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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明之罪》第28章
第28章

  陸汀本以為,何振聲走到跟前之後的第一句話,一定是對鄧莫遲說的。

  比如開玩笑問他怎麽變成光榮家屬了。

  卻見何振聲直接看向舒銳:“少喝點,前兩天不還胃出血疼得要死?”

  舒銳捏著盛了一層白蘭地的矮杯,那點驚慌不知何時散了個幹凈:“藥又不是沒吃。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陸汀看著自家發小一臉的職業假笑,就知道他要開演了,裝作跟何振聲根本不熟的樣子,也不知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他到底做給誰看。何振聲倒是自在得很,拿酒杯指了指十幾米之外的同伴:“邀請函寄到了我家,我就來送點賀禮,順便見幾個朋友。”

  “邀請函?”陸汀有些驚訝。

  “是啊,陸總統大人不記小人過,”何振聲又是笑嘻嘻的了,繞到陸汀身前,倒退著走了幾步,“那邊還等我呢,聽說今天酒隨便喝,你們也玩得開心點啊。”

  說罷他就轉過身子兀自走了,回到同伴之間。

  等到經過那座酒杯型花壇,也經過花壇前交談的那幾個人,確保距離足夠遠時,陸汀才小聲開口:“老大,你覺得,他會不會準備就這兩天殺了我爸?”

  鄧莫遲看了他一眼:“沒勝算。”

  “確實,”陸汀松了口氣,“那他過來幹什麽?和和氣氣地參加仇人婚禮?我也真搞不懂我哥了,發那個邀請函過去不就是惡心人嗎?還是說,這是個圈套?”

  舒銳已經放下方才端著的架子,只是酒杯還端著,往他的嘴裏倒進去不少的酒。“他跟你哥是老同學,從中學,一直到從卡特琳研究院畢業,”沒了平時快刀似的語速,他顯得有些落寞,“而且又是何老先生遺子,怎麽說都該邀請啊。”

  這確實是陸汀沒想到的。他一直覺得何振聲就是個家道中落的混混,心理變態生活混亂還愛蹭吃蹭喝,誰知道,那人也曾考進全聯邦最嚴格的學院之一,被當成青年政治家培養。

  但他也沒空對別人的人生經歷感慨太多。一路上,碰到不少熟面孔,多數點點頭打個招呼就過去了,但也有些關系比較近的需要停步聊上幾句。他們和陸汀談著天氣和馬球,也都對鄧莫遲很感興趣,陸汀就會拉著人大大方方地介紹,而舒銳這個“冒牌紅娘”就在一邊合宜地微笑,時不時補充點細節,“我那兒的青年才俊,把小汀交出去我也放心了。”他總是這樣說。

  應付起社交場合,他們確實配合得相當熟練。

  鄧莫遲則一邊乖乖當著展品,和不同的人握手,一邊不動聲色地把幾座大廳都觀察一遍,腦海中大體構想出了酒店的結構。單是這一層,一共有三道門,分隔出的四塊空間各自都有花哨的主題。最裏面那間直徑大約一百五十米,顯然是普索佩酒店的最核心,也是婚禮重點布置的區域。

  花門已經擺好了,紅毯貫穿中軸線,只在圓心處被打斷——那是幾圈純白色漢白玉做成的圓臺,擺滿琳瑯酒菜,舞池是繞在餐臺周圍的大圓環,地板全部由形狀不規則的大塊弧邊高硼酸玻璃拼成,地板下則是流動的水,配合乳色燈光的照射角度,把整座拱形大廳映得波光粼粼。

  尤其是從墻角一直到拱頂的疊層設計,薄薄地逐漸堆積,好比一片片錯落的白瓦,被水光照得迷幻,整片空間朦朧、搖曳、濕潤、溫暖,讓人錯覺置身一顆史前巨蛋的內部。

  現在播放的音樂是世紀初的流派,貌似叫new w**e,合成器濃郁的音色蓋在耳畔,總是悶悶的,聽著也像是隔了層水。男男女女浸泡其中,小聲地交談,或是交頸,跳著飛蛾般旋轉的舞蹈。

  舒銳被幾個合夥人拉走打撲克去了,陸汀也已經放松下來,又一串令人疲憊的問好過後,他照舊挽著鄧莫遲,一同來到餐臺前,拿了兩塊酸奶慕斯。

  也就只有手掌一半大小,鄧莫遲捏起充當底座的戚風,端詳了一下,兩口就解決了。

  “好吃嗎?”陸汀彎著眼睛笑,把自己還剩大半塊蛋糕的小銀盤端在手中,另一手擦了擦鄧莫遲嘴角的酸奶。

  “放了桃子粒,”鄧莫遲一本正經地評價,“好吃。”

  陸汀舔掉拇指尖上那點白色,這舉動和現在的場合嚴重不符,卻讓他覺得舒適,心情就像小時候窩在被子裏偷偷啃指甲,或是在大人眼皮子底下偷吃酒心巧克力,一點點滿足和一點點甜味就夠。他又在這張餐臺邊繞了小半周,找到真正的桃子蛋糕,探身端出兩個小盤。

  鄧莫遲這次沒有吃得那麽急,還用了叉子,優雅地叉起淡粉色卡仕達醬上的那一大塊糖漬蜜桃,小口地品嘗。

  “這個怎麽樣?”陸汀也咬了一口自己的,咽下去就吐了吐舌頭,“太甜了!比剛才還甜!”

  鄧莫遲只是瞧了瞧他冷落在一邊的那塊酸奶蛋糕,還有手中這塊即將拋棄的,並沒搭腔,但陸汀總覺得這人是在說:不許浪費。

  “你幫我解決一下好不好,老大。”他耍起賴。

  “不好。”鄧莫遲低頭解決起自己的那塊。

  “哦。我不會浪費的。”陸汀默默低頭,決定從那塊比較好下嘴的酸奶慕斯入手。大口吃似乎比小口地抿要容易,但是囫圇吞下去,他還是被膩得只想找水喝。端起蘇打水一飲而盡,他已經做好馬上再齁上一嘴糖弄得舌頭發麻的準備了,放下杯子才發覺,鄧莫遲微微皺眉,正看著自己。

  “給我吧。”鄧莫遲說。

  “給你?”陸汀的手裏只剩那塊桃子蛋糕了。

  “給我。”鄧莫遲朝他伸出右手。

  陸汀一琢磨明白就笑了,很開心的樣子,把小銀盤放上去,雙眼亮晶晶地地看著這人幫自己收拾殘局,糖分炸彈似的東西,鄧莫遲吃得幹凈清爽,面不改色。吃完過後,陸汀立刻遞上蘇打水:“老大辛苦了!”

  鄧莫遲接過玻璃杯,痛快地喝下去半杯,又把目光放在舞池上,像在尋找什麽。

  陸汀牽住他兩只手,湊上去親他嘴角。這也不是陸汀從小受的禮儀教育所允許的行為,偷看他們的更是大有人在,但陸汀就是要這麽做,在這一秒,絕不想幹親吻之外的其他事,“你今天對我好好。”交換秘密一樣的語氣。

  鄧莫遲回看他,不說話,瞳仁中映著充塞滿室的波光,臉上也是明明暗暗,閃動流淌。

  陸汀也忽地害羞起來,下巴枕著身前那人的肩膀,“我想跳舞。”他說,臉朝一側,抱著鄧莫遲輕輕地晃。

  “跳舞?”這聲線竟像是笑了。

  可鄧莫遲笑得轉瞬即逝,陸汀再擡起眼就看不到,只有那雙黑沈沈的眸子。“對啊,但我今天不想跳,不想讓這群人看,”他抓緊鄧莫遲的手,“過兩天,我帶你去我喜歡的地方,比這兒好上一百倍。”

  鄧莫遲點點頭,像是把這話仔細聽了進去。

  “是他們嗎?”他又按了按陸汀的手腕。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陸汀一時間還有些茫然,循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發覺左側有一行人正順著紅毯朝自己走來,驚得他一下子就站直了身子。

  走在最中間的正是他大哥陸岸,正如每一個新婚之前的男子,意氣風發得仿佛地毯盡頭是頒獎臺,他就要翹著尾巴上臺領獎。而緊緊尾隨在一旁的另外七八個男女之間,就有陸汀此行的目標——那兩個負責武器資料庫的家夥,前兩天剛把詳細資料跟鄧莫遲介紹過一遍,此刻,他自己心裏也是格外清楚。

  其實本來就比較相熟,至少小時候如此,那也是一家跨國公司老板家的兩位公子,比陸汀大上幾歲,從小就愛跟在陸岸屁股後面,長大之後,自然而然就成了心腹。

  陸汀余光瞥向他們拇指根上箍著的銅色小環,心知自己所要的、解開那些零件的鑰匙,就在其中。

  “哥,”大半年沒見面,陸汀叫出這個稱呼,只覺得比以往還要生疏,“聽舒銳說,各種事兒都準備好了?”

  “嗯。”陸岸淡淡地應了一聲,他一走近,濃重的皮革味就信息素開始入侵,這氣味從小就讓陸汀覺得呼吸不暢。魁梧的Alpha居高臨下,直截了當地打量鄧莫遲,又道:“剛才在路上,我就聽說你咯。”

  鄧莫遲也淡淡看著他:“你好。”

  “什麽時候認識我弟弟的?”陸岸使了個眼色,那些跟班就都散了,知趣地到另一個餐臺周圍喝氣泡酒。

  “半年多了。”陸汀連忙道,又開始後悔口快,這是沒商量過的內容,“還是不到半年?”

  “今年春天,三月二十七號,”鄧莫遲穩穩地摟了一把他的腰,說著臨場發揮的臺詞,“還差十九天半年。”

  “好小子,”陸岸隨手端起一杯龍舌蘭,“爸爸知道了嗎?”

  “還沒有,哥你戀愛的時候也沒有隨時報備啊。”陸汀鎮靜了不少,不出所料,當他靠近鄧莫遲,鐵銹的味道就把他保護起來,無論外面是多強烈的幹擾,他都感覺不到了。

  “你是咱們家唯一的一個Omega,和我比什麽,”陸岸挑剔地看著陸汀揚起的下巴,“可別做出給家裏丟臉的破事兒啊,明天爸爸來了,老老實實過去介紹。”

  “我媽媽也是Omega。”陸汀直視著他。

  陸岸挑眉,笑了:“就是要你別和薛阿姨學,好好吃抑制劑,別把肚子搞大了沒法收場,又麻煩又丟人,記住了嗎?”

  陸汀的指甲掐入虎口,他感到疼,慢慢道:“我沒有給家裏丟臉,如果懷孕,也不是一件丟人的事。”

  “啊,也對,也對。”陸岸飲著酒,還掛著那點刺人的笑,“來,好不容易談了場戀愛,我也祝你們倆長長久久!”他對著鄧莫遲高高舉杯,“姓鄧是嗎?真是有勞你了,攤上我這個不著調的廢物弟弟。”

  鄧莫遲舉起蘇打水,清脆地碰了一下:“祝你新婚快樂。”

  陸岸滿意地拍拍他的肩膀。

  “對了,”鄧莫遲碰杯後卻沒有急著喝水,只是繼續那麽不皎不昧地瞧著眼前比他高出半頭的男人,又道,“你剛才走過來的時候,皮帶扣就松了,是喝酒脹氣嗎?”

  陸岸低頭看,一臉見了鬼的表情,雙手捂在腰前,繞到餐臺後。陸汀回頭看見他一邊整理著腰帶一邊快步走遠,沒忍住笑了:“我都沒發現!”

  “他對你,一直是這樣?”鄧莫遲放下水杯,他仍然不喝那水。

  “嗯,因為我媽媽確實做過不對的事,對不起他媽媽,他就看不起我們,”陸汀兩手空空地插著口袋,低下頭,“但我爸也是犯錯的一方啊,為什麽他就看得起我爸呢?”

  問出這話,陸汀也意識到自己的愚蠢,立刻又道:“沒事,隨便怎麽樣反正我現在也不回家了,一個人住之後什麽煩心事都沒了。”

  鄧莫遲卻認真給出了回答:“因為你父親是他趾高氣揚的來源。”

  陸汀一楞。

  道理的確是這個樣子,但他沒想到會從鄧莫遲口中說出來。這聽來像種寬慰,奇怪的是,剛才麻木的委屈在這時才開始上泛,就像爬樹,小孩知道下面有人接著才敢猛往上躥。

  他記住了這句話,記住鄧莫遲說話時的樣子,並在心中回味。

  這時又有人找了上來,正是那兩位“心腹”,他們都是Beta,氣味寡淡,也掛著和陸岸一樣輕飄飄的笑臉,“陸汀!咱們幾年沒見了?”高個說。

  “得有四五年了吧,”矮個靠上餐臺邊沿,“你還是這麽怕你哥啊。”

  “有事嗎?”陸汀並不想看著這兩張醜臉回憶小時候,那幾段被一群大孩子鎖進衣櫃跟一堆壁虎老鼠屍體待在一起,大哭著等陸芷救自己的無聊經歷。

  “沒事,就是聽說你找了個大美人,我們來飽飽眼福,”高個沖鄧莫遲眨眨眼,顯得格外油滑,“哎不是我說,確實不錯。”

  “怎麽是個Alpha,可惜了。”矮個附和。

  鄧莫遲只是看著他們的指環。

  “是很可惜,”陸汀忽然冷笑,“滿足不了兩頭蠢驢的意淫。”

  那兩人的神情都是一僵,像是沒想到陸汀會這麽尖銳地頂撞,“真長大了,學會罵人了!”他們抽了口氣,又開始嘻嘻哈哈。

  “是嗎?我只是突然想到,據說這些都是動物油脂做的,”陸汀指指矮個身後的蛋糕,融融笑道,“你倆好像變瘦了點,是貢獻出來了嗎?”

  “你——”

  “惡心吧?”陸汀還是笑著,眉間溫和松軟,周身卻透著一股蓋不住的矜貴,“碰上你們我也覺得一樣惡心,都快吐了,按理說,我是可以把你們趕出去的吧?”

  那兩人立刻訕訕地走了。

  挖苦諷刺並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反擊亦然,至少對陸汀來說是這樣,他總覺得自己無能又幼稚。不過除去這點不愉快之外,那天的單身派對還算順心,午餐時他們遇上了陸芷,她剛從一個在北非召開的會議趕回來,而鄧莫遲顯然讓她眼前一亮。作為一個為開竅晚臉皮薄的弟弟操碎心的熱心老姐,陸芷對這個沈默卻心裏有準、冷面卻長得好看的未來“弟夫”十分滿意,甚至已經開始琢磨那尚不存在的外甥會有一張怎樣可愛的小臉。

  後來晚餐時,舒銳也現了身,渾身冒酒氣。兩個工作狂醫生見了面就開始聊病號,桌子的另外一邊在不同頻道上,倒也相當和諧——陸汀給鄧莫遲剝龍蝦,手速快得出奇,人家一只還沒吃完,他就又搞定了一只。

  當然鄧莫遲最終都能解決。

  飯後舒銳就失蹤了,陸芷也有不少朋友要見,陸汀也沒有繼續閑逛的興致,雖是私生,但他終究是本家人,第二天事兒多不能晚起,於是就拉著鄧莫遲往自己的房間回。

  就在第二層最靠內,和陸芷是隔壁,下午兩人已經事先繞過一圈,熟悉了一遍整座酒店的布局,拿著名單,基本上誰住在哪都清楚了,此時在那動不動就分叉的走廊中,他們也是駕輕就熟。

  然而鄧莫遲卻沒有牢牢跟緊,而是在一個岔路口,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老大?”陸汀扯他手腕,“走錯了!”

  “我改計劃了。”鄧莫遲道。

  “改了?”陸汀大概意識到,他說的是零件信息的獲取。他們原先的計劃是等婚禮結束就半路截停那對兄弟返程的飛船,用脈沖儀斷掉一切通訊,拿槍抵著腦袋讓那兩人招供,最後鄧莫遲再催眠一下,從而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這件事。

  但鄧莫遲現在改了主意——陸汀發覺,他走向的,正是那對兄弟的套間。

  “把攝像頭關停,做得到嗎?”鄧莫遲又問。

  “行。”陸汀沈住氣也靜下心,確認前後無人,遠遠地,他知道自己即將走進那扇門口的攝像範圍,也快速找定了幾個死角,示意鄧莫遲停步,他挑選好射擊角度,微微蹲低身子,從腰後拔出消音槍,扶住它冰涼的槍托。

  扳機扣了三下,沒有聲響,但三只攝像頭邊的紅色指示燈接連暗了下去。

  “走吧。”陸汀其實很想問問他準備具體怎麽做,但離那屋太近,他怕打草驚蛇,見鄧莫遲如此氣定神閑,他又覺得自己的擔心多余,於是閉上嘴。

  在門前站定,鄧莫遲摘下眼鏡直接敲門,並沒有讓人避開的意思,於是陸汀就站在他身後。

  “誰啊?”屋裏傳來人聲,是矮個。

  “上午的事您不要在意,我們來送點水果。”鄧莫遲道。

  門幾秒就開了。

  陸汀沒來得及緊張,更沒來得及驚訝。他眼睜睜看見那人開門時也開口,像要說什麽屁話的樣子,卻沒能發出聲音,只是瞪眼盯著鄧莫遲,鄧莫遲邁步進屋,他就跟在他身後,還擋了陸汀的過道。

  緊接著,迎面遇上沙發上坐著的那位高個,也是一樣的情況,看到鄧莫遲,他們就像失了心神沒了五感,成了行屍走肉。

  但鄧莫遲只是沈靜地看著他們,在沙發中央一側坐定,另一側,像是留給陸汀的。

  陸汀反鎖好大門,試著警告自己不要大驚小怪,匆匆坐了上去,後背剛沾靠墊,就見沙發前呆立的那兩位,膝蓋一軟,同時直挺挺地跪倒在地。

  頭都深深地低著,好像在認罪。

  “這是……在幹嗎?”陸汀還是問出了口,他嚴重懷疑早上那點甜酒喝得自己做夢,睡著了都不自知。

  “你哥欺負你,他們也一起。”鄧莫遲道。

  “是有,但是——”

  “報仇。”鄧莫遲把這兩個字說得清清朗朗,話音剛落,那兩人就一撅屁股,在那大理石地板上哐哐哐地,一連磕了三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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