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年夜
不是那麽好當的?
饒是褚賢文修養良好, 這一瞬間也忍不住想對面前輕飄飄說出這句話的邊斜爆粗口。
「別人家的孩子」都不好當了,那他們這種天天被人拉出來跟他比較的又算是什麽?
媽的。
真是馬上不知馬下苦!
想當年他褚賢文也是學校裡響噹噹的一號學霸,不管走到哪裡都自帶光環的那種。可沒想到, 壓根兒沒得意兩年,邊斜他爸調任南京,連帶著邊斜這牲口也直接轉學過來。
那時候他們一幫人還不知道他深淺。
學校裡第一眼看見的時候, 瘦長的身材, 還穿件白襯衫,小模樣挺周正, 一本正經的, 一看就是家裡未必有錢却一定很有教養的那種人。看著雖然有點高冷, 但似乎是個不錯的人。
褚賢文立刻想跟他做朋友。
然後沒一個月, 邊斜直接在月考考了全年級第一, 足足比他這個第二高了32分。
那一年, 是褚賢文懷疑人生的第一年, 也是他其他小夥伴懷疑人生的第一年。
雖然讀的都是公立學校, 大家比較低調,但相同圈子的人之間總是相互認識的。
邊斜有個牛逼的爹, 自然也有不少人想認識他。
一開始相處起來倒沒什麽。
畢竟這個人待人接物沒毛病, 有禮貌,也不拿架子, 笑眯眯地,知道的東西也多,很容易跟他聊下去。
但這種狀况幷沒有持續多久。
與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完全不同, 時間一久,衆人陸陸續續發現,這個人太慢熱。
聊是聊得下去,可交不了心。
再加上那時候是少年人,要真說家裡背景,也沒真有什麽太大的差距,各有各的傲氣,平常聽家裡人左一個「你看人家邊斜」右一個「你怎麽就這樣」地念叨,就算原來覺得這人的確厲害,也的確好相處,心底裡也難免生出幾分抵觸和反感。
就連脾氣溫和的褚賢文那時也不能避免。
所以到了第二年,大家便慢慢疏遠了他,有什麽事情都撇開他玩。
也沒誰覺著這種事有什麽不對。
邊斜自己好像也習慣了,既沒有主動來找過他們,也沒有來問過一句爲什麽。
褚賢文回想了一下,那時候他其實有點佩服這個人,心裡覺得這個人應該比他們成熟,內心也很强大。
畢竟能忍受孤獨,且習慣孤獨。
既不對外界辯解什麽,也不浪費時間去詢問。
但後來他們才發現——
全他媽是騙人的!
這牲口一點也不孤獨!
人家白天是所有人羡慕嫉妒恨的優秀學霸,一到夜晚便將自己的點卡燃燒在艾澤拉斯的戰爭中;站在頒獎臺上滿口冠冕堂皇地勸別人規範言行、好好學習,鑽進黑網吧裡,把乾淨的外套一脫,整齊的劉海一翻,勁舞飛車擼啊擼,樣樣精通!
電一最强王者!
在網吧裡上機都會有語音歡迎,接著就會有老哥求著組隊,有漂亮妹子主動送飯吃的那種!
孤獨?
呵呵,去他媽的孤獨!
褚賢文至今都忘不了當初那個場面——
那是高三第二學期的一個傍晚,他一個朋友跟人鬧了點矛盾,找到某家位於偏僻地段的網吧,走進去後一眼就看見個坐在玻璃窗邊上的王八蛋。一條腿放地上,一條腿却抬起來直接支在座位上,頭髮更是抓得亂七八糟,誰看了不覺得是個社會上混的扛把子?
他朋友當即就走上去抓住對方。
對方當時正雙方放在鍵盤上不斷打字,游戲界面左下角刷屏似的刷過一排又一排的拼音國駡,感覺到有人抓住自己肩膀時,連頭都沒回一下,十分不耐煩:「不帶妹!男的也不帶!」
他朋友當時腦子抽了,因爲這聲音有點暴躁,一時也沒聽出端倪來,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人妖帶嗎?」
於是整個網吧安靜了一刹那。
埋首鍵盤中的那哥們兒似乎也從沒遇到過這種狠人,終於停下了自己正在跟人打字對噴的手指,轉過了頭來。
一眼。
簡直石破天驚、山崩地裂!
是邊斜嘴裡叼著半根烟,頂著那一頭故意抓得有點非主流小社會的頭髮,一臉冷漠、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綠幽幽的電腦屏幕光照著他分明的輪廓。
所有人覺得自己見了鬼。
然後就見他慢慢把那根烟取了下來。
這位被所有長輩誇得天上有地上無、後來却跑去寫書的好好學生,十分鎮定撩了一下頭髮,對他們道:「你們好,我叫邊正,是邊斜的弟弟。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後來的事情就不用多說了。
衆人雖然都震驚得嘴裡能塞下鶏蛋,但也還沒下作到要跟他家裡長輩打小報告。
只是這天下就沒有不透風的墻。
夜路走多了總要撞鬼。
事情終於還是七傳八傳傳到了邊斜家裡面去,具體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道,只聽說邊斜的母親完全不敢相信,父親更是勃然大怒,家裡好像鬧了個不可開交。
但與此相反的是,同齡人裡,很多原本不喜歡邊斜的人,却都漸漸想跟他做朋友了。
冬夜的風有些冷。
褚賢文站在露臺上,緊了緊自己身上那件西裝外套,忽然就笑了一聲:「你說你這也算因禍得福吧?」
邊斜挑眉,抬眼看他。
褚賢文便解釋道:「知道你私底下原來是個網癮少年還混得比誰都社會以後,大家都覺得你這人不高冷也很容易交心了,想想人性還挺好玩的。」
邊斜夾著烟,看他的目光頓時變得一言難盡起來:「那不都是想抱我大腿,讓我帶他們上分嗎?」
褚賢文:「……」
一根烟已經抽到盡頭,邊斜終於語重心長的對他道:「不用驚訝,我非尋常人,不走尋常路。這麽多年過去,只有你還是這麽傻。」
然後滄桑一嘆,把烟蒂扔了,擺擺手往回走。
褚賢文在後面看著他背影,徹底沒了話。
論裝逼,他就服邊老邪。
是他媽不走尋常路啊。
跟家裡人吵完一架之後,氣得長輩住了院,差點沒搶救回來不說,高考完還隨便填了個志願,選了跟政商完全不相關的建築系,最後腦袋一拍跑去寫那些在長輩們眼中不入流的小說。
到今天,却混得風生水起。
每年大幾千萬近億的合法收入,打得往日那些笑他走了歪路的人臉疼。
「我竟然還曾經同情這種人,我是腦子有坑嗎我……」
跟同僚們的年夜飯結束得早,畢竟都還要回家。
席面上喝了酒,保姆又回去過年了,所以是邊母進了厨房,親自給他們煮湯。
明亮的客廳裡就爺倆相對而坐。
茶桌上擺著石質的茶盤,雕刻出山水的紋路,一看就知道上了點年頭,是件舊物。
邊原燒了水,不緊不慢地泡茶。
他五十來歲年紀,臉上有皺紋,不過頭髮却染得烏黑油亮。算算仕途上上升空間沒多少了,這些年也就由攻轉守,不那麽拼了,講究起養生來,人脾氣沒那麽大,看著也就和善很多。
邊斜歪歪地坐在他對面,安靜地神游天外。
直到茶水衝泡的聲音打破靜寂。
他父親抬眉看了他一眼,照舊不大看得慣他這懶散的姿態,但也不好多說了,只道:「二十好幾了,有看中的人嗎,還不準備定下來?」
這是邊斜不想談的話題。
他扯開唇角一笑:「那我明年給您帶幾個網紅、小明星之類的回來?」
邊原看著他的目光,頓時變得審視起來。
在高三那件事之前,他們這些長輩都覺得邊斜是個好孩子,無論什麽都讓人挑不出錯來。
但那件事之後,好像才發現他們對這個孩子半點不瞭解。
放旁人身上,那可能是叛逆。
可放邊斜身上,那真是太清醒了。
他不像是那些小年輕,故意標榜自己與衆不同,要自由,要時髦。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又將做出什麽樣的選擇。
原來不知覺間,雛鷹的翅膀已經長硬了。
見慣了場面人的應酬,見慣了人情冷暖的交替,甚至就連後輩們的交際都充斥著一種令人厭惡的虛僞……
邊斜那些年就是太「懂事」了。
大人們那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本事他學了個全,還把衆人都蒙在鼓裡,耍得團團轉。
那麽多年對他的嚴格教育,好像都喂了狗。
那一天,他站在他的書房裡,長手長脚,沒了平日好好學生那張面具,看著十足一個混帳東西。
眼神也冷冰冰的。
對他們說的那些渾不在意,對他們要遵循的那一套也不屑一顧。
直到今天,邊原都在想,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也許是盛怒之下那一巴掌吧?
再之後矛盾便大得無法彌合了,爭吵激化矛盾,相互拒絕溝通,於是便往各自的極端走去。
他想著,也給邊斜倒了杯茶放著。
可能他算不上一位好父親,大半精力幷沒有用在家庭裡,所以知道問題在哪裡時都晚了。但官場上那一點智慧挪出來,其實足够料理眼前這臭小子了。
於是他放下茶壺,淡淡道:「你喜歡程白?」
程白……
這瞬間邊斜以爲自己是幻聽。
這名字竟然從他家老頭子的嘴裡說出來!
渾身汗毛登時倒竪,他眼皮一跳,瞳孔劇縮,連帶著端茶杯的手都抖了一下。
邊原却平平地對他一笑,安撫似的,從容不迫:「別緊張,只是最近清閒下來,難得上了上網,看了點消息罷了。我對你的秉性算不上最瞭解,但多少能猜著一些。黃鼠狼給鶏拜年,通常不會安什麽好心。這姑娘早兩年我就聽說過了,倒沒想到你眼光這麽高,竟然挑著她。」
還不知道誰他媽不安好心呢。
只是邊原這話也著實令他意外。
邊斜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你早兩年聽說過她?」
邊原喝了口茶,才道:「她打過個行政訴訟,幫三十多個拆遷戶告政府違法,把一個本來要調任到我下面的區長搞下臺雙規了,所以有點印象。律師這圈子,敢打行政的都是狠角色。最後打贏了還安然無恙的更是狠角色裡的狠角色。人家比你爭氣多了,我只怕你配不上。」
「……」
邊斜定定看著他很久,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思量他這一句話更深層次的含義,然後目光變得古怪起來。
「你的意思是,不反對?」
到底是後來跟家人的關係變得緩和了,還是更會在書裡隱藏自己了,這一點除了那位大作家自己,其他人恐怕是不得而知了。
程白把書放回書架上,伸了個懶腰。
放在她身後那寫字桌上的手機已經被調成了靜音,但8點過後那屏幕就沒按下去過,各種群發的私聊的拜年短信和紅包不斷轟炸而來,只是她都懶得去看上一眼。
直到一個電話忽然打了進來。
她轉身時正好看到那備注。
你邊。
猶記得這備注還是邊斜自己厚臉皮改的。
下意識看了一眼時間,程白其實有點意外,她拿起手機接了起來,笑了一聲:「我邊,有事?」
「……」
電話那頭的邊斜頓時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說什麽,站在自己的房間裡,看著書桌上那一張新年賀卡,第一次覺得程白在電話裡的聲音有別樣的溫度,燙得心都跟著燒起來。
怔了半晌,又覺得自己傻。
他也沒說話,握著手機就笑出聲來。
程白簡直莫名其妙:「大過年的你是不是有毛病?」
那頭的邊斜還在笑。
程白忽然覺得自己先前看邊斜的書猜測這人家庭可能沒那麽幸福,根本都是扯淡,心理學可能一點也不靠譜。
就這人的德性,完全不像啊!
邊斜的聲音溫溫的,終於開了口:「沒,就是有點高興,也不知道找誰說,所以給你打個電話。」
不知道找誰說……
程白張了張嘴,但終究還是沉默。
聽筒裡只有電流的聲音,顯得無比靜寂。
過了很久,邊斜才問她:「在幹什麽?」
程白靠在窗沿上,看著窗外。
這時間與往年一樣。
一輛車從遠處開來,停在了弄堂口。
程白忽然就笑了笑:「現在在跟你打電話,剛才在看你寫的書,不過馬上要去蹭年夜飯了。」
她話音剛落,外頭聲音就響了起來。
是尚菲那腦袋從車窗裡探出來,朝她大喊,嗓門兒跟個大喇叭似的:「程兒,接你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