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M83似乎轉臉看了他一眼:“謝謝。”
陸汀手中一空,雨傘被抽走,從他握著的另一端。手指並沒有接觸。
“我也來等車,想著也許會碰到你呢?就把傘帶上了,沒想到這麽巧。”陸汀說,“我辦好乘車證了,也安裝了那個程序,這個車應該十點鐘就有一趟吧。”
現在是九點四十四分。
“嗯。”M83道,將傘把後的掛繩纏上手腕,隨意地垂著。陸汀動了動睫毛,悄悄看著他的影子:“上次謝謝你啊。”
“不客氣。”
“一會兒有事嗎?我想請你吃頓夜宵,還有……”陸汀看向身子另一側,對那兩個孩子,他又能大大方方了,“你的弟弟妹妹?”
“他們明早還要上學。”M83應該是默認了弟妹的事。
那我就單獨請你唄,正好。陸汀把這句話吞進肚子。
“真的不用這麽客氣,我也沒有幫你什麽。”M83又道。
陸汀發覺自己居然連把頭轉回去盯馬路的勇氣都沒了,他就保持方才的姿勢,瞧著女孩衣襟上的星星,聽見男孩問:“你是警察?”
“我是。”陸汀看向他面罩上兩個黑洞洞的圓形目鏡。
男孩竟立刻拉著女孩挪遠了兩步,聲音被面罩悶著,仍顯得很不友好,“你要坐車過河?去做什麽?查案?抓人?那你怎麽不穿制服?”
陸汀心說,您管得還挺多,如果我說我是要去泡你哥,把你哥接到我家去,和我一起住,才不帶你,你能打我嗎?
“我去治病。”他臉上還是一本正經。
“什麽病?”男孩果然追問。
“反正是怪病,四肢乏力,代謝加快,腦子只能想一件事,”陸汀優哉遊哉胡亂說道,又仿佛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扯下背包翻找,“我姐是個醫生,她說這病就是我老是忘戴面罩吸了太多輻射塵導致的,可難治了,預防總好過治療——”
“所以這個送你。”
一副嶄新的防毒面罩,主流品牌兩個多月前推出的最新一代,還是限量發行,過濾夜視通訊等功能均齊全,使用壽命還有完完整整的40個月,被他遞到M83跟前。身體也跟著自然而然地轉了過去,陸汀終於撩起眼皮。
就著此處燈光,他看清楚了,那雙眼睛是一灰一綠。
左邊是灰……大概是。僅比黑色淡一點點,隱約含著團蒙蒙的霧,淺淺看一眼還好,往深了緊盯著瞧,仿佛就很快會陷入極力想要弄清“這眸色到底該怎麽描述”的怪圈。右邊則是透亮至極,望過來的時候,薄而光潔的眼瞼微微下垂,眼角還是上挑,瞳仁折射白光,像塊色調濃郁的翡翠。
“我上次看你也沒戴這個,還淋了雨,真的不好,”陸汀被看得躲閃,他發覺自己的思緒又變成亂糟糟的了,在M83平直的目光面前,他解釋不清這面罩的來路,為什麽隨身帶著,又為什麽恰好能遇上,還能拿出來送,“總之你戴著吧!你戴我也戴。”他直接稀裏嘩啦拆了包裝,把紙盒跟密封袋塞回背包。
M83還是那樣專心望著他,似乎有些驚訝:“找我有事的話,請你直接說。”
陸汀差點噎住,捏著面罩一角的手懸在半空:“我沒事,我——”
“哥你就收了吧,”男孩在他身後插嘴,耳機大概是摘了,吵嚷的漏音更加明顯,“平時還撿不到這種東西,一只的價錢就夠我們花半年,而且咱們那邊商店都沒授權賣,在路上找個人搶都搶不到!”
M83卻默默把陸汀的手按了下去。不遠處橙光乍起,是大巴來了,他直接繞過陸汀站在弟妹身後,門一開,就把孩子們推上臺階,隨即自己也上車。
陸汀立刻停止怔楞,緊攥著方才被碰到的那只右手的五指,追在後面刷上身份磁條,快步登入大巴。只見中間兩排座位,兩個孩子已經摘了面罩,M83則剛剛把妹妹沈甸甸的書包放回她腿上,自己在弟妹後排靠窗坐下。
這車上本來就沒幾個人,方才一同等車的又只有他們四個,他旁邊就是空座。
陸汀走近,走得很急,靴底在橡膠地面上擦出聲響,“你幫了我,又不讓我請你吃飯,我就想給你回禮,”他在過道站定,和M83隔了一把椅子,把眼睛瞪得圓溜溜的,“請問這有什麽問題嗎?”
M83皺眉:“這不是等價交換。我也不需要它,輻射塵對我影響不大。”
前排的女孩轉回身子,趴在靠背上,只露出一雙眼睛:“哥哥,這個警官是好人吧……他在關心你呢,而且,你老是只給我們戴,我們也很擔心你的。”
聲音很小,還怯生生的,M83的眉頭松了,但也不搭理她。
陸汀忽然靈機一動,感激地看了那小姑娘一眼,又道:“我家裏還囤了幾個,下次送給你弟弟妹妹,他們現在用的都太舊了,但前提是,你現在要把這個戴上,”頓了頓,他又大聲地補充,“我給你戴!”
他這就俯身,湊到了M83跟前,面罩的開關已經打開,只需輕輕扣上去,它就會根據面部線條進行自發性形變,調整到完全貼合的程度,再永久地把形狀固定下來。
M83並沒有反抗,就那麽靠著椅背仰起臉,一副隨你便的模樣,看起來還有點乖。
指尖觸到被過濾的呼吸,陸汀細微地抽了口氣,穩住手腕,輕輕幫人捋了兩把夾在邊緣的頭發。調整完畢的藍燈亮起,陸汀在護目鏡前揮了揮手,“睜眼看看?”
M83說:“我沒閉眼。”
陸汀看著他楞了兩秒,忽然“撲哧”笑了出來,眉眼彎彎的,映在那鏡面上。不知怎的倒把自己笑得臉紅,他又兀地站直身子別過腦袋,下意識抿上嘴巴,連那兩個回頭圍觀的孩子都不敢看了,只把目光落在大巴尾部的倒計時上。
車廂裏輻射凈化器的正在嗡嗡地響。
還有四分多鐘發車。
“對了,”陸汀努力做出不經意的樣子,“聯系方式給我一個,我把說明書發給你。”
M83已經摘下面罩放在旁邊座位上,聞言,他直接扯低領口,露出那道條形碼來。
“……幹嗎?”陸汀只覺得舌頭打結。
“掃這個就什麽都知道了。”M83悠閑地蹺起條腿。
陸汀前兩天剛剛復習了一遍人造人編碼的問題。他一度認為這種戶籍制度相當反人類,遲早要廢除,於是懷著某種抵觸心理,在學校沒怎麽認真聽過,畢業後一直待在上層,也是很少接觸。但如今不同,既然喜歡的人身上也有這種東西,那他當然要了解,仔細翻翻存儲筆記的磁卡,心裏也就門兒清了。
他知道,掃過這道小小的條碼,別說聯系方式了,眼前這人住在哪裏、有什麽家人、哪天出生又有什麽樣的教育工作經歷,甚至是大部分基因信息,全都會一應俱全地出現在自己的警用手環中,隨時能明明白白地投影出來。
任何一個警方人員——哪怕不是他這種優秀警校畢業的正規警官,只是增錄的協警,那些來路不明傭金低廉時常和平民爆發沖突的家夥,都有權限這樣做。
只因為對象是人造人,或者他們的後代。
但陸汀當然不想。他甚至沒動過從記錄儀裏的視頻截取條碼進行復原的念頭,確切地說,是他對這種私自調取他人隱私的行為感到有些不齒。
並且不甘。
他可不是在以警察的身份去認識M83,要是他掃了,豈不是從開頭就錯了?
“你還是把通訊碼給我吧,”他調出手環的投影鍵盤,藍瑩瑩的一個熱敏光屏,被他的手腕托著,伸到M83面前,“按就好了。”
發車倒數兩分鐘的提示忽然響了起來,在這短促的鈴聲中,M83沒有多說,手指像是只在鍵盤上輕巧地劃了一遭,陸汀差點以為他在忽悠自己,然而收回來定睛一看,新聯系人確實已經添加上了。
備註仍是一個編號,不過變成了條形碼的後七位,CTA9M83。
“我叫陸汀,叫我Lu也行,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陸汀趕緊問。
“我們都是叫編號的,不像你們,”前排男孩又開了口,陸汀方才都快忘記他的存在了,“比如我叫R179。”
“我是R180,”女孩輕聲說,“我們是雙胞胎,但是異卵,所以長得不像,我們在一個學校不同班級,今天哥哥開家長會,輪到去我的班上聽了……”
意識到自己的跑題,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M83點了點頭,算作對弟妹的補充,以及對陸汀的解釋。
還剩20秒,廣播正在提醒:“各位乘客請坐穩扶好,正確使用安全帶——”
陸汀忽然啞口無言,他又瞧見M83擡起眼來,看向呆立一旁的自己,拿開鄰座上的面罩,大概是一種順其自然的歡迎。
他卻僵硬地轉過身,自覺坐到了這三兄妹的後排。屁股挨上椅面的那一剎那,他的目光擦過前方不足半米處,那漆黑的發絲和白凈的耳垂後頸,心中頓時充滿憾恨,他又何嘗不想坐在那裏?那簡直是給他量身定做的位置,誰去搶他還得跟人急。
那為什麽不坐?
只能怪自己太慫,提前想了那麽多話題,真要挨在一起,他卻仿佛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尷尬笨拙坐立難安的模樣,他才不想被M83看見。
說到底還是太容易害羞,到底哪來的那麽多礙事的羞澀?陸汀揉揉還在發熱的臉,在心裏罵了自己兩句。
隨後美滋滋地擺弄起手環來,發送面罩使用說明過後,他盯著編號和通訊碼的那兩串字符從左到右地瞧,接著又是從右到左。很快就能熟背了,陸汀又靠上椅背,兩手搭在小腹上,心情愉悅地和前排那位立起來的一撮亂發交流感情。
它跟著行車的節奏,時不時顫上兩下。
大約十一點二十六分,大巴經過一條河,設計的就是兩棲,此時也就像是行船水上。這條河叫作“撒克遜”,大部分流域的河水是黑的,入海的那一段據說是紅,但陸汀只在資料片裏見過,他對於這條河流的親身體驗僅限於在空中透過輻射塵層,模模糊糊地瞭望幾眼。
“這就是我們住的地方了,碼頭旁邊,要再往深處去一點,很大的一片街區。”R179半跪在椅子上指向窗外,而那裏烏黑一片,陸汀只能看見些許錯落房屋的影子。
“我們過一站就下車了,”R180也冒出腦袋,聽得出來,她已經努力把嗓子放開,“警官,你要在哪裏下?”
“我在你們下一站。”陸汀脫口而出。
說完就後悔。你就是慫!事到臨頭往後縮!跟著人家一起下去不是你巴不得的嗎!他又在心中吼自己。
“終點站?那一片超級亂,我都不愛去,什麽醫生會住在哪裏?你到底什麽病啊。”R179狐疑道。
“我有地圖,而且別忘了,我可是警察。”陸汀瞪著他。
R179聳聳肩膀,戴上自己的面罩,背著書包到車門口等著去了,R180低頭跟著他,M83也沒有任何表示,新面罩他也不戴,只是掛在腰帶上,照舊提上妹妹的包,約莫兩分鐘後,領著兩個孩子走下車去。
“嘿,再見啊!”陸汀站起來喊。
車門一關,外面什麽聲音也聽不到,包括M83可能回應的那一聲道別。不過,大概本來就沒有,車子啟動前陸汀看見他的背影,已經走下車站了,連頭都沒有回。
沒事,再見再見,還會再見。陸汀默念道。
在終點站下車時,陸汀頭皮一緊,連著打了三個噴嚏。手環顯示體感溫度是5度以下,在這理應比較溫暖的八月。一同下車的只有三個人,各自走開,陸汀又一次獨自站在全然陌生的地界。
他把夜視功能開到最高,至少聊勝於無了,又照著方才做好標記的地圖,沿大巴線路原路返回。
其實他自己也不清楚目的地是哪裏,難道要這麽保持半瞎狀態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過河,直到回到出發的車站騎上藏在廊柱後的懸浮摩托?陸汀當然清楚這不現實,最省事的辦法是再找一輛反方向大巴,一路再坐回去,或是打個電話叫人來接自己。
陸汀決定先走到前一站再說。來都來了,他想在M83成長的街區好好逛一逛。然而所見所聞不能說讓他失望,只能說讓他震驚——沒有熟悉的高廈,也沒有特區下層的小販和行人,只有臨時搭建的破落平房,堆紙箱似的擠在一起,他走的路就是最寬敞平坦的那一條。人們似乎都不愛開燈,也不愛出聲,一切都是又黑又靜,茫茫灰霧中,陸汀只能盯緊路面,時刻註意著耳麥裏地圖的提醒。
走了大約十來分鐘,不到一半的路程,陸汀居然發現一具死屍,就在路邊墻角靠著。已經腐爛得差不多了,脖子上的皮膚不再完整,有沒有條碼也看不出。陸汀沒有再動他,深呼吸兩口,沈著地拍照,記坐標,插入疫情監測針,再把數據打包上傳總警署。
“Officer Lu,我們已經收到您的報告,將盡快給出反饋。”
平克的聲音在此時顯得格外親切,但陸汀心裏明白,這反饋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對於這片區域的警情,警方的態度一向很消極。
但他能做的,的確也已經做完了。
莫名地,他又開始難過,背一遍新得到的通訊碼再倒著背一遍,好像又得到了些許安慰。繞過一個堆滿廢舊家具的巷口,隱隱約約地,陸汀聽到引擎聲,警覺地摘下一邊的耳麥,他瞇眼向前看去。
確實有輛摩托在移動,速度不慢,向著他。
陸汀反手握緊槍托,貼著墻壁站定。十多秒後,那摩托在他面前停住,十幾年前的款式體積龐大,寬輪窄座大圓筒前燈,黑漆布滿劃痕。M83騎在上面,套了件透明桔紅色的、類似塑膠半身雨衣的東西,側目看著他。
“你來這兒幹嗎?”陸汀喉頭發緊,他想這一定是幻覺。
“因為我知道你一定還在這條路上。”
陸汀覺得更離譜了:“所以你是來找我。”
“是你在找我。不只是道謝的事吧,這裏也沒有醫生,有話直說對我們都合算,”M83說著,把腰後別著的雨傘摘下,映著摩托前燈,明晃晃地遞過來,“先上車,換個地方聊,一會兒要下雨。”
“下雨?”陸汀握住傘的前端,電子管家並沒有給他這樣的預報。
“我的感覺。”M83撣了撣後座上的灰,緊接著握住油門,手指搭在黑色的車把上簡直白得刺眼。引擎轟鳴得更響了,好像馬上就要開走,M83依然那樣一眨不眨地盯住站著不動的陸汀:“它一般都很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