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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紅莓》第57章
第57章

  百日誓師大會那天,青弋下了瓢潑大雨,鷺洲上空一片空濛水色,洗淨凡塵。誰慘也慘不過高三生,但凡天上不是下刀子,別說下雨了,下屎也得給我舉著糞瓢頂上。文理合計攏共十個班,縱向分二十列排開,佐震天響的BGM,個個兒單手舉拳平行于太陽穴,單手撐傘,唾沫星子四濺,扯起嗓子跟著學生代表高呼:我的青春在這神聖的時刻劇烈燃燒!火紅的烈焰亮徹了每一個角落!我的理想在這莊嚴的殿堂,盤旋升騰,青春的腳步,敲響了出征的戰鼓!

  末尾收梢處,人聲雷霆萬鈞,響遏行雲:爭分奪秒!百煉成鋼!全力以赴!鑄我輝煌!

  天上下的那哪兒叫雨啊?分明是熱滾滾的雞血。

  據說那天不老少男生吼得耳朵背氣。但凡臉上帶著點兒水的,解散後全都被攔下來遭了一通見縫插針的校媒採訪,彭小滿是其中一個,抱頭左逃右躥沒能躲掉一男兩女的三方夾擊。哢嚓一個單反鏡頭二話不說懟眼跟前,拿著紙筆的校園女記者柔柔地問,請問同學,你是因為什麼流的眼淚呢?是感動麼?彭小滿抬手遮著臉,一臉哭笑不得:我這是濺的雨,我這不是淚謝謝!

  高三二一水兒臭不要臉的躲一樓廊下避雨,以老班為首橫向站定一排,瞻觀自己班同學遭別人為難,狗屁不帶吱一聲就算了,還紛紛報以幸災樂禍的熱烈鼓掌。李鳶站在末尾插兜,沒跟著鼓,只跟著笑,狀如不經意地看眼彭小滿,抬頭看兩眼青弋縹碧的天色;看兩眼彭小滿,再看兩眼鷺高裏森綠的樹冠。

  心照不宣的,他倆拉開了“距離”。

  不明就裏的人看得出來,光在心裏嘀咕,想說什麼時候結的梁子?操`他媽人這友誼啊一點兒不牢靠,你看說甩臉子不處了就不處了。以為自己明白點兒什麼的人,擱心裏哂笑,心說人言可畏,誰也怕一瓢髒水兜頭潑,你看?一個帖子就把好好關係攪黃了吧?誰特麼樂意被人當基佬啊?要我我也躲他遠點兒。游凱風看,說聰明,你們這叫識時務者為俊傑。老班看,他們倆是在不算事兒的磨礪裏學到了分寸與轉圜,這是比學習成績還要重要的生活技巧。

  可李鳶有多不願意跟他扯“距離”呢?就像他當年不願意父母離婚那樣。

  可他又多沉默呢?就像他父母當年離婚,他果斷接受,沒插嘴說任何不好一樣。

  這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他是復習。他明白,彭小滿是在熱烈和軟氛圍裏長大的男孩兒,他身畔的父母長輩不忌憚昭彰愛,遮蔽諸多冷酷,給他的全是這個世界溫情向陽的東西,即便有恣睢玩人的波折,那也是可以同心協力,用愛發電的。彭小滿不像自己,裝冷酷的業界巨擘,他從來沒有體味過一種東西,是句土到爆的老歌詞,叫愛在心口難開。

  因為刻意的保持距離,李鳶才發覺自己二十四小時都在不間斷地思念近在咫尺的這小子,又害怕錯過他,或給了他不積極的想法,就時常的像今天這樣兒,忍不住地的拿目光牽住他,單方面的,不被他有所體察,被別人有所體察的。也因為距離,李鳶才能靜下心思來細細想。他想他那天替他出手揍劉歡歡被留下來一通海訓,細雨;他那晚忍不住和他抱在一起接吻,中雨;他獨自從利南回,大雨。

  這些像隱喻似的青弋雨水告訴他兩件事兒,一,這地兒是真他媽潮濕,蕭敬騰怕不是在這買了套聯體別墅?二,他喜歡上彭小滿,是由天時地利人和的絕佳機遇催生而成,甚至和閃念有關,早一年或晚一年,他都不一定能毫無顧忌地擁抱他。李鳶為此高興,因為他覺得他有幸,他碰上了人間最有軼趣的機緣湊巧。

  女記者飛快在筆記本上記著,寫完了抬頭又問彭小滿:“嗯,再過一段時間你們就要去高考了,著可能也是學長你們在鷺高度過的最後一段時光了,你有什麼是想對學校說的麼?”

  彭小滿正兒八經問:“我需要哭麼?”

  女記者一愣,攝像樂夠嗆,忙說:“哎不不,我們不玩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沒劇本,學長你有什麼說什麼就行了。”

  真情實感?

  真情實感是:這學校真美,這學校有底蘊,這學校裏師資團隊藏龍臥虎,這學校門口煎餅果子確實好吃,這學校小九九其實也挺多,這學校教主任是個人精,這學校保安是個手能伸人褲襠裏的多事鬼,這學校有個馬上要退休的姓班的老師,誰被他教過誰前輩子積陰德三生有幸,這學校高三二裏有一幫人,傻且蠢且仗義,這幫人裏有個長賊帥的酷boy是我男票!對他是男的我也是男的!他學習屌好!我和他!是積極!健康的!情侶關係!

  說這話,大於等於站天安門門樓子上高喊我要自焚,是嫌自己死的不夠快。

  但真情實感,真情,實感。

  彭小滿突然就偏頭望了眼一樓回廊下,幾乎是像鎖定了一般,越過許多面龐,對上了李鳶的注視。那注視裏有怔怔的成分在,就像看愣了一樣,彭小滿不知道李鳶這麼盯了他多久。他看李鳶繼之像醒悟,聳了下眉,不從容了一刻,飛快地轉回頭不再看他,遮掩似的和一旁的緱鐘齊低聲說話。彭小滿在心裏笑得打滾,笑得流眼淚,笑得說:哎你蠢不蠢?一點兒都不酷了。

  彭小滿對著鏡頭,抿了下嘴:“感謝鷺高對我近兩年的栽培,祝母校越來越好。”

  暄風吹起,青弋回南。李鳶的保招成績是和市一模統考日期安排同天出來的,周玉梅正上語文課,臨時抽默今年高考大綱裏必考的《送東陽馬生序》。老班戴著花鏡“啪”地推開教室門,勁兒使大了,門板梆當彈上牆,驚得周玉梅手抖,“哎喲喂”一聲碰倒了手邊的保溫杯,嚇得抽屜肚裏翻書悶著頭狂抄的陸清遠好險沒一屁股站起來。老班先連連致歉,等周玉梅笑笑說了沒事兒,才沖著李鳶招手:“來!李鳶來我辦公室!”

  高三二一干人瞧自家班主任這兩眼放光的架勢,猜他下一句話很可能是:你老婆生了!

  要麼:你家房子著火啦!

  腦洞如黑洞,三三兩兩的低笑,大概情由在此。也算是乏味的高三裏,一點兒佐味的歡脫。

  彭小滿很愧疚,愧疚“媽媽”這個詞語在逐日變得陌生,像一層層極薄的軟緞輕輕地覆上去,溫柔地折起四角,繭似的將這個珍貴裹緊。讓它不輕易變質,也不因為銳利而傷人。彭小滿又驚喜地發現,“李鳶”這個名字,好像彌補一樣成了他的寶貴,積年累日,一點一滴,沉落進了他浩瀚的潛意識。像被人喊了名字就要下意識回頭尋找聲源一樣,誰喊了李鳶,他就要抬頭,邊找邊嘀咕:哪兒?!我喜歡的那個大寶貝在哪兒?

  彭小滿難以遏制地擱下默寫的節奏,以分寸之末的目光追隨,看峻拔的他從座位上站起,朝周玉梅點頭示意,折了折雪白的春衫衣袖,禮貌又沉默地從教室後方繞過,步進教室外明晃晃的天色裏。

  彭小滿多想能一步不落地跟著他一起跑。

  利大官網的查詢通道頁面做的精美且騷,背景裏漫野燦金的向日葵悉數綻放,裏頭站著對兒身著學士服的俊男靚女,怕不是利大的校花校草。百年名校的藏藍色徽置於頁面中央高處,顯出和藹,不失肅穆。老班的筆記本鍵盤被敲壞了一個6,李鳶重輸了三遍,輸得憋起的一口淡定四散精光,直想拍桌罵:兩包煙錢您就不能配個藍牙鍵盤麼?!再翻三覆四確認了好些遍驗證碼,老班才身先士卒地敲擊了回車,一聲脆響,三秒的頁面載入,錄取名目眼前呈現。

  李鳶名次不高,算堪堪壓線,申請材料時勾填了“服從本校分配”一項,依招生簡章細則錄取,並調劑至本校應用物理學專業。冷門,不明覺厲。

  李鳶怔怔了半分鐘,保持著弓腰凝視顯示幕的姿勢。心裏是無法言說的情緒,不夠驚不夠喜,不夠他激動得流淚,不夠他臥槽一聲後振臂高呼。只就像異物破土,一個積極明亮的象徵,一種,嗯,還不賴的倏然體暢。

  飲水機又是咕嚕一聲,一串清亮的細泡。老班良久才樂了一聲,搓了搓下巴,一聲短歎,朝李鳶伸了手:“來,恭喜你,利大生。”

  古人習慣講,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狗屁,高中不成立,好消息跑得他媽也很快。

  李鳶覺著自己挺土逼的,因為他現在特別想沖進教室把彭小滿原地拔起,然後摟著腰轉圈圈,佐首華語金曲烘托氣氛。顯然這想法沒法兒實現,一是得低調做人,二是卡了下課點,他還沒來得及進教室門,就被幫率先得了消息的人團團圍在了高三二門口。

  誰誰都有。第一圈,年級組長,別的年級組長;第二圈,任課老師,別班任課老師;第三圈,班主任,別班班主任;第四圈,同學,別班同學。嗡嗡擾擾,形形色色,又顯得面目雷同。李鳶因優異而被自然而然地推進了眾人的焦點,那掀出片時波瀾的插曲,就像放晴前一個急速的電閃,再明得晃眼,也比不了繼而普照的萬里陽光。

  這是今年的保送生我天。

  是麼?牛`逼啊。

  取經取經取經!原來我們學校真的可以報送啊?我以為往屆人瞎吹呢。

  你先考好你的一模吧現取你也來不及了!

  帥啊他臥槽,吃什麼長這麼高?

  這看基因,我等凡人不要想。

  保的哪個學校來著?利大?哪個利大?臥槽那個利大!真的假的?

  肯定真的呀年級組長都在!說是什麼……應用物理系啊?我靠,聽起來好變態的專業感覺會學禿,我肯定不報這個專業!

  你先他媽考上再逼逼。

  他一直成績非常穩定,我記得他男孩兒基本沒掉出過年級前三吧?考好不難,穩定很難,這孩子是真的優秀。

  物理組衛老師帶過的,講很聰明也很勤奮的孩子,他們班班主任好像一直很喜歡他。

  副班長吧他們班……哎,講打過架?

  嗐,年少輕狂嘛,男孩子嘛,哪個不刺頭?刺頭還學習好那叫牛`逼,別的都叫裝牛`逼。

  上次貼吧那個可是他?

  哪個?

  學生髮群裏的,年級組裏沒看?

  哎喲到底哪個啊?沒看過吧,沒印象。

  算了,就搞笑的。

  是個好苗子啊。

  是哦,沒攤上我們班,嘖嘖。

  趕緊再抓狠點唄。

  怕誒,怕被學生背後罵祖宗十八代誒,現在學生都比老師厲害了誒。

  哈哈。

  ……

  彭小滿手支著下巴怔怔看向門外,身旁的窗戶大敞,放陽光進來。

  續銘把手裏的《天利38套》卷成煎餅果子,敲在彭小滿的肩胛骨上:“我們組作業,少我同桌的,還沒抄完,你先把她名字記上吧。”

  “別啊你真無情。”彭小滿背手接過,捋平掖進手旁的作業堆裏,笑:“我中午放學之前交過去,你讓她別太著急,琢磨著抄,要不然被發現。”

  續銘坐上他背後的空位,手腕蹭了蹭額頭,“李鳶過線了,利大應用物理。”

  彭小滿回頭看了他眼,望了眼門外,張了下嘴巴,才笑得無比粲然。說很吃驚,倒也沒有。

  “喜報下午就會貼上了,八成是巨幅廣告的尺寸貼滿宣傳欄,嘚瑟。”

  彭小滿給逗笑,滿腦子李鳶拉著張長臉跟誰欠了他頭十萬似的入學證件照,“我是學校我也嘚瑟,多牛`逼啊,我還得偷偷找學生到青八門口貼一張,閃死他們。”

  “他近期恐怕會被各色主任和任課老師拖走聽課,還得去省招辦,還得確認審核搞錄取手續,還得寄錄取名冊,我猜還得有地方台來各種採訪。”續銘手托腮,覺著微風爽人,班裏人作鳥獸散,又靜得很,就不住閉了閉眼:“他提前飛升成仙,我們繼續渡最後一劫。”

  “是你的話,班長。”彭小滿從兜裏摸了個小麵包給他,“我覺得肯定也考的很好。”

  “謝謝,我的目標是高考市第一,得比利大還屌。”

  彭小滿回頭沖他了倆大拇哥。

  續銘揉揉眼蓋起身,抓走小麵包塞兜,輕拍了他肩,飛快又不明顯地笑了笑,說:“加油吧。”

  像火了的偶像明星乍然被排滿了通告似的,彭小滿是在晚自習前的黃昏,才見李鳶回,身邊伴著幾個臉熟得過分愣是叫不上名兒的校領導級人物。李鳶的從容持重沒一刻比此時更顯眼,彭小滿覺得他站在暮色裏,站在成人前,毫不萎靡,毫不怯懦,毫不青雉,他就像他周身的那層砂金的鍍邊般,熠熠發光。彭小滿在欣喜中微微焦慮,在焦慮裏無限自豪。李鳶有所察覺地瞥向他,快速地凝聚起了和軟的笑意,又慧黠,小小得意似的,像在說:

  累死了,完事兒了等你誇誇我。

  彭小滿沿著回廊快步走,假意翻今晚要發的數學真題卷,密密匝匝的選擇填空,大小題型,他一道也看不進。李鳶在他背後緊跟,手握遝大大小小的填報表格,不住將滑脫的衣袖往肘間捋。彭小滿拐進四樓回廊,穿越低年級各班,看沒有晚自習的教室空蕩蕩,水藍的椅子,被值日生整整齊齊地倒扣著碼上桌子。李鳶跟著進四樓回廊,被正前側的餘暉晃了下眼,看彭小滿的背影也變成了削薄的一片橘色。彭小滿轉彎靠牆貼拐角,手捏卷子,安撫心跳。李鳶也轉彎,停下將他整個兒遮住。

  都往拐角裏湊了湊,往裏比較視野盲區,往裏比較不容易被突然看見。

  “地下黨似的。”李鳶摸摸他的臉,不由得一陣輕喘,沒轍地笑:“七拐八繞,生怕給你追丟。”

  “速戰速決,有屁快放,我還得回去寫卷子。”彭小滿歪頭,貼著他掌心磨蹭。

  “想親你。”

  彭小滿決然得很,拔腿就要走:“好咧你繼續想吧。”

  “哎等。”李鳶手撐上牆面攔了他一下,失笑,軟下聲:“不親不親,就一會會,馬上。”

  彭小滿抬眼看著他,發覺他背光,整個兒人是抽象性質的一種好看。

  “過線了。”

  “嗯,知道過了,上午學校就恨不能在廣播裏大聲表彰八百遍了。”彭小滿往後退退,倚牆環臂,拽的二五八萬,弄得好比兩人是尋釁拉架,不是在背著人談情,“恭喜。”

  “然後呢?”他退,李鳶就跟進,也環臂,外帶著挑眉。

  “然後你得請我們一幫吃飯啊!希爾頓!”

  李鳶挺無奈地側了個頭,揉山根:“請請請。”

  “然後。”彭小滿電光石火,迅疾如風地在他眼前一掠,往他嘴上來了一口,“然後你真棒!愛你愛的要死了!少俠此地不宜久留我撤了!”

  李鳶想趁勢抱住他都沒來得及,看人就跟個仙兒似的連跑帶跳地逃遠了,寂寂的走廊一路都是他忍不住的,遺落滿地的笑。

  李鳶埋臉進手掌裏搓了搓,一聲長歎蹲下了身。他擱樓梯口忍不住地想樂,忍得肩膀顫動,活像個變態。餘暉也挺知情知趣的,往他身上,徐徐澆了一層甜蜜似的淡淡楓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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