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閒人邊斜(修)
雖然吃了片安眠藥,但程白晚上還是沒睡好,一整夜都在做夢。
散碎零星的片段裡,都是小時候住的老弄堂。
下雨天,窗臺上就滴滴答答地垂下水綫。
這種時候,父親就從店裡回來,在狹窄的客廳裡,擺弄他心愛的老式唱片機,放起帕瓦羅蒂唱的《我的太陽》,跟母親坐在沙發裡,笑著說話。
她喜歡下雨,就高興地打著自己的新傘出去玩。
但一眨眼,雨幕破碎了。
那些精緻的小傘一下變得陳舊。
老弄堂裡黑漆漆一片。
剛從法律援助中心轉到律所的她,沒命地加完了班,在夜裡壓低脚步聲上了二樓,還沒掏出鑰匙打開門,就聽見裡面一聲重似一聲的咳嗽……
睜開眼,程白只覺得比沒睡還累。
起床後給家政留了個信息讓人今天來打掃,她便沒管昨晚留下的碎酒瓶,收拾了一下,給自己上了個妝,遮了遮不大好的面色,然後喂了缸裡的小烏龜,才開車去了律所。
堵車是日常。
四公里路開了大半個小時,到律所已經是早上十點。
她的助理律師肖月照舊幫她買好了早餐。
進辦公室十分鐘,敲門聲就響起來。
程白讓她進來。
肖月是個二十三四的小姑娘,才畢業沒兩年,短髮,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圓圓的,杏仁眼笑起來的時候格外好看,兩手把早餐給她放在了桌上:「程律,今早買的是火腿三明治和鮮牛奶,剛看您來了,所以放進微波爐轉了一圈,熱的正好。」
「謝謝。」
她笑了笑,道了聲謝。
但抬起頭來却看肖月站在前面沒走,巴巴地望著她,於是她一下笑出來,有些無奈:「又遇到不懂的了?」
「程律真是太聰明了,我想什麽您都知道!」肖月兩手交握起來放到胸前,一臉的期待,「昨天看了一份高院出的司法解釋和兩個案例,有幾點不是很明白,我能拿過來問問嗎?如果您現在不忙的話。」
「去拿過來吧。」
程白嘆了口氣,應允了。
她挺喜歡肖月的。
踏實,上進,够主動。
雖然算不上特別聰明的那一挂,但律師這一行,「聰明人」實在太多了。有時候不那麽聰明的才能走更遠。
肖月是去年在乘方的時候當了她的助理律師。
後來方讓注銷乘方,大家散了,她原來團隊裡的人大多不想離開已經有了根基的北京,只有老家在南方的肖月主動提跟她一起到天志來,還寫了封傻傻的自薦信,生怕她不同意。
所以嚴格算起來,這女孩兒算是程白的「嫡系」。
肖月聽她答應,就連忙去外面拿了早準備好的資料。程白大致看了看,給她提了幾點,她便恍然大悟了,完事兒了臨走還沒忘問程白,今天有沒有什麽工作安排。
於是程白想起了曾念平。
跟周异、邊斜約的是晚飯,得要下午六點才去,倒是不急。
她隻交代肖月去聯繫周异,要邊斜跟高書朋那公司一應相關資料和資金往來帳目,然後就看向了桌面上那一張展開的橫格紙。
上面還留著她昨晚折過的痕迹。
電話號碼依舊清晰可見。
程白拿起手機,看了半晌,沉黑的瞳孔像是夜色裡的一片海,有情緒起起伏伏,但最終還是撥了出去。
*
醫院裡,邊斜頂著倆大大的黑眼圈,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端著手機,翻到了微信好友申請的界面,添加「下雪打傘」的申請依舊躺在那兒,紋絲不動。
簡直不敢相信。
這一位程大律一定是昨晚發完那條「嗯,在看」就睡了,到現在也沒醒吧?他不相信有人居然會不通過他的微信申請。
從昨晚看周异盯著手機神情不對開始,他又十分好奇地八卦了一下程白和方不讓、方讓這倆兄弟之間的刺激關係,咳,不,是恩怨情仇,然後就來了勁兒,搶了周异手機就想添加程白的微信。
然後就……
等。
等啊等,直到周异把屋裡東西收拾完離開,直到他睡了一覺爬起來再看,都沒等到申請通過的提醒。
「梁子結大了。」
第一百次放下手機的瞬間,邊斜給這件事定了性。
「這是嚴重的『外交藐視』。」
「藐視,我看你是要近視!」對面正在翻他體檢報告的白大褂受不了了,把架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一推,開始數落他,「邊斜,我是真的看在十多年朋友的份兒上,才跟你說這話,你這樣下去不行。飯按時吃,別挑食,再難吃都塞進去。二十好幾奔三的人了,跟小學鶏似的,你好意思嗎?」
得,從小學生降級到了小學鶏。
可以的。
邊斜心想自己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但他從不跟這幫當醫生的强嘴,畢竟將來說不準還仰仗人救命呢,所以答應得可好聽了:「知道,你放心,我這人老惜命了,前兩個月不是趕稿嗎?這陣就調整回來,可閒,一定好好吃飯。」
醫生和律師是最好交朋友的兩個職業,後者這種朋友未必人人都有,但前者却是大部分人都有那麽一兩個。
當然,作家是最不好交朋友的。
一是這職業沒啥鳥用,二是遇到傻的,一旦有個什麽有點意思的日常,都給你改改寫進書裡,讓人心裡難受。
邊斜跟褚賢文是大學時候的朋友了,這會兒拿完了體檢報告,褚賢文現在也沒事兒,就兩手揣兜裡,送他出去,一面走一面叮囑他以後別浪。
婆婆媽媽。
邊斜聽了一會兒,靈魂就已經出竅,不知飛哪兒去了。
直到一個醫院走廊上一個名字忽然撞了進來,才一下將他的神思拉回了軀殼。
「好好,謝謝程律……」
程律?
邊斜一下停了脚步,往聲音的來處看去。
醫院裡總是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雖然邊斜很不想用這種爛俗的形容,但這的確是事實。
走廊邊的座椅上,坐了位年紀挺大的老人。
是之前在律所前臺看見過的那位。
一身簡樸,還是乾乾淨淨。
但今天戴了一副老花鏡,腿上攤開了一本《保險法》。
邊斜看過去的時候,他正拿著個看上去很舊的老年機放在耳邊,雖然還說著話,可聲音裡已經有些哽咽,一雙眼紅著,臉上却是笑著的。
「有,有,都有。」
「好。」
「嗯,好,謝謝程律。」
「再見。」
電話挂了。
曾念平捂著臉差點就哭出來,坐在長椅上,拿袖子胡亂擦了好一會兒的臉,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了,才連忙收了書起身,往另一頭某間病房裡去。
那方向正好也是邊斜跟褚賢文走的方向。
褚賢文問他:「怎麽了?」
邊斜沒回,走到那病房門口,隔著門往裡面看了一眼:病床上躺了名青年,形容消瘦,正笑著跟老人家說話。老人家就坐在旁邊,一點一點仔細地給他削蘋果。
他問褚賢文:「這間是什麽病啊?」
褚賢文看了一眼床號,回道:「腦腫瘤。這家還挺慘,幾個月前就在籌錢做手術了,但後來好像出了點事,那錢賠給了別人。主刀醫生都替他們著急,腦腫瘤越早手術越好,再往後會壓到很多血管神經,惡化起來很快。他這個拖不了兩個月了。」
「我真看不得這個。」
邊斜想了想,還是從病房門口走過去了。
褚賢文瞭解他,忍不住笑:「你們當作家的,真是又尖銳又柔軟,矛盾得可以。」
邊斜也不接他話,跟他在醫院門口告別後,想起自己早飯沒吃,時間又快到中午,反正最近閒,乾脆在附近溜達,找個了小館子吃飯。
只是菜點一桌,也沒吃上幾筷子。
臨走結帳的時候,老闆看他的眼神既憤怒又疑惑,估摸著是在懷疑自家大厨的水平是不是下降太厲害。
新書出完後這段時間,是邊斜的休息時間。他也不喜歡工作室那邊派助理來成天照顧自己,不自由,所以身價雖高,衣食住行倒跟普通人沒太大區別。
且他懶,不開車。
所以,吃完飯他就準備擠個地鐵回家,但沒想到,醫院附近那地鐵站裡,又看見曾念平。
邊斜記得清清楚楚,昨天這老人家去律所的時候,前臺小姐給程白打了電話,但程白那邊說沒時間,請他先回去。
這就是不見的意思。
而且看他穿著打扮,真不像是能請得起程白的人,可他剛才竟在這人的電話裡聽到了「程律」兩個字。
這絕對不是什麽巧合。
心裡面有猫爪子在撓。
邊斜不寫書的時候,就是個閒得快長毛的人,加上記恨昨晚好友申請一直沒通過的事,鬼使神差就凑了上去。
搭訕第一句:「大爺,你是要去天志嗎?」
曾念平楞了一下,完全不認識邊斜。
但邊斜認識他啊。
他就開始給大爺解釋昨天在天志前臺看到過他,接著又說自己有個在醫院工作的朋友,聊了點裡面病人的辛酸苦辣,地鐵還沒到站,就已經跟曾念平拉近了距離。
邊斜身上是沒有那種有錢人常有的驕矜與傲氣的,跟人說話的時候也溫和,很容易讓人信任,打開心防。
那是一種真的認真。
認真地注視著人,認真的聽人說的每一句話,還會給予恰當的回應。
用周异的話來講,這人或許不是特別擅長跟人交際,但只要成爲這人的朋友,就自然而然地願意爲他死心塌地。
他跟曾念平一起上了地鐵,然後在太古匯下來,又順理成章地一起上了樓,進了天志律所。
前臺小姐看這倆人一起出現時,下巴都差點掉地上。
程白本來在辦公室等曾念平,結果是邊斜跟曾念平一道走進來,她一下都沒反應過來。
邊斜今天穿的還是風衣,不過長圍巾換了條黑色的,裡面是件淺綠的針織衫,看著十分溫文爾雅,先跟程白打了個招呼:「程律下午好,又見面了。」
……程律下午一點也不好。
她看了看邊斜,又看了看曾念平,只以爲他們兩人是到律所才遇到的,所以也沒往深了想,便問:「邊先生今天來,有什麽事嗎?」
可沒預約啊。
「這個,我說我是來等你晚上去吃飯的,你信嗎?」邊斜摸了摸鼻子,然後下意識看了一眼程白的書架,先前被他立起來的那十佳青年律師的相框,又被倒扣回了原位。
程白看著他,默了片刻,道:「現在才三點。」
邊斜望瞭望天,換了個藉口:「那我可能是來送書的吧,上回不是說給程律帶本新書嗎?」
程白淡定地提醒他:「書呢?」
邊斜完全是一時興起來的,就帶了自己,兩手空空,有個毛的書啊。
聽程白這句,他差點跪下。
這一時便想,程白太犀利了,好像很難搞定,他要不還是回自己的狗窩先待著?
程白是不很明白作家的腦回路都是怎麽構造的,但也懶得問這位來這裡幹什麽,直接把他撂在一旁,先對曾念平道:「老曾,你跟我到會議室去談吧。」
然後才轉頭對邊斜道:「邊先生要等我吃飯的話,可能還要稍等一會兒。如果不介意,可以在辦公室坐會兒,等晚點周异來了再一起出發。」
「啊……」
邊斜心裡又開始撓了。
他看了看曾念平,又看了看程白,慢慢把自己的爪子舉了起來,帶著幾分試探地開口:「那個,我其實是半路上遇到曾大爺的,也聽曾大爺談了點東西。你們談案子,我能申請旁聽一下嗎?程律你放心,我這回真的不瞎寫!」
邊斜的承諾多半不值錢。
程白想也沒想便拒絕:「不能。」
邊斜頓時就喪了,跟被人戳破的皮球一樣蔫下去。
真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一路搭訕忐忑爲哪般啊,人程白壓根兒不會讓他旁聽!
「成吧。」他也不好厚著臉皮去聽,只好道,「那我照舊借程律你書架看看?」
程白沒意見。
畢竟邊斜算周异的朋友,相當於朋友的朋友來串個門兒,且是她自己的辦公室,沒那麽多計較。
但臨到她要離開辦公室的時候,邊斜遲疑了一下,還是先開口問了一句:「等一下,程律,那邊那本我能借來看嗎?」
程白轉頭,便看見他的手指指向了書架某個角落。
那裡躺著的是那本1945年全英文版的《理想國》。
兩人的目光忽然對上。
程白於是一下感覺出了一種克制的試探,眼前這個人對她是真的好奇,一副特別想翻那本書出來看的樣子,但又很怕冒犯了她。
而且,觀察力敏銳到可怕。
如果是別的書也就罷了,但這本……
程白搖了搖頭:「那本書挺舊的,沒什麽翻頭,邊先生還是看看別的吧。」
這是婉拒了。
邊斜縮回手指來,聽出程白的意思了,點了點頭。
程白抱了資料就要出門。
但才走出去沒兩步,邊斜的聲音又在後面響起了:「程律再等一下,我還有一件事想問……」
程白停下脚步,突然發現邊斜可能是個事兒逼:「你不會想問我好友申請的事吧?」
「……」
真的就是想問這件事罷了。
邊斜歪著腦袋從門裡探頭出來望著她,比出一個手指尖來:「所以真的不能通過一下嗎?就一下下。」
程白笑出來,忽然覺得這人太有意思了,難得有耐性地回答他:「不好意思,我的微信不加陌生人。工作有事的話,邊先生打我電話就好。」
「啊,這樣嗎。」
都是合作關係了,還是「陌生人」。
邊斜從程白的笑裡品出了幾分奇怪的戲謔意味兒,不知怎麽,竟覺得她好像在逗自己玩兒。
他暗暗咬緊了後槽牙,强行擠出微笑。
「也沒事,一個微信好友而已,不是大事。」
對,一個微信好友而已。
他一點也不稀罕!
跪著求加他微信的人能排到淮海路好嗎!
程白笑得毫無破綻,向他揚了揚自己手裡資料:「那邊先生看書,一會兒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