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陸汀搞不清他說的“弄”是哪種弄法。
但人家要他守門,他當然聽懂了。
門外確實有醉漢擠在走廊夾道裏,人數在十個以上,脖子上都帶條碼,罵罵咧咧要往這總控室沖。陸汀把手電筒放在桌面上給M83照明,自己堵到門口,“嘿,冷靜,都冷靜點,”他踩在玻璃碴上,用英文喊道,“我是警察,問題正在解決,你們回到原位稍等一會兒!”
為首的大塊頭停住了沖撞,其他幾位就圍在他身後,“哪來的廢物就說是條子,我還說我是這一片的大警長呢!”
陸汀把身份磁條插入手環,警官證這就亮了出來,“還請配合公務。”他說。
“哦——我們的小Omega——陸警官,請問這裏是你的粉紅色轄區嗎,假證在哪兒造的給推薦一下?”大塊頭笑嘻嘻地哈著酒氣,“裏面這個還挺有閑心,電腦好玩嗎兄弟?哥幾個捎點東西就走,沒想惹你啊,美人!”似乎是註意到了M83的相貌,他梗著脖子瞧,沒得到回音就接著朝屋裏擠,順帶搡了一把陸汀的肩膀,把他往門框殘留的玻璃尖兒上推。
哪知陸汀非但沒有被推動,還一把鉗住這人手臂,“嘎嘣”一聲是肘關節脫臼的脆響,接著就是一個過肩摔,他行雲流水,直接把那摔得軟綿綿的家夥往墻根一丟,二話不說又去拽最近那人的領子,照著膝窩一踹把他扔在為首那人身上。
隨後踩住了兩人的掙紮,他擡起眼問:“正好缺扇門,你們誰還願意補?”
敢說他是假警察敢推他肩膀還敢騷擾他看上的人,陸汀可從沒受過這種委屈。
剩下幾位目瞪口呆,但畢竟人多勢眾,當然也不肯吃這種虧,一窩蜂擁上來,陸汀就死守著那扇門,不想拔槍,於是警用麻醉針都快用上了,倒是苦了地上那兩位,躺在碎玻璃上挨了不少踩踏。這場混亂在突然亮起的燈光中驟然停止,所有人都被刺得瞇眼,走廊外的老情歌又輕飄飄地回來了,連帶各式機器重新啟動的細微嗡鳴一起,浮上空中。
陸汀登時呆住,和他扭打的那兩位也是,他們放開了彼此,一同看向門內。
值班員不知何時醒了,戰戰兢兢縮在一個大型主機後面,探出腦袋。M83剛剛拔掉備用電池上的插頭,鍵盤放在一邊,他撐地站了起來,拍拍手上的灰,走到鬥毆現場幾步遠處,“麻煩讓一下。”
幾個鼻青臉腫的醉漢楞了楞,紛紛貼住墻壁,在窄仄的空間中給他讓出一條出路。
M83跨過地上的人,有幾個負傷的已經躺倒在屋裏,更有擠進來的,或許再遲一點這門就守不住了。他的馬丁靴也再度踩過地上尖銳且閃亮的殘渣,一直這樣目不斜視,他好像沒把目光放在任何東西上,也不是傲慢,只是一種不感興趣。
和陸汀擦身的時候,他才微微側過臉,看了他一眼。
陸汀發著怔擡步跟緊,從進入總控室再到出去,手表的分針竟真的沒劃過兩格。兩人沈默地走了一段,眼見著大廳燈光從不遠處流過來,陸汀才忽地如夢初醒:“不對,剛才那些人說要搶東西,那個值班員肯定打不過他們!”
M83繼續直走:“那是你們警察的事。”
陸汀噎著一股子氣往回跑,卻見那總控室一派和諧,醉漢們蹲在墻角,有的在互相從皮肉裏摘玻璃,有的在擦鼻血,值班員則正在默默地掃地。
“警官,還有事嗎?”他有些害怕地看過來。
陸汀松了口氣:“以後工作時間不要喝酒,還有,註意安全,有事報警。”
“唉,我明白。”值班員還是訕訕的。
“你們呢?”陸汀也在墻角蹲下。
“我們走了,我們走還不行嗎!”醉漢們轉眼間就全都爬了起來,挪著遲緩的步子想離他遠點,陸汀卻拽住傷勢較重的一位,照著他脖子一掃,兩秒鐘之後,一筆錢被打了過去,“醫藥費,”陸汀略帶歉意地說,“不許自己全吞了啊。”
醉漢們似乎還沒反應過來,陸汀更是沒心思再多說,朝著大廳流轉的波光快步跑去。他在原先的位置上找到M83,落日,草原,M83又是那樣專心致誌地凝視它們,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杯水還好好留著,陸汀一撐桌面,頗為輕盈地坐上高腳凳,氣喘籲籲地灌幹凈涼水,抹抹嘴角問:“剛才,怎麽辦到的?”
“編了個程序。”
“……發電程序?”
“偷電,”M83看向陸汀腕上的表盤,不急不緩地說,“剛才的狀況很常見,不是硬件問題也不是電費不夠,這邊能用多少電其實是根據特區用電情況決定的,特區耗能過量,這邊的供應就會被從源頭控制,有遠程強制斷電的程序。”
陸汀腦海中閃過許多自己所在區域的高耗能產物,比如全息廣告,比如電熱系統,又比如富家子們在人工模擬成一百年前潘帕斯高原環境的大棚裏進行的馬球比賽,馬是健康未變異的活馬,全聯邦也找不到超過一百匹,球場上的溫度濕度以及宜人的氣候,還有隨風吹拂的青草,全都靠電力維持。
球賽就在今天,作為總統的幺子,更是前幾年的1號前鋒,陸汀當然也收到了邀請,心裏裝著其他事情懶得過去罷了。
“所以你剛才是,寫了個破解自動斷電的程序?”陸汀調勻呼吸,問道。
M83搖了搖頭:“黑進電廠不是更直接?我把這家酒吧的序列號從斷電名單上抹除了。”
陸汀終於真實地意識到,在自己面前坐著的是個能在十分鐘內用一臺過時計算機進入電廠二級保密系統的超級黑客。
聯合政府的系統也只是一級而已。
並且這個黑客談及工作時,自稱“撿垃圾”。
強壓住震驚,陸汀還是說不出什麽話,卻聽M83道:“你可以逮捕我。”
陸汀站了起來:“我不要!”
他耷拉下睫毛,聲音又變得柔軟:“其實我覺得你做了件好事……”
M83坦言:“只是因為這裏我今晚還要用。”
陸汀坐回椅面,又想起有人一點鐘要來赴約的那茬事,居然只剩不到五分鐘了,桌邊走過的都是忙著清理地面的服務員,方才的狼藉也快要恢復秩序,他把戴表的手揣進口袋,卻也心知這不能讓時間過得有任何延遲。
“我到時候再來找你,不是明天就是後天,一起去第四區,”陸汀打起精神,指指手環,“等我聯系你哦!”
M83不置可否。
陸汀又興致勃勃地說:“我真的覺得你超級厲害,以後就跟你混了。我可以叫你老大嗎?”
M83顯得困惑,眨了一下眼睛,剛想開口肩頭就被搭上一只手臂,“真行啊,漂亮妹妹認親現場被我碰上了?”
這人也是厲害,動作和話語全都好比在往陸汀尾巴上踩。陸汀也就真像個挨了招惹的小狗似的蹙著眉頭打量起桌子對面,他嗅到一股子濃重的汽油味,只見來人年紀不大,和M83身高相仿,一身墨綠色連體衣松松垮垮,腰帶都沒系,頭發還染成了流裏流氣的銀灰,長度都能紮小辮了。
頂著一頭淺亞麻亂毛的陸汀斷定這人是個流氓。
M83把那只手從自己肩上拿下,保持距離似的站在椅子另一邊,而那位銀發男顯然對他的愛答不理十分習慣,興沖沖地朝陸汀探出右手來,“行了行了不嘴臭了,何振聲,平時做點小生意,小朋友你呢?”
“Lu,警察。”陸汀盯著他灰藍的瞳孔,也看到他並無紋樣的脖頸,謹慎地伸手握了兩下。
一個和他一樣過了河的自然人。
“想不到鄧老弟好久不見業務還是這麽繁忙,”這位何振聲直接往M83原先的位置上一坐,愜意地招呼服務員過來,“怎麽著,還能談嗎?”
“等我一會兒。”M83說。
“走,我送你到車站。”他經過陸汀身邊,自然而然地就要帶人走。
陸汀頭腦發懵地追,等到出了酒吧大門,當頭撞上瓢潑大雨,看著M83還在身邊,他才敢告訴自己這是真的。
“雨太大了,路不遠,走過去吧!”M83戴上雨衣的兜帽,擡高聲量。
“好!”陸汀大聲答應,簡直要心花怒放了,連盤桓在心的那句“鄧老弟”都沒有方才那麽糾結,撐開傘和他一同走入雨幕,滿地的水亮得像油,阿波羅的霓虹招牌倒映其上,是掉落的水粉。他們踩著水粉走遠,進入漆黑的窄巷,手電筒落在總控室忘拿了,陸汀就夾著傘,從背包裏翻出第二只,“其實我有夜盲癥。”
“猜到了。”M83本來走在前面,現在放慢步子退回他身旁,不擋他的光線。
“你的感覺真這麽準啊!”陸汀怕傘骨亂戳,也不敢靠得太近,“我好羨慕。”
“感覺來源於觀察。”M83道。
“那,是因為我說我會很開心,所以你才送我的嗎?”陸汀又小聲問。
“是因為你會迷路。”M83插上褲子口袋。
陸汀悄悄看他:“哦。這些小巷子裏面地圖確實不太詳細。”
半天沒聽見應聲,陸汀就知道,沈默又要開始了。事實上他並不認為這種安靜是煎熬,習慣了之後還能品出些安心和舒適,但是想到馬上就要說再見,就還是不免覺得浪費,於是挑開話頭:“我想了想,剛才把人打那麽狠也有我的不對,我給他們醫藥費了。”
“你也受傷了,左邊臉上。”M83轉過臉來,目光很亮。
“但還是感覺我在欺負人,他們過得應該也都很不容易。”陸汀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你同情嗎?”
“那些喝醉的?”
“所有人,”M83說,“他們和你以前見過的很不一樣。”
陸汀想了想,認真道:“是,很不一樣,有時候我會覺得那些悲慘和我也有關,我也是造成這些局面的原因之一。”
“這本來就是被放棄的地方,所有人也都放棄了自己,悲不悲慘都是各自的事,”M83平聲道,車站就在前面,被包裹在一團光暈裏,很朦朧,“所以不要再來了。”
“你說的不對。”陸汀立刻道。
M83閉上嘴,並沒有反駁的欲望。
陸汀又說:“你自己就是一個反例,上次幫了我,這次又幫了一酒吧的人,頭腦聰明考慮周全對弟弟妹妹也很好,你是我佩服的那種人,老大。”
M83加快步子往站臺去:“不要到處認老大。”
陸汀跳過一個水窪,回身擋在他面前:“我只認了你一個。”
M83不搭話,只是端端正正地瞧過來,往前邁一步,陸汀就心怦怦挑著往後退一截,他就這麽紅著臉上了站臺,心想某些人未免也太擅長轉守為攻了,手心裏出得汗太多,拿著傘柄都在打滑。遠燈和車輪軋水的響動也在此時一同穿透雨幕,是橙色大膠囊到了,空空蕩蕩,停在一旁。
“上去吧。”M83說。
“我很快就回來找你,我真的是個很好的壯勞力,我還免費,”陸汀鞋跟已經懸空,只有一半腳掌還踩在站臺邊沿,車門灑出大把橙光,他仍是不舍得上車的樣子,“還有,老大你以後也要記得乖乖穿雨衣!”
“知道了。”M83心不在焉得都快把眼睛瞇上了。
“那個,可以抱一下嗎?”
“嗯?”
“我想抱一下你,”陸汀迅速收起傘來塞回M83手中,淋著雨,豎起一根手指,“就一下,我覺得我們今天在總控室合作得很好……是戰友,戰友是要擁抱的!”
M83摘下兜帽,居然大大方方地張開手臂:“來吧。”
陸汀咬著舌頭憋著尖叫才沒一頭撲上去,雨衣拉鏈是敞開的,他小心地把手伸入,輕輕地圈抱,裏面毛衣被雨水沾得發潮,貼在他的手掌下。
擁抱的時候,他的額頭可以碰到M83的鼻尖,但他沒敢去碰——稍稍踮起腳來,他們就可以平視對方,這他做到了,堅持了至少兩秒,陸汀才滿面通紅地側過臉去,下巴挨著肩膀上的塑膠,這讓他們抱得更緊。
大約三分鐘後,陸汀坐在巴士的最後一排,把身子扭正,低頭系好安全帶。他剛剛目送一個背影消失在車站照明的最邊際,孤孤單單,他就一直看直到看不見。此刻撥開濕漉漉的劉海抹掉瞇眼的雨水,他的心還在劇烈跳動。
“鄧莫遲,我的名字。”方才擁抱的最後一秒,耳邊落下一句話,它現在依然盤旋不散,“你可以這樣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