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裏上的夏天是蒼青色的。
行了近兩個半小時的車程,一進入裏上市內,沿海城市夏季獨有的腥鹹悶濕之意便撲面而來,倒與青弋相仿。只是在青弋,這樣從車窗仰望出去,不會有這樣霧濛濛的穹頂,亦不會有這樣多聳立的高樓巨廈。
和網上傳說的一樣,裏上市人好種法國梧桐與銀杏。法國梧桐其實很有西洋氣質,原先最早是種植在法租界內,枝條稠密,葉大蔭濃,枝幹相對低矮,如帳的頂冠若向甬道兩旁舒張開來,則壓平了整個城市的氣質。裏上給人沉靜之感,或因如此。
車窗外的陽光篩過粗枝闊葉,以或明或暗的光斑的形態折進呼嚕起伏車內,鼻尖縈繞的草木氣息也愈行愈濃。車裏橫七豎八睡死過去的學生們因此悠悠轉醒,神色迷離地揉眼睛搓鼻子打哈欠,紛紛對著窗外愣神:“臥槽這他媽哪兒……”
老班不客氣地擰開了小蜜蜂,音量調到最大,起身喝道:“醒醒啊醒醒啊,睡著的都趕緊醒醒,馬上到了!”
把挨著坐在後排的游凱風和李鳶驚了個大跟頭。
“……有殺氣!”游凱風睜眼,一腦門擂上了身前擋著的椅背,撞得彭小滿直挺上身往前一竄,剛撕開的顆果凍差點兒滑進支氣管裏,“哦哦哦哦哦,落枕了,落枕了。”游凱風痛嚎,額頭脖子,不知道顧哪個好。
李鳶也慘,睡到一半兒被一嗓子炸醒本就擱誰都不痛快,咬著後槽牙動了動肩膀,才發覺自己被游凱風一路壓了個半身不遂。一摸領口,恁他娘的還是潮潮的,“日。”
“陸清遠還吃!吃一路了!車裏都是你那股泡椒鳳爪的味兒!”老班把麥克掛在耳朵上,“沒睡醒的都醒醒盹,到旅店再休息不遲,記著你們的胸牌,包,貼身財物,都帶好了看看有沒有落下的,這在外地,丟了不好給你找聽見沒?”
“透心涼,包你倆心飛揚,特別好用。”彭小滿散了幾顆勁涼薄荷糖給後面倆人醒盹,悄悄問李鳶,“你說咱們住什麼檔次的旅館啊?”
李鳶把糖紙拆開將糖丟進嘴裏,好比吞進去一股割嗓子眼的小旋風,皺眉,徹底沒盹了,“住希爾頓吧。”
“啊?”游凱風一愣,真信了,嘴裏的糖差點兒沒兜住,“不是吧這麼壕?”
“你好傻好天真哦,你真可愛。”李鳶現在一看見游凱風就腦門拱大火,就恨不能把他頭拔下來當皮球打,以報他急性肩周炎之仇,“錦江之星吧,去年我們住的就是錦江之星,老衛家飯店好像和他們是合作關係。”
“你看看,人脈的重要性!”彭小滿拍大腿,“你說我以後去蜀月樓吃飯,報咱衛老師的名字能半價不?”
“嗯,maybe.”李鳶點點頭,“順便把你的物理成績也說說,衛老師爹媽說不定能把吃飯的鍋都送你。”
“什麼東西?”彭小滿挑眉。
游凱風出聲提醒,“反正不能是什麼好話,你有點兒心理準備啊。”
“意思就是說,他們要謝你。”李鳶吃糖跟吃冰棒一個德行,仗著牙口不錯,嘬沒兩口就開始嘎巴嘎巴咬,“畢竟老衛手底下多出點兒你這個水準的學生,他倆就不愁他不會回去繼承家族企業了。”
彭小滿半晌不響,過後改道問游凱風,“你家小鳶爺罵人回回都是這種拐著彎兒欠打的路數麼?”
“可不是。”游凱風頭點的沉痛,“沒點兒智商都聽不出他在損你,鷺高欠王,就他。”
大巴行進至裏上香海大道,在岔路口左轉,減速駛進一處平坦開闊的露天駐車場地。抬頭一看,巧了,還真是錦江之星。
學生們魚貫下大巴落地,左右一瞅才發現停車場少了一輛宇通,一問老班才知——這家城南的錦江之星最靠近裏電大的金關校區,又靠近勝立大橋與安和廣場,空房炙手可熱,衛一筌就算是錦江之星大股東,人也提前留不出那麼多標準間來。第一車便拋下了四位參賽選手擱衛一筌手邊待命,率先跑路,載著一車老師學生行去了另一家。
“分散開來不會不好管理吧衛老師?”老班幫著幾個女生拎包,左胳膊三個右胳膊三個,外加一張勞動人民的臉,看起來宛然一幅水稻高產,農民豐收,“學校上頭每次一批這活動就頭疼,就怕學生搞事情,這幫熊孩子個個不省油,到時候別再給你添麻煩。”
衛一筌摘了手腕上的愛彼裝進口袋以防刮擦,接過了他左手的包,“您放心吧班老師,上頭是怕擔責任,可學生也不會挑著撿著和學校作對的。車是學校的,但司機都是我們家的您放心,24小時候著,有什麼情況也會及時回饋的。哎,孩子們馬上高三了,出來一次不容易,您就別繃這麼緊了。”
“嗐,我就是年紀大了,老愛瞎想,不服老不行,頭髮這半年明顯白了一大票了。”
衛一筌遞過去根煙,“人不都有這一天麼?高中老師本來就夠操心的,人都怎麼說?賺賣白菜的錢操賣白粉的心。”
老闆一看煙,好傢伙華葉,八千多一條還不定能買的到,驚了一跳,沒敢往嘴塞。老班一笑,挺不明白的,“原先也沒機會問問衛老師……你怎麼就,來當個高中老師呢?”
衛一筌樂,“當高中老師也不犯法吧?”
“嗐你這說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哎,班老師我知道,跟您開玩笑的。”衛一筌推門進了大廳,“你要問我為什麼,我說我就是不想回家當個少爺,您肯定得想,喲,好車開著好煙抽著好人脈用著,這會兒玩人格獨立玩的跟真的似的,逼裝大了吧?肯定很多人都這麼想,但我還是得說,這就是我最簡單的答案而已,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你們不覺得,我那包。”周以慶小聲在後頭言語,“拎在老班手裏就莫名有種尼龍編織袋的感覺,換到老衛手裏就像Gucci限量?”
“放屁,少給你那包貼金了吧,你這就是歧視。”陸清遠又拆了包樂事,在後面大嚼特嚼,渣子直蹦,“分明你那包誰拿都是春運趕火車的feel,我說你們女生也絕啊,住兩晚的事兒愣是搞那麼大個袋,你別是把你家廁所都搬來了吧?”
周以慶轉身繞過續銘緱鐘齊,糟心地跳起來擊打陸清遠的頭臉,搶他的薯片,“滾蛋吧,鋼鐵直男!”
彭小滿正幫李鳶找書包裏的水杯,少俠他老人家渴了,要喝蜂蜜水,但他老人家肩周疼,夠不著。
彭小滿一直覺得李鳶這一點還挺神異的,非特殊情況,都只喝自己帶的水,水杯是日常標配。按說他們這掛男生,炎炎熱夏的,不喝點兒冰碳酸打個響亮的氣嗝還叫青春麼?李鳶倒好,跟續銘一路數的,未老先衰,彭小滿懷疑他倆在家用紫砂壺。
“我媽最煩我出門帶水,說不朝氣,跟看門大爺似的。”彭小滿言外之意:李鳶,你就跟個看門李大爺似的。彭小滿使了一招猴子撈月,包肚裏撈了半晌,“哪兒呢?你內褲我都撈出來了你杯子呢?”
“側袋,小笨蛋。”
“不早說。”彭小滿被他句“小笨蛋”膈應的夠嗆,曲起膝蓋頂他的膝窩一記,抽出側邊水杯遞過去,“還蜂蜜水,你不是來姨媽了吧少俠?”
“你再噁心人我捶到你吐姨媽。”李鳶擰開蓋子喝了一口,“支氣管都不太行,跟你一樣,我們家祖傳的。”
“得了吧你就是抽煙抽的,祖傳個毛毛球。”彭小滿拉上拉鏈,“我奶曬了好多羅漢果好膨大海,要不回去分你點兒?”
“你朝左看。”
“左?”話頭轉的有點兒急,彭小滿下意識聽命,向左轉頭,“誰,看誰?”
“大廳沙發上坐的那幾個裏的,寸頭,黑色運動鞋,六班的,熟麼?”李鳶把水壺遞回去,“再幫我裝一下,謝謝。”
“我靠劉歡歡!”彭小滿接了水杯。
前倆月,走廊三打一對陣彭小滿,沒料住半路殺進個李鳶,吃了他一老拳,被一起提溜去辦公室訓話的那位仁兄。
“那小子原來叫歡歡?他一男的為什麼取了一個福娃的名字?”
“那你一人類還叫了個鳥兒名呢。”彭小滿一翻眼,腦子一抽,胳膊肘向外拐,“不是,這是重點麼哥?重點應該是為什麼他也在啊,臥槽還一直在瞄我。”
“他那是在瞄我。”
“……哎也是,那天的確你下手比較狠。”彭小滿往後擠了擠,“你說他不會預備著下黑手吧?反正不在學校,天高皇帝遠的,真要再帶幾個同學過來找你一雪前恥怎麼辦?”
“至於麼?”李鳶皺眉,“我不就打了他一拳,你也給他揍夠嗆不算扯平?”
“你直接給人捶破相了。”
“真打起來誰還顧得上相不相的,沒沖鼻樑算我素質高的。”
彭小滿給他比了個大拇哥,“行吧你屌,反正……他要真找你滋事兒你千萬別理他就行,種子選手,你可太金貴了。”
李鳶點頭,過會兒才笑。
分房卡,按班級來,房間有兩種,一個是三人同住的大床房,一個是兩人一間的標準間。按說總該是兩人一住要更方便些,舒服些,但國際慣例女士優先,等倆班姑娘們率先把標準間選了個精光,男生也只能一撮一撮地擠大床房了。可誰和誰擠一茬兒又是頭疼,到底是老班作為,大手一揮,插進來高喝一嗓,“甭你們商量了!商量出來天都黑了!我來定!”
陸清遠緱鐘齊續銘,1203;游凱風李鳶衛一筌,1204;趙勁彭小滿班主任,1205。
“有沒有誰有意見的?”
靜默一片。老班這話的意思,就跟馬龍白蘭度在《教父》裏說的那句臺詞差不多——“我會給他個建議,叫他不敢搖頭。”
誰嫌卷子不夠寫,敢特麼有意見?
彭小滿一旁摸摸鼻子,輕輕朝李鳶招招手,李鳶湊近過去低頭,“嗯?”
“我不想讓人看見我晚上要吃藥。”彭小滿看著他,低聲。
李鳶看看他的胸口,心中了然,嘴上還是問,“你是說?”
“我身上有疤。”彭小滿在自己心口輕輕劃了一道豎杠,“我也挺怕人看見的……”
“什麼好處?”
彭小滿雙手合十,“只要爺你爽,都行。”彭小滿說完想給自己來倆大嘴巴子,這話說的怎麼就跟自己要上趕著給他操菊花似的?
“下次給我唱一遍我有一根仙女棒。”
彭小滿聽了假笑,“我想燉了你,燉一鍋麻辣的,就飯吃。”
“那再見,我和凱爺老衛住著挺好,真的。”
彭小滿咬咬牙,“我唱,沒人的地兒……”
“成交。”李鳶得逞地比了個OK,舉手,“班主任!我有意見。”
眾人默認了老班的安排,正欲收拾手邊行裝回房瞅瞅住房條件如何,聽了紛紛嘶聲——噫,學霸就是膽兒大嘿。
“趕緊說趕緊說!”老班皺眉擺擺手,把那根千葉別在耳朵後頭,心說都讓你小子和游凱風蹲一間了你還什麼不滿意的?毛病那麼多呢你。
“我想跟您住一間。”
老班一愣,心說你對我一糟老頭有什麼別樣的興趣麼?眾人神色曖昧,紛紛挑眉帶笑,心想咱班學霸這口味也真夠重的呀。
“就想跟您……討論點問題,呃。”李鳶頓了頓,瞥了眼彭小滿,“學習上的,心靈上的,人生上的,行麼?”
“……我當你要再來個肉`體上的呢。”老班摸摸後腦勺,思忖了一陣兒,“那成吧,那、那誰,趙勁!那你就跟李鳶換一下吧,你去住1204,讓他過來住1205,行吧?”
游凱風一旁反應過來立馬要蹦,“臥槽別啊我不——唔。”
“謝謝班主任。”李鳶胳膊一勾封他口鼻,貼他耳邊噓聲,“小風風乖,不哭不哭,兩晚而已,委屈你了。”
李鳶看向彭小滿,看他朝自己遞過來一枚響亮地飛吻。
論和班主任住一個屋簷下是怎樣的體驗。得虧也就是李鳶彭小滿不玩兒知乎,要不非得洋洋灑灑答他個一兩千字。
老班尊奉他花甲老人長期保持的生活作息,開窗通風,從背包裏掏出碩大一袋的霍山黃芽,座上壺開水,躲衛生間裏抽他那根金貴的不得了的千葉去了;李鳶忍著沒敢把自己兜裏那盒白沙掏出來叼上,換了酒店底兒比紙片子薄的一次性拖鞋,一屁股坐上床,懨懨仰倒,手墊腦後,看彭小滿忙活。
要不怎麼說是少女心呢。彭小滿出門在外拖鞋自備,粉紅頑皮豹的;洗漱用品也得自己準備,掏出來見光也夠辣眼,牙刷把上粘著個巴斯光年勉強也就算了,漱口杯還是個螢光綠的;想著居家T恤總該正常點兒了吧,等他掏出來抖落開一看,得,印了一身的小鳳梨。
真幼稚,李鳶捏捏鼻樑。
彭小滿走到窗邊輕輕拉上了遮光簾,隨手脫下了略略汗濕的外穿T恤。
李鳶不是故意,可脫衣服這個動作實非慣常,含義太多太駁雜,總叫人抑制不住地要去看兩眼。
彭小滿的後背,窄的不似個男孩兒,骨肉緊攏,像在造人之際,被上帝失手攥了一把似的。後背到底不大見光,白的雪亮通透,嵌入的兩枚嶙峋的蝴蝶骨,在扯下衣領時陡然聚攏,而後又滑向兩側,連貫看來,好比一個振翅的動作。體質過低的特徵他都有,脊柱線深刻好比一串珠子凸浮皮下,有腰溝,褲帶鬆垮必須束到最後一顆眼。
李鳶莫名其妙地想看他那個疤,沒等反應過來,身體已率先做了呼喊的反應,“彭小滿。”
“嗯?”彭小滿攥著衣服轉過身,見李鳶又不說話,盯著自己的胸口瞧,才小聲笑駡,“臭流氓吧你。”
彭小滿略含胸,正面更顯單薄。可瘦不瘦,白不白,這樣的視覺感受卻完全被那個斑疤給弱化了。左胸外側一枚月牙形的弧口,弧口皮膚如霜過的老澀橘皮,略略緊皺,醜,有一圈暗紅帶紫色沉。這是心臟的位置,這裏有疤,是多舛命途的一筆蜷縮的隱喻。
彭小滿不遮不躲,坦然裸呈,甚至在問,“手癢不?要不要來一下?”拇指頂頂胸口,這其實是個加油的動作。
李鳶支起上身,彭小滿走過去,李鳶抬手撫上。
李鳶指腹微熱,倒是彭小滿皮膚冰涼,這樣一經貼合,一方溫煦一方消暑,也挺舒服。
“你說,你這是起搏器?”
彭小滿略勾著點身,“嗯,雙腔包埋。”
“都有些什麼呢?”
“呃,脈衝器,導線,還有……心內電極?”
“會疼?”
“平時當然不會啊,你以為這玩意兒是雞眼還是骨刺兒啊?”彭小滿笑他傻,“手術結束那幾天會疼吧,好幾年前做的了,都已經不太記得當時的感覺了。”
李鳶摸著那道凸起,好像在閱讀盲文,這段盲文翻譯過來則是:這是一顆不健康的心臟,它跳著,但也病著,它是活下去的必須,亦是致使宿主戛然死去的隱患。李鳶不自覺地溫柔謹慎下動作,像怕按壞什麼,心裏一陣說不上來的感覺。
“你是不是心跳變快了。”李鳶感覺掌下的跳躍節奏升了一頻,由咚咚,成了咚咚咚,“跟剛才不一樣了。”
彭小滿嘿嘿笑,“因為你太帥了,我的少女心他不好意思了。”
李鳶抬頭看著他的明朗神色,默默了一刻,還是問了,“你為什麼總是能高興得出來呢?”明明你眼裏就不快樂,你眼底在下雨,始終水光粼粼。
彭小滿站直,胸口脫離李鳶的手掌,笑容一時僵滯,嘴角緩緩回落。彭小滿抿了下嘴,把小鳳梨套上,扯了扯衣擺,揉揉鼻子反問李鳶,“不然呢,垮著臉等死麼?給誰看呢?”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李鳶竟一下不知該怎麼解釋,他難得拙舌,最後選擇了致歉,為他言語的不恰當,“對不起。”
彭小滿拉開窗簾,陡然明亮,他對著窗子“嗤”了一聲,再笑起來與剛才無異,“行啦沒事兒,你說對不起我聽著巨彆扭。”
簡單打理休息過後,其餘學生被安排在旅店,機器人社的幾位參賽選手則被衛一筌叫去了大廳集合,開車出發去裏電大金關校區將寄去的機器人進行拆封,並熟悉明後兩天的競賽場區。
李鳶把自己的胸牌掛上脖子,瞧著那字,competitor yuanL,心裏挺鄙夷:就一華南賽寫什麼英文。
這次FVC華南區賽的主題為bank shot ,將在華南六十四支隊伍之中遴選八強,獲得全國決賽入場券,名次搏殺倒也不算激烈。在各支隊伍賽前就收到的競賽規則中稱,此次比賽共分三個比賽項目。李鳶明早需備戰的第一項,採取聯隊對抗形式進行,也就是所謂的團隊合作挑戰賽。找盟友,拉幫派。
兩隊小車將在12英尺乘12英尺的場地中進行小球投射,在規定時間內,從指定出發位置出發,將直徑三英寸的得分物投擲入對方分網區,比賽結束後依靠得分點統計總分,聯隊兩將獲得同等分數。
李鳶去年是團隊的操作手,事先溝通好的聯賽戰隊是南方某中,友軍小車極給面子的一進入比賽計時便輸出軸自鎖,咣嘰一聲撲街在了中場,死機不動,佔據主賽道,等於特麼以一敵三。鷺高選手急得汗淌一身熱鍋上亂轉,李鳶則在敵方多次故意衝撞的流氓打法下,滿腦子操`你二大爺的繼續穩健操控手柄,後以敵方托舉滑脫未得分而堪堪險勝,過後一併給他們一個拇指向下的動作。
大寫的狂霸拽叼。自此李鳶一戰成名,社團隊友到現在還管他叫爸爸。
只是這學期的社團訓練,李鳶都沒怎麼再去,這次比賽,叫他種子選手實在是抬舉,不過就是大年三十的兔子,有他過年沒他也過年。這麼看來,李鳶其實太算是一個不地道的人,富有顯而易見的才能,又從來不叫人能依靠得了他的才能。打個比方,他是那些風雨江湖的書裏,一招半式即可豔殺的絕頂高手,偏又不為人或朝廷所用,耍個刀花,要仗劍走天涯,誰也強按不了頭。
衛一筌在這方面的妥協有時候讓他覺得太沒必要。有才能的人很多,有才能而又富有熱情與創造力的人更多,他那小範圍內突出的丁點兒資質狗屁不算,不至於到破格給自己面子的地步。他並不喜歡的東西,至多算責任與情分而已,他始終希望任何人不要把他抬得過高看的太重,因為他懶得承擔,也會不曉得該如何回饋。
挺賤的,因為李鳶想要的東西,從來又都是觸不可及。
社長姓孟,一班的物理高瘦學霸,倆班雖有世仇,但他和李鳶還算關係無虞,共事融洽。
他一路和社員衛一筌商討了不少有關部件的零零碎碎的小問題,諸如今年吸取了往年教訓,將底盤驅動的馬達換成了高轉速低扭矩的,而將抬舉臂馬達換成了大扭矩的;或是囑咐大家去到賽場要仔細看准競技用球與練習用球,細微的材質與規格差別,去年有夾取過程中得分物滑脫的現象,今年可以有必要地向前頂進一顆鋼板的孔位;再是絮叨隊友千萬別再把喝剩的塑膠瓶在場地裏亂扔,回頭順著隊伍編碼被點了大名露了洋相,學校又得火。
李鳶間或提幾個主觀建議,間或看著窗外的裏上市容。他忍不住在心裏比較,比較出裏上的屋樓看上去碧瓦朱甍、拔地參天,反光玻璃質的外牆折射出一點璀璨的高亮;而青弋,濃蔭連片,一水兒低矮文朴的舊樓疊榭。
他覺得大城市的空氣裏難免有股污濁,生活在這種環境下的人需要時常掩面,護住口鼻,匆匆如逃離般地往來行走。裏上人看起來快節奏而漠視一切,視旁人於無物,只專注於腳下筆直的道路;而青弋,地界狹小的幾乎能一掌蓋住,吵一場夜架,似乎全城的人都能聽見,都要披著衣服點燈,去窗臺向外探視兩眼。因為步伐緩慢,所以總是在左顧右盼。
他猜他和彭小滿的心境與想法,矛盾得好比夏涼轉秋,一穿棉襖的和一穿短袖的對臉相撞,互打量著對方,心說這人傻`逼麼?不看天氣預報麼?
裏外的人。錢老爺子筆下婚姻圍城的比喻,就跟個萬金油似的好使。
李鳶不承認自己是個忘本的人,只是他有不示人的包袱、抱負,他不認為青弋憑著暌違百十載的古舊歷史能擦開他的前途與眼界,不認為那樣的家庭有值得他犧牲未來的份量。甚至就是在車開上二環高架,可自上而下俯瞰裏上的此刻,李鳶在想自己若能直接留下來念大學會不會很好?一路向前,不被規劃,不再回頭。
牽掛不是沒有,很多,很細,只是牽連的東西有點兒辯證,自私地一時不願去想。
李鳶歎口氣,立在裏電大的AI科技展館前,突然就把自己搞得至喪至惘。
鷺高學生來裏上的第一頓中餐,忒慘,訂的周邊外賣。老班點了點人數,統一叫了家三鮮雞絲粉。倆外賣小哥飆著電驢來送不算,一人也拎不下,另帶了三個男生下樓去取。青弋喊粉都叫米線,嚼著彈脆狀若頭繩兒,青弋人都不愛吃。倒是裏上的米粉不同凡響,海海一大碗,賣相不佳,但黏軟易化,吃進嘴裏穀物的芬香很重。都說純米做的米粉是不會不斷的。
學生們吃完給好評,但說到底還是青弋吃飯講究。
青弋人很不同,老人多,閑,不那麼忙,所以做些湯湯水水的東西,都很肯花功夫下心思。單拿一戶家裏要吃的麵條說,下鍋只會下填八分肚子的兩三筷,有好湯做底最好,沒有,也要燙好上海青,窩好溏心蛋,切好菇絲,滑好肉茸,備好生抽和香油,找一隻乾淨不缺角的器皿來盛。
一蔬一飯之間的毛細末節,都在朝朝暮暮裏被放大,不分雅俗,只分滿足和不滿。拎著活魚鮮肉,手牽手走出小菜場;給放學吵著不走的小孫子要一串鹵雞心兒;晚歸,父母聽了開門動靜,點了廚房燈,把涼了的飯菜唰啦丟進鍋裏快速翻炒,溢出焦香;蘋果有斑,媽媽吃掉壞的一半,好的一半削皮切塊,插好牙籤給孩子吃。所以一旦覺得自己不那麼被愛著,生活在小地方的人是痛苦的,無處不被孤寂包裹。
這些東西和器局無關,只在所思所感的細微不同。
吃罷了,有提前安排好的集體活動,參觀裏上醫科大學金關校區。鷺高重理輕文一直是心照不宣的不爭事實,因而對於校領導而言,去裏上,不帶學生去裏上醫科大學沾沾重本高材生們的斐然才氣,你丫不如不去。好比去北京沒爬長城,叫毛好漢。
有地兒去總比窩旅館鬥地主強,一幫人坐車上挺興奮地碎語閑言。二班一幫都清楚緱鐘齊家裏三代行醫,去裏上醫大,便把他捧成了一路的話題中心。幾個人刨根問底兒,又把人祖上刨了個稀爛。
“五十八?”陸清遠嗆了口水,回想上次家長會,緱鐘齊他爸的長相,“我靠我媽今年才三十六,你們家是多晚婚晚育啊?”
緱鐘齊推了下眼鏡,笑笑,像是對父母婚姻並不抱著怎樣的豔羨,話語裏暗示著不甚融洽的兩人關係,“他倆都醫院的,老大難了才湊一塊兒過了,四十一了才結的婚,有我自然也就晚了唄。”
“那伯父還挺那啥。”游凱風促狹地眯眯眼,生冷不忌地侃,“你今年十八,他豈不是當年即中?”
緱鐘齊頓了幾秒,“嗯,老當益壯。”
“那你學醫麼?”周以慶看他衣領往裏著緊去一小只小角,便伸手過去幫他捋平,“子成祖業,聽起來就很屌。”
陸清遠一旁攀著椅背伸頭,“是啊,就打算問你學不學呢,哎我覺得有個學醫的同學真的挺屌的,以後留病房床位安排手術時間什麼的,是不是就能直接找你啊?”
彭小滿前排坐著,邊聽歌邊看他們閒聊。瞥了眼窗外,在收回視線落向緱鐘齊,竟在他地丹鳳眼裏抓住一瞬飛速逝去的嫌惡。那嫌惡收斂的雖然迅疾,但表現得卻不加掩飾,就跟瞧見了屎似的,皺著眉在說,真他媽噁心。彭小滿愣了,一下子盯住了緱鐘齊。
“不學。”
緱鐘齊不假思索地篤定否認完,神色如常地又推推鏡腿,笑著回望著彭小滿,“怎麼了?”
滴水不漏的穩重樣子。
彭小滿什麼也沒說,搖搖頭,“哧”了一聲,“沒事兒。”
鷺高排場還挺大,一民辦非正規參觀小組織,還有裏上醫科大學康復班的班主任出來相迎,依次和下車的老師學生打了招呼,才請人進了校區西門。沿路景美,高大簇新的教學樓四周矗立,廣玉蘭與丹桂間隔林列,雖然花期不到,但枝繁葉茂,都還挺拔蒼翠。偶有穿白衣大褂的三倆醫學生經過,有的真叫好一幅氣質如蘭,有的還真就像個糧油店買麵粉的,這玩意兒純靠氣質撐,硬拗沒用。
參觀醫科大嘛,感興趣的要麼就是食堂,要麼就是停屍間,要麼解剖室。這學校倒也絕,上來先給這波友校師生安排了堂階梯教室的公開生理健康課。康復班主任開了教師後門,沖著下方的眼鏡講師一揮手,對方立馬停了課程,把頭探向手邊擴音道:“來各位同學安靜一下,今天我們的課堂迎來了一群特殊的朋友。”
鷺高個個兒在外頭聽了直翻白眼,心說這重本的老師口才情商也不咋地啊,還特麼一群特殊的朋友?一句話就把他們說得全跟聾啞學校來的似的。
“我們來自青弋鷺洲高中的同學,歡迎他們參觀我們學校,參與我們的課堂。”講師一句話連噴了三次麥,祖上做噴壺生意似的,聽著噗噗直啐,“來,讓我們掌聲歡迎。”
唰唰百十來號白大褂紛紛轉頭來看,兼著劈裏啪啦鼓著手掌。
挺嚇人的還。
游凱風不爽,心說我特麼在學校課還沒上夠,山迢迢水長長跑外地來還聽你上課,腦子進汽水兒了我。想罷便戳了戳前排和康復班主任並坐一排的老班,手指指門外,意思說,去個廁所。老班凝眉比個噤聲,眼裏大寫的老子不信,頓了半晌還是軟了心,歎了口氣低聲道:“快去快回,別走丟,瞎跑你試試看。”
“謝謝您!比心!”
游凱風樂了個鼻子歪,腳下抹油,蹭就從後門竄跑了。只是前腳剛出了教學外樓,彭小滿就跟出來了。他也膀胱飽脹,也想放水。
“哎,小滿君你發現沒?”游凱風抖了抖小鳥,把寶貝兜穩進拉鏈縫裏,盯著彭小滿空心進球的小尿柱,呲進了雪白發亮的小便池裏。要不怎麼是醫科大學呢,人就是乾淨講究,連廁所的邊邊角角都擦得一塵不染不說,角落裏還點了盤紫檀線香,真是應了那句“你家連廁所都是香的”
“嗯?凱爺你說。”
“我發覺李鳶那傢伙一不在,你跟我們的話就少了不少。”游凱風笑笑,“他一沒在,我發覺你別說話了,表情都少了。”
彭小滿端著鳥,一愣,隨後失笑,“啊?有、有麼?”
“怎麼沒有啊?你一路上才跟我們嘮了幾個字兒啊?”游凱風水槽底下洗手,擠了泵洗手露,擱手心揉沫子,“就……怎麼說呢,反正不一樣,有的時候看你一在他旁邊,身上那種拘著的感覺立馬兒就沒了,你發覺沒?”
彭小滿眨眨眼,“……會麼?”
“不是單方面的,李鳶也是,擱你旁邊一站氣場立馬也跟平常不太一樣了,就……”游凱風沖淨了沫子,甩甩手,“怎麼說?感覺你倆對對方來講,對待跟一般人不一樣,挺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