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小滿奶奶隔天回的青弋,去時候單提了只輕便適手的尼龍旅行袋,回時候成了三個,背著一個提著倆。給一大早去運管處接應的彭小滿彭俊松嚇一跳,說您老人家旅個游比人農民工春運還陣仗大些,這國際托運費就得把您點兒退休金幹光一半兒吧?
老太太一宿飛機,精神矍鑠,不以為意地說他倆沒情趣,說自己個兒除了那假屁股假奶的人妖背不走,帶回來的可都是人泰國的好東西。
計程車上如數家珍似地展示一遭——芒果幹榴槤幹鳳梨幹咖喱粉一大摞,薄荷膏香薰料小絲綢小木雕一大摞,外加倆銀鐲子倆鱷魚皮錢包一串兒泰國佛牌。彭小滿拿過只佛牌一瞅,差點兒當著他奶的面哈哈出聲兒來,心說特麼塑膠上印個國產頁游的古風美女,再加句看不懂的狗屁梵文就腆著大臉叫佛牌了?
同一個世界,同一種坑蒙拐騙。
說起來,葛秀銀的爹媽當年都是雲古汽車研究院的,動筆桿子一輩子,家庭條件優渥,跟了鳳凰男彭俊松,算是她下嫁。因而小滿奶奶二十多年來,一直很疼他這個溫良文靜,知冷知熱的兒媳婦。要怪只怪老天玩人,叫她人生多舛,病症不斷,吃了這麼些的苦頭。到家聽夫妻倆住不了多久就得回雲古,心裏一陣陣兒酸,忍了,樂呵呵下廚做了頓豐盛的用以犒賞,夜裏拉著葛秀銀一床睡,和她說點兒婆媳間的悄悄話。
彭小滿兩天以來,其實也很想和葛秀銀睡,嗅母親身上那股莫名就有的芬香。這種埋藏在心裏最深處的隱秘渴求,俄狄浦斯情結,他覺得每個男孩兒或多或少都會有。只是太過羞恥,又有男性尊嚴作祟,八成沒幾個敢說。
和彭俊松睡一張床總是要隔著一些,無法貼近到突破距離的限制,不是說關係緊張,而是父子之間的東西複雜而深厚,同性相悖,時長會有一個反向而行的動作趨勢。倆人關係算融洽沒隔閡的了,彭俊松能疼彭小滿到替他搖著滾邊的蒲扇,拂開夜裏的蚊蠅。
青弋的月色明淨,彭小滿挨著彭俊松不習慣,難得不太好眠,他便望著臥室窗棱上,雪白的光輝水一樣地淌過。
這幾天,李鳶總會一聲不吭地冒到他腦海裏,像一個泡泡咕嚕頂出了水面。
初中,班裏言情小說大行其道,無意看過一兩本,知道他人筆下的校園男神裏有這麼一類。能進退有度的收完情書說謝謝,仗著個高去做兼職買球鞋,豬隊友應了社會球痞的挑釁,翹課代打殺的對方片甲不留,打了報告去網吧開黑,夜不歸宿也是家常便飯。進出社交場所也不會有這個年紀男生該有的丁點羞澀倉促。青春期裏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一貫裝著很酷。
習慣放養的李鳶,生活狀態看起來就和大相徑庭。遇到的人,遇過的事,他雖然不清楚,但他心境的成熟程度,理智程度,豁達程度,一直和自己差別很大。
如果不是因為“家挨得近”,這樣一個很偶然的契機,他不覺得他和李鳶能成為要好的朋友,何況即是現在也不算。李鳶從很多角度去提,去看,都足夠擔起“優秀”二字,足夠吸引更志同道合的眼光。而自己,怎麼看都和青春小說裏的路人甲乙丙一樣,膽怯,庸碌。認識李鳶,倍兒有面,自帶主角光環。
但看見了惹眼的人背後的不惹眼,看著了他的那些背過身去的迷惘。這無法言說的心疼又該往哪兒算?這情緒倘若要分門別類,該列進哪個單元?
彭小滿翻身,蹭了蹭枕頭。
“睡不著?”彭俊松突然沉沉開口。
“沒。”彭小滿吐故納新,睜了下眼。
“想心事?”彭俊松把蒲扇撂下擱在手邊,太久沒睡青弋這種老式的棕絲床,他也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難受,“聽你歎氣兒呢。”
“我歎氣啦?”
彭俊松對著天花板輕輕笑:“傻小子。”
“我在想我媽。”彭小滿不想心裏這瑣細的情緒被家長知曉,便扯謊:“想她還能不能好。”
“能好,能好。”彭俊松最有資格說這句話,他頓了頓,篤定地回答彭小滿,搭手過去,拍了拍彭小滿的平坦的肚子,“真瘦了。”
“夏天胃口差一點,天氣冷了我鐵定就長回來。”彭俊松的手,寬大而乾燥,就像李鳶的那樣。
又是李鳶,彭小滿兀自皺了下眉。
“要是好不了呢?”
彭俊松應該蹦起來開燈,抄起拖鞋拍彭小滿臉上大喊:呔!晦氣!可他沒有。彭俊松知道彭小滿比任何人都要愛葛秀銀,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重新煥活全身的生命力,像來年春天重新抽芽的嫩柳那樣。業業矜矜這麼幾年,能玩笑似的說出這樣不好的預判,是因為在心裏已經做好無數可能的設想了。
“繼續過日子,要不好的話。”
彭小滿咯咯笑:“打算給我找後媽麼?”
“打你小子,胡說八道。”彭俊松手墊在後腦勺下,先是板正著張臉佯裝惱了,過會兒又沒忍住一笑。彭小滿側身躺在他身畔,看著他鬢上的白髮在昏暗裏白的瑩瑩發亮,好比沾著的是窗外的岑寂月光。
“我們這代人拿你們孩子當希望,沒你們活不了,是沒辦法,是時代是觀念。你們不一樣,你沒了我們也得活的更好,你未來的東西在路前頭,不在我們這兒。”
“……”
彭小滿打了個哈欠,水珠子順著眼眶滑下太陽穴,沒進枕頭裏。旁邊的手機嗡嗡嗡震動了兩聲微信提醒,彭小滿抹掉眼角的水漬,拿起一看,李鳶的消息。彭小滿眯眼看了下時間,原來也才夜裏十一點半。
李鳶:學校的暑假補習班後天開班,你報麼?
彭小滿快速戳著螢幕,回:報啊,不報老班念叨死我。群裏通知了補課地址了麼?在哪兒我沒看見。
李鳶:世紀陽光城南邊的市少年宮。
彭小滿:哪兒???沒聽過。
李鳶回了一串省略號,過會兒又跟一條:後天我騎車帶你,早八點。
彭小滿對著螢幕笑,發過去一個碩大的麼麼噠。熄了手機屏,轉臉想問彭俊松那天要不要跟著一起去看看他恩師老班,一看,發現他已經呼吸勻靜地睡著了。月光從窗棱起始,淌上他臉去,靜悄悄地劃了晦暗一半,雪亮一半。
鷺高往年,高二升高三的暑假補習之風盛行,辦的相當放肆,毫無忌憚。前年也不知是點兒背,還是損了陰德,八月裏開班兒半月,被人上教育部門匿名舉了報。這事兒登了新聞上了報,一通點名批評外加教育部門罰款,好險沒摘了省示範的帽子,問責到任課老師頭上。
那段兒時間,鷺高校方和學生經歷著一場持續良久的“信任危機”,學生對學校擅自補課收取費用佔據學生自由時間表示不滿,老師對學生不識好歹的“白眼狼”行為頗有微詞。可照旁人看,都挺有理,誰好意思怨誰呢?這事兒無解。
於是鷺高這兩年也學乖了,上頭三令五申,下頭便再也不以身犯險,強制要求學生假期補課,而是換了個“自願報名”的幌子。上課地點也從學校挪到了本市某犄角旮旯的教育機構裏,租賃別人的地方幹這檔子“違法違規”的事兒。去年是青弋的雅思培訓機構,略有些嫌遠,今年折中,改市少年宮。
高二二這天開班繳費,彭俊松沒跟著彭小滿一起過去看看他恩師老班,給的理由是:都是一幫學生我去不像話,不知道的以為我領著你去拉關係走後門呢,算了算了,我回頭電話給班老師道謝吧。
彭小滿覺得他爸在胡扯,又很理解他那點兒中年男人的隱秘的心思,其實就和未打點好一身光鮮形容,羞于參加同學聚會,客氣推拒的心態是一樣的——你看我,在這世上幾十載,在磨難中這樣加速而不體面的老去,我雖不愧對自己的人生,我卻愧對您當年的看重和教誨。
越是他爸這樣的人,嚴謹老派,越總將問責的力度偏指向自己,而很少抱怨天地,說全是因為命運的荒唐。
暑假補習報名費友情統一價一千九,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大三門裏很不給面子的不帶語文玩兒,小三門裏很給面子的捎上了課時任務更重學習難度更大的物理,一週四天,朝九晚五,數英物車輪式滾動學習。就這等殘暴沒人性的課表,高二二班百分之九十規規矩矩報了名,那一幫裏唯獨缺了蘇起和緱鐘齊。
緱鐘齊倒不知道,那人一直心裏有主意,大家也就沒想是為什麼。倒是陸清遠報了名後相當不解且不爽,喪著張臉湊過去低聲問問周以慶:“為啥她不來?”
“哎臥槽你頭拿遠點兒成麼。”周以慶把發票折好掖進錢夾裏,語焉不詳:“家裏有事兒。”
“什麼事兒啊我靠?”陸清遠蹙眉:“機器人比賽的時候她就不來就說有事兒,什麼事兒啊一事兒事兒那麼長時間的?”尊奉老班的要求,補習班兒座位分佈還按學校的那套來,蘇起不報,陸清遠約等於孤家寡人,瞬間索然無興,恨不能立馬找少年宮財會要回他那剛交的小遝紅毛子。
“跟你有半毛錢的關係麼個?”周以慶揶揄。
“半毛錢沒有一厘錢還是有的。”陸清遠頗狗腿地腆個大臉上去捏她雙肩:“你跟我說說唄。”
“人蘇起嫁你了是吧?”少年宮騰了一樓層的畫室,碼上了簇新的桌椅供鷺高暑期補習,哪個屋的空調也捨不得開,光一頂三葉扇在天花上周而復始地旋轉,陳舊的顏料氣味混著墨香在夏天升騰的熱力裏發酵。游凱風一旁聽個熱鬧,張嘴懟:“跟一變態似的老打聽人這個那個的。”
游凱風繳費前一晚,死乞白賴在微信裏求李鳶帶他兩天搞定的數學假期作業冊來抄。傳說中“你寫一個月老師寫個閱”的狗屎玩意兒,出題水準對李鳶而言相當於叫一外國佬去聽英語四級聽力,然對游凱風,相當於叫一外國佬去搖搖樂上聽一首“爸爸的爸爸叫爺爺”,然後問他爸爸的侄子的七舅老爺是誰,天書。
哄笑一團,陸清遠聽了氣樂,揉了少年宮發的兩張宣傳單頁,用力擲向游凱風面門,來了個遠程投籃:“閉嘴抄你的吧個大傻`逼!”
游凱風當即撂筆,睚眥必報地扔回去:“你全家大傻`逼!”
憑陸清遠那反應力能讓他砸著才有鬼。他頭一歪,躲開,忙推著周以慶續銘等等一群蜂擁出了畫室:“走走走這小子要開大了!凱爺你慢抄我們先走了啊回見!”
日光的疏影散綴在清閒的少年宮走廊,淡黃的落蕊一般細軟的視覺,蟬鳴混著誰的低低哼唱,由遠及近。彭小滿提著一小袋冰棍回來,在門口一愣:“臥槽人呢?都走就剩你倆啦?”
“咋?”游凱風下筆如風,字跡連綴不斷猶如草聖張旭落筆之前悶了一罐地瓜燒,他瞟了眼彭小滿笑:“啟奏小滿聖上,是還有什麼重要文件沒跟我們微臣下達麼?”
“我傘還沒還周以慶呢。”彭小滿一屁股坐下,抹掉唇上一周的浮上的細密汗水:“早說啊,白買一堆冰棍。”
“我來一個吧。”李鳶按滅手機屏,肚臍眼兒下面開大叉一人,抬腿跨過“崇山峻嶺”,走過來低頭:“都什麼的?”
“巧克力的奶油的水果的,還有棒棒——”彭小滿敞開塑膠兜,仰臉答他,卻沒想到他能湊這麼近,近到差不多能數清他濃黑的睫毛:“冰。”
“芒果的。”李鳶伸手拿了根冰工廠,抬頭一瞄,頓了兩秒:“你別動,有東西,閉一下眼睛。”
彭小滿一愣:“我靠別告眼屎早上沒擦乾淨。”他眨了眨眼,沒等忽閃兩下,就頓覺什麼東西落了進去,右眼珠子一銳利一痛,忙緊緊皺起眉目:“嘶啊。”
“跟你說了別動別動,蟲子。”李鳶放下冰棍撐開他右眼皮兒,弓腰湊近:“先忍著不要眨,我幫你吹。”
李鳶手指的溫度,湊近的五官,都叫彭小滿心口發堵,手心發燙地想要後撤。只可惜李鳶的那只手正牢牢按著他的後頸,叫他毫無進退的門路。李鳶飛快地吹去一陣濕潤的涼風,還是會略帶一點兒煙得味道的,力道也男性,不那麼溫和溫和,可掠過彭小滿右邊的眉眼,還是給了他柔風甘雨的錯覺。
“出來了麼?”李鳶沒放開托著他後頸的手,低聲問他。
“應該吧,不疼了。”彭小滿嘗試著閉了閉眼,只消一動,兩行清亮亮的水珠子又落下了臉。
李鳶很氣,很無奈,無奈連他的這種淚水都叫他看了難受。他默不吭聲的抹開,彭小滿被他這動作驚了一下,飛快地睜眼,繼而伸手去揉。李鳶攔著不讓揉:“除非你想得沙眼。”
“我靠你倆打啵兒呢?!”游凱風不瞥不知道一瞥嚇一跳:“親完了給我拿根夢龍謝謝。”
“夢你大爺的龍。”李鳶鬆手站直,對“打啵”二字的反應並不激烈:“你怎麼不張著大嘴要哈根達斯呢?”
“小滿君請冰棍你急什麼眼啊,夢龍沒有巧樂茲有吧?”游凱風翻頁:“就爺我這條件最次就巧樂茲不能再差了。”
“有有有。”彭小滿倒是在慌,頂了頂鼻子,翻著塑膠袋。
“給他臉了。”李鳶回過頭朝彭小滿笑了一下,近乎是給了一個安撫的眼神,輕聲說:“我給他拿。”
游凱風蹬鼻子上臉:“騰不開手,幫我撕一下包裝紙遞到我嘴裏來謝謝。”
“我給你遞菊花裏要不要?”
“我靠,李鳶你他媽以後在床上就是個SM吧?”
“看跟誰,跟你沒准。”
游凱風佯裝著環臂抱胸,一臉的“你丫臭流氓”,忒作死地笑嘻嘻問:“跟蘇起呢?”
“滾。”
“跟小滿君呢?”游凱風挑眉外加飛媚眼,很賤。
彭小滿一口冰棍嗆了肺。
李鳶撂下巧樂茲伸手拽他胳膊下頭墊著的暑假練習冊:“不要我拿走了,那你那張嘴寫。”
“哎別別別別別別別李爺李爺我錯了李爺!”游凱風飛快認錯,俯身壓上不讓他拿走:“你倆等等有事兒麼?沒事兒陪我去交啟源的報名費吧,過幾天就截止了。”
李鳶和彭小滿對視了一眼,李鳶問他:“你,你爸媽同意了?”
“同意個蛋。”
李鳶沒說話。
“我自己錢我自己去報名自己去學去考,跟他們有個屌毛關係。”游凱風摸了摸鼻子,低頭按了按翻起的書角。
彭小滿也沒說話,不置可否,含了口冰棍,看著頭頂吱呀作響的三葉扇。
臨出少年宮大門,彭小滿把剩下的冰棍全一氣兒送給了保安室的看門大爺,他那兒小屋子裏有台冰箱,吃不掉至少可以冷藏。李鳶看了就跟他說,冰棍錢我跟你抬石頭對劈吧,彭小滿聽了就笑,說我看起來很窮,連幾根冰棍都請不起麼?別裝大尾巴狼了少俠。
安豐大廈算明溪路上一水兒老居民樓裏獨一份兒的精裝寫字樓,啟源藝考培訓學校在大廈外立面上掛了巨幅海報,百八米開外就能看清諮詢電話。學校租下了第十二樓供以教學,出了電梯便能看見一條頗長“藝考光榮榜”。打頭兩三米貼的淨是些金榜題名的美術藝考生,中段兒是播主與編導專業,臨到了末位處,才是表演專業的考生,不多。
其實放眼縱覽全中國,像裏上電影學院那樣的造星工廠,傳媒藝術類的個中翹楚,也並沒有多少。真考進去了,算一隻腳結結實實踩進了演藝圈兒,實打實的臉上貼金,光耀門楣。
可每年藝考,多少有錢的沒才的,有才的沒顏的,有顏的沒錢的,都削尖了腦袋,耍著各路刀槍棍棒,豁出命的想往裏擠。可攏共攏也就那麼幾張金貴不得了的合格證。還不是一個個撲通撲通往水裏掉,摔碎了心裏一場鏡花水月的夢。
游凱風心裏很明白,他這是在獨木橋上走獨木橋,懸而又懸。
“我去,冼一霆也是這裏的?”
彭小滿一路邊看邊感歎,心說啟源還挺牛叉,怎麼這裏出來的學生他媽考上全都是藝術類的頂尖學府。走到末尾,一愣,才突然看見張熟臉。他指指榜上的一張照片,照片裏的男生氣質清粹眉目俊朗,笑起來分外溫和。照片下印著一排小字,裏上電影學院本屆藝考全國第二名。
游凱風跟著過去,問:“你認識啊?洗一霆?喲臥槽長得好帥,比李鳶還帥點兒!那怎麼不叫洗衣機呢?”
彭小滿心裏一個白眼兒飛出三界之外:“……人姓冼,兩點水兒,冼星海的冼。”
“對不起我這大文盲侮辱小滿君您智商了。”游凱風湊得更近,看清了那排小字後一愣:“歪日還是裏影第二!哎喲喲喲趕緊拜拜,那什麼有檀香麼?”
李鳶也湊過去看:“人沒死呢,檀什麼香。”
“算認識。”彭小滿拿手機出來對著拍了張照,預備著回去給他奶奶和爸媽看:“我奶奶家這邊一遠房叔叔的兒子,是青弋人,但初中跟他爸爸一起是在雲古那邊念的,比我大一年級,和我們家一個社區,那時候和我們家來往還挺多的。”
游凱風挑眉:“我靠你有他微信麼?”
“那時候哪有人玩微信。”彭小滿樂:“QQ也沒加,不算很熟,來往還挺少的。”
“那說明……這人還挺不好相處的?”游凱風問。
“沒有,他這人特別好。”彭小滿點了下頭:“應該說是特別特別,感覺好的沒有瑕疵,我是這麼覺得的。”
李鳶一旁聽著沒說話,歪了下頭,盯緊了照片上這人。
游凱風不解他這形容,笑道:“沒有瑕疵?”
“怎麼說呢,他這人練國標和吉他,不管是才藝還是形體還是性格和學習,都特牛`逼,相中他他的女孩能從這兒排到送變電去,沒有人不喜歡他。”彭小滿頓了頓,不知道把別人的故事說給旁人聽,會不會有點兒不道德:“唯獨就命也不太好,他爸爸是見義勇為去世的。”
“靠,這麼……”慘的麼?游凱風最後半句咬著沒說。
“但這不能算他的瑕疵吧,他的瑕疵就是喜歡男孩兒,而且從來不瞞。”
李鳶陡然抬了下眉毛,愣著不響,游凱風則可以算是瞠目結舌了。他伸著脖子張著嘴巴,來回又看了冼一霆那張照片好幾眼,才磕磕絆絆問:“喜、喜歡男孩兒?你意思是……他是,他是同性戀啊?”
有根莫名其妙的細線,被緩慢地一圈圈勾在了指頭上,倏然用力橫拉,繃緊了。
彭小滿還沒有什麼意識,只是突然覺得心跳失序,反常的心悸。他怕這是自己病犯的前兆,便吐故納新,勉強點頭:“嗯,就你說吧,他是同性——”咯噔一聲,就像交響樂奏響前的一刹全場屏息,寧靜端肅,彷彿所有豐沛的情緒被乍然攏緊了進了一個窄窄的瓶口裏,再一絲一絲漏下:“戀。”
同性戀。
同性,戀。
兩指猛然用力,線端沒進肉裏,啪就斷了。
彭小滿猛然眨了下眼,吸了口氣,回頭去看李鳶,有所警覺似的要確定著什麼一般,惶恐而無措,茫然而又心懷期待。
果然,李鳶也在看他,眼裏竟有著同樣的內容,晝夜共生似的,至深至淺,像星輝落滿。
啟源的負責人接了前臺的電話,才匆匆夾著遝資料趕來招待室,便把手裏的古琦包撂上沙發邊給三人道歉:“哎真不好意思嗎,剛跟學生家長出去談了點事情,耽誤你們時間了啊!”
游凱風忙站起來擺擺手:“哎沒事兒的老師,我們也不著急。”
“行相互理解!我姓馬,馬可,以後叫我馬老師就行,我是這裏負責人也是啟源青弋校區的校長,你們先坐別客氣,我看眼報名表。”他坐在招待室的辦公桌前,翻了翻動手裏的檔夾,問道:“游凱風?是哪位?”
馬可視線掃過三人,落到李鳶臉上時,目光近乎是驚豔的一閃。可惜站起來的是游凱風,他那一閃便瞬間消弭,轉而被滴水不漏的得體笑容無縫替換上來。
“我,馬老師,我是游凱風。”
馬可上下端視了游凱風一刻,手搭上桌案,兩張在鼻尖前交疊:“是你,鷺高的理科,開學高三,你報名表裏說,你是想走表演藝術類是吧?”
“對。”游凱風摸了摸鼻子,略有點兒緊張:“一直想走表演,初中的時候就想。”
馬可笑開,人白白胖胖卻腦袋後頭留個小辮兒,慈眉善目裏帶點兒不羈的跳脫,他走到飲水機邊給三個人倒水:“夢想?”
“算吧。”
挺不值錢的,有勇無謀的。
“你事先瞭解過我們專業麼?”馬可把紙杯端到三人眠淺的小茶几上,三人挨個兒給他道謝,他搖搖頭,“不客氣不客氣,小心燙,給你們接的熱的。”
“聲台行表吧。”游凱風琢磨了一會兒,看著馬可:“表演,臺詞,聲樂和形體。”
馬可點頭,又問:“說的不錯,是這四大點不錯,那你覺得你哪方面是比較佔優勢的?”
成日的滿口“小爺”,今天倒慫,老老實實答:“一、一條不占吧,大垃圾。”
彭小滿在沙發上聽了笑噴,捂著嘴巴轉過頭去;李鳶本來是不打算笑的,沒成想被彭小滿感染的要破功,忙低下頭忍著。
“哎,表演這個專業最要求可就是落落大方,要自信啊!你形體差點兒,但聲音條件很不錯。這樣,”馬可拉開抽屜,拿出個檔夾:“我這有個稿件,《商鞅之死》,也算是藝考臺詞裏面比較經典的稿子了,來,我帶你去練功房,先不給你摳字,你就拿到這份稿件憑你的第一感覺的去讀就行,我看看你的天賦和領悟力怎麼樣。”
“啊、啊?!”游凱風張嘴,悻悻笑。
“別怕。”馬可拍拍他肩:“一定要自信,不然一開始你就輸了。”
啟源的練功房在十二樓B區的回廊盡頭,沿途不少半合門的教室,從縫裏望去,學生在上課,著裝統一,或是在壓腿開背,或是正熱火朝天地排著部集體命題小品。馬可按開練功房的頂燈,陡然明亮,映照出空闊房間四面巨大明淨的鏡子,腳踩上實木地板,噠噠的反響。
“來。”馬可拉游凱風站定在房間中央,面朝正前方,“稿子給你,女生丁字步男生小外八,挺胸抬頭收肚子,放開你的情緒不要含著,你可以看一遍,覺得可以了就隨時開始,好麼?”
正前方的全身鏡挺他媽殘忍地照出了自己的庸碌、臃腫,游凱風一反往常,很不自在地低頭點了點,深吸了口氣。馬可走到後方,與李鳶彭小滿站成一排,環臂輕聲:“他聲音條件真的不錯。”
“他是鋼琴十級,攝影和電影都很懂。”李鳶補充了一句。
“是麼?”馬可轉過頭笑起來看他:“人不可貌相。你形體條件真的很出色,一開始以為是你,結果不是,還難免有點兒覺得可惜。”
“這種東西。”彭小滿從背後看游凱風挺了挺胸膛,“興趣肯定比條件重要吧,馬老師?”
馬可半天不響,過會兒才似笑非笑道:“這是所有人的以為,樂天又普世,但事實未必,被否定了可以創造出來的東西而去肯定天賦,事實往往叫人難以接受。”
游凱風吸飽一口氣,深沉歎出,面朝前方,頓挫吐字。
“勒死他!勒死他!用著馬央勒死他!”短暫停頓,尾音回蕩,游凱風皺眉眯眼,略帶些表情:“為什麼?為什麼我一生下來我的親生父親就要勒死我?因為巫說,你是五岳之子沖克父母。”游凱風挑眉,輕笑:“巫?為什麼巫要我死我就必須死?你難道還能成為人上之人,還能翻天覆地倒轉乾坤嗎?為什麼不?”
他開腔,李鳶和彭小滿皆是一愣,而後對視。
“我逃脫了駕馭生命的馬央,活過來了,活了整整五十二年,五十二年!人之有為不在其身而在其志,生活在這個時代,你必須為自己爭取一切,甚至是生的權利,任何時代都需要英雄。”游凱風牙關要緊,換氣,緊接著道:“我變法之所以成功正是因為遇上了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子民,我要讓山川移位乾坤倒轉,要讓奴隸們見天日,令顯貴們變臉色。”
游凱風聲音條件確實在這短短一段中得以充分體現,開首高亢敞亮猶如一柄利劍劈破青雲,雲翳四散,顯現出遙遠一線的峻嶺層巒。游凱風吐字其實很標準了,雖不到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純熟自然,卻不吐字吞字,也沉頓有力中帶著抑揚。
除此以外,更加難能可貴的在於,他沒有拿捏錯文稿中的情緒,蕭索悲涼,狂傲不甘,歇斯底里的癲狂,都有了些隱隱的苗頭,恰如其分,讓人覺得不是作偽。
游凱風飛快地記下最後一句,放下稿件,垂手放在褲線兩旁,凝視前方,仿若四野茫茫:“聽,他們來殺我了!”
一稿終,游凱風搓了搓臉,提著的一口氣倏然鬆懈,轉過頭來對著三人一笑:“別笑話我啊馬老師,讓我讀,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你們覺得他讀的怎麼樣?”馬可先沒急著做點評。
李鳶不吭聲,光點頭,裝逼如風卻分外真誠表示了肯定。倒是彭小滿直接豎了拇指表示驚歎:“絕了真的,巨有氣勢,沒見過這樣的凱爺。”
游凱風眼中目光滌蕩,竟像是被風吹皺的水潦。
馬可這才笑著問他:“以前,有人肯定過你方面的才能麼?”
游凱風搖頭:“從來沒有。”
損倒是挺多。
“那我今天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游同學。”馬可捏了捏下巴,“聲台形表裏表和形我不敢說,但聲和台你是有領悟力的。形可以後天培養,表也需要訓練,但你對情感有這樣快速集中的把握,我相信你的表也不會差,你很棒。”
你很棒。
一個陌生人,甚至乾脆可以說是一個賺藝考錢謀生盈利的所謂商人,一句話裏其實可相信的成分只有百分之六十,甚至更少。可這人一個短小的肯定,竟讓自己略有點兒鼻酸,游凱風有點搞不懂自己是因為什麼。他抿了下嘴:“謝謝你,馬老師。”
“不客氣。我這還有個劇本,田沁鑫導演的《紅玫瑰與白玫瑰》,不著急的話你們三個可以配合一下搭個戲演一段,我再看看你表演方面怎麼樣?”
“啊?”
“哈?”
李鳶和彭小滿同時偏頭出聲兒,默契的不要不要的。
《紅玫瑰和白玫瑰》是海派張愛玲的代表作,廣為流傳,蚊子血與白月光,講了段兒很是辛辣的寫實情愛。李鳶壓根就完全不想答應這麼個鬼扯的要求,他長這麼大連班級晚會上去唱首歌兒的經歷都沒有過,讓他現演段兒話劇還特麼跟倆大老爺們演愛情劇?逗猴兒呢。
後來沒拒絕,純屬是不想讓凱爺失望。
馬可從隔壁班上找來了個眉清目秀,盤靚條順大光明的女同學替補,推到三人中間並排站著,搬來架木質長椅,在原地劃了一個橢圓的範圍:“好,現在這裏就不是啟源練功房了,可想像成是劇場舞臺,我們模擬的情境就是公車上,王嬌蕊斬斷與佟振保越軌的情仇後離婚再嫁,別後經年,又遇到了孟煙鸝和佟振保夫婦。”
彭小滿眉心一跳,低聲:“……回家的誘惑麼?”
李鳶聽見了,差點兒沒忍住。
“子桐你現在就是聖潔但是又寡淡的孟煙鸝。”馬可指向那位姑娘,“然後游凱風,你和你旁邊這位高個子的同學,分飾的是佟振保與振保乙”馬可兩掌疊起又分開:“他是一個人物,但是在舞臺上分化成了兩個角色。”
“兩個振保?”游凱風低頭看著手裏的劇本。
“對,田導這版的紅白玫瑰最大的創新,一,時代背景的切換,二,黑色幽默,她把四位主角都分化成了甲乙,人前與人後,表像與內心,非常直觀立體的展示了人物的層次,也挑戰了觀眾的集中力。”馬可解釋,搓了搓手掌向下一按:“游凱風你的佟振保就是這個角色的外在性格,率性得體,好兒子好丈夫好同事,外表自製,這個度,你自己嘗試把握一下,我需要看到你的理解。”
游凱風點頭。
李鳶看了眼劇本:“我是振保乙?”
“對,振保乙,佟振保本真的貪婪與荒唐浪蕩。希望你不要覺得這個角色不好,你的臺詞和情緒表達配合游凱風,是需要更頂上去一點兒的。”
彭小滿做了個排除法,一愣:“我、我演王嬌蕊?!”
馬可打了個俐落的響指:“對,你是熱情鮮辣,嬰孩的腦袋與熟婦身體聯合在一起,讓佟振保意亂情迷的王嬌蕊。但這個情境裏你已經另嫁了,性格上需要有很大的轉變,胖且憔悴了,一種歸故平緩的沉靜與滄桑感,看見了佟振保你也沒有多少煥活的感覺。”
彭小滿垮臉:“為什麼就我是反串?”
熱情鮮辣,還特麼熟婦?!
欺負人麼這不是!
替補姑娘和游凱風李鳶在後面低頭憋笑,甚是辛苦。
“呃。”馬可摸了摸鼻子,笑說:“主要我截選給你們這段王嬌蕊和孟煙鸝的戲份是比較少的,主要看佟振保甲乙的臺詞表達,你要不願意可以換孟煙鸝?或者振保乙呢?”
彭小滿一看截選,第一句就是孟煙鸝的詞兒,琢磨了兩秒歎口氣兒:“算了吧,就王嬌蕊吧。”
游凱風戳他一下,沖他挺感激地笑了一下,比了個”請你倆吃飯”的口型,彭小滿則越過李鳶沖他吐了吐舌頭。
“OK,子桐你是第一句臺詞,稍微再在情緒上帶他們一下。我們現在假裝《apassionata》的背景樂響起。”馬可又打了個響指:“開始。”
練功房的頂燈被按滅,又按開,明暗之間好比一次舞臺轉場,幕布拉開。清閒不擁擠的公車廂,晃晃悠悠向前駛進,一橫排座椅上,佟振保攜孟煙鸝與多年不見的王嬌蕊偶遇。劇本中的孟煙鸝代替了原著中篤保的角色,她猛然見了光鮮不再,已同樣成為中年婦人的王嬌蕊,往日種種映照著當下光景,心緒複雜。
周子桐坐在彭小滿旁,不看手稿,略側身向他,帶笑著朗聲說:“你一直,都在上海麼?”
“對。”彭小滿回想了一刻剛才記下的首句臺詞,也側身朝向周子桐,聲音清亮的毫無婦人的萎靡綿軟:“對,一直都在。”
“難得,”,“孟煙鸝”不看“王嬌蕊”,轉而目視前方,端坐在椅上:“這麼一大早出門吧?”
彭小滿不動話劇的規矩,一下沒明白這姑娘為何把頭又轉了回頭。只能被拖曳著演戲似的,也轉正坐直看向前方,低頭瞄了眼手稿:“可不是,帶孩子去看牙醫,昨兒鬧牙疼,鬧得我一晚上也沒睡覺。”
馬可盤腿坐在前方的地板上,托著下巴道:“姣蕊,聲音最好再沉下去一點兒,柔軟一點,失落一點,想像一下你的曾經是風華正茂最耀眼的搶手貨,結果現在韶華已逝,你老了老了,結果碰上了你甩了的前女友帶著他的現男友。”
“孟煙鸝”接著笑問:“您,在哪兒下車啊?”
彭小滿吸了口氣,沉下嗓子,緩慢道:“牙醫在外灘,你們是去上公司麼?振保廠裏還是那些人麼?”
馬可向前一指:“對很好,再緩一點、沉一點。”
周子桐彎下眼睛,上半身湊彭小滿近些,略帶欣喜:“賀頓要回國了,他一走振保就要是副經理了。”
“呦。”彭小滿頓下遐想了一刻,想著女生掩飾失落的笑容的該是什麼樣,沒想明白,卻想到她媽的樣子了,便也試著輕輕勾了下嘴巴:“那多好呀。”
馬可向後一指,示意焦點與燈光引向長椅背後,一左一右立著的游凱風與李鳶。
游凱風挺精准地表現出了“佟振保”之甲,也就是人前的常規情緒,他理了理並不存在的領帶、袖口的紐扣,撇下眉尾微微一笑,略偏頭望向彭小滿,馬可看他眼裏既有局促,也有稍縱即逝的微微茫然:“儂好……長久沒看見你,儂好麼?”
“孟煙鸝”挺直著脊背不動,彭小滿卻再一次被游凱風臺詞裏的情緒給驚豔了。
“王嬌蕊”低頭,繼而抬頭,“儂好。”
“振保乙”的臺詞要直白銳利許多,上來便提起了“王嬌蕊”另嫁的丈夫,質疑起了她的情愛。李鳶停頓了兩秒,放下手稿望向彭小滿,念詞稚澀,竟有一種執著不解的少年感:“那個姓朱的,你愛他嗎?”
彭小滿沒法兒入戲,覺得這詞兒就是李鳶說的,根本不是佟振保。
馬可握了下拳:“振保乙的情緒再放一點,你是帶點兒不甘的。姣蕊這時候站起來接戲,不要脫離表演區域,現在沒有那麼多話劇的規矩,你可以轉過頭對著振保乙說詞。”
彭小滿站起,向前邁了兩步:“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愛,怎樣,愛,認真的。”彭小滿有點兒不知道手往哪兒擺,他回頭對上李鳶的視線,“振保乙”注視著老去的“王嬌蕊”,“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還是要愛的……”
“哼。”游凱風皺眉篾笑,“佟振保”不屑于“王嬌蕊”:“你很快樂。”
彭小滿搖頭,“王嬌蕊”落寞地否認他這譏諷一般地詰問:“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麼是什麼。”
“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游凱風冷聲,右手掖進褲子口袋。
“是的,年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麼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
按游凱風的理解,他覺得“王嬌蕊”下面這句話應該是對著“佟振保”,也就是自己說。沒成想彭小滿自顧自又回過頭望著李鳶,眼裏突然就情緒翻湧:“你呢?你好嗎?”
游凱風忍不住脫了戲,從觀眾的旁側去看李鳶,看他突然攥拳抿嘴,情緒回應,彷彿當即和彭小滿成了一個相互吸引的磁場,很奇妙,很叫人看不懂,他說:“我想把我的幸福完美的生活歸納在兩句話裏告訴你,可是我什麼都沒說。”
李鳶念錯了詞,應該是“告訴她”,而不是“告訴你”。
說是全靠自己理解,但馬可還是忍不住做了控場,他向左一揮臂:“現在舞臺的左側燈滅,姣蕊起身,你現在要下車退場,留燈光給佟振保甲乙做獨白。”
彭小滿收起手稿,又從長椅上站起,慢條斯理地說:“我到站了,要下車了。”
停頓大約七八秒,游凱風的“佟振保”對著“王嬌蕊”的緩緩離去,幡然而悻然地感歎:“我想把我幸福完滿的生活歸納在兩句話裏,正在斟酌字句。”
李鳶的“振保乙”也看著“王嬌蕊”的背影:“抬起頭,在公車右側突出的小鏡子裏,看見我自己的臉。”
“很平靜。”游凱風散焦,一聲短短的喟歎:“但是因為車身的嗒嗒搖動,鏡子裏的臉也跟著顫抖不定。”
“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李鳶的“振保乙”說。
“像有人在我的臉上輕輕推拿似的。”
“我的臉真的抖動了起來。”
游凱風與李鳶的“振保甲乙”齊聲:“在鏡子裏,我看見我的眼淚滔滔的流了下來,為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
“在這一類的會晤裏,如果有人必須哭泣那應當是她?”,游凱風眯起眼睛回過頭,“佟振保”狐疑地否定:“這完全不對。”
截選的部分由李鳶的“振保乙”收束,本來意在配合游凱風的即興處理,到最後好像誰都又成了至關重要的部分。馬可起身蹲在地板上指導道:“最後一句臺詞,振保乙可以低頭看著地板,是一種頹然思索的狀態。”
李鳶沒聽他的指導。
還是看著“王嬌蕊”,看著“王嬌蕊”外的彭小滿。
彭小滿的角色已經算是退場了,一身清閒地跳出情境旁觀,但李鳶的注視讓他突然覺得自己又被不容推拒地拉了回來。可李鳶貢獻了人生稚澀的第一次,對表演遠沒有游凱風那樣迅速出色的領悟力與表現力,他的臺詞就是他自己的,內斂,拘束,包裹著少年的洶湧。
“完全不對。”李鳶看著長椅旁側的彭小滿。
“然而我竟不能止住自己,有一種奇異的,命裏註定的感覺。”
他一箭擊中了彭小滿的要害,結果是子母箭,射出後劈開折返,把自己也給射中了。
表演結束,馬可站起來鼓掌。
晚十點,青弋一場毛毛小夜雨。李鳶差不多一覺才醒,被一通電話吵醒。
游凱風上午的一番即興獲了馬可的五星好評不帶返現,順利報名繳了費用,光榮地成了青弋應屆藝考大軍中的小小一員,校服沒他的碼得訂做,課表挺辛苦,鷺高這邊每天兒的補課一結束,就得馬不停蹄來啟源惡補專業課,晚上九點半結束。游凱風毫不抱怨。
三人分別各回各家,林以雄喜聞樂見的不在,李鳶給努努添上了貓糧,很土豪的點了外賣沒吃,倒床上睡到了現在。
這個點兒睡醒,家裏沒人,最容易覺得四面八方都是寂寞悵然。李鳶把腳下的努努一團夾起,聽它嗷嗷叫喚,把它撲騰著攬進懷裏抱緊,用下巴磨蹭它絨絨的發頂。
李鳶看來電人,馬周平。兩人彼此不熟,但相處的很客氣。李鳶皺了下眉,起身按開`房間的床頭燈,曲腿坐直,按了接聽鍵,“喂,馬叔叔。”
廁所八成是個洗臉盆掉了,陡然梆當一聲響,把李鳶嚇了一跳,努努乾脆就齜牙豎起了毛。
“哎,小鳶啊。”馬周平在那頭笑,背景安靜,大約是沒人:“學習呢吧?這麼晚打擾你了啊。”
“沒,馬叔叔,有什麼事兒麼?”
李鳶聽他語氣如常,才略略鬆了口氣,撫著努努的脊背——他害怕是李小杏,有了什麼不得不通知的不好的狀況。
“嗐,也不是什麼很緊要的……當然也比較緊要。”馬周平在電話那頭似是而非地拐了兩個彎兒,才繼續切入,問李鳶:“小鳶你上次來醫院了是吧?”
“嗯。”
“那你媽,有沒有跟你說她這次是前置性胎盤。”
“說了。”李鳶咽了一口,“說長在了剖我的刀口上。”
馬周平聽完有點兒尷尬,嘖嘴笑了笑:“哎,這都是不能預測的,這當然不能怪你啊小鳶,你可千萬不能有什麼心裏負擔,啊?”
李鳶也低頭樂了一下:“這我知道。”
“然後啊,我這邊是想麻煩你……”
李鳶等他說完。
“是想麻煩你能幫我勸勸她,把這個孩子拿掉。”
李鳶怔著,半天回神,深深蹙起眉心:“您不想要?”
“我當然不是不想要。”馬周平在那頭又笑了半天,吸了口氣不出聲兒,憋了兩秒才長長歎出:“我是不想讓你媽媽但這個風險,那對你也不公平,他也是你的媽媽呀。”
馬周平的話其實算滴水不漏,很精明妥帖地照顧到每個人的角度。但有時候人就是挺下作的,沾不得惹不得,都不知道火撚子在哪兒,就莫名其妙地燃了。李鳶因為他說的那個“也是”而感到不悅。也是?為什麼是也是呢?我不才應該是那個優先的嗎?
“我媽想留,不同意拿麼?”李鳶緩了一會兒,問。
“就是的啊。”馬周平在那頭撐額,“哢噠”一聲響,八成是點了根煙,“她好像對這件事情很排斥,我一提她就很……怎麼說?反應過激。”他笑了一下:“你媽媽就說我損陰德,不是人,不要自己的小孩兒,要下地獄……你看看她說的都是什麼話?我這難道不是為她著想嗎?”
“不好意思,馬叔叔。”李鳶不想聽他跟自己抱怨李小杏說過哪些過分的話,因為那是他們的生活瑣細,就像是在炫耀一樣,明明和自己無關,“這孩子是你和我媽的,我恐怕沒資格插手。”
“哎不是。”馬周平解釋:“我不是讓你插手小鳶,真的,我就是希望你能替我勸勸她,因為你才是她最想親近的兒子,你又跟這件事沒有直接的關聯,只有你說才會讓她覺得我們不是在害她,她才能聽啊。”
“非要拿掉麼?”李鳶問。
馬周平緩了半晌:“那你想讓你媽媽擔風險麼?要命的。”
“我不想。”李鳶頂了下鼻尖:“但我也不想讓她再難過一次,馬叔叔。”
“……”
“我想想吧,您說的考慮考慮。”李鳶盤起腿,把努努抱起:“她什麼時候再去做檢查,您告訴我一聲,我再去跟她談談,您也不要太擔心,行麼?”
“哎。”馬周平在那頭應:“真的謝謝你啊,小鳶。”
“不客氣,不是為您,為我媽。”
“我懂,我懂。”
“還想問您個事兒。”
“你說你說。”
李鳶想了想:“想問一下,我媽在時在醫院織的那個毛衣,是誰的?”
“毛衣?”馬周平恍然:“煜平那小子,去年說住校沒空調冬天凍手腳,這不就——”
馬周平很精明,立馬停了不說,笑:“你媽說這件練練手,織好了要給你做個更有花樣兒的,她也正學著呢。”
“嗯,知道了。”
李鳶掛了電話,把手機扔到了床尾,埋頭進膝窩裏,努努仰臉在他下巴一下下地舔。
突然又“篤篤篤”的有人敲門,李鳶心事太多,凝成風乾了的一團兒,墜的手腳沉重,不想動。聽聲音斷斷續續響了良久,才起身慢吞吞地開門,見小滿奶奶一臉焦慮地站在門口。
李鳶一愣,忙開了紗門,“您怎麼?”
“哎小鳶啊!”小滿奶奶牽上李鳶的胳膊:“小滿可在你這兒啊?”
“沒,去少年宮報了名就回來了,我看著他進巷裏的。”李鳶皺眉,“他沒回家麼?”
“回了回了,但他爸媽今兒不是下午提前回雲古了嘛,也沒提前跟小滿說一句,小滿下午送他倆去換乘中心坐個機場大巴,飛機都飛跑了兩趟兒了他搞到現在也不回。”小滿奶奶又掏出個字母鍵牛眼大的老人機:“我給他打手機吧,嘿!關機。哎喲我就慌了呀,就趕緊來看看,是不是在你這兒呢。”
“嘖。”李鳶回頭探了眼窗外:“雨還下呢?”
“一點點,不大。”老太太仰頭,挺憂心地望著李鳶:“別的我不是擔心,大小夥子了也不會說什麼就丟了呀拐賣呀,就是他今兒挺有心事的,爸媽又沒跟他提前說要走,我看他要哭不哭的那個樣子,唉,我是擔心他在外面瞎淋著雨遊蕩著不回家。”
“他哭了?”
小滿奶奶一愣,又歎口氣兒一樂,點點自己臉頰:“小滿你不知道麼?好哭著呢!一點也不像你們這些男孩兒似的,高高壯壯的有淚不輕彈,他也不知道羞人。”
“我去一下吧。”李鳶折回房間拿了手機摺傘,白T披上了件牛仔襯衫,“我去南站找找看,他手機應該是沒電了,實在找不到我再回來,您別擔心,給我留個手機號。”
青弋的夏夜浸潤在一團不散的水汽裏,道上濕漉漉的,車輪駛過便是兩道淡灰的跡子,帶著黏答答的動靜。天上星月不見,全是濛濛的雨雲,倒扣著隨風湧動。
很巧,李鳶撐傘頂著路上的駁雜的五彩霓虹剛走到廣視天橋的路口,就看見了彭小滿瘦條條的身影,挺裝逼地插了個兜兒,冒著小雨,迎面走來。
李鳶覺得這感覺無法形容,卻與他和彭小滿的每一次接觸,有著微異但共通的關聯。
這關聯就在眼前,蒙著細雨。
彭小滿被一人攔住了去路,他低著頭往左躲,這人跟著往左攔;他往右躲,這人跟著他媽往右攔。彭小滿腦門拱火,心說大晚上的哪兒來個茬架滋事兒的傻大個兒啊?!
一抬頭看見李鳶,呲——,火熄了,升騰起了緲緲白煙。
“我靠嚇我一跳。”彭小滿看他襯衣白T,烏黑的發梢被雨水略略打濕,眼裏竟也像進了水汽一般,溫和又濕潤。
彭小滿想問你特麼不熱麼?又想說,你真好看。
“你很浪啊?”李鳶低頭皺眉,把傘舉過去籠上他,冷不兮兮地篾笑。
“那必須。”彭小滿悻悻躲開他的視線,抬手遮上左眼,又去遮了右眼:“以後請叫我風流少俠。”
“風流少俠是不是手機沒電了?”
“你怎麼知道?你打我電話了?”彭小滿摸兜:“你是碰巧遇上我的還是……來、找我的?”
“找你的。”
“臥槽?”
“你奶奶說回去要打斷的你的狗腿,然後梟首示眾。”李鳶說完自己特麼先笑了,偏過頭樂半天,伸手佛開彭小滿額上的劉海,輕聲問:“你這眼,玉兔精,哭了多久?”
“開玩笑。”彭小滿又覺得心慌,往後躲閃,“我這明明是——”停住不響,肩一塌,又實話實講:“就……好像是兩個多小時。”
“長城又得給你哭塌一遍吧?”
“豈止。”彭小滿低頭揉揉眼,“珠穆朗瑪峰都給我哭下去一多半兒好麼?”
“你挺得意?”
“你咬我?”
李鳶伸手攬他到胸前,輕輕抱了他一下。並不是單純地在撫慰他,更是互相撫慰。李鳶不會安慰,覺得自己難得拙舌,覺得沒法兒用語言去對抗彭小滿這人,細膩到叫自己難受又茫然不解的心緒:“別難過。”
“嗯。”
慢吞吞地並肩走著,打傘回家,兩人心跳在同一個高頻,但誰也不會主動開口答疑解惑,誰也覺得這是偶然,覺得這是一晚過後,就能像雨雲一樣消解四散掉的東西。夜挺深了,又下雨,築家塘門口早沒了攤販閒人,黑黢黢。那顆合歡樹下分手,一個得繼續向前,一個得右拐。
“真回去打斷我狗腿我就去敲你家門求救哈?”
“你來,幫你打120。”
“別別別,我已經不想再躺救護車上了。”
“對不起。”
“哎我就順口一說。”
“你回去記得擦幹洗澡。”
“嗯。”
“手機充電,群裏有補課課表。”
“嗯。”
“也別忘了帶少年宮的准入證。”
“嗯。”
“你打算怎麼去?我可——”
“少年宮不是可以一車到麼?158,反正上課時間比平常上學晚,也不用早起,我坐公交吧。”
“……好。”
“啊還有,我奶奶從泰國人肉背回來的特產,海了去了,明天帶點兒有意思的給你。”
“行吧。”
“回去看下你家鞋櫃後頭,有兩條秋褲,送你的。”
“啊?什麼?”
“晚安吧少俠。”
“……晚安,風流少俠。”
要說十八歲,到底該怎麼形容才好呢?
在一年之內想遍了一生要思考的東西,想不出結果,倒被教育要善待他人,修身養性,用寬容的目光去認識這個錯綜的世界。但又被人說,請把一切想的單純,這是最該放肆的年紀,不要怕,更不必瞻前顧後。
但十八歲的危險和詭計多端,卻並不在於它矛盾的外在。而是它任意一觸碰,便毫無原則地變換了形狀。往往就是一個閃念而已,如同高速路上輕轉了方向盤,錯進了岔口,前面或許是荊棘叢生,又或是天高地廣,繁程似錦。
李鳶後來都已經記不得他那年那晚,閃過的究竟是個什麼念了;也沒有問過彭小滿,他猜他也不會記得。
就像冬天的觸電一樣,迅速地疼痛,迅速地消散,可即使是這樣輕微且易逝的程度,都會叫脆弱的人當即流下淚來。就像手腳反客為主,操縱了夏夜裏亂成一團的頭腦。
李鳶在看樓洞裏被自己咳亮的感應燈熄滅,飛快轉身又進了外頭細細的雨簾;彭小滿從裏巷那頭的昏暗處奔赴而來,用了他平常絕不敢用的速度;李鳶朝他張開雙臂;彭小滿同樣。
兩人像因地殼運動,而疊撞一起坍塌下去的山體一樣,緊緊擁抱在一起,胸口擊打上了胸口,皆是沉頓的悶響。他倆都不知道在慌什麼,都徐徐發抖,都呼吸迫促,都被搡上了懸崖邊緣。直到毫無顧忌地揉搓著彼此的蓬勃烏亮的黑髮,喘息著不置一詞,發了狠勁兒地親吻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才一瞬間地明白,十八歲的夏天就該是這樣,我不在乎因果和對錯,我要的就是現在。
細雨一夜沒停,溫柔把整個青弋,攪得濕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