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3章 無辜者
「教唆嫌犯, 故意傷人」,看著紙面上這八個字,趙平章忽然就有些恍惚起來。
不遠處的象棋還沒下完。
面前的紙頁鋪了滿桌, 是程白半個多小時之前帶來的資料,3•28案結束後她被各個相關部門接連詢問的相關資料。
帶這些東西來,她沒有別的意思, 只是想讓趙平章好好看看, 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有個心理準備,再想想如果有類似的問題要怎樣應對。
這部分資料, 頭一頁就是司法局出具的通知, 要求程白配合調查嫌犯楊信獄中傷人的事情, 幷且暫停她的律師執業。
後面跟著的就是律協相關調查和通知。
甚至還有暫時撤去她前年十佳青年律師稱號的决定。
對當時正在上升期的律師來說, 這無疑稱得上是「滅頂之灾」。
趙平章翻了一多半, 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當年程白在學校的時候, 是個標準的優等生。家境不錯, 性格也好, 至少看起來是溫和好相處的。
然而畢業這些年來,經歷得實在太多了。
他輕輕把手裡這一份文件給蓋上了, 也順便讓前面的紙頁壓住了末尾那刺目的紅色印章:「這些年, 你真的不容易。還好老天有眼,大風大浪都扛過來了。」
老天有眼?
老天如果有眼, 乘方就不至於這麽毀於一旦了。
程白知道趙平章在看的那份文件是什麽,她覺得自己心裡應該不平靜,但出奇的是此時此刻竟沒有辦法再給出更多的表情。
好像這件事真的已經過去了似的。
她隻平淡無奇地笑了一笑, 道:「本來也沒有容易的事情,我和方讓都太理想了,而對律師而言這是致命的缺陷。畢竟學校裡教不了人心險惡。還是先來說說老師的這個案子吧。」
先前接到消息時,只知道是說紀檢監察室那邊是什麽口風,具體事情現在發展到什麽地步,都需要從趙平章這裡獲知。
調查是無法避免的。
事情已經鬧得這麽大,當年每個經辦過案件的人都會面臨調查。
有時候,雖然你的確沒做什麽事,但在面臨調查詢問的時候,也需要有心理準備和回答的技巧。
否則沒問題也會變得有問題。
尤其是在涉案人員非常龐雜的情况下。
「現在是錯案追責程序和案件的複審同時在進行,應該也是想要挽回相關部門的公信力。當年公、檢、法三方主要辦案的人員都要接受調查,這種時候人多口雜,心思各异……」
說到這裡的時候,程白聲音頓了頓。
她抬起頭來望了趙平章一眼。
「您到時候準備,怎麽應對?」
「我覺得,查一查是好的。」程白話很簡單,但趙平章也算在體制內混過很久了,多少能聽得出潜臺詞,不由搖了搖頭,「這一回的調查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我相信當年司法部門沒有冤枉你,還了你一個清白,最終也將還我一個清白。我只能確保我自己說的都是真話,別人如果想要害我,這是攔不住的。」
同時接受調查的是三方,不確定性因素太大了。
最好的情况是三方都乾淨,每個人都照實說話,顧好自己那個部分就行了,不要再提及旁人。
但這種最理想的狀態基本不可能出現。
體系裡這麽多人,就算按照概率論來講,也必定有那麽幾個不乾淨的。一旦接受調查,誰也不知道他們會爲了撇清自己做出什麽事情來。
程白聽了趙平章的話之後,沉默了良久,終究沒有相勸,只道:「那好吧,接下來我跟老師嘗試著走一遍詢問的調查流程,也順便瞭解一下當年案件的更多細節。」
現在只是調查階段,但誰也說不準最後是否會面臨刑事指控。
多瞭解一下就多一些準備,她不打沒有準備的仗。
趙平章點了點頭,正襟危坐。
程白則按照這些年的經驗,細細詢問起當年那些細節來,幷且尋找各種刁鑽的角度提出質疑。
一談就是四個多小時。
趙平章的家在距離學校兩站地鐵的一個普通住宅小區裡,算不上好,但有一個充滿了學究氣的書房。
過程中無人打擾。
直到墻上鐘敲過十點,外頭趙平章的妻子馮瓊才在外面敲門喊他們:「我做了飯,老趙,小程兒今天來也還沒吃飯呢,一起出來吃些吧。」
溫溫和和的聲音,有些上了年紀,却越發顯出水一樣的感覺,像是從人耳邊緩緩流淌過去。
趙平章的家庭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
他自己現在是大學教授,妻子馮瓊是做文物修復的,據說兩人很年輕時在上山下鄉的時候結緣認識,此後組成了家庭。不過最近幾年,馮瓊身體不大好,大半時間幷不在單位,而是待在家裡,倒有時間侍弄侍弄花草了。
趙平章這時已經跟程白聊得差不多了,該注意的問題也都討論過了一遍,便笑著向外面應了一聲。畢竟已經有些上了年紀,不復當年連續給程白他們上課的精力了,臨到退休前還遇到這種可能會讓他晚節不保的事,面上再平靜,心裡也不可能真的沒壓力。
所以,馮瓊在外面聽不出來。
但在書房裡的程白却能清晰看到他臉頰上、瞳孔中那明顯的疲憊,只是在推開門走出去的那一瞬間,這種疲憊便被藏了起來,挂上了滿面的笑容。
這一刻,忽然就有一種沒來由的心酸涌了上來,程白瞥見了這位老法官、老教授鬢邊那花白的顔色。
趙平章兒子和女兒目前都在外地工作,還要等幾天過年的時候才回,所以這一頓飯只有趙平章、馮瓊和程白三個人。
飯桌上的氣氛倒也很好。
電視上放著晚間新聞,三個人便以此爲話題時不時聊上兩句。
程白夜裡十一點才離開。
趙平章質疑要送她出門。
只是才走到電梯那邊,馮瓊便在屋裡喊道:「小程兒,你有文件落下了。」
她拿了東西走出來。
程白怔了一怔,連忙走上前去雙手接了過來:「謝謝師母,喊一聲我自己去拿就行了,您還多走一趟。」
「沒事,剛進書房收拾看見落在地上的。」
馮瓊向她笑了一笑,雖然已經不再年輕,但那一雙漂亮的眼睛依舊能讓人窺見年輕時的嫻雅,氣度溫婉。
是先前給趙平章看的那許多資料中的一頁,正正好是司法局下達給她的通知。
這不是什麽秘密了。
程白沒當一回事,但在抬眸要重新向馮瓊告別時,却清楚地看見了馮瓊眼底一閃而過的泪光和微紅的眼眶。
「趕緊回去吧,天都這麽晚了。」馮瓊看了還等在電梯那邊的趙平章一眼,輕輕對她道了一聲,「謝謝。」
程白說不出話來了。
她輕易想起了很多東西。
這一對大風大浪裡過來的老夫老妻,一個裝作沒事情,一個裝作不擔心……
乘電梯下樓。
寒冬的夜晚安靜而凜冽。
樓間花園裡,噴泉已經熄滅,只有路燈還亮著,照著周圍重重叠叠的樹影。
程白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旁邊沉默的趙平章:「老師先前說,司法部當年還了我一個清白,也最終將還您一個清白。可您真覺得,我還有清白可言嗎?」
趙平章往前走著,想開口說有。
但話到嘴邊,想起當初網路上對她的攻訐,還有持續至如今,一提起程白就是「專爲人渣打官司」的誤解,却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程白走到了自己的車旁,回轉身來,唇邊挂了淡淡的笑意,只道:「老師,我現在隻相信,越是清白越需要澄清,無辜的人不該遭受他們不該承受的誤解。希望您能認真考慮一下,更主動地應對輿論。有時候,它傷害不僅僅是您一個人。」
就像當年3•28案,身陷輿論旋渦的是她,但真正心灰意冷的那個人,是方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