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端午節法定雖然只休息一天,但通常都連著週六周日,湊在一起能攢一個小長假。鷺高不,得抓緊非法補課,三天?想都不要想。一方面,礙於大考將至轉眼就在來年,成敗在此一役,時間確實緊迫;另一方面,鷺高位于烏南江江心,適逢年年雨季,水平面陡然上漲沒上洲頭,則有澇災的隱患。因而在梅雨的日子總要放一周“水假”。事關學生人身安全,鷺高不敢糊弄。
如此一來,絞盡腦汁地壓榨學生業餘時間的事兒,學校就更是習以為常心安理得了。勸你不要有情緒,翻三覆四也就老師那幾句車軲轆句話。補課為誰?不為天不為地不為我不為他,學也是你不學也是你。所謂沉舟側畔千帆過,梅花香自苦寒來,你拼的是今天,博的是未來!你吃得今日苦,你明天九八五!你考過高富帥,你戰勝官二代!
游凱風:mmp。
想毛領袖當年吟一句“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也不過這個氣吞萬里如虎的胸懷意境了。所以縱眼全國之內,最大的高度中央集權的傳銷組織,得是公立高中。拉攏人心發展下線混上黃金會員,全靠老師那一張唾沫橫飛,叭叭忽悠的嘴。以致於聽久了,那句全國通用的“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都尤嫌不夠力透紙背兼有千鈞之勢了,得改成“學好數理化,保你上能九天攬月,下可五洋捉鱉!”
靠不靠譜暫表不提,老師讓你學你就學,別那麼多廢話。
果不其然,校裏准端午只放一天意思一下,又想著佳節同慶,尋摸著粽子太俗,迂回一下,就煩請各位老師各發學生幾套全真卷聊表心意吧。成疊成捆地搬來教室,四下一散,學生們皆忍不住紛紛豎起中指,深感寬慰地慨歎:瞧我這無處安放的滿嘴fuck啊。
林家有端午小聚的習慣,李鳶極其極其地不願意去。林以雄輪休一天,把工作服扔吱哇亂顫的洗衣機裏隨便絞了,換了身洗舊脫色的文化衫,背面荒腔走板地印了一句“自在人心”。“你奶奶特意囑咐你去,說想你了。”脫了褲衩,抖了抖床上的那條滌綸褲,又舉到鼻尖聞了聞因長久擱置釀出的黴味:“夏青和周文都去,你不去我怎麼講?”
“您就說我死了。”李鳶剛刷完兩套真題,仰倘床上打了局穿越火線,林以雄在隔壁房,和他說話,隔了堵不怎麼吸音的牆。
林以雄從隔壁兩步躥進來一蹦,把手裏換下的格子褲衩往李鳶臉上扔過去一蒙,“嘿!大過節的瞎幾把說什麼屁話呢?!”
李鳶的奶奶住在老爺子留下的那套老機關宿舍的房子裏,八十多平的大小。老爺子走之前是拿血拿肉堵過日本人搶眼的老革命,五零年又跟著彭德懷橫跨鴨綠江去了抗美援朝的朝鮮戰場。福大命大,平安歸來,分配去了龍河水庫做了小半輩子的處級幹部。臨了退休,才回了青弋。
老爺子二男二女,事業有成,按說是標準的人生贏家。奈何很多事情不遂人願,旁人的“我以為”也僅僅只是他以為。先是林以雄腦卒中,緊跟著婚變,帶著李鳶做了無所依的老光棍。再是二女兒,也就是李鳶的二姑,四十多歲的年紀,意外得知了自己是在當年行軍路中,被意外抱養的真相,情緒平白地崩潰,萬般地接受不能;再是小兒子,林以雄親弟李鳶的四叔,三十大幾查出了大病,胰腺癌轉了食道癌,近乎掏光了自家積蓄也無力回天,前兩年才走。
密集的一連串有關人情,而非物質的打擊,敲打的一身銅筋鐵骨的老革命心力交瘁,起夜喝水的不小心的跪地一摔而已,心力衰竭,人就沒了。李鳶第二次去殯儀館,參加追悼儀式,林以雄捧遺像,他是嫡孫,按青弋的規矩,就得負責過頂摔碎那個火燙的燒紙盆。
生死其實就是這麼沒有定數,諸事都混亂無章,攏在盆裏,像才剛剛籠統地收稍。可李鳶彼時視界一片水霧蒙著似的模糊,始終覺得那燒紙盆觸地一破,看著暫態間四下飛濺開的滾燙陶片與火星紙燼,含混地覺得,這才是開始。隱秘幽深的人性,越到最後,越是裸呈。
李鳶跟著林以雄剛進了房門,就撲鼻聞了一陣粽葉的飄香。家在四樓也不免潮濕,不臨陽,近乎有些陰測測了。林虹晚了一步出來開門,撂下了筷子在圍裙上擦手,伏在廚房的門上瞄了他倆一眼,頂了頂鼻樑上的圓片眼鏡:“叫了早來早來搞這麼晚還。”轉過頭沖著廚房:“媽,毛子和牛牛到了。”
林以雄大小五官就深,體毛也重,外號一個“毛子”一個“小地主”,隨機抽選著喊。李鳶倒很固定,就一個“牛牛”,到了萬事開竅又阻而不發的年紀了,誰喊他都彆扭。林虹喊,他更彆扭。
“大姑。”他脫鞋叫人,林虹點了點頭。
“粽子剛煮好的來個啊?”李鳶奶奶褐黃的臉色襯著滿頭的灰白枯發,七十三也不算頂頂衰敗的年紀,把自己弄得無比憔悴,瘦的嶙峋精怪,總氣若遊絲得像她全靠提著的一口真氣過活,嘴角下撇的過深過重,像是從此往後,已經不會笑了。她勉強著地抿了抿嘴看了看林以雄再看李鳶,眼光一閃,還是疼愛,“牛牛幾天假啊,累吧現在,壓力大?”
“還好,不太累。”李鳶輕輕對她笑了一下。焦點不論放在哪兒,餘光總能囊括進客廳牆上那兩張並排掛著的兩張遺像。遺像畫的好,一點在於逝者表情的從容與柔和,一點在於,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去,逝者彷彿都是在面對面地看著你。李鳶爺爺和四叔的遺像都畫得很好,眉目清晰地諦視著這個家裏所有人,所有的複雜。
李鳶走近壁櫥,從香盒裏取了兩束香要點,一時沒多想,順手就從口袋裏摸出了總隨身帶著的打火機。按下了搓火輪,才覺著有點暴露,飛快點著熄滅了火頭裝回口袋,偏頭才發現一直坐在沙發裏低頭按手機的林娜,在挑起眉梢看她。
林家人五官都深,都長著一副石膏模特似山根眉骨,林老爺子年輕的時候更是,眉目冷峻,怪是看著怪了點,常被人說成混血種,可也算瀟灑倜儻得妙不可言。唯獨林娜,李鳶這個二姑和他們都不像,彎眉細眼,塌肩窄腰,典型東方式的扁平文弱。這點截然不同得以在知道自己是抱養後輔證,再看,誰都心照不宣地越發覺得她迥異,她疏離。
“二姑。”正臉相迎了,李鳶得禮貌地喊人。
“嗯。”她意味深長似的地在李鳶身上瞟,抬了抬柳葉的眉毛點點頭,笑得假,又精明古怪:“我又不說。”
李鳶沒辦法地笑著打哈哈:“您要說什麼?”
林娜嘴角一斂,抿作一線,仰進沙發裏盯著自己一步裙下的膝蓋,掐了掐大拇指甲,神色原本就是假晴,登時變得真陰了:“我要說的多了去了。”
李鳶和她對視了幾秒,舔了舔嘴巴就不看了,把香插進了一小桌上的小壇裏。林娜的話她沒法接也不能接。那裏頭的深意超過了晚輩可以瞭解甚至插手其中範疇。進而言之,就是大人嘴裏常掛著一句口頭禪:大人的事兒,你小孩子不要管。小孩李鳶又不知道能如何定義,心理還是生理,成年還是成家,獨立還是相對,單一還是複合。
中午吃飯的時候,飯桌上有蝦蟹,夏青過敏不吃,就調轉了座次被李鳶奶奶慫恿去坐了主座。她是李鳶這輩的長姐,文靜勤勉的重本高材生,劉海一併與頭髮捋到後頭紮成個高馬尾,額頭光潔飽滿,和和善善的眉目,一說什麼就揚著嘴巴眯眼微,十足的溫柔慈濟的長相。但她,她媽林虹,她爸夏志苗,她們一家,對李鳶和林以雄,是百分百的輕視,甚至是排斥而厭棄的。精於掩飾,便沒那麼明顯,似有若無。但李鳶卻始終察覺得到,那股子彷彿被玷污了尊貴血統似的輕慢。
真要說,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不過就是自己總是冷言冷語的樣子,對他們並不熱情,因而惹得她們也不樂意做過多的情感回饋;又或是林以雄這人市儈計較,本事沒有臭毛病一籮,話也總說的難聽,即使是手足也是讓人一眼看著就不悅的那一掛。言而總之,倆政府官員外加個重本高材生湊成的一家三口,高人一等,輕視是日常習慣,理由不重要。
李鳶奶奶喜歡夏青喜歡的飛起,因為她總好言好語,真真假假地常湊過來討好。老太太耿直,對一個子孫好的失了偏頗,也從來不覺得不妥。開局沉默,她嫌冷肅,就伸筷子夾了那盤鱸魚裏最精華的一塊雪白肚肉,沾了姜汁遞進夏青碗裏。
“多吃這個,上大學累啊。”老太太把筷子收回嘴邊無意識地嘬了一下。李鳶瞥見夏青極快速而嫌惡地蹙了下眉,又去看林虹,林虹眯眼沖她微不可察地“嘖”了句嘴。夏青便又大大方方笑起來:“謝謝姥姥,也不累,就聽聽課自自習而已。”
“大學累個幾把累,您逗呢。”周文他老人家一開口就撂了句生`殖`器,“梆當”一聲在桌面上砸了個脆響,“上上小課談談小愛做做小愛的,累個屌。”李鳶夾了顆棗進嘴,聽了一哽,棗核好險沒順著食道嗆進肺裏。
夏青臉色陡然由白轉紅,繼而隱者一層淡淡地黃瓜綠。李鳶端碗咽了口魚湯帶了帶嗓子眼裏的紅棗,林以雄仰脖灌了口哈啤,抬手拂掉胡渣上的酒沫。
“你……”老太太把筷子往桌上顫巍巍一拍。
“張嘴瞎你媽說什麼呢!”林娜柳葉眉一凜,橫過胳膊肘往周文肚子上出勁兒一懟。周文哪能坐著任懟,砂金的粗硬頭髮向後一撥捋出烏黑的發根,挺起懶散歪著的上半身向前一湊,騰出了空間讓林娜懟了了個空。
“您罵人別罵自己行不?”周文樂不顛顛地趴著桌子笑起來,“我他媽,我他媽不是你麼?”越說越樂,神經質似的笑,笑出了頸子上的幾段凸浮的血管青筋。人還真倒是敞亮,他那個類似左青龍右白虎的狗屎紋身,就那麼無所顧忌大剌剌地袒露在T恤口子那兒。
“你怎麼跟你媽說話呢!”周建忠推了把框鏡,警告意味地假咳一聲。推了推周文面前一筷子沒夾著吃的飯碗。
“我跟我媽說話,跟你他媽的有個毛的關係?”周文撇過頭冷聲哼哼,尤其不待見他這個慫一輩子逼事兒還多的爸。
“你小子——”
“你想幹什麼。”林虹半卷鬢髮朝耳後一挽,朝碗邊低頭,噘了噘抹著點玫瑰紅的兩片嘴巴,啐乾淨了嘴裏的一口肉渣混著細小的魚刺:“大過節的吃個飯你想幹什麼?”
“我不想幹什麼大姨,真的。”周文又換上笑嘻嘻的面孔,下巴擱在手掌上,杵著歪在一邊的腦袋,伸舌頭尖舔了舔原本是穿唇環的那一枚小洞眼,“沒睡好,瞎說呢。”
“你一直就是這樣。”林虹一教訓起人,就要挺直脊背,下意識環臂胸前,即算話是好話,句句不假,也讓人十足十不爽她那個高屋建瓴居高俯斜地做派。半輩子坐辦公室的主兒能沒人給說過麼?說你這樣不好,官僚做派似的,不好,招人恨哦。可愣不改,那做派反倒逐年駕馭地愈發流利純熟。
就跟個大寫的“傲”上長了個人似的。
“你從小到大就是這樣,你現在知道廢字怎麼寫麼?你知道自己現在像個什麼樣子麼?”低頭複又一抬,不願聽他多一句反駁似的按了按手掌。周文不惱不怒,笑模笑樣地眯眼晃著腦袋,聽她煞有介事地訓:“嗯,對,接著說。”
“你不要覺得自己技校出來剛有口飯吃就不得了了,你現在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決定你以後是人模狗樣地坐辦公室,還是繼續工地上搬磚我告訴你周文。你媽你爸不會教育孩子,我跟她說了多少遍要從小嚴管嚴管,就膩著你慣著你把你搞成——”
“你講那麼多給誰聽,我們慣的?我慣誰了我?”
林娜把擦過嘴的紙巾揉成一團捏緊在掌心,在桌下換了個翹腿的上下次序,高跟鞋磕出兩聲脆響。她伸著細溜溜的雪白手指往前一點,腕上的一條細銀鏈子上下直晃:“我告訴你林虹,你們林家最會多管閒事打馬後炮的,就是你們一家。”
夏青很不符合初始人設地嗤笑出了聲,白眼翻得絲毫不做掩飾。夏志苗還是端著,咽淨了嘴裏的白米飯抿了抿嘴。
“你們林家?”林虹眯眼:“還想著往外摘?”
林娜不說話。
林虹突然就笑了:“今天端午是媽和我求著你們一家子來的?你們林家?我真是聽了大笑話要笑掉牙了,你要覺得委屈。”撣手指了指門外,“你大可不來,沒人逼著你在這裏受委屈,真的林娜。”
“你不要這樣講……”老太太局促地上來打圓場,掉過頭又見林娜隔著一桌子菜色瞪著林虹,腮角咬緊跟著一突一跳。手從桌子底下伸過去,越過周文周建忠,要去摸林娜搭在膝蓋上緊緊交疊的手:“娜兒,娜兒,不是你大姐這麼講的……”
“您還沒聽清呢麼?”周文漫不經心地嘬著杯子裏的果汁兒,“人這個地方就不歡迎我們,就您還一大早化妝換衣服地上趕著熱戀來貼冷屁股呢,顯您多賤呐……”
林以雄到底聽不大下去了,拿手裏的易開罐敲了敲桌面。沒幾個人看得起他,就代表著周文更看不起他,挑眉瞄了林以雄不悅的神容一眼,從鼻子裏哧了短短一聲。
“說句良心話。”林虹坐的更加板直,儼然眼皮底下的不是飯菜,好比是份頂重要的境外合資的商業合同:“爸在的時候,最疼的女兒就是你,小四毛子跟我都不如你,我就搞清楚你到底在不舒服什麼東西?林家不欠你的,林家對得起起你的,你忍到現在不就為了爸的那點錢和這套房。”
“林家林家。”
林娜吸了口氣,掙開老太太捉著她手腕的那只枯瘦的手,“你一口林家一口一你,林虹,你知道我是抱養的時候就沒把我當過林家人。小四生病你一天都沒陪過全是我在醫院,爸住院你就送了兩回湯你也一次都沒住過,你忙?希拉蕊都沒你忙。”用力咽了一口,挺艱澀地再道:“我沒要過要什麼房子錢,倒是你林虹,你自私自利到一種境地了,我這輩子,真的開了眼了。”
“我自私自利?你兒子的技校不是他姨夫找人你看他那個樣子你覺得他能進的去?我自私自利周建忠那年無證駕駛拘留後來他自己出來的?我自私自利你當年生孩子沒錢住院誰借你的?我自私自己我把那套空房子讓給你住一個月,三百水電費我替你交了半年?”
“我該你的錢,我一分不差的都算清楚還給你了。”
“錢清了人情呢?”
林娜半天不響,過會兒才小聲帶笑地來了一句:“林虹,你那叫施捨,你開心就給不開心就不給,你給我你覺得你高我一等,你那叫他媽狗屁的人情。”
老太太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拍,盛湯的小碗倒在了桌上,奶白的魚湯順著臺面面撲到了桌下,淋在了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李鳶的手上褲子上。
“愛吃不吃,不吃都滾!”老太太壓著哭腔說完,抬手把飯碗一扣,站起身掉頭回了臥室,“砰”地一聲帶上了房門。眾人都不說話,盯著桌面,林以雄捏扁了手裏的易開罐。倒是周文又特麼地懶洋洋欠嗖嗖地開口,指指李鳶的襠,“不去廁所哇?尿一身魚湯?”
李鳶立在水龍頭邊搓著胯下,面無表情,姿勢卻猥瑣下流,怎麼看,怎像是屌癢得不行在背著人摳。
“哎。”周文不吭聲地鑽進了廁所和他一併站著,遞了根煙上去。
“不要。”李鳶搖頭繼續摳。
“裝你媽逼。”
李鳶窩火,低頭盯著他一字一句:“裝你媽逼。”重音在“你”字兒上。
“那不能叫‘裝你媽逼’啊,改。”周文箍著牙套,白牙上嵌著一排金屬色,一張嘴就看著森冷,可說話又著三不著兩:“改叫‘裝我二姑逼’”
李鳶頓了半天,才慢吞吞一笑:“你生下來她怎麼沒給你打死呢?”
“造孽唄,該養我個混世魔頭在她命裏耗她磨她,折騰她,我有什麼招兒呢,他生我也沒跟我打過報告啊。”周文說的滿嘴輕鬆:“我跟她不定誰先死呢,她且活呢,我就是哪天腳手架裏一根鋼筋一塊板磚的事兒。”
“你每天這麼說話,膈應別人舒服自己麼?”李鳶便搓扁問,見他那根煙一直舉著,便接了,沒點,揣進褲兜裏。
“膈不膈應別人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也不舒服,可爺樂意啊,爺我愛他媽說什麼就說什麼。那幫貨,就是不愛聽個大實話唄,裝那樣子,嘁。”
周文盯著他笑:“就看你我還舒坦點兒。”
李鳶看他可不舒坦,也可以說是排斥。
周文從小就不那麼好相處,被父母含在嘴裏長大,牛`逼精貴的不可一世,林虹一點兒假話沒有,就是慣壞。李鳶知道有他這麼個不學無術鼻孔朝天的混世堂哥也就是了。稍吃驚掉下巴地再被迫見他,是在初中,這小子和男同學在校外撩著衣服在巷子裏激吻,被打卡下班的林虹撞了個正著。剛正如林虹,第一時間揪他去了班主任那兒,轉頭就叫來了林娜周建忠,恨不得人盡皆知似的告誡著這幫當事人:年紀小小不得了了!這事兒誰敢不管?!
周文始終怨恨林虹無法消解,情由在此。
他那時候慣常被周建忠拿鞋底抽了個鼻青臉腫,林娜怨怒與心疼交加,驟雨似的一陣打罵過後,又抱著他哭。周建忠再使腳踹下來,她就挺著背替他挨,挨了又痛,痛得受不了便又哭鬧著抬手去扇身下的人。如此反復,周文覺得自己是跟她得一起瘋了。林娜推他出了家門,紅著眼眶堵著鼻腔,從門縫仍一百塊讓他去三舅家躲躲。鼻尖一抹,背過身便和周建忠又吱哇亂叫、打砸摔搶地掐作了一團。
李鳶記得他是從來不肯進自己家門的,一身襤褸鼻青臉腫狼狽得很,還賊幾把嘴賤嫌屋子又小又破還一股子迷之黴味,愣是坐在走道的臺階上不動。哭哭又笑笑,笑完了接著哭。彼時築家塘的街坊四鄰,老覺得林以雄家有個神經病親戚。
李小杏其實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總打了盆水,替他擦著臉上打翻了畫板似的,五彩繽紛的斑駁。她毛巾湊上去,周文就擰著脖子躲,有時候實在不耐了,就使手搡一把李小杏叫一句“滾”。李小杏不怒,寫光了作業一旁看著的李鳶氣的紮心,老想著要不要飛過去照他心窩給一腳,叫他別你媽給臉不要臉。
一來二回的多了,他也就不躲李小杏的毛巾了,老實坐著任她細細地擦,李小杏偶然問他句什麼,也會時不時應上兩句了。見或者抬抬頭,瞪著那雙雪亮的眼睛和李鳶對視,李鳶彼時就裝逼如風技術純屬,環臂一倚門框,氣定神閑地挑眉望回去。
周文唯獨尊敬李小杏,她說些什麼他會或多或少地聽聽,也是因為如此。所以後來李小杏懷孕,家裏不同意引產的除了李鳶只有他,而李鳶奶奶催她手術催得幾乎是急不可耐。可惜的在於,小孩說話做什麼數?大人的事,是永遠不許僭越插嘴的。於是那個李鳶其實也並不怎麼期待的小妹妹,就沒了。這個林家的亂和冷,李鳶知道了。怎麼裝成熟裝的像個大人,李鳶也一直在不厭其煩地模仿嘗試。
“小杏舅媽真的挺慘的。”周文笑眯眯地湊過去,撥了撥砂金的劉海,“再嫁了個不逼著她打胎好人家,就可惜你了,沒媽了。”
李鳶一拳擂他肚子上的時候,快得自己也是沒什麼感覺。周文彈在牆上仰面沖著天花板不說話,抿嘴忍了片刻,“嗯哼”一聲,啐了一口髒,“……媽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