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李小杏在還沒和林以雄離婚,沒和馬周平合夥做連鎖手機維修的生意前,是在醫院做護士的。因而初二之前,李鳶常在青弋第一附院的二樓護士辦裏吃晚飯,念書,寫作業,很是熟門熟路。因為林以雄的派出所太忙,李小杏又偶有夜班,對李鳶,她只能用這種不周到的方式勉強照顧。
醫院在李鳶的印象裏,除卻那永遠他習慣不了的辛澀的消毒水味兒之外,更顯直觀具象的感受,無非白色,藥劑,痛吟,和無力回天的生離死別。這是李鳶成年之後才將將總結出的幾點標注,放在他當時,他對周遭一切,都還沒有現在這般敏感而凌厲的感受。
李小杏是血液科的護士,那麼她總要接觸的病人群體之中,就必然有白血病患者。在她負責的一期高危淋巴白血病病患之中,有個女孩兒讓李鳶到現在也記憶深刻。一是因為她標緻貌美,人對美麗,總有過分的印象;二是因為她家境富有,治起病來不遺餘力,卻仍然無法力挽狂瀾。
那時候還不時興白富美這個詞兒。李鳶記得那女孩兒姓夏,名字記不大清了,貌似有個霜字。倒真的人如其名,精緻剔透的好比一場落地即融的溫存的秋霜,家教和修養都非常好,即便是戴著口罩持續發著高燒,白細胞高到了六萬九,經過護士辦,也要衝她們微笑外加點頭示意,末了捋高披散下來的一席及腰的黑髮。
於是總讓李鳶想起那個曾經演了《血疑》,而後風靡亞洲,成了叔伯一輩半生心口女神、枕邊白月光的山口百惠。
李鳶其實只能偶然瞥到她幾眼,諸如她穿著病服到護士長詢問這天輸血小板的時間;又或是盤起個丸子頭,拿著手機出來測試醫院走廊的手機信號;再或是同學友人提著東西來血液科探望後,她眉眼帶笑地出來相送。可並不是沒有變化的,反而就是李鳶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窺伺著,才發覺出了她如過季櫻花似的,急速的衰敗。
大肆的消瘦,烏青眼圈日益地深重,一頭黑髮肉眼可見的稀薄下去而後索性剃光,再到套在衣服裏竟像是要左右晃蕩的嶙峋的身體。惡疾就是這樣,直白肅殺地呼嘯卷過,月餘,便削去了那個漂亮女孩兒大半的生命力。讓李鳶始終不能忘懷的,並非她最終不治離世,僅21歲,年輕得令人心驚膽寒,而是他那個開茶樓的老闆父親,有一次來送晚飯,閑來在護士辦,無力,且戚戚然說下的那句話。
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李鳶在護士站的小辦公間裏聽得一清二楚,順手就把這話寫進了當天的大作文,結果老師給他批了一句注語:“以後倘若還要引用莎士比亞,或是其他名人的格言警句,請務必記得加雙引號,並標明原作者以示尊重。”
再而後,李鳶在課本裏,又學習了一些有關生死的新的觀念。譬如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譬如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又譬如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再譬如《哈姆雷特》裏,那句遐邇有名的“生存還是毀滅”。
生死這對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結的概念,只有旁觀,無法體會,千家之言再精在妙,也非切身所得的本真的論斷。李鳶真的不知道人要是死了,意識要浮沉多久才會迎來新的轉生;同樣也不知道彭小滿這副看似鮮活的軀幹裏,埋藏了怎樣步向死去的隱患。
他才覺得他像蔡健雅的歌。像風捉摸不住,只憑直覺。
“你還好麼?”李鳶這麼問了他一句,映著病房窗外日將夕暮的綺麗的光,竟有了一些別後經年的奇特意味。
彭小滿捧著粥碗想抖包袱,卻又被他一時的神色給唬住了,斂住了那鬆快下的眉目,抿嘴看了眼老班,而後像在保證似的篤定點頭道:“放心吧少俠,我沒事兒。”
小滿奶奶拿著出院通知單,低頭拎著保溫桶,跟著責任醫生進了病房,瞥見醫生步子一停,指著前方轉過頭來問她:“這兩位是?”
小滿奶奶身子瘦小又是佝僂,得特別可愛地歪出半個身子,才能看得見前方,她手往前一指,對著李鳶和老班一笑,“誒?”
“醫生是吧?你好你好。”老班正了正衣服領,伸手過去,“我啊,姓班,是鷺高的老師,這孩子學校的班主任。”又指指李鳶:“這是這孩子的同班同學,副班長,我倆這不代表咱們班來看看小滿的情況麼,要不大家心裏也不放心啊?”
醫生和他握手,朝小滿奶奶確認:“是麼?”
“是是是!哎,這也不打個招呼就來了。”小滿奶奶忙不迭點頭,小跑到床頭櫃邊拿杯子倒水,順手往彭小滿頭上蓋了一巴掌,“個樂山大佛似的傻呵呵跟床上坐著,也不知道給人倒水!”
“嘶啊。”彭小滿被一掌拍了個哭笑不得,縮頭垮著張臉,“我是病號誒,醫生讓我少動。”
“哎不麻煩不麻煩!”老班沖她擺手,“您別那麼客氣,真的!”
“我那是讓你儘量避免劇烈運動。”醫生走到床邊,翻了頁手裏的彩超診斷,重音放在劇烈二字上,笑著幽彭小滿一默,“避免過度勞累,注意飲食清淡,美洛托爾不能停,我可從來沒讓你懶著不動吧?成年人了,不能偷換概念亂傳醫囑啊,小夥子。”
小滿奶奶端著兩杯茶葉水遞上,老班連忙迎上去接,李鳶雙手捧過其中一杯,忙點頭說謝謝。過後,他看小滿奶奶疊握著一雙柴瘦的手,在溫和地盯著自己看,就抬起頭來笑了一下,問怎麼了。小滿奶奶拿食指點點自己眼袋的位置,“昨晚沒睡好吧?是不是讓小滿給嚇到了?”又指指李鳶的右手,“手怎麼了?”
“啊。”李鳶一愣,繼而搖頭,“沒嚇到,沒關係,不小心劃了一下。”
彭小滿居然今晚就要出院了,短的讓李鳶不可置信。醫生送來了診斷彩超和出院通知單,吩咐醫囑的時候,把小滿奶奶請出了病房。這舉動就跟國產電視劇裏演的似的,醫生配合家屬給病號一個問題不大配合治療就好的積極心態,事實不然,院方早私下告知家屬,要做好一切的心理準備。李鳶看老班沖彭小滿點了點頭,跟出了病房,於是只留下他和自己。
彭小滿貓兒似的爬向了床頭,探頭往門外精明地瞥了一眼,轉過頭笑,沖李鳶招手,“吃晚飯了沒?”
李鳶這兒正醞釀呢,正琢磨著要怎麼迂回的問他什麼病呢,既不讓他感到唐突,也不會暴露自己過多的目的性。被他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問,還來不及反應,於是挑眉,“哈?”
“哈個頭。”彭小滿眼裏帶光,亮閃閃地看著他又問了一遍:“我問你,吃了沒?”
“沒。”
“哎正好!”彭小滿打了個響指,一個江湖藝人似鯉魚打挺,利索地蹦下床找鞋,“醫院後面有條街,有家砂鍋粉絲好吃到飛起,過了這村沒這店兒了走走走!”
李鳶覺得彭小滿是個外星人。
青弋這幾年一直在修修建建,饒有目的,似乎正想極力撇開古城故里這樣一個稍顯陳舊,又進程緩慢,不夠張揚,不夠有當下性的名頭。古都,好像是一個轉念,就會被世人所遺忘了。對於擁有抱負與野心年輕人而言,青弋是滋生惰性而無法上進的溫床,而對於有些人,生活在青弋,日子卻是好比密匝縫納的針腳一樣,砥實,溫存,有積累,無包袱。
彭小滿逐日習慣這樣的車程緩慢,山水皆有,日落城頭;而李鳶,焦鬱,難耐,岌岌可危,早厭倦了這裏太過包容的變相拘囿。
彭小滿穿著雙拖鞋板兒就溜出了二院的住院大樓,領李鳶走了條通往二院後門的捷徑。那兒種著瘦鬆與香樟,背後隔了一排鐵藝圍欄,李鳶想說你不是不會爬牆麼,還沒開口,就見彭小滿貓腰找到了一處極不顯眼的“狗洞”,被人扳斷了三根鐵杆,大剌剌地敞著口。
彭小滿鑽的倒溜,低頭一弓腰就過去了,徒留李鳶蹲也不是擰也不是,姿勢換了個遍。彭小滿在外頭樂得顛兒顛兒:“讓你長那麼大個兒。”
“你那叫矮子的阿Q精神。”李鳶側身,嘗試著探出左肩,沒成想卡住了鎖骨。無奈重來,先探出了無比頎長的右腿。說來也寸,好死不死穿了條水洗牛仔褲,一邁,扯胯。
“要不你翻吧。”彭小滿看熱鬧不嫌事兒地瞎出主意,笑嘻嘻地抬手往上一指,“少俠飛簷走壁,這高度,不就你這個大長腿邁一腳的事兒麼?”
李鳶往上一面,杆杆鐵質尖端在圍欄上方凜然指天聳立,那意思就是說,來吧好小子,看爺不戳你個雞飛蛋打斷子絕孫。李鳶扶著圍欄瞥他一眼:“你是不是恨我?”
“天地良心!”彭小滿抬手比天,又是嘻嘻笑的,似假似真。
好容易成功脫困,一抬眼,天色已經陡然深沉下去了。二院後頭的小吃街,其實有名有姓,一姓蘇的南宋文人曾客居此地,留下他傳世的幾筆文墨,為紀念他,就叫這裏蘇旅巷。本來建築都是有南宋遺風的,可惜後頭政府擴建,拆去了很多古舊的景趣,如今商業氣息愈來愈濃,往昔的影子,其實近乎要淡而不見了。
李鳶和彭小滿一路溜達過來,見彭小滿買了一手,一份鐵板魷魚一份香辣花甲一份福鼎肉片外加一根蘋果糖。等走到了那家李記砂鍋的露天棚下落座,彭小滿幾乎已經捉不下了。李鳶替他扶正了屁股下的塑膠凳,防著他仰面翻車,“……你是從難民營剛放出來麼?”
彭小滿拿了串兒魷魚遞給他,“我懷疑我出院以後得被我奶24小時盯著忌口,你捉下面這頭小心燙。”
李鳶捏著魷魚低頭笑:“末日狂歡?”
“可不。”彭小滿叼著籤子,“是她給我的自由過了火。”
彭小滿說的這家蒼蠅館子,李鳶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青弋人,還真沒聽說過。門臉撣眼看過去還沒別人家排氣扇大,破鑼嗓子的胖老闆娘在視窗單露個頭,套一個髒了吧唧看不清布眼子的尼龍圍裙,面前一左一右擺了兩個大灶,一個灶上各有八個火力極旺的灶頭,頗紅火地全部燃著,熱氣騰騰地咕嘟著圓形小砂鍋。千張頁和粉絲做底,鴨血澆頭和紅燒牛肉澆頭任選,蔥蒜另加,沸了再潑一瓢秘制紅油。香到窒息。
“這家要再晚點兒來,隊得從這兒排到省人大,這頓我請。”彭小滿要的砂鍋鴨血,多放辣子,不要香菜蔥蒜。他喝口桌上擺著的陳茶,吐了下舌頭,“……嘬了一天的醫院食堂的綠豆粥,臉都綠了。”
“我算看出來了,飯量不可貌相,食欲不可鬥量。”李鳶要的紅燒牛肉,辣子適量不要蔥蒜,但要求多放香菜,猛放,大膽放,肆意地放,以致彭小滿像看個異端教徒一樣滿臉惶惑地看著他。李鳶劈開一雙衛生筷,不小心手滑,蹦出去一根,正巧彈對面人下巴上。
“哎草。”彭小滿沒躲掉,被彈了個猝不及防,低頭吐掉嘴裏的花甲殼子,一抹下巴,“說就說,不帶你還發暗器的。”
李鳶聽了沒繃住,道了個歉,手撐在桌子上笑了半天沒停。
胖老闆娘是個實誠人,兩碗滾著的砂鍋端上桌的時候,李鳶那份裏的香菜堆成了一個翠綠的小山,那股彭小滿始終覺得吊詭的奇異氣味潑面而來,熏得他恨不能翻白眼。
“你這個表情。”李鳶手提著筷子滯在半空,挑眉無奈,“很容易讓人覺得我是在吃翔,好麼?”
“跟吃翔也差不了多少。”彭小滿抬屁股挪了塑膠凳的位置,換到了下風口,“哎西巴,這個迷之味道。”
李鳶傷了右手,沒法兒拿筷,於是用了左手。按常理而言,人是要麼習慣用左要麼習慣用右,像李鳶這種打小就能左右開弓的神人,真不多見。李鳶奶奶自打發覺了自家孫子有這等技能,就總意氣揚揚,一直逢人就說:我林家長孫子神異,絕頂聰明。李鳶為此不爽,一面膈應自己成了她嘴裏自滿的資本,一面覺得這是個FLAG,自己搞不好會被她說得中年謝頂,地方支援中央。
結果想到了,真的就去看彭小滿低頭咬粉絲,而露出的烏黑發頂。彭小滿竟有兩個發旋,並排生著,一左一右。青弋的老人間慣有句民間的俗話,說“一旋兒橫,二旋兒擰,三旋兒打架不要命”,翻譯一遭改成白話,意思就是說,兩個發旋兒的小孩兒,性格容易太過耿直,只知進而不知退,但異常的聰明。
這話靠譜?顯然是不靠譜。先不說發旋兒這玩意兒,李鳶覺得就和命理陰陽壓根不搭嘎,純屬於封建迷信要不得的迂腐唯心主義,何況彭小滿的“進”,他哪只眼睛也沒瞧見。至於聰明,可得了吧,就那不會寫跳過,結果從頭跳到尾的慘不忍睹數學卷兒,體育老師教都不至於那水準。
光線慢慢更加黯淡,霓虹與燈火依次點亮排開,成為連綴起街頭街尾的蜿蜒一線,蘇旅巷的行人也漸密,閑來逛晚市的情侶居多,老大不衛生且瞎狗眼地分吃著一份霜淇淋或雞蛋仔,甜甜蜜蜜地互挽著手。彭小滿吃東西倒很有章法,食量如水牛,食速如蝸牛,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咀嚼吞咽,吐東西的時候,也要竭力把頭低下去,同時還要拿手遮一下。文明得要死。
彭小滿誠不欺李鳶,這家蒼蠅館子的砂鍋當真物美價廉,好吃得飛起。可辣子也是真夠實在的,也不知道老闆那邊兒是不是有川渝血統,辣口辣喉不說,過後還隱隱燒胃,跟吞了塊煤球似的。趕上腸胃功能不好的,第二天小肛`門怕得變脈衝噴氣式。李鳶吃了半鍋實在他媽扛不住了,從小超市拿回來兩瓶冰牛奶,擰開一個,敦敦敦灌下去一半兒。過後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敲著桌子,邊欣賞彭小滿大家閨秀似的文雅吃相,邊很不體面地直嘶溜。
彭小滿也不知道是吃辣真牛`逼還是硬撐著假牛`逼,聲兒都不帶喘地連湯帶水吃個精光,等把筷子一撂抹嘴抬頭,李鳶一愣,見他瓊瑤女主似的驀然兩行清淚,順著蘋果肌就滾下來了。
好比他吃的不是李記,是碗給狀元郎踐行的離別苦酒。
烏南江夜晚漲潮了,白天從烏南江大橋上往下看,還能看清在靠近水岸的地方,裸露著幾處狹小而不規則的水中窪地,像飄落進水中的幾盞黃葉。而斯時斯刻,就只能看清茫茫一片的靜肅江面,與浸在水中,搖擺浮漾的青弋燈火了。江心是鷺洲高中,被週邊的一圈綠叢擁覆,恐怕是臨近高考,有些祈願想求,有人在中央放著孔明燈。
鷺高本來是禁了孔明燈的,說是有火災的隱患。其實索性放寬倒還好,反倒是往往牽連到了僥倖的問題,就偏有人去賭那把小概率。說白了,就總覺得小小違規不傷大雅,隨性就好。就像遇到一棵古銀杏,就要把彼此名字悄悄刻上去,求一生一世;就像遇到了一尊佛,說了不讓不讓,也要抬手去摸摸腳,求平安順遂。
彭小滿走在前,手裏捉著那個實在咽不下的蘋果糖和牛奶瓶;李鳶在後,看他身上的寬大T恤被車水駛過身側的氣流與晚風,共同吹得鼓起,強行假胖,實則是真瘦。兩人一同嘶溜,如同迎風協奏。
彭小滿猛停下腳步回頭,眼眶還是淡淡帶紅的,兩人對視一刻,他笑,從褲子口袋裏摸出根拆了封的綠箭:“兄弟,嘶——交個朋友。”
李鳶第N次沒繃住,側頭樂出聲,抬手擋了一下。
“我原來那個學校,雲古那邊兒,我說過吧?是雲古一高。”彭小滿吹了個泡泡,閑閑倚靠著大橋上的一排圍欄,手指著鷺洲,亦是指著鷺高,“也是有水,但不是江,是噴泉,天然的那種。學校特別有錢,還從外地買了櫻花回來種在種在中央草坪裝逼,被我們叫成情人坡,不談戀愛簡直對不起那個景兒。”
李鳶把口香糖吐進包裝紙裏,熟門熟路地翻出火機和煙,看著彭小滿抬了下眉,意思是問他可不可以。彭小滿手撐著下巴,慢吞吞地點了頭,他才點上,站到了下風口。
“但你知道我們那個學校,有個別稱叫什麼?”
“雲古第四人民監獄?”
“我去。”彭小滿很驚喜,“你怎麼知道?”
“全中國第二大的高考工廠超級中學,雲古一高,都出紀錄片了,你覺得現在有哪個高中生不知道?”李鳶看著他笑,補充說:“每天五點半早集合晨跑,邊跑邊看書,中午一小時吃飯休息時間,晚自習到十一點,上課睡覺勸退,抄作業勸退,玩手機勸退,男女非正常接觸直接開除,二十四小時教室監控,每年發下去的學案練習卷兒能養活周遭一片造紙廠。”李鳶比了個拇指,“臭名昭著,但升學率牛`逼到爆炸。”
“嘖嘖。”彭小滿皺著鼻子樂,聽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我都不知道我們學校這麼有名。”
“你說的這個名,全是駡名。”李鳶提醒他,煙灰絮絮飄灑進腳下的江裏。
“我知道啊。”彭小滿聳肩,撥了撥被風吹亂的頭髮,“誰都知道,老師也知道,主任也知道,輔導員也知道,校長也知道。但是呢?”彭小滿頓了一下,“每年還是與很多生源滾滾不斷要進來,有些簡直是削尖了腦袋要往裏鑽,家長什麼都不為,孩子死了也可以,就為那個接近百分之百的升學率,死在課桌前,那也是光榮的。學校那意思就是,愛來不來,老子這兒有得是人來。”
“那倒是得承認,你們那兒人不是總說,要身邊不認識三倆個清華北大的,都不算雲古一高的人麼?”李鳶話裏有點兒微不可察地嘲諷,“怎麼,你算是激流勇退了?史上最牛`逼的逆行?”
彭小滿改作雙手捧臉,眼瞳被大橋上明亮的排燈,映照成淺棕色,眨眼,眼蓋上那兩道新月形的細褶,就時有時無。
“你可以抨擊制度,但我就是單純地想活命而已。”
知識改變命運。彭小滿他老子彭俊松是典型的鳳凰男,就是靠著一股只要學不死就往死裏學的拼勁兒,才考出祖籍青弋去了雲古的石油大學,本碩連讀七年,拿著重本文憑又去伊拉克呆了兩年,後回國結婚生子,高校謀職,順遂安穩。為此彭家上下對這句話表示深信不疑,便連帶著彭小滿,也按要求把這句話熟背胸中,宛如頭頂的達摩克裏斯之劍,宛如黨員心裏的八榮八恥。
過高的期望肩負在身,目的其實就已經不單純了。沒有繼承自家老子那副頂聰明的智商,卻又被千難萬險地推進了雲古一高,套句過氣的網路金句,彭小滿彼時內心是拒絕的,連鼻毛都在表示拒絕。該怎麼說呢,就好比擠地鐵,這壓根就不是你要上的這趟兒,結果硬是被人流用力搡了上去,退也無門,逃也五門。燈還他媽壞了,車廂二話不響地鳴笛,嘩啦啦駛進烏漆漆的軌洞,兩眼一抹黑。
問一句還有沒有坐錯車的,輕輕反響,沒人回答,那種區隔與孤立,是令彭小滿無端端地心驚膽寒,冒白毛汗的。
在那種所有人都一門心思學習的地方,那裏就是逐夢者神聖不可侵犯的天堂。心不在焉的人,是得被捆在十字架俯斜審視的異教徒。會被強行忽視,乃至排斥,被煽動成帶壞風氣,壞了一鍋粥的墮落老鼠屎。彭小滿太白淨,又總是自玩自的默不作聲,老鼠屎難聽了點兒,鴿子屎,反正是屎,想好,要敬而遠之。
那麼與期望結果背道而馳的下場,就是校方陡然撲下的高壓,監視,說教,與幾乎比原先還強度還要增上一倍的日程表。雲古與校方慣例就是和家長聯繫頻繁且私密,那感覺就像是把人裝進了紙盒子,一端一孔,被雙方窺伺。反復如此,彭小滿總要時刻繃著著錚錚作響的心弦,鬆開,拉緊,鬆開,拉緊。鬆開,拉緊。
砰——
終於在聽人說,雲古一高今年跳了三個學生全被校方壓下來的時候,斷了。這是彭小滿在十五歲手術裝了雙腔起搏器後,第一次心律失常外加房顫。
他就是不好學,他就是漫無目的,他就是青春有悔。彭小滿從來不否認那些人的拼搏向上,承認那些汗水澆灌出的夢想是真的璀璨動人。so what?他不喜歡。他以前看《瀨戶內海》,裏面有個臺詞,他要起立鼓掌。
“青春為什麼要一定要奔跑流汗呢?只在河畔打發時間的青春不也很好麼?”
彭小滿拉了一下衣領,一截粉色的癍疤漸露,沒等李鳶看清,彭小滿倏然用鬆開了手,那痕跡就又不見了。
“我是肥厚型梗阻性心肌病。”彭小滿挑了下眉,“祖傳的,傳男不傳女~”
挺狗血。
李鳶覺得自己恐怕在看一本瓊瑤,不是一簾幽夢,就是梅花烙。
他也一時,不知道用什麼情緒去面對,面對彭小滿以如此輕鬆的狀態,袒露的這麼一個不大好的事實。他神色太過如常,又被橋上燈光照得很溫柔,就好像是在說一場三天就能治癒的小感冒,又或者根本就是在說別人。但怎麼可能是感冒呢,那是心臟,至關重要,停一刻,就無力回天死得透透的地方。李鳶不知道自己是該表現的悲痛惋惜些,抱有同理心好,還是打個哈哈,繼續和他抖包袱好。
李鳶閉嘴了,啥也不說好。
“哎你不要這麼嚴肅成不?”彭小滿無奈,下巴搭在胳膊上,“我是先天病又不是癌症晚期,你不說話會搞得我很惶恐。”
“我不太瞭解你這個病。”李鳶在圍欄上熄滅煙頭,又把右手鬆了的紗布頭很是隨便地繞了一圈,“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彭小滿看不下去,示意他手來。李鳶沒多說,把手伸過去了,看彭小滿的神色倏然認真了三分,先是解開那個脫了的活扣,揉散開布頭後順勢捋平,繼而依照先前的纏繞方向一圈圈疊緊,問了一句疼不疼,李鳶搖頭,他才隨手系了個不鬆不緊的蝴蝶結,特精緻。
“娘哭。”李鳶笑了,“你是不是有個迪士尼公主夢?”
彭小滿豎中指,“fuck。”
彭小滿吸了口腥涼的江風,鼓起胸膛,吐出過往:“這個東西也不是很嚴重吧,和……癌啊瘤啊什麼的還是不太一樣。就是那種——”他停下來想著如何措辭,“嗯……跟正常人一樣,你不會立刻就翹辮子,但老有個地雷埋在那兒,得繞著走,踩上了就是非死即殘的感覺。”
李鳶垂眸,看看他的鼻尖,又看看他的眼睛。
“我是12歲半的時候查出來的,因為我媽是32歲的時候心律失常才查出來的,醫生告訴她,哎早怎麼不來你這個可能是先天病有遺傳性誒女士,好傢伙給我爹媽嚇的喲,連拖帶拽把我帶去醫院做全檢,結果。”彭小滿一拍巴掌,“上輩子造孽天要亡我,我就他媽很不幸的中標了!”
李鳶看他笑得開心,也沒忍住,跟著笑了一下。
“當時醫生說是不嚴重,什麼心室壁呈不對稱性肥厚啊,什麼左心室血液充盈受阻啊,什麼心肌細胞巴拉巴拉巴拉我也聽不懂。後來就一直吃藥,做了個手術,裝了個特別貴的雙腔起搏器,跟什麼雙槍老太婆的一樣,不過好像也不大好使,有時候還會覺得心悸啊,喘不過氣啊,沒力氣,也暈過,當然也有平白無故猝死的先例吧我聽說……反正。”
彭小滿低頭摸了下鼻尖,“這麼多年,給我爸媽奶奶添了不少麻煩,我媽其實她——”
強自一咽,彭小滿把話掐斷。李鳶聰明得很,依勢想到了李小杏的話,但隻字不提。
彭小滿突然表現得有點不好意思,他遙望江面:“我這個人也是比較不自覺,有時候作天作地的就把身體這事兒給忘了,覺得自己沒毛病,結果一不注意,就又會不舒服起來。所以我這次進醫院是純屬意外,就,嗯,你不要覺得過意不去。”
“我也沒覺得。”李鳶也看江面。
彭小滿噗嗤氣笑:“你大爺。”
兩人一逕沉默下去,到彭小滿以為李鳶不會再問什麼了,起身站直,準備說“要不回吧”的時候,他才開口:“不能治癒麼?”
“你說我這個啊?”
“……廢特麼話。”
“不能。”
彭小滿神色一鬆,宛如水波一漾,“這也是我一直覺得很坑爹的地方,就是這個鬼病我做了那麼多努力,不跑不跳不鬧不情緒激動不過度勞累,尼瑪比我媽懷個孕都講究。但都也只是預防而已,就算很小很小很小,我還是會有隨時死掉的可能性,就問你慘不慘。”他聳肩,皺鼻子。
李鳶想說,慘,結果他說:“要替你保密麼?”
彭小滿樂了,“誒你其實也挺中二的吧?這有什麼好保密不保密的,我又不是迪迦。我之所跟你說,是因為你看見了,所以要解釋一下以防止你胡思亂想,聽過就算了我也不是跟你賣慘。你要是昨晚上沒下來,我肯定不會跟你說的。”
李鳶沒說話,他表示理解,的確,他倆又沒到知心換命的那份兒上。
回醫院的路上,天公不作美,突然又下了一場防不勝防的雷陣雨。彭小滿又不敢猛跑,只能毫無卵用地邊抬手遮著邊慢慢小跑,娘了吧唧的。雨勢挺急,李鳶差點兒被雨水打的眼都睜不開,回頭等他,心說你要不是個大老爺們,我橫著把夾在腋下就給提走了。
倆落湯雞剛進了B樓六樓,彭小滿連702的門都還沒進,就被他奶奶聽見了動靜,抄著病房的遙控器就追出來打,疾跑如飛,其步伐之穩健,簡直不似一小老太太。瞎跑!讓你一聲不吭地瞎跑!啊?病著呢!下著雨呢帶著人小鳶瞎跑!死外面兒!那遙控器敲背上可是一敲一個準兒,疼得彭小滿抱頭鼠竄,跳起來邊逃邊蹦。看一旁站著李鳶,福至心靈,拿一身雨水潮透到褲衩子的他當救星,吱哇亂叫地躲他背後直藏,掐他腰肉。你再跑,你再躲!小滿奶奶邊說邊打,李鳶痛得想一腳給他踢飛,又覺得自己有責任,便於心有愧,耐著性子非常配合地展臂攔著,好一幅護犢情深。
老少鹹宜的一出老鷹捉小雞兒,耍猴似的熱鬧。老班跟出來,作壁上觀,非但他媽不攔,樂不顛顛兒地看著熱鬧不算,還掏個淘汰了八百年的智慧機出來拍照,難得地為師不尊。護士辦的值班護士站出來提醒,說麻煩肅靜,走廊禁止家屬打鬧,沒成想話說一半,自己也看樂了。
陪老班推著那沒了電的小破電動車回學校的路上,雨停,有月。老班和李鳶談了點兒想法。
“你倆不是住的近,就樓上樓下麼?我覺得你和小滿兩個,可以搞一個班級內的班扶小組一幫一,生活方面也可以協助協助。”
“哈?”李鳶一轉頭,冷不丁甩老班一臉水點子。
老班沒躲掉,“嘿喲”一嗓子,摳了摳濺進了水星子的左眼,摳出粒翔,彈掉,“那麼大反應幹嘛?一幫一沒聽過啊?”
“聽過,就沒明白……您想讓我幫他到哪一步。”
“能讓你到哪一步?橫不能讓你住他家裏管人吃喝拉撒吧?”老班倘若不板臉,一樂,法令紋就深,嘴邊一對兒大寫加粗的括弧,“學習肯定一方面。你基礎好腦子又聰明,雖然不說,我也知道你是很肯學的那幫孩子,老師心裏清楚。小滿你跟他一班還不知道麼,文科腦,語文英語呱呱叫,數學不行,真要讓他怎麼學,頂天了也就八十分左右。”
“班主任我說實話,他那數學就是連地基都沒挖的那種。”李鳶沒忍住一聲冷笑,是來自學霸的王之蔑視,“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都不明白什麼意思。”
老班嚇嚇笑起來,支氣管裏就像堵著口痰,有沙沙的細響,“所以是讓你幫著夯實夯實基礎唄,我啊,實在是分身乏術,帶著四個班兒課我顧及不了那麼細,嘖,怎麼講呢,我一班主任帶課,管得也嚴脾氣也不好,學生怕我我知道,我照顧細了未必是正面作用。所以就想著你們這個同學之間啊,儘量把價值發揮到最優,但目前為止,你們還是戰友,不是你對手。真到了以後考研那步你們就明白了,那才叫孤軍奮戰呢。”
李鳶不說話,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生活方面,我想著……他上學是騎自行車吧?”老班問李鳶。
李鳶擱心裏扶額,心說丫的這當牛做馬的副班長我不幹了,話裏意思是讓我當免費家教不算完,捎帶手還得給他當車夫唄?
“嗯。”李鳶話不能明說,畢竟班主任,只能點頭。
“嘶……”老班不自在地想直搓手,摸摸後腦勺,又掏掏兜,掏出根軟殼白沙叼上,也沒點火兒,“也不是說就強按頭逼著你幫他,班主任我不是那道德綁架的貨,我意思就是……人嘛,苦難時候誰都有,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咱們伸一把是一把,你就稍微上點心也不耽誤你功夫,也不非要您怎麼地。說到底也是看小滿他抹不抹的開臉,領不領咱這個好兒。”
過後就沒再怎麼多說,一路並行,直到快上了晚橋,老班才又問他,“可想好考什麼學校,搞什麼專業了?”
李鳶沒思考多久,低頭笑了笑,“外地就行,專業沒仔細想,應該不是學醫就是學電子工程。”
“哎,你一聽提電子工程我想起你們衛一筌老師跟我說的VEX機器人大賽了,暑假吧?我看咱學校還挺重視呢,你們團隊加油啊,拿個榮譽,搞幾個證兒回來。”頓了頓又說,“是,當一副班長是不大,活兒雜,可幹好了也不錯,回頭給你推個省級優秀學生要麼幹部,成績又拔尖兒,記過不記過也就沒人管了,保送資格就到手了,對不對?”
李鳶在月色下看著老班,覺得他恩威並施這一手玩兒的很溜,就是知道你想什麼,堵得你說不了不好。私相授受不假,琢磨一下倒也合情。
李鳶轉念又想——不就給車裝個後座的事兒麼,歲月靜好二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