不小的力氣,現在完整了,拿在手中了,他想到的詞當然是永遠。
刺眼的陽光是膠水,衣料褶皺間的影子也是,把他和鄧莫遲永遠地黏在一起。
九點四十五分,永遠被打斷了。是有敲門聲響起,隔了一扇門板和一個客廳,十分規律地持之以恒。陸汀見懷裏這人還是沒動靜,開始琢磨自己是否要盡可能輕地把他放下,然後下床開門,看看有什麽急事。
正當他猶豫,卻見鄧莫遲突然坐起,直立腰桿,閉眼往床頭櫃上摸,在觸屏上按了幾下。
“仁波切,今早過得還愉快嗎?打擾到您非常抱歉,”女聲像廣播似的響了起來,陸汀認出是幸子,“是先知想要見見您帶來的貴客。”
“不見。”鄧莫遲還是那樣長睫低垂,合著眼皮。
“先知已經準備好了……”幸子似有苦惱,“可否告訴我,什麽時候可以見面?”
“我通知她的時候。”鄧莫遲關掉通訊,又躺回床上。
陸汀見這人始終堅持閉眼,懷疑他是信了“只要不睜開就能迅速回歸睡眠”的傳說,或許是做了美夢,想無縫對接回去。但兩人的距離又拉開了,中間的被子塌下去一塊,於是陸汀拱回鄧莫遲身側,靜悄悄地沒發出聲音,準備跟著他賴床。
“你想去超市嗎?”鄧莫遲突然問。
“不睡了?”陸汀撐起上身,“去超市幹嘛?”
鄧莫遲眼中已然不見絲毫惺忪,清清明明地瞧著他,直接拆了夾板,又把他按回床面。那種半摟半抱的姿勢仿佛習慣使然,“這棟房子裏沒有適合下咽的東西,除了水。”
陸汀問:“你的手好了?”
鄧莫遲把右手從他腰上挪開,舉出被窩,五指微張著,一副不信你就來掰手腕的架勢。
陸汀沒忍住笑了,“真可惜,舒銳說至少要一星期,我還想多餵你幾天飯呢,”他試著去咬那指尖,鄧莫遲沒有躲閃,竟然就那麽任他含了一下,“這樣……算接吻嗎?”陸汀閃了閃眼睫,又道。
“算吧。”鄧莫遲瞇了下眼。
“最多算一半!只能算一百分,我現在只有二十,”陸汀用力握他的手腕,“老大,以我們的關系是可以賒賬的吧?欠你八十。”
“嗯,沒有利息。”鄧莫遲配合他說。
陸汀自覺幼稚,也不好意思了,轉而道:“其實我沒想到這兒還有超市。”
他說這話時,鄧莫遲專心看著他的眼睛,拇指還搭在他的下唇上,沾上一點濕潤,等他說完,鄧莫遲就捏捏他的嘴角,隨後翻身下床,“還有電影院。”
他背對著陸汀,開始換衣裳。
陸汀還在因為嘴唇上的觸碰發呆,直到看見那把細腰和那條光潔的脊線。鄧莫遲白得瘦得都像冰雕,陽光照照就融化了,好像多看也會融化,把那恰到好處的線條破壞。
不對,說融化也太誇張了,陸汀自問,你是做賊心虛嗎?可是不該啊,我憑什麽不能看?他又開始跟自己講道理,但終究是不能再看下去了,在心裏挑起發癢的芽兒,受苦忍著的也是他自己。於是他坐上床沿,也背著身子脫下自己的睡衣。昨天的襯衫陣亡了,今天他就換了件新的,明艷的鵝黃,異形珍珠綴成的扣子,寬肩闊袖的設計,是以前在都城礙於身份不敢輕易上身的一件。
這種無論是顏色還是款式都和“優雅”搭不上邊的衣服,如今看來,倒是挺適合在草場苔原上曬著太陽遊蕩,拍幾張照片。
鄧莫遲也沒有繼續黑白灰,直筒牛仔褲上面是件海軍藍的夾克衫,尖尖的立領有種硬朗的瀟灑。白天低溫不低,他帶著陸汀輕裝上陣,騎摩托爬上山坡,在山頂,陸汀看到遠處的溫室大棚,橫在山隘間,在平坦的空隙裏填上大片的白。
“都是食用蔬果,”鄧莫遲解釋道,“適合耕種的土地都用上了,其次才是放牧。”
陸汀心說周圍都是無人區,最近的城市離這兒兩千公裏,確實只能自給自足。
卻聽鄧莫遲又道:“農業是這裏主要的經濟來源。”
陸汀楞了楞:“主打天然有機作物,然後運出去賣?放射物質含量肯定比外面產的低,”他又笑了,想到畢宿五裏那些盡心呵護還有枯黃的植物們,“那確實比采金礦還賺錢啊。”
他覺得有必要抽空盤問一下Lucy,看看那些老夥計都怎麽樣了。
鄧莫遲對種菜和金礦興趣都不大,也不了解他的想念,沒再接著介紹,讓他扶穩,接著俯沖下坡。塵土草葉一同飛揚,兩人很快來到那片小小的村鎮。
事實上,小只是從邊緣遠看留下的印象,這鎮裏街道繁雜,建築密集,越靠近山腳,那些小小的緊挨的房子就越堆出都城迷你的影子。超市開了許多家,最大的那個位於鎮子西南,鄧莫遲把陸汀領進去,直奔生鮮區域。
光是蔬菜就擺了四排比人高的貨架,水果有三排,都是琳瑯滿目的,甚至有陸汀在特區的超市和購物網站見到的品種。他不清楚這地方的支付方式,自己那點聯邦紙幣在此是否會是廢紙一沓,但他好歹跟著“村長”——鄧莫遲似乎胸有成竹,因此陸汀也放開膽子,拿了兩盒草莓,擺進購物車一角。
印象中,這水果他只吃過兩次,草莓味的東西倒是嘗過不少。
鄧莫遲主要拿是是蔬菜,連彩椒和苦瓜都拿了,還真是註重營養均衡。在水果區,他只拿了兩顆桃子,放在陸汀的草莓旁邊。
“你喜歡吃桃子嗎?”陸汀推起小車,問。
“嗯。”鄧莫遲走在旁邊,插起口袋。
“我也喜歡。”陸汀偏過頭,蹭他的肩膀,“桃核長得端正,就能做掛墜,長得醜,好好育苗的話,也能種出樹。在這兒肯定能種活,說不定還能結果。”
“你很了解。”
“我種過,在我的飛船裏,走之前木質樹幹都有小臂粗了,”陸汀看著地磚間的黑縫,推車的滾輪正一道道軋過,“其實我算是個業余植物學家,從土壤到扡插我都研究了很多年,雖然別人不認,但你以前認了,所以以後要記住哦。”
“你可以在家門口種。”鄧莫遲在肉櫃跟前駐足,認真地掃視幾塊保鮮膜包裹下的牛腩。
家門口?陸汀回過味來——說的是他們剛離開的那棟小房子。那是不是可以理解成,鄧莫遲已經在把他當家人了?那也是他的家。雖然是在這樣一片充滿未知的地界。
陸汀由衷地感覺到開心,這開心大得讓他都有點意想不到。他也在肉櫃前插起腰。鄧莫遲拉開櫃門,他作為烹飪經驗豐富的那位,就摘下那塊最好的,放到購物車裏,兩棵萵苣上。
之後,不緊不慢地,他們又拿了牛奶、油鹽、茶和可可粉……陸汀都產生自己這是在特區的連鎖超商閑逛的錯覺了。他也基本可以確定,自己沒來的時候,旁邊這位從未下廚,可能主要靠找人蹭飯糊口。誰會不願意接待仁波切呢?光是逛個超市,一路就被無數個小綠人行過無數個禮,能偶遇上,他們似乎都很興奮,自覺保持的距離也隔不開嘈嘈的議論。
又或者,是那個幸子負責買菜做飯,在本該屬於自己的廚房裏?陸汀又想到這個可能,他記得幸子提過,這段時間由她負責仁波切的飲食起居。
陸汀莫名來氣,還是十分嚴重的那種,旁邊貨架上正好擺了染發劑,正是他常用的牌子,他就隨便抄起一盒往購物車裏丟。再一看,竟是火紅,類似於舒銳天生的發色。
鄧莫遲拿起盒子端詳。
“我不能再這麽一截黑一截黃了,”陸汀大聲宣布,“就它了,拿上就是緣分!”
鄧莫遲卻默默把染發劑擺回原位,換了一盒亞麻色的,跟陸汀的發尾比較了一下,確認差別不大,又在那人瞪直的目光中,把紙盒安置進那人推著的購物車裏。
“這樣適合你。”他說。
“適合是什麽意思?”陸汀還在跟自己較勁,“不試試別的,怎麽知道哪個最適合。”
“好看的意思。”鄧莫遲不等他,直接往前走。
陸汀臉上青紅一陣。你真是個笨蛋,他跟自己說,但心情也確實愉悅舒爽了。他推著他醒目的小車,尾隨在鄧莫遲身後,偷偷拿了三盒安全套,藏在蔬菜之間。當然,待會兒總會被看見,但他就是想藏上這麽一會兒。
總不能被那人盯著挑選!不能被任何人盯著。在一眾花花綠綠的包裝裏尋找Alpha專用的最大型號,同時思考要用上幾盒——這對一個十八歲的Omega來說,的確是件羞恥的事。
等離開那片區域,他卻又開始後悔沒拿五盒了。
逛到最後,陸汀才發覺這超市根本沒有收銀臺,對此鄧莫遲的解釋是,超市對進店的顧客有掃描,對帶出的商品也有掃描,相關費用會直接從他的賬戶扣除。
鄧莫遲也不清楚自己賬戶裏有多少錢,不過把小車推出安全門的時候,陸汀並沒有聽到警報聲響起,那當然是夠了。
兩人在門口卸貨,鄧莫遲撐開袋子,陸汀負責把東西分類放好。兩人配合十分默契,一直到陸汀拿開一盒番茄,三個紫色的扁形塑料盒露了出來。
這是最後留在購物車裏的東西。
鄧莫遲吸了口氣,只是用鼻子,很不明顯,但陸汀能聽到。
“我沒帶抑制劑。”
“哦。”
“我四個月沒發情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再來。”
“沒事。”
“你願意和我用嗎?”
“放進來吧。”鄧莫遲把日用品的袋口撐得更大了些。
陸汀鄭重地放入三盒套子,忽然有點心花怒放,“我能再去拿兩盒嗎?我跑過去。”他眼巴巴地望著鄧莫遲。
“用完再說。”鄧莫遲把透明口袋系緊,卻沒避開他的眼神,也沒避開躲在貨架後偷偷圍觀的幾個小綠人,把幾個口袋全都拎在左手,坦坦蕩蕩地朝陸汀伸出右手。
這下陸汀是完全心花怒放了。
“那我可要快努力,快攢夠分數,不能白瞎這麽多套子啊。”他帶著點傻笑,小聲地說,把裝肉裝菜的袋子都搶過來自己拿,緊緊挽上鄧莫遲痊愈的右臂,兩人就這麽大搖大擺地走回街上。
鄧莫遲之前所說的電影院就在對面,但他似乎並不想進去看看,對於陸汀來說,則是只要跟著他去哪兒就好。兩人又騎著摩托回到了山的另一面,儲物箱縫隙裏夾著一片菠菜葉,一路隨風飄搖。
有了安全套那一出,陸汀的腿縫裏又有些不對勁,他到家就跟鄧莫遲說自己要染發,順便想洗個澡。
鄧莫遲卻自告奮勇,要幫他染,“沒有用過,想試試。”他從哪看都是那麽無辜。
陸汀當然沒了轍,於是事情就演變成,他坐在浴室鏡前,老老實實地穿著衣服,衣服上還搭了一層塑料布,鄧莫遲就在他身後,同樣衣冠楚楚,套頭衫的袖子高高地挽起來,對照著步驟說明一步步操作。
染發膏是白色的,頭發被粘成一綹一綹,貼在頭皮上,陸汀覺得自己這樣很醜。他也在鏡中看到鄧莫遲,微微蹙眉耐心鉆研的樣子仍然是那麽好看,手上塗抹梳理的力度也是那麽謹慎又柔和,弄得人頭皮**,就像陸汀的頭發是比一級保密系統更難破解的命題。
我一會兒無論如何都要洗澡,陸汀悄悄夾緊腿,咬著嘴唇想,這已經擦不幹凈了。
然而剛染完發不能太快接觸熱水,於是陸汀下廚,兩人先吃了一頓,鄧莫遲不負期望地解決幹凈了四道菜,陸汀也久違地感覺到了吃飯也是件值得享受的事。等他如願以償地終於洗完了澡,下午已經過去一半,將近三點鐘,他簡單套上襯衫,拎著濕漉漉的浴巾走出浴室。
鄧莫遲居然沒在書房,而在浴室外的餐廳坐著,盯著墻壁出神,椅背上搭著的正是陸汀的褲子。陸汀慌慌張張跑到他身後,一邊提褲腰一邊問:“怎麽了?待會兒有事?”
“嗯,”鄧莫遲貼心地沒有回頭,“接到電話,要去工廠一趟,你可以一起去看。”
“哇,那是造什麽的工廠?”陸汀又來了精神,低頭系起皮帶,心說千萬別跟我說是水果罐頭。
“人。”鄧莫遲頓了頓,似在斟酌措辭,最終還是直說了出來,“人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