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按原計劃行程,鷺高在裏上的第三天下午,得參觀了電大的科學技術發展研究院再走,無奈機器人社今年沒能挺進FVC決賽,多耽誤功夫意義不大,因而鷺高一行被迫起了個大早,收拾完了東西開完了鷺高抬頭的發票,便動身返回了青弋。
猶如來時,返程的道路兩側依舊是高樓林立,植著枝稠葉密的法國梧桐。李鳶挨著游凱風坐,看他橫肉一灘地歪坐在沙發裏望向車窗外,聽他吧唧吧唧嚼著嘴裏的口香糖,偶爾“啵”的響亮一聲,吹破個滾圓的泡泡。
走影視表演這個想法,李鳶記得游凱風很久之前和他提過一次,是高二上學期某月的音樂賞析課,那個一頭烏髮及腰,大冬天穿個波西米亞長裙配雙東北大棉燜子的文青女老師,課上放了部《黑天鵝》。
娜塔莉.波特曼的精湛演技與盛世美顏折服了班裏一眾,李鳶跟著看完整部,承認這位白人仙女兒的的確確是把nina的兩種人格傾向的具象表達,完成到了滿分。但電影本身之外,更叫李鳶意外的,是游凱風整堂課上的安靜與專注。李鳶那堂品鑒課上,中途甚至補了道物理練習冊的浮力題,畫圖折斷了根0.5的芯兒,隔著一組去找游凱風拿,見到了他面龐上浮滿的靜肅。
李鳶現在回想,那神色裏有他難得的正經端正,甚至都有點兒過度竭力著的意思了。硬要做個比方,不那麼恰當,差不多就是“獨不能為君”的趙佶,屏息凝視著千里江山圖。熱忱但恐懼,猶疑又執著。不嫌誇張地感性說,就像眼前的東西,正是自己觸不可及的一張夢。
文青女老師課上提了問題,游凱風是唯一一個舉手回答的,咬字清晰地說了段兒簡單影評,又有點兒緊張,有些著重的語句,無意間重複說了好幾次。女老師耐心且帶笑地點著頭,問他知不知道《黑天鵝》導演是誰,游凱風不做停頓,隨即答道:達諾.阿倫諾夫斯基,繼而班裏一陣低歎。李鳶挺驚訝的,不單因為他竟答得快而準確,更因為這是他認識游凱風以來,見他的唯一一次舉手。
李鳶當時沒多想,只覺得任何人都有閃光之處,挺逗趣兒地想凱爺這小子糙皮肉厚的,又怎麼顯山露水,周圍沒幾個人知道他鋼琴十級,吉他也很會。今兒一看,他電影也頗通,倒真算是一身藝術細菌了。
再把當時和現下做上密切的關聯,李鳶突然明白,游凱風其實真的是個乾淨而很心明的人。打從一開始就抱有方向。不單如此,也有不大值錢的勇氣,有著排除萬難,專注於一點的決心。雖然李鳶也認為,他那樣的家庭條件護航在側,回頭路太多,摔了也不會多疼。
李鳶和他,平常基本是靠懟、損、貧交流,李鳶很少給他肯定,是因為覺得關係到了這樣的程度,那麼做沒必要,是因為覺得男生之間那麼做,看起來挺世故又奉承的,是因為覺得有點兒悻悻,即使是真的覺得不錯,也根本沒法兒開口說對方的好話。可游凱風現在看起來有點兒虛的過分了,平時張牙舞爪一人,萎了,瑟縮在角落裏似的。
李鳶不忍心,拍拍他。
“哎?”游凱風轉過頭來,嘴裏的泡泡正好破掉。
“這條路開到前,路口左拐就是裏上電影學院金關校區的後門,貌似。”
游凱風一愣,又神色一亮,眉心舒展:“我靠?你怎麼知道?”
“小時來和爸媽來旅遊過,剛才看到路牌了,突然想起來的。”李鳶環臂倚著靠背,頂了下鼻尖:“從後門應該能看見裏影的實驗劇場紅樓和門口的布萊希特雕塑,你也算是到此一遊,拜拜大神祈個福了。”
游凱風聽完咯咯直樂,掏出了相機調焦,托起鏡頭對向了窗外。大巴勻速向前,裏上的梧桐疏影悉數拂掠車頂過後溜向車尾,李鳶半合眼皮,看游凱風和彭小滿都是倚貼著窗,陽光都精簡地映照下來,都讓他們的面龐微微泛出黃金般的色澤。
一進入青弋市內,車窗上便濺上了點點水漬,今兒是七八月的愁人小雨。
大巴上了晚橋,停在了鷺高門口,昏昏欲睡的學生們背上包窸窸窣窣下了車,各班主任清點了人數,趁著雨勢未起,趕緊囑咐了路上安全,到家及時在班群裏報個平安,別忘了回家收心並抓緊打起精神預習復習起來書看起來,才一拍巴掌,喊了解散。
游凱風一面是因為財大氣粗,一面是因為怕萬把塊的相機淋壞,開了手機叫了輛嘀嘀,被續銘陸清遠一行以“順路捎帶手的事兒”為由強行揩油,一輛小本田上硬是擠上了五個,徒留彭小滿和李鳶雨簾裏使手遮著頭頂。
本田開出去五米,亮燈停下,周以慶開門扔下把粉色碎花底兒的三摺傘:“傘給你倆打!開學還我!”,隨後“啪”一聲合門,駛離狹長的晚橋。
彭小滿走過去拾起傘,挺為難似的盯著看了七八秒,展開,抖落,轉過身把東西遞給李鳶:“來少俠,打著吧。”
李鳶不接,眯起眼:“我打?”
“啊。”
“為什麼?”
“因為你高,誰高誰打,這不是江湖規矩麼?”
標準答案是“你矮你怎麼不去買燒餅”,但李鳶沒說,換個人他就不定能同意當這個冤大頭了。李鳶沒轍地從忍不住笑起來的彭小滿手裏接過摺傘,撐開了傘骨。不撐不知道,一撐嚇一跳,傘面邊緣倏而撲簌簌落下一圈短密的流蘇墜墜,系摳尾端還相當高貴典雅范兒的嵌了水鑽。騷斷腿。
兩人共撐著一朵粉撲撲的流雲,心裏梗著大寫加粗的彆扭。不單因為這少女心氾濫的碎花兒傘,更因為這麼走著,倆人會因為身形的偶爾不穩,不自覺地碰在一塊兒。彭小滿哼著段兒不成名堂的什麼調子,便有意略略挪向一側,李鳶看見了也沒作聲,過會兒才不動聲色地緩緩靠過去一些,多遮上他一些。
雨勢做大,難免挨得更近才不致淋潮。步上明溪路,彭小滿攏攏包帶抬抬眼睛,才發覺這把傘,竟始終是有點兒往自己的方向微微傾斜著。
陰雨天兒的築家塘,從外往裏看,很有點兒戴望舒筆下的《雨巷》的味道,只是沒那麼古樸,也沒撐著油紙傘的姑娘,只有倆打著粉傘的大老爺們。早上掐著高速不堵的點兒離開的裏上,倆都沒來得及吃上早點,路過銀河公園蘭州拉麵館,都沒忍住,一人外帶了一份牛肉炒刀削回家。李鳶舉著傘,看彭小滿低頭掏個零錢掏半天,順手便幫他付了。
彭小滿想著還有一天才能回青弋,遠在芭提雅遊輪八成正和人妖姐姐共舞著的奶奶,心中油然一股孤家寡人的淒涼湧生,不禁悲從中來,長籲短歎著從包裏摸著不知上哪兒的大門鑰匙。有一搭沒一搭的抱怨兩句打個哈哈,剛和李鳶並排行進巷口,就聽哪扇門裏有人喊了喊他。溫和從容的調子,熟悉的不行,就響在心裏。
外巷住著的這戶,夫妻一家是做冰糖烤梨生意的,傍晚出攤,老闆娘白天就偶爾端著大盆,在公共水龍頭裏洗著梨,能見面就點頭算是打個招呼的關係。她替葛秀銀開了外頭的紗門,笑了笑:“老遠就能聽到兒子回來啊?”
“那是的,心都想焦了嘛。”
彭小滿怔怔停在原地,不說話,眼看著媽媽慢吞吞地挽了把頭髮,笑眯眯從別家門裏走出來,沾沾自得似的聳了下肩,又輕輕拍了拍手,往裏一勾,像引著個不懂事的小娃娃到懷裏來。彭俊松在後,推著只舊卻乾淨的拉杆箱,扶著只折疊起來的小輪椅,正連聲向女主人道謝。
“我靠你倆……”彭小滿不知所措似的摸摸鼻尖,快速而局促地抓抓發頂,又不知何意地瞥了眼李鳶,繼而才無比燦爛地倏然笑了出來,喊了聲:“媽媽?!”
李鳶挑眉,突然被他這個稱呼下,從未見聽聞到過的欣然與生命力,用勁兒頂了一下。
“哎。”
葛秀銀跟彭俊松不期而至,就是意在給彭小滿個驚喜,目的達到,心滿意足。她步履還是顯得比常人虛浮,她不那麼動作流利地迎上前,抬手拂過彭小滿的鬢髮,和煦溫柔地往他後腦上一罩一攏,攏的彭小滿順從地邁步向前,出了傘下,貼近她。葛秀銀上下瞧著彭小滿,眼尾的波紋皺起漾開:“又瘦啦?老彭你看看,我們小滿是瘦了吧?“
彭俊松後頭站著,推個眼鏡沖搖搖頭,最後到底沒忍住,拿手背往彭小滿頰上輕輕貼了一下:“臉凹了,身上還行我看著。”
彭小滿的爸媽從雲古趕來探望彭小滿,李鳶才看明白,收起傘你,抖落雨珠,退到外巷的簷下:“叔叔阿姨好。”
彭小滿轉過頭來看他,彭俊松和葛秀銀,也齊齊把視線收攏,落向他。
李鳶一直擱心裏記著,從來也沒問沒提,他記著李小杏那次家長會後告訴他說,彭小滿家狀況不好,的媽媽有慢性病,還是尿毒癥。在裏上那晚無意和她接了通短短的電話,源起彭小滿一時的惡趣,倆人都挺局促地講上了兩句似是而非的話。電話裏,葛秀銀輕聲又緊張地笑著,說,李鳶是吧?哎,好名字,我是小滿媽媽,我姓葛,夏裘冬葛的那個葛。
透過聲音遐想形容,並非不能做到。李鳶那時候就乍然猜想,彭小滿的媽媽有這樣飽滿細膩毫不萎靡的柔軟聲帶,和流利的口語表達,其實應該精氣神很好吧?或許真的是自己媽媽道聼塗説,為了戲劇性的談資,而轉述地的有悖了事實。可切切實實看到了本人,李鳶才信了,信彭小滿的媽媽是個懨懨的病人,有一身的沉屙痼疾。
眼睛沒法兒騙人,所以葛秀銀的眼睛一眼望去,就是倦而疲乏的,沒彭小滿的那樣兩色分明,眼白裏像蓋進了層薄薄的熟宣,透著古卷似的微黃。大概是因為腎功能受損導致常常會貧血,葛秀銀的臉青白裏帶著點兒蠟黃。她人也夠瘦,夏天愛漂亮,一條很算是修身的藕色裙子,過膝長短,也撐不太起來。
唯獨頭髮烏黑又長,五官合宜,有著被彭小滿遺傳到了的秀氣。但也不能只單單歸功於葛秀銀,彭俊松高又挺拔,兼著一身學術研究者的端正文氣,也很儀錶堂堂。可惜在於,年歲大概也沒有很大,兩鬢就蹭上了灰似的白了不少,眉眼連綴到發頂,全然是副非常規的老相。
李鳶覺得彭小滿一家裏,彭小滿是兩個溫煦的人,碰撞出的跳脫的音符。乍一看性格,不像爸不像媽,瀟灑熱烈,活潑古怪的有點兒過了頭。看久了又才知道,他骨子裏還是存有這種類似“家風”或者“基因”的東西,溫和從容,對事物懷有關懷。
彭俊松沖李鳶點點頭,葛秀銀問李鳶:“你也好,小滿同學吧?我是他媽媽,你家也住——”
“您傻啊,跟我住一塊兒還想不到。”彭小滿想起還有一大俠站著在,打斷她話:“他就是李鳶唄,我跟你說的我那個全能學霸同桌,青弋吳彥祖。”
葛秀銀睜大了眼,聽完才了然說“哦”,外加拖了長音,眼神立馬掃去了一半的乏力,亮起了燈似的望著李鳶,李鳶很難得的被人給望窘了。她抬手撣撣彭俊松:“老彭,這你兒子同桌兒,你看看人家個子和身板兒長的,你再看看我們家這個。”
彭俊松樂了,看了看李鳶,也順嘴補刀:“講的真是呢,小滿看著才到你肩膀頭子呢。”
“毛線!”彭小滿把手裏的炒刀削丟給他爸,突然轉身靠近李鳶,滿臉不服地抬頭看他:“我到他喉結好吧?!來來來,不信我跟他比一下你們看。”
李鳶倏然站直,低頭盯著他。
“不要突然站直啊靠。”彭小滿鼻尖貼著李鳶鎖骨的位置,他忍不住笑,說話時的微微氣流撲了上去。
葛秀銀一旁看著兩人錯落的身高差:“不站直給你放水啊?你就是才剛剛到人肩膀頭子。”
“別別別,不服,申訴,你等我也站直再說!”彭小滿突然像筍尖破土一般舒展開了肩背,發頂與李鳶的下巴將貼未貼,挺起的胸膛與李鳶的撞在了一起。
咚。
卵石落進水面,花苞脫下花萼觸及土壤,粉筆尖磕上了黑板,也不知道是什麼在響。
“……不是吧真沒到你喉結啊?”彭小滿憑空在頭頂上比劃了兩下,踮腳落下,聽爹媽在背後直笑,小聲問李鳶,“這不就很尷尬了……”
“又欠個人情,兩遍仙女棒。”
“啊?”
李鳶在發頂上輕聲地笑,陪他演戲,給他面子,幾不可查地屈膝,扶著他的肩膀,“到了,剛剛好。”
李鳶開門進屋的時候,林以雄才套上沙發上一件沾滿貓毛的舊T恤,一截老腰還袒露在外。他在客廳裏一愣,語調古怪地輕輕喲了一聲,還以為他得下午才回。
“你怎麼現在回來了?”
李鳶摘包收傘,蹲下換鞋,拂掉眉上綴著的毛毛雨珠,”聽著您是挺不歡迎我回來的意思。“
“哎我是那個意思麼我?”林以雄拉下衣擺,搔搔蓬亂的頭髮。
“你今天調休?”李鳶穿上涼拖,趁弓腰的功夫把立馬奔過來往他懷裏鑽的努努抱起,按著不讓撒歡,抬頭看他爸惺忪不整潔的樣子,”你不是剛起吧?“
林以雄點個頭,含含糊糊地“啊”了一聲兒,進了廚房,“吃飯了麼?沒吃給你熱點兒湯,昨天煮的鯽魚湯。”
“我買了麵條。”李鳶頓了頓,問:“我不在家你就燒飯燒湯,我在家你就給我定外賣?“
煤氣灶老的不行了,結著層褐黃的油膩子,林以雄”啪嗒“第一下沒響,便下彎下腰看著灶頭擰出第二響,沒成想火苗一下又猛紮紮地躥了上來,好險燎掉他的眉毛。”我還就趁你小子不在開小灶了,虧你是上午回來,下午回來刺兒不給你留一個。“林以雄往後一退,扶了扶錫鍋,拿起了鍋裏躺著的勺子。
“親爹,如假包換了。”李鳶腋下夾著努努,進廚房倒水喝。
林以雄很少聽李鳶和他這麼話裏帶著調侃意思的說話,這麼和顏悅色似的,心裏淡淡高興著似的。林以雄挺詫異的,攪拌著鍋子擱心裏不說,停頓了一會兒扭頭問他:“你們今年也拿獎了?”
“沒,沒進決賽。”努努嘴邊結個塊兒髒兮兮的痂,不知道是個什麼玩意兒,李鳶低頭看見了,抬著它軟乎乎的脖子輕輕摳了兩下,“今年大概有黑哨,沒意思了,也沒配合好。”
“就這個還有黑哨呢?!不都學生比賽麼,黑誰能撈著好處啊?”
痂摳下來,發現是塊黏在嘴邊兒風乾了的肉罐頭,李鳶挺嫌惡地皺下眉,猛按它肉墊,按得它轉過頭來張嘴嗷嗷著要咬。李鳶撒手躲開,又拿它光滑的毛背揩手,”怎麼撈不到?您以為罷了。“
“那你算功成身退啦?以後再也沒這茬事兒煩啦?”林以雄關了爐灶,拿毛巾墊著鍋兩邊滾燙的耳朵。
給林以雄說的還挺傷感,跟特麼老兵退役似的。
李鳶放努努去玩兒,看它一步三回頭的踱遠,”恩,不光身退了,還晚節不保呢。“
林以雄做飯手藝其實好的一批,當年追李小杏的時候,別人送花送巧克力,拉著姑娘去影院看場電影。他老人家倒挺劍走偏鋒另闢蹊徑的,穿著身簇新的警服上衛校送飯送湯,搞得李小杏回回被衛校同學說閒話,損林以雄八成是炊事連的,才忍不住叫他別送了。按說擱旁人身上,聽到這話裏的推拒也該心明眼慧的開點兒竅了吧?不,林以雄不。後來倒是不送了,改拖人直接下飯館兒了。
築家塘附近的,衛校附近的,員警學院附近的,老火車站附近的,青弋市里叫得上名字的美食街被他倆吃了遍。林以雄榆木鑲金的腦袋,邊往李小杏碗裏布菜,便咂麼著嘴說叨:都不如我,哪有我做的香。李小杏彼時在心裏覺得他可愛,停下筷子,仰著杏眼桃腮的臉問他:要給我吃胖了怎麼整?
娶啊。林以雄那年是這麼回答的。
喜聞樂見一擊把姑娘的僅剩的心防撞了個稀碎,順利抱得美人上大床,李小杏剛從衛校畢業實習,就懷上了李鳶。
不能說愛情是最重要的東西吧,但是沒了這玩意兒,做很多事情就少了共情和虛無縹緲的目的。林以雄就跟死了愛侶,隱退江湖的頂尖殺手似的,封刃了,離婚之後就很少做飯了。
但他食材的選擇習慣,調味的習慣,李鳶還是始終在心裏牢記著的。所以他喝口魚湯,雖然滾燙滾燙,卻滋味兒陌生,味蕾上沒有一點兒過往的影像。李鳶就跟睡醒似的覺了出來,這鐵不會是林以雄燒的。那能是誰?誰在他不在,進過這個家門?
“下午不急著復習寫作業吧?”林以雄仰沙發裏翻了頁晨報,按開客廳電視。
“恩,怎麼了?“李鳶心裏不舒坦,推開湯碗夾了筷子刀削麵,把餐桌上的機頂盒遙控器丟給他。
“哎喲你這準頭!”遙控器砸到林以雄胯骨上,他沒躲開,疼得呲了個牙,吸溜兩口繼續道:“那你帶上身份證兒,我倆去趟保險公司,把你今年的婚嫁險給取了,他那邊要你本人到場。”
“什麼險?”
“婚嫁,子女婚嫁險沒聽過啊?受保人滿十八歲就能領四年大學教育費了。沒幾個,不正好能交你們學校暑假補習費。”林以雄手墊在後腦勺下,“……你媽當年給你搞的個險,我都快忘了。"
"下午我可能有點事兒。“
“什麼?打遊戲去?”林以雄問。
李鳶嘖嘴,“不是,想去看看我媽。”
林以雄頓了半天兒沒說話,”哦,你媽……“
“產檢出點問題好像,我不太放心她。”
林以雄撐起上身半坐,臉色經歷著一次大幅度的變化,先是最普通的困惑浮上水面,很快又沉下去,換了猶疑上來,這猶疑很短促,倏然一下就沒了。繼而是訝然層層鋪開,夾帶著一點兒幾不可查地忿忿。再最後什麼神色也沒了,單只慢吞吞問了一句:“……你媽懷孕了?”
篤篤篤的,突然有人敲門,李鳶放下筷子走去玄關,看門見門口站著個阿姨。
林以雄派出所管台賬和後勤的那個,上回因為發燒提前回來不小心撞見的那個,給自己織了件毛衣袖子短了穿不了的那個。“老林啊我袋子忘——”女人頗親熱地叫著,隔著蒙灰的紗門抬頭向裏看。
李鳶站那兒,怔著,看女人的笑意尷尬地僵在嘴邊,聽她嘴裏含著半截的話,有點兒明白了,所以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只能回頭喊:“……爸,仇阿姨。“
林以雄則好比炮仗蹦了屁股,一下子蹦了起來。
葛秀銀獻寶似的坐彭小滿床上,一一亮她從雲古背來,給他寶貝兒子吃穿用的東西。兩條滌綸加絨的秋褲,四條臘鴨腿,一斤蘿蔔幹,兩大包焦糖三核桃仁,一桶包裝精緻可泡茶喝的石斛花,兩盒澳洲進口的山羊奶粉,一支限量的LAMY基佬紫。滿當當鋪開,彭小滿盤腿坐床上挨著他媽,抱著胳膊笑不停,心說您也不怕給我爸累出個腰間盤突出。
“呐,鼓勵我兒子期末語文考個第一,你爸給你挑的個鋼筆,顏色不喜歡我讓他再去櫃檯換,紅的綠的黃的都有。“葛秀銀小心翼翼地展開精美的LAMY包裝盒,”貴的要死哦,你爸非說這個好,聽那導購一通吹呢,說現在學生都用這個。我還就不信呢,現在學生用筆都用大幾百的?“
彭小滿接了盒子,想著他爸是得多鋼鐵直男,才能想到送孩子鋼筆這麼個土鼈主意。但別說,這牌子確實不錯。“都用那咋可能,不過火倒是火,我有個同學有這個同款,一毛一樣的顏色。”
“誰啊?李鳶啊?“葛秀銀抖落開秋褲:”你等等試試長短,也沒問你尺寸,我怕小了回頭。“
李鳶,不知道為什麼,彭小滿覺得這個名字從他最親的人嘴裏說出來,總會有一種神異的感覺。什麼東西揉成一團似的。
“你怎麼什麼都是李鳶?”彭小滿心裏扶額,嘴裏直笑。
“那你小同學裏我就知道他一個呀!你又不擱我邊上,我平常又看不著你,你爸讓你轉學一轉給你轉這麼老遠的,我又沒能去你學校看看,沒能給你開個家長會的,我就知道他那不就說他嘛。”葛秀銀故意撇下嘴角,因兩頰略略凹了進去,一做這樣的表情,立顯老相。
葛秀銀幾乎已經是在趁機抱怨了,她話裏的微微不滿和漫溢的捨不得,彭小滿全都收到了。心裏刹那一酸,鼻腔也一陣刺激,但因為是男孩兒,也成了年,面對至親也沒辦法毫無顧忌地親昵上去做這樣那樣的回應。只能低下頭,抿抿嘴,再抬起頭來做個燦爛得要命的微笑:“這兩天就帶你去轉,我們鷺高美一批,有橋有水有古跡。”
“我在這兒上學那年紀,鷺高就長這樣,我網上看圖片,這幾年也還是一點沒變,樹還是那樹,橋也還是那橋。”彭俊松拾掇好了行李,去門口的公共龍頭沖了把臉,邊說邊揩著臉上的水珠進屋。
“一說我想起來了。”彭小滿拉了個他平常做作業時墊腳的方凳到床邊,給她爸坐,“老班是您原來的老師啊?”
“老班?”彭俊松抽張面紙擦著眼鏡,“哦!班志超老師啊?”
“廢話,鷺高就他一個姓班的。”
葛秀銀伸手過來輕輕擰彭小滿胳膊,“跟你爸能說廢話倆字兒麼!不想好了你。”
“嘶——媽媽媽我錯了我錯了!”彭小滿搓著胳膊向後躲,打情賣笑著認錯。
"他跟我倆不就這麼沒大沒小長大的麼,一會兒葛女士一會兒彭老先生的,就落個嘴貧。“彭俊松笑笑,把眼鏡架回鼻樑,眯了下眼,“班老師我認識快二十年了,一直不跟你說,你也不知道吧?”
“才知道,他一高興,就把你給賣了。”
彭俊松伸手點點他:“他數學教的很好,負責得很,學生思想工作也一直做的很到位,我上學的時候他開導我很多,所以我現在一直也很感恩他,不過都忙,也確實見得少了,就你轉學這次我和他聯繫了聯繫。”
“思想工作我承認是真到位爸!張嘴就能來一段兒什麼概念?”彭小滿一拍大腿篤定道,“……但數學教的好這個,我吧,是沒感覺出來,我覺得他老人家還是更適合教優等生,能在課上跟上他節奏打起call的那種,我們這類跟不上節奏的,就屬於神遊在三界之外!”
“打什麼?”彭俊松一歪頭:“哦,所以呢?你這次期末考試數學多少分,你就光給我發了總成績和總排名,也沒——”
“哎那什麼!那什麼!”彭小滿藤原拓海附體,漂移著急轉話題,從床上蹦起來,伸手就去急急忙忙解褲子:“那什麼我試試這秋褲短不短啊!我覺得長,恩!看著是長了是吧媽?秋褲也沒辦法兒絞邊吧?那怎麼整?您拿回去退麼?別別別!太麻煩,留著吧留著吧!”
啪啪啪啪,彭小滿突突槍子兒似的一通,堵得他爸話頭在嘴,愣是說不出來。憋半天,懈氣兒,見葛秀銀在床上笑彎了腰。瞅著彭小滿好一會兒,才沒轍的笑起來搖搖頭:“你喲,不上進。”
果然秋褲長了,蓋住了彭小滿的腳背,愣是給穿成了踩蹬褲。葛秀銀拼命往上提,彭小滿嗷嗷叫喚著說到頂了卡襠了。葛秀銀嫌浪費,直咂嘴,彭俊松倒是腦子轉得賊拉快,張口就來:“不行送你那同學吧,帶回去也退不掉沒人穿,送他,他腿不比你長些麼?”
彭小滿一臉黑人問號,一伸脖子哈出聲兒來:“我給李鳶送秋褲去?這什麼騷操作?”
“騷什麼?哪兒騷了?”葛秀銀奪過秋褲抻麵似的拉平疊好:“男生穿黑的不正好麼?送人有什麼不好意的,這南極人的誒,又不是雜牌子,你送我就拿盒子給你包好了送。”
“別我不送!”
“你不送回頭我去送,這人情給我。”葛秀銀作勢起身。
“不是!那光送秋褲多尬啊我怎麼說啊?!那什麼,少俠啊,您這一身正氣怕是禦不了這南方的冷意吧?來,送你兩條秋褲聊表心意?我靠他肯定說我腦子裏有泡兒吧!”
“那你配上點兒別的?捎帶手的把秋褲帶上,我不給你帶了這麼些特產來了麼。”
彭俊松一按掌:“一說我想起來了,雲古的六月黃,我帶了一箱子過來給你和奶奶吃,還活蹦亂跳著呢,你拿幾個給人去嘗個鮮,咱們特產了也算。”
“……”
中國人好上趕著給人送禮這臭毛病也不知道遺傳了哪朝哪代,彭小滿腹誹暗謗。
老話總說秋風起,蟹腳肥,說九月才是吃螃蟹的良辰吉時。但雲古奇峰抱月水系發達,六月黃有名在外,當地人喜歡外來人愛買,偏偏它就是七八月份裏吃才正好。彭小滿小時候忒慘,八歲某天,早上吃了盤河蝦下午就高燒不退,冒著一身奇癢無比的校小疹,被老師心急火燎地抱去醫院一看診,說是河海鮮過敏,得連打三天點滴。有此一出,八歲過後,葛秀銀嚴格把控他嘴下三餐,帶點兒水腥味兒的東西都沒在餐桌上見過。鬧得他自覺丟人沒見識,小同學們嘴裏說的螃蟹螃蟹,這麼大了居然也沒吃過,跌相。
後來過好些年,一次不設防,酒桌上稀裏糊塗吃了籠蟹黃湯包,回家才反應過來,跟他媽說了。倆人立馬十級備戰防禦模式全開,坐等著疹發,沒成想一宿過去,屁事兒沒有。彭小滿高興地屁顛兒,葛秀銀還是戒備,隔一頓給他試了碗河蝦,沒事兒,又隔一頓試了條帶魚,沒事兒,再隔一頓直接拎回袋麻小,稀裏嘩啦吃下肚,還是沒事兒。自此河海鮮才全面解禁,殺個回馬槍,重新登上彭家的歷史舞臺。給彭小滿懊的啊,心說白耽誤我這麼多年嗦蟹的功夫!
所以彭小滿對雲古的螃蟹始終抱有一種別後經年般的熱愛,一頓十隻,毛毛雨。他單手遮著發頂,快步躥進李鳶加的門洞,上了一層階梯,突然有點兒莫名地覺著,撇開秋褲和繁複不能明說的顧忌不看,“把喜歡的東西送給李鳶”,這個事情叫他心中欣喜,步履輕快。
沒有理由。
林以雄上午下樓買煙,尋個藉口遁了。李鳶洗了頭髮,刮淨了唇週一圈略略冒出的鬍鬚,換了條嶄新的牛仔褲去看李小杏,穿鞋開門,剛從婦幼保健院回。於是和拎著東西,上了四樓拐彎的彭小滿迎面相遇。
“哎,這緣分。”彭小滿把秋褲扭扭捏捏藏在背後,低頭拎起手裏的螃蟹給他看:“特產,我爸媽賞你的六月黃,可以再養兩天。”李鳶一愣,鬆開門把,看他手裏的鬆綠紗網,兜著一團瓦青。彭小滿抬起臉來一眼對上他,就覺得他在不開心,哪怕這人連一個表點符號都還沒張口脫出。飛快一想,他倆的交集短暫,才幾個月而已,到不了那樣十分熟稔的地步。
彭小滿過後挺久,一直臉忒大的自我標榜,自以為自己是內裏細膩,看人其實蠻准,不用什麼功夫便輕易勘破。可後來也不知什麼時候,他才逐漸地想明白,自己在大方面,始終算沒心沒肺那一群,看得清的仍只是少年眼裏的表像,只有對著李鳶而已,他才能那麼突然的一眼看穿,那麼毫無理由的敏銳多思,情緒豐沛,能從他幾乎從不直捷表述的細枝末節裏,辯尋出他的微異。
“你、你怎麼了?”
樓梯口的鏤窗外還是一簾細雨,樓下哪家推車的,從巷裏叮叮噹當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