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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明之罪》第75章
第75章

  持續數日的雨停在淩晨兩點,每當暴雨初歇,霾塵暫時被打落在地,城市上空的能見度就讓人錯覺時間發生倒流,就像回到那幾顆原子彈爆炸之前——不說星星,空氣也仍然算不上清新,但至少,有月亮高懸在大廈的尖角上方,可以看到冷色的輪廓。

  陸汀還沒有睡。他回到了畢宿五,和鄧莫遲一起,把他的母艦從監獄上空拉回曾經的固定軌道,恢復了繞中央特區進行周期為六小時的巡遊。相比前段日子的通緝,兩人的行動忽然自由了許多——警力已經不夠用了,所有地方都亂了套,總統身亡但政府還在,無論是上層還是下層,人們都從家中湧入大街,一路抗議遊行的、圍堵政府辦公大廈的,都需要人手去維持秩序。

  同時議會也在半夜召開了緊急會議,無論是金星淩日還是末日預言,幾小時內民間就傳出了無數個版本的解讀,盡管官方仍然統一口徑,保持“這是前總帶有政治目的的危言聳聽”的論調,但終究是難以若無其事,移民局——現在更名為“太空事務安全局”——組織了一隊專家緊鑼密鼓地計算,把太陽的膨脹和金星軌道因蟲洞發生的形變全都考慮在內,確認最初的淩始外切的時間約在都城時間的13點13分,而淩中外切將於19點20分左右結束。

  此結論於淩晨兩點半公布,也就是說,假如預言是真,那留給全人類的時間不到已經不到十二個小時。

  陸汀和鄧莫遲躺在那張圓形海綿大床上,一同看完了這則新聞。

  “準嗎?”陸汀輕輕扣著鄧莫遲的手腕,“他們過這麽長時間就要來了。”

  鄧莫遲剛吹幹的劉海微微翹起,他點了點頭,惺忪的雙眼裏也沒有什麽情緒,就像他看見的只是這一天的天氣預報。

  “我們不能這麽坐以待斃。”陸汀坐直身子,側目看過來,“現在邏輯都圓上了,校正者分配了任務,但人類並沒有按他們的要求完成,想想瑪雅,他們大手一揮,整個文明就直接消失了。我不覺得校正者大老遠過來,就只是為了串個門。”

  “他們想來,隨時都可以。”鄧莫遲道,“我們的門是打開的,他們的不是。”

  “也就是說他們連蟲洞都不用穿越就能來找我們?但我們進入不了他們的世界。”

  “對。”

  陸汀揉了揉眼梢,他不想顯得灰心喪氣,但現在看來,事實就是,毀掉蟲洞這條路也被堵死了。當這個想法冒頭的時候他就該想到,和“造物主”一樣的角色對抗,他這小小的一點思考未免太簡單,就算僥幸地、自不量力地,還是想去嘗試,那又該怎麽做?忽略運送時間技術限制等因素,就算全人類齊心協力,把全世界的火力都送上金星軌道的邊際,去會會那顆蟲洞,又能像炸平一塊大陸似的把它毀掉嗎?

  鄧莫遲陪他靜了一會兒,忽然道:“天亮之後,陪我去趟欣古醫院吧。”

  “R179……我們是該去看看他了,”陸汀還有點恍惚,“復健得不錯,上次我被捉回家裏,姐姐給我看了他的治療日誌,還有一些護士給他錄的視頻。”

  “嗯。”鄧莫遲把他拉回床面。

  “老大,我——”陸汀的腦袋暈暈的。他仍想做些什麽,可又好像什麽都不能做。敵人是強大並且未知的,地球卻像是已經被扒開了大氣,把每寸土地暴露在宇宙打來的,充滿惡意的射線之下。

  鄧莫遲卻捂住他的嘴,“我想睡一覺,”他把陸汀往懷裏按了按,又道,“你陪我。”

  陸汀深深呼吸,鼻息觸到鄧莫遲手心的溫熱。鄧莫遲在想事情,可不願意說,他明白了。鄧莫遲需要他陪著,連說了兩次,還抱他抱得這麽緊,他也明白了,於是馴良地放松筋骨,把自己沈入鄧莫遲的臂彎。

  很快陸汀就感覺到平靜,甚至釋然。畢宿五已經切段所有通訊通道,因為鄧莫遲不願意,那些來自政府、媒體、研究機構的邀請,全都被Lucy攔截。沒有人能沖進來,和每張嘴裏所謂的“怪人”抑或“神子”座談,他們兩人可以獨享這份安寧。

  還剩十個多小時,很長了,陸汀泡在這種奇異的溫存中,好像都無需再緊張兮兮地倒數——就算醒來之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包括生命也包括架構在眼前的這個世界,那他也不要去在乎了。他還有一個末日的夜晚,每一秒都和他的愛人相擁著度過。

  然而等他真正迎接天亮後的清醒,情況卻不如陸汀想的那般樂觀。上午十點出頭,兩人到達欣古醫院的入口。這家懸浮在火山湖上空的豪華療養院已經對外開放了將近一天,從大廳到走廊擠滿排隊掛號的市民,昨晚全城的暴亂發生了太多,現在仍在持續著,有數不清的傷患等待處理。陸汀經過頭破血流的人群,也看見躺在急救床上全身燒傷的人,被匆匆推入緊急電梯。

  幾乎每一雙眼睛都在追著他們,確切地說,焦點是鄧莫遲。這世上似乎已經沒有人能忘掉他的臉了,“你的同類終於要來接你了?”“拜托從我們的星球消失!”“你不該做點什麽嗎!”層出不窮的人聲,越喊越憤怒,再接著就是砸過來的雜物,藥瓶、裝著熱茶的一次性塑料杯、纏成坨的紗布……人在絕望的時候,往往就會委屈,一旦委屈了,就喜歡砸點什麽。

  鄧莫遲並不搭理,也不躲藏,好像疲於運用自己的能力,因此前一天的神奇也並未再現。而陸汀能做到的就是把他護在身前,急匆匆地往前趕,盡管,砸向他的破爛和咒罵也一點都不少。在眾人眼中,他與鄧莫遲近為一體,也承接了父親的錯誤,早就難逃罪責了。

  醫院僅余的私人病層還保有一點清凈,陸芷正在電梯口等待。到R179的病房要走一段長路,可他們三個都不說話,到了病房門口,鄧莫遲敲了敲門,就要擡步進去,卻又在門口回過頭。

  他看到陸汀正在踟躕。

  “我不進去了,”陸汀說,“我現在,狀態也不太好,不知道自己會說什麽,別嚇到孩子。”

  他又扯出一個笑:“你們倆好久沒見了,單獨說說話也挺好的。”

  鄧莫遲也沒再拉他,錯身進屋,把門輕輕掩上。

  “陸岸也在這層,要去看看嗎?”陸芷輕聲問道。

  “醒了嗎?”

  “不能說話,但意識很清醒。”

  “我不去了。”陸汀沒有猶豫。

  “你還是覺得是你的錯。”陸芷插上白大褂的口袋,靠上門邊的白墻。

  “什麽?”陸汀眉頭跳了跳,“我是不知道怎麽面對,對這孩子,對陸岸,我都不知道。他們應該也都不想看見我,所以就躲一躲吧。膽小了就躲,我不是一直這樣嗎?”

  “那孩子沒有怪你,也沒有怪他哥,昨天的新聞我們沒給他看,所以他現在很單純地,就只是開心,”陸芷側臉枕在房門玻璃的邊緣,輕描淡寫地往裏看,“見上最後一面,說說話,也挺好的。”

  陸汀的目光越過她頭頂的碎發,也落在鄧莫遲身上。R179精神很好,雖然空著一條腿,但兩只手都揮在半空,嘴唇也跟著興致勃勃地開合,他一定是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說,鄧莫遲就坐在床沿,靜靜地聆聽,目光比在走廊的時候柔和許多。

  空中的霾層還沒重新聚攏,有陽光落在他們肩頭,有幾個瞬間,鄧莫遲幾乎是在笑的。

  可陸汀看得再癡,再入神,終究是沒能踏進那一步。他把方才挨砸留下的紗布碎屑從肩頭拂落,和陸芷一樣,靠在門的另一邊。

  “你怪我嗎?姐姐。”他說。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地活著,Lulu,從你站不穩,還要我拉著走路的時候,一直到現在,我希望的只有這一件事。現在你和他在一起,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麽,我知道你的遺憾都會比和他分開少,那我還會為你高興呢,你們很勇敢,沒有讓我的錯誤發酵,”陸芷就像是早就在等著他問,也早就想好了回答,說到這兒,卻忽然笑了,“所以怎麽會怪你啊,你如果不怪姐姐就好了。”

  陸汀短短地怔了一下,過去擁抱她,他不再是孩子了,像個男人一樣把姐姐緊緊摟住,“我不怪,真的不怪。”他把自己的淚忍下來,又聽見陸芷在哭,就一下一下地拍起她的後背。

  這是很久沒有過的,會不會也是最後一次了,他們都在想。

  鄧莫遲在病房裏待了四十多分鐘,出來的時候,R179安然躺在床上,被掖好被角,已經睡著了。對此鄧莫遲沒有解釋,對接下來要去做的事,也沒有任何要求,只是默默地站回陸汀身邊,跟在陸芷身後,不快也不慢,就一直和他並排。

  陸芷邀請兩人在醫院的員工餐廳吃飯,是自助餐,那天的菜品頗有種破釜沈舟的氣勢,不僅是牛肉魚肉市面上少見的龍蝦,還有色彩豐富的蔬菜,琳瑯滿目的水果,既然明天可能就開不了餐,那幹脆就把所有好庫存都用上。人類在面對自己的滅亡時——當他們真正手足無措——接受起來的速度就快得出奇。醫院的知識分子們都是矜持有禮的,他們的絕望也是這樣,不會像外面那樣上街大吵大鬧,為自己痛哭流涕地叫喊,但也沒有人會沖出去挑戰“天神”,跑到太空把金星推走,不讓它淩日。在倒計時的默數中,這大堂裏的每個人都在吃飯,拿了很多,也咀嚼了很多,用從前的節省換來這最後的饕餮,卻都說的很少。

  當然也不是全然沒有談笑,有幾個人在調侃前總統的驚人語錄,說這次也是死前嚇一嚇人,放在這滿室寂然中,越發顯得蒼白,無異於一種無人捧場的自我安慰。陸芷聽得苦笑,陸汀則悶頭剝蝦,裝聽不見,唯獨鄧莫遲仍然毫無波動,他還是安靜的,十分配合地解決掉陸汀給他選的每一盤食物,自己拿回來的卻只有一顆桃子。

  他把它放在最後,連著它暈著粉紅的、毛茸茸的皮,一口一口地吃完,又把桃核擦幹凈,塞到陸汀手裏。

  “以前那顆我弄丟了。”他看著陸汀發紅的眼睛。

  “所以這顆你不應該好好收起來嗎?”陸汀噙著點笑,推他的手指。

  鄧莫遲卻不肯接,堅持道:“你幫我收好。”

  他理直氣壯得就像馬上有大事要做。

  從欣古醫院離開時,已經有不少人在室外等待了。那個沈甸甸的時刻,離現在還不剩一個小時,下層的地面上、特區的大廈頂部,到處都擠滿仰面四望的人。Last Shadow緩速行駛,影子從滿城人叢劃過,繞過都城的各個區域,從第四區的垃圾場,到曾經跳過舞的“Chorus”舞廳,每每路過什麽,都勾起陸汀千絲萬縷的聯系,當然,鄧莫遲抱有和他相同的心境,最終卻沒有回往畢宿五的方向。

  他把飛船停在陸家,都城中心,曾經最為明亮熱鬧的宅邸,如今人去樓空,頂部那顆被撞壞的大玻璃球還沒來得及修繕。

  接著,他沒有關閉飛船的引擎,卻打開左側艙門,讓陸汀下去。

  這是13點09分,離“那個時刻”只余不到三百秒。

  陸汀照做了,卻像含著一口熱氣,把整個人憋得緊繃,當鄧莫遲跟在他身後跳下飛船,站在停機場的塑膠地面上,他突然狠狠攥住鄧莫遲的手。

  “你是不是有什麽想跟我說的?”每一根手指都攥緊了,他仰起臉,瞪著鄧莫遲問。

  “我們看不到金星淩日。”鄧莫遲不掙脫,帶著他往停機場邊緣走,又和他一同坐在這鏤空樓層的邊緣,俯瞰嚴陣以待的城市。

  也可以擡頭看天,太陽掛在那兒,尚未出現異常。

  13點12分了。

  “老大,你不要和我說謎語。”陸汀喃喃道,話音未落,他弄不懂的就有了解答,天是一瞬間黑下來的,卻完全不同於夜晚,日光被遮蔽,那是飄在高空的濃霧滾滾,灰黃相間,陰影在其中流動,它有沙塵暴的顏色,重於沙塵暴的質感,憑空長出似的,在極短的時間之內,把青白的天色填滿。

  然而被驟降黑暗的城市連燈都來不及點亮,呼喊遠近都有,就像土地本身發出的哭聲,陸汀的視線在幽暗中趨於模糊,“這就是’他們‘?他們來了?”

  鄧莫遲點了點頭,回船艙取出手提電腦,那些不會在新聞播出的消息很快魚貫而入。政府迅速做出反應,派了大量探測器上去,上升過程一直正常,但只要接觸到濃霧的高度——約在對流層頂部,離地面17-18千米的高度,就是有去無回,連信號都無法向地面傳送。

  同時大部分衛星也都遭遇了失聯,部分電臺和網絡同時出現問題,極少數成功送回的衛星雲圖顯示,濃霧正在全面入侵大氣,正在逐步縮小空隙,連冰封的無人區都要占領,那些灰黃的顏色瘋狂地生長著,漫延著,總有某個時刻,它會把地球團團包圍,完全地裹在內部。

  約定中的奇觀就在外面發生,卻沒有誰能看見了。反觀地球,被泡在一團霧中,消失與否,是不是也都會是默默無聞的了?

  “空氣含氧量正在降低,”鄧莫遲又調出了一組數據,“他們不用下來殺人。”

  陸汀盯著那個百分比,黑色的屏幕,紅色的字,小數點後幾位的數字正在勻速遞減,而帶著小數點前的數值下降,眼看著就要跌破16%。

  “他們……只是要把大氣抽幹?”他問。

  “可以理解成那些不明物質對氧氣有吸收能力,”鄧莫遲擡頭,又那樣冷眼看向天空,“不用糾結到底是什麽物質,結構是什麽,性質是什麽。什麽都不是。只是他們定義的功能。”

  “地球也是個磁盤,這就是他們……給我們安插進來的自定義程序,是嗎?”陸汀抱著鄧莫遲的電腦,方程式已經寫出來了,根據現有的數據,他做出推算,大約三個小時之後,空氣含氧量會降到8%。

  這是青藏高原地區的氧氣含量,也是人類能夠承受的一道極限。

  鄧莫遲看著這計算結果,點了點頭。等再過不到兩個小時,含氧量降過3%大關,連燃燒所需氧氣最少的氣體之一,乙炔,都將無法再產生劇烈氧化反應。

  也就是說,到那時候,地球將再也燃不起一把火。誰都逃不過,萬物歸為靜止,人類也只是萬物之一。

  校正者原來要把這顆星球上的所有都毀掉,重新洗牌,從頭開始。所以說,人類已經被歸為棄民了?神動起手來,還真是高效、嚴謹、悄無聲息。

  陸汀直視面前世界的一片混沌,警鈴大作,哭聲四起,人們都在徒勞的人造燈光下無序地移動著,好像正在經歷一場遍及世界的消防演習。而他在旁觀,不,他當然不是旁觀者。他也在這個即將被絞殺的世界當中啊。不知不覺間,六小時中的十分之一已經過去了,他實在不能說眼中所見不像地獄。

  鄧莫遲卻還是像縷風,帶著些許清涼潔凈的溫度,繞在他的身邊。

  “這就是世界末日了。”鄧莫遲說。

  “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陸汀放下電腦,睜大雙眼用力地看著他,“從昨晚開始,你做的都是在告別!”

  “你不知道嗎?”鄧莫遲反問。

  “……我知道,”陸汀楞了楞,“我只是,沒什麽好問的。最後一天,我和你死在一起,對我來說就夠了。”

  “你不會有事,這是都城最牢固的建築,”鄧莫遲卻拿下他攥在自己腕上的手,站起來,低頭專註地看著他:“我也要走了。”

  “去哪兒?你要上去?”陸汀跟著一躍而起,憑直覺大吼。

  “是。把他們趕走。”鄧莫遲說得理所應當。

  陸汀一時間瞠目結舌,沒錯,就是這個詞,“你覺得你能打敗他們。”

  “也許是說服。總要試試。”所幸鄧莫遲還站在原處,是要耐心解釋的樣子。

  “派再多人和武器上去,都是沒有用的。安全局提出的鼓風方案也完全是在胡扯,”他接著說道,“能和他們產生接觸的,只有我了。”

  “所以你要去救人。”

  “我沒有義務救任何人,”鄧莫遲仍然全神貫註,正在努力記憶般,望著陸汀臉上浮現的每一絲痛苦,“但我喜歡這裏。我需要它繼續存在。”

  陸汀感到暈眩,他撐起自己,迎上鄧莫遲的目光,幽幽的綠色,看得他脊骨生涼,卻又的確是,那麽的美。

  他腦海中竟然浮現出沙漠裏的寶石。

  “我和你一起上去。”他把自己的擁抱撲了上去。在此刻,他希望自己是一張網。

  但鄧莫遲不是他網住的魚,“那是自尋死路。”

  “那你就是能確定,自己上去,就不會死。你向我保證。”

  “我確定我不去,所有人都會死。”

  陸汀頓時失去了力氣,他的懷抱被抽散,由漁網變成一團毫無頭緒的亂線,他大口喘著窒悶的空氣,從褲兜摸出煙盒,太久沒抽,香煙受潮他都不知道,好在還能勉強點燃,陸汀就狠命咬住一根,亂糟糟地抽。他覺得鄧莫遲太殘忍了,他現在就像與萬事萬物為敵,因為他想讓鄧莫遲活,就算要走到盡頭,也是和自己一起。這現在也是奢求了,所有人,所有的生命,就連這顆可以稱為母親的星球,都在讓鄧莫遲一個人,冒險,去死。

  而鄧莫遲竟欣然接受,還把他和那麽重的東西放在天平兩邊。他竟然要他這麽比。

  他怎麽比得過啊。

  “你知道我現在是怎麽想的,”陸汀哽咽道,生生忍住眼眶泛酸的淚,“你感覺得到!”

  “全世界我都感覺得到,”鄧莫遲拿過陸汀的煙,自己深深地抽,“都在哭。”

  “非走不可嗎?”

  鄧莫遲點頭,又把煙交還給他。

  陸汀顫抖著手指,幾乎要把煙桿捏扁,含氧量還在降,它就只知道降,一點反抗也做不出似的,卻是個欺軟怕硬的,把陸汀逼得就要窒息。就在停機場邊緣,腳下就是鋼筋混凝土堆成的深淵,退上一步,墜落的於一了百了是太容易的事,但陸汀站得筆直:“你說過,你永遠不會對我說謊。”

  “現在它仍然成立。”

  陸汀揮開擋眼的煙氣,盡全力把鄧莫遲看著:“那我問你,走了,還會回來嗎?”

  “不能保證。”還真是誠實。

  陸汀卻不再說得出話來,鄧莫遲難過地看著他,又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用一種無比客觀,但也無比溫柔的語氣說道:“我走到今天,是很多人一起算計的結果,突變很多,沒有幾個是自己的決定。今天的這個決定,完完全全,是我自己做的,”太溫柔的時候,就讓人分不清這到底是不是哀傷了,“陸汀,我想讓你明白,以前我覺得我不屬於任何地方,和誰也都無關,他們要死了我也就是看著而已,但是你在這裏,我和這個世界不是毫無關系的。”

  “它很美,值得我的付出,”他慢慢擡起手,用指尖輕觸陸汀的臉,珍惜得就像在觸碰一片將融的雪,“我已經得到很多了。”

  “所以你要說自己已經沒有遺憾了麽?”陸汀明明是要哭的表情,卻驀地綻出了笑。

  他舉起雙手,就像是承認輸了。

  “但我有遺憾啊,”緊接著,他搶在鄧莫遲前,又笑著道,“我一直想和你抽完同一根煙,你一口,然後我一口,看看最後滅在誰嘴裏。抽完煙我們要接吻,臭臭的,口幹舌燥的,要一直親到喘不過氣。”

  說著,他把手裏那支剩了大半的香煙丟下高廈的懸崖:“不好意思,這根是沒機會了,等你回來咱們再開一根吧?”

  鄧莫遲瞇起眼睛:“你的遺憾還有很多。”

  “是啊,很多很多,大多數也是關於你,只有你能補,”陸汀拍拍他的肩膀,順著夾克的領線拂掃,就像老電影中,妻子給遠征的丈夫踐行,“我只說了最輕的那個。不夠嗎?”

  “夠了。”

  “所以你必須回來。”陸汀從腰後拔出匕首,拽著頸後的發尾,齊刷刷割下一把,“拿著。如果沒回來,它陪著你,算我的一小部分吧。我留在這裏肯定也是死,但我沒和你在一塊,那是不一樣的。所以就算馬上要失敗了,你趕在最後,也要用所有你能做到的,拋棄任何責任,自私自利、不顧一切地回到我旁邊。我會一直等著你。但我相信你會成功。”

  鄧莫遲小心翼翼地把那簇柔軟的發絲裝進夾克的內袋,把拉鏈拉死。

  接著他與陸汀擁抱。

  沒有去回應貼在唇角的、陸汀忐忑又急促的呼吸,“回來找你之前,我不會吻你。”他握緊陸汀的腰,輕聲說。

  這句話是株纏緊心臟的刺藤,那麽殘酷,又那麽纏綿——陸汀簡直不敢相信這是鄧莫遲說出口的。就像當他目送Last Shadow在自己的視線中漸行漸遠,仍不敢相信,鄧莫遲真的離開了。他到底在做什麽?征兆早就存在了,鄧莫遲的決定並非一時沖動,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寸擁抱的體溫,都在和他說著再見。而他什麽都做不了,他太平凡了,在天降的災罰面前,他與地面上亂跑的人沒有任何不同,只能眼睜睜看著離別發生。強裝的鎮定都是假的,強立起來的玻璃碎在他自己手中,紮得每寸皮膚都是血,鄧莫遲和他越來越遠,前往的,正是能夠吞噬一切的非人之地……陸汀覺得自己不能軟弱,他是縮在後面,被他最愛的人拿命保護的那個,他有什麽資格哭?他想要大喊,說他甘願把自己的命也捧上去,讓神也聽見,可是神不要!

  當他望著飛船消失在濃霧中,哪怕戴著遠視目鏡,他貧瘠的視力也不再捉得到最後一絲幻影的時候,陸汀的眼淚也終於落下,一流就流了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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