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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明之罪》第71章
第71章

  “最初,我和我的丈夫只是兩個普通人,”先知花了幾分鐘恢復鎮靜,開始了她的敘述,至於是否是被逼無奈,眾人不得而知,“他在明月城賣雜貨,有一些祖輩攢下來的遺產,我在克洛特發射基地做初級維修員,可以接觸部分保密級別較低的發射工作。就是這種普通地方工作,普通的收入,普通Beta的生活。”

  陸汀回頭看向身後,手電筒都關上了,落下土地的只有午夜的月,密密麻麻的墨綠人影在夜色中隱遁,卻更顯得無邊無際。

  只能看清前幾排的人造人,他們呆呆捂著耳朵,仿佛正在聽著極為悚人的怪談,沒有鄧莫遲給的通訊設備,先知的話大概無需經過耳膜,直接傳入他們的頭腦。

  “我們有過一個孩子,出生在2068年,是個女孩,小名叫做Jo,”先知接著緩緩說道,“那時候的人造人還都只是第二代,有著自然人相似的生命周期,和我們這些下層的人類生活在一起。在明月城總是能見到各種各樣的人們。我丈夫有個店員就是個人造人小夥子。當然,他們過得並不比現在好,生來就是工人、實驗材料、發泄工具,花一些錢就能買到他們,就能得到一天二十四小時隨叫隨用的奴隸。但我的丈夫和人造人們關系一直很好,他業余的時候喜歡研究進化,也研究宇宙……他說人造人們是優於人類的物種。”

  “是人類為了延續生存,為自己鋪的後路,”她又道,“就算環境極端到人類滅絕的地步,人造人也可以活下去。”

  陸汀身後湧出些騷動,他轉身看,這騷動又立刻停止了。

  “但當時的我不這樣認為。那些人造人心裏恐怕一點感情也沒有,被人打破了頭,想的是怎麽止血怎麽不讓自己死,而不是我很疼,我被人打了。看到同伴被打,他們更不會有什麽表現,表現在外就是,他們基因裏設定好的表情也總是僵硬,所以,就算人類再怎樣利用、欺壓,他們也只會順從,甚至心裏都無法產生反抗情緒,”先知冷笑道,“這是研發者給他們設定的保險鎖,因為無法共情,所以不能像我們一樣,被稱為人。”

  說罷,她靜了一會兒,陸汀身後的小綠人們也紛紛慚愧似的垂下了頭顱。

  “但後來,我發現我好像錯了,”先知說得沈緩,就像她本想保持沈默,卻被人生生撬開了嘴,“我當時剛剛下班,在我丈夫的店裏幫忙做飯。Jo還不到兩歲,喜歡在街上玩,那天雨下的很大,她就蹲在我們店外的雨棚下面。一輛紅色的飛車,非常豪華,掛著中央特區的車牌,在拐彎的時候撞到我們街角的店面,雨棚都塌了,我跑出去,Jo還在那裏。她被人造人店員抱在懷裏,還活著,但那個小夥子流了很多血,已經死了。”

  “紅色飛車跑遠了,並沒有停下,在店裏我能聽到它經過的時候放著很吵的音樂。”

  “後來我對人造人的看法就產生了改觀,我想,那個小夥子看到孩子,有保護的本能,或者是因為他看著Jo長大,對Jo產生了感情,總之都是人性的某種外露吧,和機器,和以前人們愛用的牲口,都是不同的。他們至少是懂得護家的狗,在共情方面,也比上層的那些財閥和大官們要好。所以我丈夫再請一大堆人造人到家裏吃飯,我也沒那麽反感了,他自費做的那些神叨叨的研究,讓家裏揭不開鍋……我也不再天天跟他吵架,”說著,先知忽然頓了頓,“但Jo還是死掉了,在她兩歲半的時候。我們還沒有給她起一個上學用的,正式的名字。她是被我丈夫殺死的。”

  “我丈夫總是相信在地外有著比我們先進幾百億年的文明,從宇宙大爆炸的奇點開始,文明就起源在這個宇宙,也隨著宇宙的膨脹逐漸進化,維護一切的平衡。那種文明的進化不是從單細胞到生命體、從海洋到陸地的低級進化,遠遠超出人類理解的範疇,但是,他們也可以降級甚至降維,就像人類把自己畫上紙張,放在屏幕裏,他們能夠以我們能夠感知的形態出現在我們的世界,對人類的發展造成影響,這種影響也可以稱為校正。”

  “所以實行校正的角色叫做校正者,是一個人,還是一個族群,都不是……校正者不能拿個人和群體來定義,自古以來的傳說中,上帝、梵天、伏羲……凡是有關創世神的概念,描述的都是這樣的存在,”先知幽幽說道,“在我丈夫眼中,瑪雅文明的降世和消亡就是他理論的佐證之一。他經常去實地調查,也帶我去過兩次。’瑪雅人在校正者的幫助下取得了昔日的輝煌,也正是因為進行得太快,沒有按照校正者要求的方向和進度發展,所以又在一夜之間被抹除。‘他總喜歡這樣說,’When Lucifer appeared in the dawn, I dreamed a vivid dream.‘這是他經常念叨的一句詩。他說他做過幾場夢,並且堅信那些都是校正者給他的提示,世界要滅亡了,被提示的他可以把地球掰回正軌。”

  “那個提示就是,他需要一個祭品,把祭品送上太空,告訴校正者他的領悟,否則人家看管整個宇宙,是沒有閑工夫註意到他的。再也續不上的單方面夢境讓他絕望,所以他就殺死了Jo,最純凈的人類,我們的女兒,他DNA的容器,”先知的聲音中盛滿了悲傷,因此也顯得怪異,很不像她自己,“他把她做成……沒有人樣了,塗滿他自己的血,放在從瑪雅廢墟帶回的石棺裏,讓我把她送上太空。”

  “我照做了。Jo已經死了,我不能再失去我的丈夫,雖然他已經瘋了……哈哈,那時的我真是年輕!我費盡心思,動用所有夠得上的關系,讓女兒搭載一架不會返航的民用探測器,永遠離開了大氣,我想,這樣做了之後,丈夫應該就會死心了。”

  “但是他沒有!他仍然日日夜夜、時時刻刻,等著校正者給他反饋消息!剩下的時間,他和他的人造人朋友們待在一起。在我準備殺了他的時候,他就消失了一段時間,太巧了,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感到疲倦,沖淡了殺他的念頭,然後他和我說,他已經見過了神!校正者把他看作救世主的備選之一,但也僅僅是個備選而已,他的競爭者是個年輕的商人,和他一樣對進化和宇宙著迷,也一樣洞悉校正者的存在……”先知突然笑出了聲,“陸汀,你也在聽吧?那就是你的爸爸!我們的總統先生!”

  陸汀的毛衣已經被冷汗浸透,大衣套在外面,兜著風,把他吹得遍體生寒。他攥緊同樣冰冷的拳頭,攥到鄧莫遲的肋骨,對洞口叫道:“我早就猜到了!”

  “哈哈,哈哈,那就好!”耳麥裏又傳來混沌水聲,是先知又在營養液裏瘋狂遊動了,“你的父親是校正者的信徒,你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是校正者留在這個世界的怪胎,也算是半個校正者吧!知道和這種’人‘相連的結果是什麽嗎?你從骨頭,到靈魂,永遠保存他的印記,他無論在宇宙何處,永遠能瞬間找到你的存在,你就是他絕對的所有物,一秒不停地拿捏在手的雌獸和工具,必須要服從他,迷戀他,崇拜他,到你死了也不會停止。這麽說來,你也很適合去當祭品呢!就是這樣,怪胎可以逼我把我不想說的全都說出來,我逃不過他,我逃不過他!但他控制不了這其中有他不願聽的事,有你不願聽的事!”

  陸汀聽到身後人群的又一次騷動,上千個人,在這荒野月下,就像被烈風吹出蕭蕭響動的上千根草,但他們又立刻極為順服地靜下來,齊刷刷地,垂首跪倒在地。

  “你最好不要激動,”耳機裏是鄧莫遲的聲音,“他們在替你下跪。”

  先知大笑著問:“否則你會怎麽樣?讓他們再磕頭?幹脆再去死?”

  “我會讓他們進來,打碎你的玻璃,”鄧莫遲淡淡地說,“幫你去死。”

  水聲漸漸安靜,或許先知也終於明白這個道理,鄧莫遲的兩個目的已經達到——從她腦中挖出真相,讓她在她一手創造的生物目前生不如死,所以現在,她的命沒那麽值錢。

  小綠人們也紛紛再度站起,陸汀看他們,好像每個人都顯得有些迷茫。

  “我的營養液正在流失,”先知的語氣又恢復了最初的鎮靜,“已經流掉四分之一了。你還是要我死。”

  鄧莫遲並不回話。

  “剛才說到……我丈夫的競爭者,”先知再度開口,八成是被逼無奈,她甚至說得很急,就像是要趕在營養液流幹之前把一切都說完,“有著傑出的能力和強大的野心,但最後他還是失敗了,校正者選擇了我的丈夫。我們來到一片無人區的空地,就像有地圖指引,接著,我和丈夫,還有他一起帶來的十幾個人造人朋友們,眼睜睜看見一架飛船在地上憑空出現,就像聚沙成塔,從另一個空間的傳送……它逐漸地被無數粒子堆疊起來,變得龐大而完整,不是幻覺,我們全都坐上去,真的飛上了天空。它在雪地上投出烏黑的影子,我的丈夫看著它,給飛船起了名字,Last Shadow。”

  “他說這會是人類死前最後看到的影子。”

  “就是這樣,和飛船一同憑空出現的,還有我丈夫的能力。他可以讀懂人心,也能控制,他看到人類的跋扈,還有他說的那種執迷不悔,也看到人造人的想法和境遇,更加確定了,後者才是最美、最該存活下去的生物,”先知的聲音更近了,也少了些窒悶,好像她不再高高在上地浮在液缸頂部,慢慢沈下了池底,“校正者之所以選擇了他,也是因為他從心裏贊同校正者對地球的’校正方法‘,讓大部分生物死去,給地球一個教訓,從而達到資源的平衡。這是那個跨國公司的年輕老板所拒絕的。制造死亡最高效的辦法就是戰爭,很快就被發動起來了,那些庸庸碌碌的人造人,數量多極了,被輕而易舉地種下反抗的想法,只要能控制意識,那又會有什麽不是輕而易舉?最後人類的領地一點點陷落,都城就是最後一座需要攻破的城池。已經逼到海岸線了,但我的丈夫卻在最後遭遇了失敗。”

  “Last Shadow當然不是被原子彈擊沈,這個世界的一切都無法對它造成傷害,是我丈夫自己把自己沈進海底,要守住這個秘密,因為他的軍隊在最後的時刻,莫名其妙地,開始崩潰了。戰士沒有被擊中卻成片死亡,都是自殺,戰機開始相互攻擊!他最後給我的通話是,他錯了,違反了承諾,所以校正者出手了。”

  “他抱有私心,那些死去的生物,他想讓他們都是人類,”頓了頓,先知又道,“人類滅絕之後,就是人造人統治世界。這樣的舉動恐怕又破壞了校正者所要求的平衡!所以,哈哈,他被施舍的成功,又被奪了回去!”

  有勁風從洞口沖出,撞在陸汀臉上,就像洞內有兩股強大的力量在撕扯,使得他身後的人造人們時而癲狂,又時而平靜。但這種對抗也沒持續多久,顯然是鄧莫遲占了上風,先知只得繼續她的講述。

  “我在那場核爆中受了重傷,但沒有死。我丈夫的能力轉移到了我的身上,這也是校正者的旨意吧!我只能看穿和控制人造人。同時我也不再是我,丈夫的意識和部分記憶也一起歸我所有了,這塊土地,還有守護這塊土地的綠色石頭,都是先前校正者留給地球的後路,原本應該在戰爭勝利後啟用,我在逃亡時找到了它。但它是死的,需要被激活!可校正者沒有給出下一步的指引。該如何再次和他們取得聯系……我只想到了祭品。”

  “所以,你的媽媽,你明白了,但也再聽我說一遍吧!我偉大的新神啊!”先知又開始荷荷冷笑,“你就是祭品生下的東西。她被我控制,心甘情願地上了太空,和她一起的有各種性別、年齡、種族的人造人,有活的也有死的,畢竟我不知道校正者想要的是什麽,但全都原封不動地被送了回來,像退貨一樣!只有她,這個年輕漂亮的妓女,發生了一點變化。她懷孕了。這件事是在哪裏發生的,過程又是什麽,她全都說不清,但她身上千真萬確,有了校正者的血。”

  鄧莫遲不為所動,陸汀卻聽到他粗重的呼吸。非常克制,只有幾聲就歸為平靜了。

  “但她的血是沒用的,只有你的血有價值,”先知又道,“你剛出生幾天,我們就采走了一大杯,真的激活了綠石,它燒起來,給了我們絕對的庇佑!你也沒有因為缺血死掉,或者有任何不健康,還真是個有用的嬰兒啊。可你慢慢長大了,還是和嬰兒時一樣天天傻笑,被你爸媽養得好單純,這放在一個十歲的家夥身上就是沒用了吧?所以我就殺了你懷孕的媽媽,想試試看,給你點刺激會不會不同。”

  鄧莫遲仍然一言不發。

  “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把自己家燒成焦灰。可是後來怎麽又不行了?你那個廢物老爹天天揪著你打,你怎麽又變回正常人了,還會被他打哭?瞎了一陣,眼睛變綠,怎麽其他都不發生,還是那麽沒用?可是我找不到和你媽媽一樣能刺激你的東西,對於你那兩個弟弟妹妹,你的感情也很漠然,就像那個清高的商人新做出來的功能性人造人一樣,都是機器,”先知得意地說,“所以我就等了下去,等我的在這裏的族群漸漸壯大,我生產我隨用隨棄的工具,也等你長大,對那兩個小東西漸漸有了些習慣性的感情。果然,看到你妹妹慘死,你雖然已經二十三歲了,但果然又瘋了!”

  “但又出現了你!陸汀,你還有你的爸爸,為什麽總要和我作對?”先知陰慘慘地問,“校正者留在這個世界上的血脈、保險栓、最後的生機……怎麽會對你這麽一個資質平平頭腦簡單的Omega動真感情?被我植入了我丈夫的記憶,卻還是覺得你存在,回去殺總統也失敗,又和你相遇,還因為你動搖,從給我幫忙變成和我合作再變成反過來控制我?我明明誠心誠意,想履行校正者的旨意,可校正者怎麽不安排你的死亡?”

  “不好意思,”陸汀強壓著沖入洞中的欲望,“我就是活著。”

  “哈哈,那你還真是命大,掉下酸湖都沒死成,還讓怪胎想起了一切,也連接了一切……也好,這就是最後一次升級!那三顆球,你們應該看過吧?地球上所有的綠石,都與他相連,就像是他的骨肉,所有的意識也是,都是他的神經元!他閉上眼就感受一切,所有的絕望,所有的痛苦,這就是代價!”

  “但無論怎樣,都來不及了,校正者一定能感覺到,在這星球上有他的孩子,這麽迷茫,這麽痛苦!深陷於凡人的泥沼。他會回來的,完成他要做的,讓地球恢復清凈,最好全都死成灰,然後再從單細胞開始——這也是這麽多年來我的夙願!我和我丈夫是不同的,人、人造人,都是一樣骯臟,唯有自由不是!用不了多久,你們所有人的災難就會降臨了,我的願望也完成,那我死了又如何?又能如何!因為沒有見過奇跡,你們就把我當成瘋子,陸秉異是最可笑的,還在垂死掙紮,當年他說他會找出更好的救世方法,你看他找到了什麽?也是讓人去死!根本就沒有區別,你們就等著吧……”

  營養液就像要流幹了,說到最後,她的聲音也幹涸。

  “那你就是最臟的那個,”鄧莫遲道,“都是剝奪別人的選擇,你和你嘲笑的陸秉異又有什麽區別?”

  先知又開始尖叫了,是垂死的,沒有力氣再去狠撞缸壁。但玻璃破碎的聲音還是乍響了一聲,陸汀周身都是一凜,顧不上其他,擡步往洞裏沖去,卻聽鄧莫遲在耳畔吼:“回去!”

  “玻璃是我打碎的。”他補上一句,就像是想讓陸汀放心。

  陸汀灰溜溜地退回去,只恨不能把耳麥塞得更深,他不想錯過任何響動,但洞裏卻又迅速地靜了,先知不再尖叫,陸汀能聽到的,只有一些粘稠的摩擦聲,以及鄧莫遲的呼吸。

  他告訴自己,你要乖,要相信他,隱約覺得已經發生了什麽,余光不經意一掃,接著就轉過頭,盯著天邊泛白的那一角,不再挪得開目光。

  陸汀看到金星已經升起。時間過得好快,仿佛被壓縮了,壓著的是方才聽聞的無數細節,有罪惡的泥、殘忍的血河、鄧莫遲未曾提及的苦難……值得全體人類去哀悼的一切,這也像是磁極壓在陸汀身上,要把他壓扁。而那顆明亮的星就是磁極的另一端,他看著它,宇宙巨大的漏洞仿佛呈現面前。

  他也想到校正者,先知反復提及的名詞,也就是神?他們是不是永遠冷酷無情,也永遠絕對正確?至於古遠的傳說、禁談的宗教、瑪雅殘破的雄偉……那些消失在歷史角落中的,是不是再也找不回來了,站在時間的長軸上,從現的節點向回看,人類所能了解的說到底是不是太少了。還有那些魔法、神靈與瘋狂的夢境,是不是已經不屬於這個末世,不屬於歸化於理性太久的頭腦了?

  但無論如何,神不應該與死相連,神要做的,不是創造和愛嗎?陸汀能感覺到,疼痛已經漣漪狀地擴散到了每個人身上,他身後那些麻木的功能性人造人們,終究不是蘿蔔和草,聽到自己被利用、被拋棄,也聽到災難的預言,竟紛紛哭了起來。

  站在哭聲中,陸汀想,活著的事物,都不會希望自己無足輕重。

  風把嗚咽攪亂,風又繞著他們打轉,傾倒扭曲如鬼哭的啜泣,被混亂纏繞著,陸汀把耳機聲音調到最大,還要一直自我安慰似的按著調音鍵,依稀辨出幾聲悶響,像是鄧莫遲在劈砍著什麽,很快就變成腳步,是鄧莫遲在往外走了。

  可鄧莫遲並不說話。

  陽光茂盛起來,保持著初生的赤紅,穿透薄膜也蓋過金星,把茫茫穹窿照徹。幾乎是同時,山洞中也山洞出亂光,竟像是火,打亮那原本幽深的背景,鄧莫遲的影子就在濃煙之中,向陸汀靠近。

  當他站在洞口,火已經燒穿了石頭,整塊山腳隨之崩裂,火浪竄出來,立起高墻,把眾人所站的石灘照得熊熊。而這與以前的火又像是有所不同,這次盡在掌握,鄧莫遲左手拎著一把長刀,右手拎著一顆連著脊骨的、泡得變形的頭顱,目光掠過陸汀的臉,看向那群哀哭的人。他的刀和他的眼一樣閃爍陽光,他踏出的腳印沾著泥土和營養液,都是臟汙,人映著他自己的火,卻高貴而美艷,一如神明,手持銀刃,要去鞭撻眾生眼中跳動的猩紅。

  但他卻把刀子立在地上,插在兩顆石頭的縫隙間,這刀細看竟也是碎石組成的,一立下去就崩裂成細小的塊,鄧莫遲就像是掌握了一些憑空造物的能力,卻不完全,只能在山洞中就地取材,做出一把粗糙的石刃,割掉她的頭,以及插滿管子的脊柱。

  石刀的刀柄也是粗糲的,他左手的手心已經被割得鮮血淋漓,滴著血珠,卻不看一眼,只把那顆頭顱丟在腳下,任它滾至那些六神無主的人造人面前。

  “你們走吧。”他說。

  “我們走了,要幹什麽,要去哪兒?”層層疊疊的聲音都在哭泣著問,“我們可以去哪裏?”

  “除了這裏的任何地方。”鄧莫遲的聲音不大,卻像是能傳遍整片原野,回聲般充斥薄膜中的每一個角落,“不要逃避自由。”

  話畢,天色又變了,紅日不再,整片天頂流動起爆炸一樣的綠波,比不久之前展示給陸汀的那種“極光”要動蕩太多,就好比是一種正在沖湧的絕望和憤怒……鄧莫遲就像是心意已決。與那次鄧莫遲牽著他觸摸綠色時一樣,陸汀抓住鄧莫遲的手,在弄疼傷口和沾上先知的液體中他選了後者,朝綠光最盛處看去,那正是綠石溝谷所在的方向。

  薄膜即將消逝了,從源頭撕裂,這片“桃源”正在崩塌,而它的主人眼中寂寂,無欲無求,只要毀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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