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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紅莓》第26章
第26章

  彭小滿的初吻,七歲的時候沒的,給了他家遠房大伯的小女兒。那姑娘年紀不大,眼睛倒是不小,一對兒銅鈴似的晶亮且烏漆漆,一進屋便直勾勾盯著彭小滿不放。小姑娘走起路來像顆張腿兒的胡蘿蔔,她招招手,牽彭小滿進屋,剛關了門便蹦起來勾他脖子,湊上去啵唧吻了口響的。

  毫不矜持,且癡女,笑眯眯說:哥哥你嘴巴兩邊翹翹的真好看,我親親你,不要告訴爸爸。

  彭小滿嘴角兩側天然帶著小小弧度,有人管這叫笑鉤,說不必笑深,只抿一抿嘴,神色就看起來豁然明媚,挺俏。這沒頭沒腦的一親懟得彭小滿牙花子生疼,沒嘗出什麼味兒來不算,彭小滿到底也不再願意回想。

  因為他老覺得自己那算是在搞亂倫,說出來會被他爸亂棍打死。

  因而吻這個東西,對彭小滿而言,自始至終只是個酸到略略發餿的概念。而李鳶像波濤一般毫無徵兆地傾覆上來,模棱兩可不知何意地一印,輕易便洗刷去了這個概念,把它變成了孜然碎末的淡淡辛香,與碳酸嗶啵爆裂開來的微微灼喉感。

  游凱風一氣兒抓拍了一二十張大特寫,而後關了取景器,饜足地一揮手道:“停!”

  李鳶緩緩撤移,嘴唇離開,那感覺就像剝開了一瓣新鮮的橘子。他神色仍舊如常,看著彭小滿;

  彭小滿眼裏一層局促一層惶惑,幾度變換。他似是而非地瞄了四周一圈兒,最終在自己的腳尖處聚了焦。他臉上有著一層登高望遠,空氣稀薄似的淡紅,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這氣氛傳染給了眾人,嬉笑叫好流氓哨也漸緩漸停。眾人都挨個兒對視交換彼此一個頗有深意似的眼神,咧嘴笑笑,也不說話。

  再回頭,誰都沒想到李鳶能這麼乾脆利索。

  坦然到莫名尷尬又羞澀了的,成了作壁上觀的旁人。

  廁所,彭小滿是撒丫子逃來的。他托鳥站定清空了膀胱積水,也不提褲子,既不是前尿不盡更不是在偷偷摸摸回味那個吻,而是光在那兒懊惱憋屈地狂鑿小便池,摳得滋滋響。

  啊啊啊啊啊恁他娘的蛇皮!

  我跑個毛?!

  罰李鳶呢還是罰我呢靠!

  憑什麼他選我我就得坐著不動讓他親?

  法治社會人權呢?

  我臉呢?!

  彭小滿琢磨了會兒小便池的水位深淺,猜把腦袋整囫圇個兒泡進去,沒一倆小時恐怕溺不死,忒痛苦,還醜,還臭,遂咬牙作罷。

  這時手機響了微信提示音,彭小滿點開看,是葛秀銀髮來的消息,一個還挺時尚的“花癡”表情包。彭小滿先頭把李鳶那張賞的自拍發給了葛秀銀,老久沒動靜,到了這個點兒才回。沒等彭小滿回復,緊跟著又來了一條。

  小夥子是叫李鳶是吧?名字真好聽。

  彭小滿現在看見這兩個字兒,心會不可理喻地突然急跳一下。

  彭小滿劈裏啪啦寫消息,大拇指微顫,連錯了七八個字兒,長按回車兩次重寫:就是個鳥名,哪有你家寶貝兒子我名字實在,又好記又顯小,七老八十了叫出來還跟小孩兒一樣。

  這算開玩笑,因為彭小滿一直挺無語他爸給他起的這個名兒的,小滿小滿,他老能覺出一股子農民豐收喜大普奔的淳樸之氣。且娘,且喊出來叫不熟的人膈應。

  葛秀銀回復,抓住了個奇崛的重點:照片旁邊半個人影兒是你吧?你怎麼坐下才到人肩膀頭呢?

  彭小滿上拉對話方塊,回過頭再看李鳶那張照片,發現自己果然半臉入鏡,半臉出框,背著光源,黑成了一團煤球。彭小滿挑眉,忿忿按鍵盤:怪我咯?怪我爸腦子身高一樣兒也沒遺傳給我。

  發出去沒兩秒,又嘿嘿笑了一聲,跟過去一條臭不要臉的語音消息:除了顏值。

  李鳶找來廁所的時候,穿過狹窄油膩的回廊拐彎兒,率先入眼的就是彭小滿下`體衣衫未整,扶著小便池,沖著手機一臉眉飛色舞的神異場面。換個女的來,一嗓子“哎呀變態臭流氓”早都喊開了。

  “咳。”李鳶假咳,倚上瓷磚牆。

  彭小滿應聲回頭,看清了對面來人,一驚一顫,慌得堪比自習抄作業,在後窗看見了班主任目光如炬的臉。手裏的智能機驀然成了塊兒濕了水的小肥皂,一沒攥穩,滋溜就飛出了手心。電光石火,彭小滿在手在半空掙扎著瞎抓了兩回也沒抓著,眼睜睜看它躥遠,“啪”一聲脆響,倒扣在李鳶腳邊。

  彭小滿看李鳶像是怕被砸著,居然還他媽抬腳躲了一下。

  “臥槽!”彭小滿嚎啕,見李鳶弓腰撿起了手機,“你等等!你先別給我,你替我看一眼屏,我不敢看。”

  “……”李鳶低頭瞄了眼手機,“碎了。”

  “!”

  “鋼化膜碎了。”李鳶大喘氣兒著說完後半句,指了指彭小滿的襠部,“你能把褲鏈先提上麼?”

  彭小滿連忙縮回接手機的手,蹭地拉上了大門。

  “你、你是要,”彭小滿突然又在心裏覺得兵荒馬亂了,被這人貼過的地方,麻癢酸脹地漸燙起來,“……你也要上廁所?”

  “想找個地方抽煙,順便找你。”李鳶靜悄悄地摸出個煙盒,遞還彭小滿的手機,“凱爺說我擊碎了你的玻璃心,奉勸我一定要來看看,怕你受辱自裁。”

  “……你好話就不能好好說麼?”彭小滿忒無語,捂著側臉。

  李鳶笑笑,過會兒才接話,“今晚對不住。”

  彭小滿突然就很想問出個所以然,他撕下了手機屏上四分五裂的鋼化膜,哢嚓哢擦暴力擰碎,便佯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就想問你為毛是我。”

  “除了我一桌六個人,兩個不讓選一個是女的,概率很低麼?”

  “……”彭小滿問了就後悔了,把鋼化膜丟進腳邊的髒兮兮紙簍。

  李鳶的火機是搓輪的,點燃火頭會“蹭”的一聲響。他頓了頓,“可能覺得你比較特殊吧,你非要問我理由的話。”

  “因為我有病?”彭小滿挑眉,突然就不怎麼爽。

  李鳶側頭笑,把煙灰撣進手心裏,“你是智障吧?”

  “如果智障也算一種病。”彭小滿聳肩,笑得還挺冷,挺那麼回事兒。

  李鳶收斂笑意,感受到了彭小滿話裏話外難以言喻的擰巴。他舔了舔嘴巴,正色道:“智障當然算一種病,精神科,書裏又叫弱智,又叫精神發育遲緩和精神發育不全。”

  “你特麼!”

  彭小滿暗恨不該早早扔了鋼化膜,應該留著劈開,這會兒小李飛刀似的甩李鳶脖子下邊兒,見血封喉。他昂著下巴,跟北京人尋釁茬架似的指指對面人,詞窮半晌,嘴一張就破功,偏過臉笑了個噴。

  李鳶看他笑,在心裏舒了口短促的氣,自己都未曾察覺。

  讓李鳶裝正經,走逼王路線,他有一百種方法把場子搞僵,冷得寒冬臘月,呵氣成冰。有此等本事的這類人,多半是人格缺失,腦袋裏少根繃著的弦兒,俗稱情商低下。而李鳶不同於他們的地方在於,讓他春風化雨,陽煦山立,或是方頭不劣,古怪孤僻,等等等等,他都可以。

  他說讓人不舒服的話,從來都是為了讓人不舒服,他說的每一句帶有惡意的話,都經過洗茶似的一輪稀聲的斟酌。

  瀟灑坦然,沉穩內斂的一面,他給了同學,因為相處下來總要三年,好不好,沒那麼多可供挑選的餘地,底線之上就好;毒嘴犯貧,懟天懟地的一面,他給了朋友,因為往來自在,志趣相合,忍不住就在夷愉的關係裏解綁了拘囿著的個性;乖僻敏感,動輒得咎的一面,則給了家人。

  李鳶根據情景與物件切換人設,好比鑽石,有無數細小的切面。然而鑽石切面個個璀璨明淨如繁星,李鳶有太多他自己也嫌惡的負面,那裏殘垣斷壁,終年積灰不見天光,顯然不配和鑽石作比。

  真要仔細想,彭小滿於他真正的特殊,其實在於自己和他相處,整個人都是混雜且複合的,你來我往,見招拆招,被迫根據對方的言行做出最本真的種種反應,他不能再遊刃有餘地只坦露特定的一面給他。脆弱的,乖張的,暴戾的,愉快的,和溫煦柔軟的,種種種種,彭小滿似乎都見過了。

  這究竟是因為自己,還是因為對方呢?

  這問題蒙著層晨光熹微的溟濛霧氣,李鳶仍舊不能看清,可心胸之中卻已有了一個概念,了然且輪廓明晰。

  彭小滿是個天生缺乏攻擊性的人,和他相處,自己免去了太多淘神費力的琢磨與過剩的情緒。一切都是紛繁紛遝雜亂無章的,一切又都是合情合理,自然而然的,不需任何的裁剪修飾,和病無關,那只是附加在外的人生瑣細。

  只是這些,李鳶都不能說。

  他有級草加學霸加副班長的包袱,他一般不這麼嘴上認可一個人。

  彭小滿笑夠了,揉了揉腮幫子,清了清嗓子,“……我剛才腦抽了,你就當我什麼都沒問。”

  “嗯。”李鳶點頭,把煙頭丟進小便池,“一鍵delete,沒有存檔。”

  廁所在燒烤攤旁的一家招待所的二樓裏,需穿過一處狹窄沒燈的細長回廊,再穿過一處露天的天井雨棚下樓才能返回。回廊過長,一側藏藍色的玻璃外投進灰撲撲的月光,在腳下結著褐漬的地磚上塗上一塊塊液化後的白色矩形。

  李鳶走在彭小滿前面,突然顯得高的不可思議,遮住光亮,路過門楣幾乎要略略低頭。彭小滿戳著手機屏,回復葛秀銀很久一條的消息,一頭撞上了突然停下的他。

  “後面那個樓梯口。”

  李鳶轉身,做了一個將彭小滿扶在前胸的動作,擠過他,放開手,“忘了,走過了。”

  彭小滿熄滅螢屏拍了拍他的背,在暗裏看看他,笑出了一聲鼻息,“蠢爆了欸少俠。”

  “都是黑洞洞誰看得清。”李鳶轉過頭,月亮光點在他的眼裏,漆黑裏一點帶著水色星白,“你媽媽?”

  “啊。”彭小滿頓了頓,“是,我媽。”

  “你是不是把我照片發了?”

  彭小滿打個響指,尤其清脆,“可不,剛拍完就轉手把你賣了,偷拍的那個也發了。”

  “怎麼說?”李鳶咳了一嗓,略帶反響,再次確定這幾把回廊裏確實沒有聲控燈,鬼森森的。

  “說你沒我好看。”

  李鳶聽了不言,過會兒又笑,笑得肩膀在彭小滿眼前直顫,“地幔又要不開心了,地幔說,又到我出場的時候了。”

  “請你把地幔梗換掉OK?”

  “地殼?”李鳶回頭看看他,“地殼也算挺厚的,夠你用了。”

  “請李少俠你原地飛升。”彭小滿點開螢幕,映在下巴上一團淡藍,“我給你念念吧,我媽原話。”

  “嗯。”

  “她說,小夥子是叫李鳶是吧?名字真好聽,我說對,特別好聽,好聽到原地爆炸。”

  “我信你生捧才有鬼。”出了回廊進天井,李鳶打頭一截鐵質橫廊裏,廊上扶手脫漆打鏽,踩上去嗒嗒作響,“名字是我媽起的,撞名的特少。”

  “誰起鳥名兒啊鬼跟你撞……”彭小滿小聲逼逼,清清嗓子繼續念,“然後我媽又說,你怎麼坐下才到人肩膀頭子啊,我說沒遺傳好除了顏值,她又問你是不是數學特別好,我說不是數學特別好,是門門都特麼特別好,好到他要是你兒子您夢裏嘴都能笑歪的那種。”

  “然後?”李鳶走下一截鐵梯,回頭盯著彭小滿的腳,“看路少俠,前方危險。”

  “然後她就很全天下所有當媽的一樣兒,囑咐我不要錯過你這把絕頂資源,該學學該問問不要不好意思不吭聲,讓我跟你處好關係。”彭小滿視線也不挪開螢幕,邊笑邊念,腳尖探路宛如盲人,“我說你什麼時候來看我說不定能見見,我倆住特近,樓上樓下那種。”

  “能不玩兒玄的麼?”李鳶走近,拉他的手腕,“牙磕了影響你遺傳的顏值。”

  彭小滿將將回歸岑寂的情緒又被他手心溫度熨得浮上水面。

  彭小滿停住不動,看他短叢叢的黑髮,站在階上,和他也幾乎是平視的,“你……要不跟她打個招呼?”彭小滿把手機遞過去,“擇日不如撞日。”

  “確定?”李鳶問。

  “啊。”

  “說什麼。”

  “就,隨便唄。”

  李鳶鬆開拉著他的手,接過手機,長按著語音鍵,將收音器貼近嘴邊。裏上這晚有星,零星不打眼的小小幾粒,隨手一潑,被晚風吹得在夜幕裏四處滾落。李鳶的聲音,緩慢,又沉得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而為,像是也能把星子震動。

  “阿姨好,我是李鳶,彭小滿的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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