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陸汀足有一分多鐘發不出聲音。他傻傻地張著嘴,摘下面罩,因為他下意識覺得此刻十分重要,而重要的時刻,他們應該看著對方。
只用眼睛。
鄧莫遲也把面罩扯了下來。他還是略顯困惑的表情。
陸汀問:“什麽變化?”
他太緊張了,自卑狂喜和不敢確定混在一起再投射在身體上,或許就是一種緊張。以至於他顯得有些唐突。
而在搞明白一個問題的過程中,鄧莫遲並不會在意那些有的沒的,也不會拒絕多費口舌。他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會焦慮,做事會猶豫。”
陸汀的眼神暗了暗——這似乎不是什麽好的變化。可以理解成一種在乎嗎?會不會太自作多情了?
鄧莫遲又想起來一句:“也會覺得放松。”
陸汀立刻來了精神:“比如什麽時候?”
鄧莫遲看向天花板:“笑的時候。”
笑?陸汀清楚地記得他的笑。在那家名叫太陽神的酒吧裏,投影出的日落前。當時自己在和他說,我就想和你交個朋友。
或許還有偶爾的、掩藏在防毒面罩裏面的笑。看不到也聽不真切。
“那你現在能不能笑一個呀,”他往前挪了兩步,湊在鄧莫遲跟前,目光掃過他曲在機床邊緣的膝蓋,“放松放松。”
沒想到鄧莫遲竟然真的照做了,臉龐正對著陸汀,他好像那天酒吧裏按照電子程序辦事的仿生服務員那樣做出了一個標準化的笑容,並且保持了幾秒,很好看,但也確實詭異。
“……不錯,你眼睛形狀那麽好,睫毛那麽長……笑起來彎彎的,很適合笑,”陸汀知道自己的語言十分笨拙,但他並不允許自己的羞怯在這極為難得的時候誤事,堅持紅著張臉直直地盯著,嘴角禁不住**,“以後還要多練,那才能笑得更好。”
鄧莫遲點點頭,似乎把這話聽了進去,虎口抵在薄唇下方,食指和拇指分別向上推兩邊的臉頰,皺著眉頭揣摩角度。
陸汀看得臉熱,脖子熱,頭腦都開始發熱了,他想自己估計是哪根筋搭錯了,居然想用“可愛”來形容自己面前這個總是嚴肅淡定心事重重的家夥。終究是忍不下去,他蹲**樂出了聲,卻又徒勞地咬住嘴唇想把自己這毫無形象可言的狀態咽進肚子,憋得肩膀都在抖。
鄧莫遲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幽幽傳來:“我剛才是說,你笑的時候。”
陸汀立刻靜了下去,他沖著地面楞了兩秒,不太流暢地擡起頭:“我笑,你放松?”
“奇怪嗎?”鄧莫遲把捏笑臉的手放下,十指交叉在一起,“你知道為什麽?”
陸汀想了想,道:“也許是因為笑這種行為可以感染?那個叫做氛圍的詞。”
“有可能,”鄧莫遲忽然靠近他的臉,劉海垂下幾乎要碰到他的額頭,筆直地打量他,“總是沒煩惱的樣子,你也很適合笑。”
陸汀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鐵銹氣濃郁密實地縈繞鼻前,又一次微妙而明晰地和屋裏的其他廢金屬區分開來。可能這種不同僅僅是因為它是來自鄧莫遲的。陸汀想:饒了我吧。
多虧基本功紮實底盤穩當,終究是在原地蹲住了,沒有出醜。
“那你喜歡看我笑嗎?”陸汀鼓足勇氣問。
鄧莫遲坐直,離陸汀又遠了,臉上也恢復了無所謂的神情,烏發下的皮膚被燈光映成一種無瑕的白。對這種主觀問題,他似乎沒什麽想說的。
陸汀捏捏鼻梁,膝蓋收攏,眼睫也垂了下去,“反正我很喜歡看你笑。真正開心真正不經意的那種。所以平時不想笑的話,板著臉也很好。”
鄧莫遲反問:“發情期還沒過去吧。”
這話題轉得太快,陸汀有點楞:“……應該吧,一般不都要好幾天嗎,雖然我剛第二次,好像不太規律。”
“嗯,剛才淡了,現在又濃了。”
“什麽?”
“信息素的氣味。”
“你聞得到?”陸汀擡眼,他差點跳起來。
“我的嗅覺有點問題,在公共場所,我能聞到上百種味道,有相近的,但個體之間差別還是很清楚,”鄧莫遲認真道,“那種感覺多數時候都很惡心。”
“所、所以你也聞得到我的?我以為我沒有。”
“你的味道是水。”
“水也有味道?”
“化學層面是無色無味,但對我來說,任何東西都有味道,”鄧莫遲把事情說得淺顯,“就像土地也有,鋼鐵也有。”
“鋼鐵也有。”陸汀喃喃重復。
“不小心就會忽略,”鄧莫遲註視著他,陳述道:“它讓人覺得你是濕的。”
“我是濕的?”陸汀害羞地瞪大眼睛。
我確實經常是濕的!你在的時候。比如現在。他這樣想著。
他甚至感到呼吸阻塞,攤開五指把臉埋在裏面,腦海中是抑制不住的瘋狂念頭:我……我吃了好多抑制劑。但還是好想讓你抱住我,親我……脫下我滑膩的衣服。
標記我。
“但不是雨,”鄧莫遲又道,“雨很臭。”
說罷他就站了起來,從門口抱回最後一部分鋼管,牛仔外套沾了血汙,他也習以為常,只把來之不易的回收物在室內角落整齊地堆好。眼見陸汀還蹲在機床前發懵,身體微微抖動,臉蛋藏著也不知怎麽回事,他就提醒道:“走吧,你該回家了。”
“說過了我會送你。”他又走到陸汀跟前,拽他胳膊想把他提溜起來。這片舊戰場附近曾是生長在河谷的茂密雨林,如今一到夜間也會有因輻射而變異的生物頻繁出沒,比白天還要麻煩許多。留一個正在發情的Omega在他設施簡陋溫度低下的安全屋裏確實不是上策。
陸汀似乎也被拽回了點心神,終於乖乖站起,膝頭酸酸地跟在他身後,小聲地問:“那苜蓿草呢?我噴的香水。臭嗎?”
“沒註意。”鄧莫遲鎖住機械小狗,打開手電,光柱一直延伸到飛船的尾翼。
“我噴它是因為想給你留下個好點的印象,苜蓿味很舒服的,說是讓人身心愉悅,也沒有爛大街,總比水味好。”
“誰會去在乎那種東西。”站在那架等候多時的“Aldebaran-b”跟前,鄧莫遲回頭去看,陸汀竟和他一樣沒戴防毒面罩,在灰沈沈的夜氣中暴露出頭發、五官和肌膚,那張臉仍然是緋紅的,“怎麽看都是真實的東西更值得關註吧。”鄧莫遲又道。
陸汀聞言,躲閃地看了他兩眼,把手掌對準飛船入口的安全鎖。電子屏幕感知他的指紋,或許也能感知他的脈搏。他的心臟確實跳動得太離譜了,他魂不守舍地沖著面孔掃描鏡頭眨眼睛,不斷在想,剛才那句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在這個人看來,自己寡淡的信息素優於那種昂貴的、根據大眾喜好人工制成的味道?
更值得關註的,原來是真實。
陸汀攀住扶欄高擡起腿,一步跨上飛船,鄧莫遲跟在他身後。密封門嚴絲合縫地關上了,船艙裏很溫暖,充滿一股安詳穩定的氣息。
“你去休息吧。”陸汀打開操作權限後,鄧莫遲這樣對他說。
“謝謝啊。”陸汀挨著他不想走。
“是我搭便車。”鄧莫遲目不轉睛地看著光屏,手上已經開始輸入,迅速地計算當今風速風向下的射線風暴移動路徑,從而調整飛行軌跡。
陸汀側目望著他,點點頭,還是沒有回後艙窩著,而是在另一臺計算機上做些簡單的協助工作,兩人效率頗高地把飛船送上正軌,鉆出那個輻射塵空洞進入高空,剩下的路程基本都是自動駕駛了。鄧莫遲直接在副駕駛座上一坐,仰面望著艙頂上的幾顆指示燈發呆,是睡不醒卻又不睡的那種招牌樣子。陸汀默默幫他換了一次敷料,之後就在駕駛座上一秒一秒地看著他的神遊天外。
天外是哪兒呢?他到底在想什麽呢?愛上一個聰明的人,陸汀就看到自己的笨。
航程在靜謐中度過大半,除去儀表引擎工作的聲響,以及兩人輕重不一的呼吸,什麽都聽不到。偌大的黑夜把移動盡數吞沒。距離撒克遜河只剩二十多公裏時,陸汀開口:“其實我查過一些其他緩解發情的辦法,我姐姐說目前有些抑制劑副作用還不明確,雖然抑制劑是最有效的。”
鄧莫遲暫停和指示燈的長久相望,看向他。
“就是那些偏方似的東西,據說可以喝冰水洗冷水澡,但我上次試過了,沒用,還可以手術去除部分腺體,但是我還想談戀愛我才不要,”陸汀捏住扶手,好比給自己出了個難題,他艱難地說,“還可以和Alpha接吻,真的,那樣可以暫時標記,平復信息素紊亂。”
鄧莫遲並不詫異:“我妹妹是也是Omega,和你一樣查過。”
陸汀頓時從那種無所適從中解脫些許,在背包裏翻找,兩只嶄新的面罩被他抽了出來,“上次答應的,我找了兩個兒童款,”他遞過去,“幸好沒忘。”
鄧莫遲接過:“謝謝。”
陸汀吸了口氣,又說:“你快到了。”
“我送你到特區下面,”鄧莫遲道,“然後坐巴士回去。”
“不用,我現在也沒什麽問題。”
“你有話要對我說。”
“這也是你的感覺嗎?”
鄧莫遲頷首,默認了這件事。
陸汀側耳聽著自己的鼻息,他呼出的氣都是熱的,好像再不抓緊就會把那點高溫的勇氣和沖動都呼出去。或者半途堵住了,高壓鍋似的逼他失控,讓他在鄧莫遲面前變成那種軟弱放蕩的樣子。
所以,的確是有話說,壓在喉嚨口,不說就晚了。所以。
陸汀一口氣道:“你說以後不要來了,如果是不想再和我見面的意思,我不能同意。你也讓我的情緒產生了變化,從一開始就產生了。聽到你說因為我感到焦慮、猶豫,還有輕松,我真的很開心。”
鄧莫遲緘口不語。
陸汀又問:“所以……那些變化,無論大小,哪怕只有一點點,能不能接著留給我?”
鄧莫遲道:“已經存在了。”
陸汀看著他,甚至不敢聚焦:“還能有更多嗎?”
“那些客觀因素我都可以克服,”他又急著補充,“人均壽命已經只有五十歲了,誰知道我們能活幾年呢,時間不多,我想幹的事有很多,最想和你待在一起。”
“為什麽?”鄧莫遲問。
“因為我喜歡你!”陸汀脫口而出。
只見鄧莫遲反應不大,陸汀自己倒是完全亂了陣腳,他站起來,攥著兩只手,仿佛已經落敗:“我知道這件事可能讓你頭疼……但我不需要你現在就喜歡我,我會努力的,就算以後還是不喜歡,那也沒事,這都是自由,但是那些事我都可以以後再傷心,你不讓我去找你了,我現在就會開始傷心。”
“你不了解我,”鄧莫遲也站了起來,“為什麽會喜歡?”
“你也不了解我,”陸汀瞪著他,瞪了沒兩秒就開始揉眼睛,“為什麽就知道我不能喜歡?”
鄧莫遲忽然笑了,他竟然問:“你要哭嗎?”
陸汀的眼淚硬生生憋在半路,蓄在酸沈眼眶中,只有一點點濕潤,不往外流。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他恍恍惚惚地啞聲道,“我也是第一次和誰說喜歡。說出來,不需要再藏著掖著,又好像松了口氣又好像很難過。如果我說看到你就覺得命中註定你會覺得好笑吧,但它是真的……”
聲音越說越小。
不知何時,他們已經過了那條河,特區的燈火就懸在不遠處的半空中,被團團灰霾抹得光怪陸離,像一池困在雲中的雷電。
“我們會再見面的。”鄧莫遲看著窗外。
“你同意了?”陸汀往他跟前錯了兩步。
“是。”鄧莫遲開始背刀,兩只面罩帶繩的紙盒被他掛在刀柄,搭在護手上。地圖提示,那艘巨大的畢宿五和這架“行星”的軌道即將重合,陸汀就要回到高處,他也要下去了。
隨後他站在船艙門口,等待飛船自動泊地時的那一下震動。
陸汀果然緊緊跟著他,一定要站在他旁邊,眼眶還是紅紅的,但臉上已經有了笑容:“老大明天見。”
“這兩天我有事,等你恢復吧。”
“我明白啦,我會聯系你的,你是我的特殊聯系人,”陸汀還是彎著眼睛,整張臉都透出單純的快活,“對了,今天我們又做了戰友,是不是可以再抱一下?”
鄧莫遲一時無言,一個發情期中的Omega,各種情緒都來得那麽快,那麽完全,在他面前這樣毫無防備,而他依舊心平如鏡。每件事都顯得不那麽合理。
但陸汀可憐巴巴的:“就像上次那樣,就一下。”
“好。”鄧莫遲如上次那般張開雙臂。
下一秒陸汀就被他抱入了懷中——確切地說,是陸汀自己撲了進去,卻自覺伏在他肩上,個子稍低一些,一身柔軟的樣子。
鄧莫遲想,上次擁抱的時候,懷裏這個人,就在喜歡自己了。鼻梁上的那一下也有了解釋。
這次他的感覺失靈了,因為覺得不切實際。有很多人對他的外貌感興趣,有不少人和他閑聊搭訕,更有人想和他交配繁殖——或許只能用這兩個詞。人造人種群中幾乎沒有Alpha這一性別,而他似乎是其中比較年輕體面的一個。
但是沒有人和他說“喜歡”,說,“命中註定”。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要擁抱的嗎。
落地的那一下震顫也是在擁抱中度過的。停機坪旁邊是條商業街,小攤小販雲集,特區下方的自然人居民們在此消費,艙門一開,雜聲就湧了進來。
“好了。”鄧莫遲拍拍陸汀的腰。
陸汀卻還是不願撒開,身子立直,雙手還要抓著他的肩膀,一對兒黑眼仁亮極了。氣息倏然湊近,他的眼神黏得更緊了,嘴唇熱乎乎地貼近鄧莫遲的嘴唇,親了一口。
除了很軟之外沒什麽感覺,倒是接觸時的那一聲響,有些清脆,鄧莫遲聽得很清晰。
“這是我的初吻!”陸汀連耳根都紅了,興沖沖道。
也是我的。鄧莫遲想。
“你覺得討厭嗎?”陸汀的目光像是要鉆到他的眼底。
“不討厭。”鄧莫遲如實道。
“我到明天肯定都不需要抑制劑了,”陸汀羞澀地放開他,微微低頭看著一邊,“……我喜歡的Alpha和我接吻了。”
你查到的接吻是這樣的嗎?假網站吧。鄧莫遲這樣想著,兀自下去,說了聲再見。陸汀用好幾聲回應他。飛船騰空時,鄧莫遲站在幾步外的路邊,仰起頭來,沒有走開。
陸汀就扒在窗前用臉貼著玻璃,瞪大眼睛一直往下看,直到那個人縮成一個點,一個點再掩埋在霾塵中。
他忽然覺得自己上升的過程其實是下墜,回想起來,那熙熙攘攘的地面仿佛才是寂靜宇宙,紛雜燈光都是假的,是該被黑洞吞並的。
而唯一一顆亮著的星星,沈靜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