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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紅莓》第33章
第33章

  本著周玉梅“熟悉筆法,多寫多練”的要求,高二二的暑期作業裏,首要一項“不寫不行但寫了也沒個卵子用”的大頭,就是日記三十篇,且強行每篇不得少於六百字。

  彭小滿原先一直不解這擺著就是糊任務的作業意義在哪兒,後來他利南師範畢業留利大附中文科班實習,成了個語文老師以後,才恍然明白,這作業可太有意義了,簡直就是一本本留給語文老師休閒找樂子的《笑林廣記》啊。彭小滿後來批閱暑期日記一回,和一幫實習老師在辦公室嘎嘎嘎笑成狗一回。

  單說暑假幫爹媽幹個家務這事兒,掛鈎上親情與家庭關係,文學門類下“永恆不朽”的創作母題,擱幾百字篇幅的日記裏,生憋硬湊,學生愣是能給寫得波瀾壯闊,要麼不小心割了手,要麼就滑倒給滾水燙了腳,磕磕絆絆一通下來把給自己感動夠嗆,末尾還必須昇華一下主旨——父母偉大。堪稱是見者落淚,不忍卒讀。

  彭小滿高中時代的倒數第二個暑假,一月半的補習課上,三十份日記一篇不落地悄悄趕完了,真情實感,簡省記述了這年夏天,很多瑣細,無聊,卻和他相關的人事。

  譬如,他這屆FVC機器人華南賽鷺高惜敗,可從裏上回來後不久主辦就上了微博熱搜,說是連續黑哨被曝,決賽隊伍比賽中場集體唱了國歌抗議,熱血中二得要死;譬如,爸媽從老家偷偷趕來探望,很欣喜,卻因為返還的日程提前,沒能帶媽媽去看一眼風景韶秀的鷺高,有點兒遺憾;譬如,因為某某不可描述的原因,自己特意去找了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來的,結果一發不可收拾,一個暑假差點成了她死忠。

  譬如,自家奶奶年逾古稀卻鑽研之心不死,和一幫棋牌室老太太開私房小會,如願複刻出了青弋古法的百合綠豆湯,入口回甘,消暑非常;譬如,少年宮後門小吃街一周吃遍,懇求有關部門及時更新配置;

  譬如,雨季收梢,入伏的天兒是真心酷熱,連狗子都耐不住操了,築家塘門口躺屍了不老少;譬如,自己因為天熱,於某年某月某時某分,於某處,和某人,幹了一點兒荒唐到了三界之外的蠢事兒。

  可惜這篇日記只書寫到一半兒,就被彭小滿分外暴力地使手撕了個稀碎,周玉梅遺憾沒能批閱,沒能有機會看眼這季盛夏,最鮮亮跳脫的一抹青黃色。

  “還有五分鐘下課。”

  三頁吊扇盡忠職守轉了一暑假,老班抬手瞟眼腕表,合上手裏的內部資料,擦淨白板,低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後排神游的彭小滿一刻,沒忍住,笑道:“同學們都要學習學習李鳶和彭小滿這兩位同學的相處關係。”

  彭小滿叼著筆頭散焦瞟著側窗外,猛然聽老班連名帶姓地把他和李鳶連在一塊兒念了,頭皮一炸飛快回神,筆頭好險沒一步到胃。

  “你們看李鳶請個半天假,他同桌一下午魂兒都跟著飛沒了。啊是吧?彭小滿?我講了一下午三角函數,你聽懂幾道題啊?”

  彭小滿心裏答他:您說的第一道題題目我都沒讀懂。

  他心有慚愧,悻笑擋臉拒絕與老班對視;老班則對自己抖得這個機靈感到十分滿意,跟著低笑成一團的座下學生一起樂眯了眼,於是心情良好地揮手赦天下:“行了提前下課吧!走走走都趕緊走,趕緊擁抱你們就剩幾天的暑假吧!”

  轟,跟羅布泊裏投了顆原子彈似的,畫室裏憋屈了一暑假,早蓄勢待發做著撒丫子就跑準備的學生們“揭竿而起”,抄起書包群魔亂舞一波,高聲歡呼一波,幾欲掀翻房頂。

  老班一面示意安靜,一面丹田發聲著朝蜂擁向門外的人群囑咐:“報導那天都不要給我遲到啊!高三了!作業都給我帶齊!該補的現在回去補!不要到那天跟我說沒帶!沒帶就是沒寫!”

  李鳶不在,游凱風補位。他裝油學痞地斜背著書包,揮別陸清遠續銘周以慶,伸手一勾彭小滿:“走小滿君,解放了,帶你去喝星爸爸!”

  “啊?”彭小滿被他這噸位壓得膝蓋一屈,側過頭笑:“光請我一個?”

  “報你上個月為我捨身反串之恩。”

  彭小滿立馬一個禮貌而又不失尷尬地微笑,搖頭擺手:“不不不不我看就不必——”

  “必必必!”游凱風遛狗似的夾著他就跑:“走走走必須請必須請,爺不准你拒絕!哎你真瘦,都勾不住了我草。”

  一個多月而已,游凱風就有了肉眼可見的變化。

  既不是說帥了,更不是說瘦了,而是眼裏有光,已全然是一副一往無前,竭力奔跑的姿態。這種倏然煥活了似的感覺似乎滲透到了他生活學習的方方面面,聽課日漸靜了心,寫題也逐次凝了神,雖然還是個末尾晃蕩的標準學渣,但眉眼間卻始終有盎然的笑意。讓人覺得,他能行,不必著急。

  連始終對他走影視表演持保留意見,卻得知他一聲不吭就真去報了藝考培訓學校,鼻子氣歪,一個暑假大大小小找他談了五回話的老班,看他當真轉性,私下都不免在想:獨闢蹊徑,前方也未必不是明路?

  青弋不是個時髦都市,凡事靠邊最趕不上趟兒,連星巴克也寥寥,只有少年宮附近的星達的購物中心入駐了那麼一家。游凱風請客,進店點了個星冰樂,請了彭小滿杯抹茶拿鐵,又外帶了被冰美式讓他帶回去給李鳶。

  “我這就是隨手請的啊。”游凱風付了錢,一屁股蹦上取餐台邊的高腳凳,“下回請你倆一個正式的,哎你愛吃什麼?海鮮還是日料還是火鍋燒烤?”

  老實話,是吃的就沒有我不愛的。這話沒說,彭小滿坐過去笑:“你光請你們家鳥爺就行了,你倆恩愛我夾進去多欠呐。”

  “你還就別跟我提恩愛這茬,我還沒說你倆呢好麼?!”游凱風挑眉:“倆人一輛自行車,也太節能太復古了吧你們?我爺我奶下放談戀愛那年代,跟你們差不多能是一個情況。”

  彭小滿手心兒一下就被說熱了,攥上塊碳似的,不一會兒就火燙了起來。

  “我還一直想問呢,你好像從你那次生病請假開始,之後就沒騎過你那個自行車了吧?”游凱風笑嘻嘻的,“我還記得有一回我問李鳶呢,我說就你一裝逼酷男居然給你這騷包車裝了個後座,你是不是門給突然夾了腦袋啊?”

  彭小滿摸了摸鼻尖。

  他猜游凱風下一句要問什麼。要麼,哎小滿君,你是中了什麼“古娜拉黑暗之神騎車會死”的黑魔咒啊?要麼,哎小滿君,你倆到底什麼見不得人的關係啊天天這麼夫妻雙雙把家還的?——非要彭小滿回答第一個的話,他覺得告訴游凱風他身體有病,也未嘗不可。但倘若是第二個,他則一定會死鴨子嘴硬地搖頭笑說:想多了凱爺,能有什麼關係。

  這種他自己都沒法兒說服自己了的鬼話、遁詞。

  結果彭小滿顯然低估了游凱風“筆走龍蛇”的腦回路,就看他一拍腿根不無遺憾地皺眉慨歎:“嘖,其實騎車比坐車爽多了,通風還不堵,不過不怕你笑話,我到現在也只會騎旁邊帶兩個輔助輪的兒童車。”

  彭小滿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趴取餐臺上笑了半晌沒停。

  他那天和李鳶那個叫……

  法式舌吻吧?

  開頭就心慌意亂的出奇,激烈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兩人毛毛小雨裏緊緊擁抱著對方,在合歡樹下踉踉蹌蹌地吻著打轉,牙關不時會因為動作生疏又毫無章法,而猛地撞在一塊兒。都是初吻,都十八年來,從沒有過這樣抑制不住又迸發而出的強烈渴望。結果啃到最後,喜聞樂見地都勃了,要不是還沒商量好誰上誰,怎麼個上法兒,八成就上手互相扒褲子了。

  親完了,爽夠了,分開,彼此緊盯。李鳶喘的像條狗;彭小滿半張著堪比吃了兩斤香辣麻小的嘴。

  有什麼東西極欲要說,卡在喉嚨那兒,又誰也不敢先開口。最後妥協給了是非觀,都心有靈犀地把各自心裏的那點兒雞飛狗跳的東西,潦草拾掇成胡亂無章的一坨,找個心裏的木匣子丟進去蓋上,請游凱風一屁股坐上去,任它暗自苦苦地在裏撲騰。

  兩人就像無比熟稔了偷情的流程似的,結束一番“歡情”,待腿間歡天喜地的小兄弟恢復了平靜,連晚安都沒再道,各自匆匆回家。到今天為止,一個多月的時日,彼此秘而不宣地不想,不提,不問,演技爆表心理素質超凡地如常上下學,告別,打招呼問好,上下學,告別。那晚就是時間之外的一刻記憶模糊的異次元,就是走近科學之外星人附體,是文森特梵古玄秘而空幻的星空。

  游凱風是敏銳的,搞藝術,心思細膩點兒好。

  “不過你倆最近有點怪啊。”他若有所思似的捏著下巴笑,把小票遞給收銀,接過了打包好的三杯星爸爸。

  “哪、哪兒怪了?”

  你說,你說哪兒怪我改。

  “我哪兒知道啊我就是這麼隨隨便便一感覺,就——等一下啊。”游凱風兜裏的小iPhone嗡嗡震了起來,他手塞進書包側兜掏出來接:“喂?”聽了兩秒,對著彭小滿促狹地眯起眼:“剛說你你就來電話,巧了這不是。”

  彭小滿吸管一下子戳歪,另又戳了兩次沒戳進眼兒裏。

  “哎行!幫你問,人就我邊上呢。”游凱風猛嘬了口星冰樂,把手機往肩上一貼,湊近彭小滿:“你現在回家麼?是李鳶,他說他現在就在星達城廣場的仁濟藥房拿藥,順路就能去少年宮。我說提前放了,我和你現在就在星達城浪呢,他就讓我問你要不要他載你回家,省的你再走去車站坐公交。”

  “拿藥?算了車站也挺近的,你就說不用了,你讓他先回家吧。”彭小滿嘬了口拿鐵。

  “他說不用了挺近的你先回吧不必上趕著來當車夫了。”給李鳶添油加醋地復述完,聽了兩秒,又道:“他說你至少得走十五到二十分鐘,不近。”

  “我十分鐘之內絕對走得到。”

  “傻眼了吧,人家說人十分之內就能走的到。”聽了兩秒,接著復述:“李鳶說扯,不信。”

  “愛信不信。”

  “人說你愛信不信,不信拉幾把——哎我靠!”游凱風毛了,把手機往彭小滿手裏一塞:“不聾不啞不殘的,你倆自己說行不行?!”

  彭小滿忍了忍笑,抿嘴,做了個短短的心理建樹,拿起手機貼在耳邊:“恩?”

  “我就在出口的廣場。”李鳶在那頭說:“你們出來就能看見,我在這等你。”

  彭小滿可以有一百個理由說不要,但都說不出來,箱子裏強行關著的玩意兒,又不知晝夜地撲騰了起來,毫不疲倦,愈發兇猛。彭小滿後怕似的按了按心口,咽了一口:“好,馬上來。”

  李鳶倚坐在星達廣場中心雕塑下,低頭看著手機,自行車立在一旁,龍頭上掛了個藥房的白色塑膠袋。身形太好,姿勢又酷,線條流暢,就像他是琢磨出來的雕塑的一部分,無比悅眼。彭小滿現在看見他,就像堪堪跑完了一圈萬米的行程,脫力地沖線,回歸了起始點。雖然心中狂跳不已,卻又總有安定的感覺。

  游凱風出了大門,肉彈似的一路小跑過去勾攬他肩,扯了三兩句四不著六的閒篇,叫的一輛去啟源上課的嘀嘀,司機剛好到了廣場門口來了電話,夾著書包風風火火地跑了。彭小滿繞了個大圈兒去垃圾桶那兒扔了手裏的塑膠,回來一看心說臥槽,就剩我倆了。

  尬,尬尬尬,尬尬尬尬尬尬尬。

  彭小滿嘴疼,頭疼,呼吸不暢,想抱頭捂臉扭屁股跑。

  李鳶人設鋼鐵般屹立不崩,挺冷靜地清了個嗓子,摸著脖子站起來,扶著龍頭踢開撐子:“走。”

  “恩,走。”彭小滿看地,死命盯著地上一塊兒口香糖漬。

  “直接回家。”

  “恩。”

  “奉安路上緊急修燃氣,非機動車道也堵了,繞一下。”李鳶覺得車身向後一墜,猜彭小滿得有半個屁股懸在車座子外頭,頓了半天,才慢吞吞地提醒他:“你那樣會掉下去。”

  “我扶著呢。”彭小滿攥緊了車杠子,偏開頭。

  “……”

  彭小滿聽他不言不語,又不騎起來,便覺得自己做的明顯,輕輕往前挪了挪,貼緊他的跟著呼吸微微起伏的脊背:“……我已經靠前了。”

  “彭小滿。”

  連名帶姓的,有點兒正式,比被班主任課上點名還讓人覺得如臨大敵。

  “恩?”

  “我雖然現在還沒辦法跟你講清楚,那天晚上我為什麼就……嗯,你大概也不能。”

  李鳶目視前方,左腳撐地,說話的聲響整動脊背。廣場上人多,市聲嘈雜,就不太能清清楚楚地聽到他的一字一句,但他的語調盈耳,平穩沉靜,讓彭小滿不自覺就鬆了弦。他輕輕笑了一下,笑得彭小滿抬頭看他腦勺後的那叢黑髮,“但我那天覺對不是沒有目的的,我做的那個事情……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彭小滿先是點頭,想到他看不見,就又嗯了一句。

  “我下午請假,其實去陪我媽做產檢,她高興地要死,覺得我是在主動親近她。但我算黃鼠狼拜年沒安什麼好心的,因為我是受人之托,根本就是打算去勸她拿掉這個小孩兒的。”

  彭小滿愣了愣,張了張嘴。

  李鳶始終不回頭對著彭小滿,讓路過的行人頻頻回頭看他,又覺得他帥,便看了又看,“這個事情擺在我面前,其實根本不用考慮,那麼有風險當然要拿掉,而且這個孩子跟我也沒有什麼血緣關係,你知道的,那天你在,我也跟你說了。”

  “恩。”

  “說的矯情一點,我看見那些排隊做糖篩的媽媽們,我完全開不了口,我看著我媽那麼寶貝這孩子的樣子,我覺得自己說了就是作死,說了就是欠,說了我會愧疚到死。”

  “恩。”

  “有時候我覺得挺恨她的,也討厭我爸的,就跟所有這個年紀憤世嫉俗的二愣子一樣,該愛我的人不夠愛我,全世界都特麼欠我對不起我。但我比他麼裝的高級一點兒,所以我不想在這兒,我想很瀟灑地走掉。但其實不完全是,因為我越是讓自己這麼想,我就越在意他們,我也許會傷害到他們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裏,一輩子覺得抱歉,然後一輩子不道歉。是不是中國的子女都這樣兒,恩?”

  彭小滿笑起來啪啪打臉:“還真不是,反正我們家不是。”

  “所以,我偷偷羡慕你在。”

  李鳶輕輕吸氣,輕輕歎出:“再不要老臉一點說吧,我如果有你這樣的家庭,我一定會是一個比誰都要溫柔,比誰都四德五美三熱愛,比誰都相信真善美的人,你覺得呢?”

  “是挺不要臉的。”

  你已經夠溫柔了,我都知道。

  兩個同時樂起來。李鳶下意識去摸口袋裏的煙,想了想又收了手:“所以我其實是個非常感情用事,非常容易心軟,一不小心就會把自己搞得很矛盾很糾結的一個人,我酷的挺勉強的,很多時候都在想流眼淚,覺得像你這種想哭想笑,一點兒都不用裝著的人設真的太爽了。”

  “哎這這不是什麼好話吧哥……”

  “彭小滿,你是我感情用事的一部分,這一點我非常明確,也敢告訴你。但你也要知道,我對你用的這個‘感情’不是常規的普世的那種,我早就有意識了,不是那晚上才開始,只是那天……但我還在斟酌,還在確定,我還有點虛,所以。”

  雲霞浮漾,漫天柔光,青弋八街九陌,車如流水。

  “你再等等我,好麼?”

  彭小滿覺得自己掉在在電影裏,陳可辛96版的《甜蜜蜜》,自己成了香港大街上,黎小軍自行車後面唱著歌的李翹。他很煞風景,他很貧,他很想侃他說,你想好要告訴我的那天,務必提前做好120急救準備,因為我搞不會突然房顫然後一猛子厥過去,那你這妥妥算謀殺。

  但遺憾了,他一句話不著四六的俏皮話都不敢說了。

  他在李鳶背後紅成了一隻熟蝦,他想把這種近在咫尺,只差一步的微妙感覺,延綿到李鳶準備好的那一刻。

  自己要耐心等,不能急,不能怕。

  自己不能跑,所以要等著他跑過來。

  “好,少俠請你抓點兒緊。”

  “恩。”李鳶扶穩龍頭撐起車身,用力踩下腳踏:“很快。”

  彭小滿和李鳶之間這點事兒秘而不宣,除了偏偏能有所察覺的游凱風,誰也看不出過多的異象。但誰也都沒能想到,今年暑假唯一一枚粉紅炸彈,壓根就不在他倆身上,在緱鐘齊,這位看起來穩得一批,處世為人四兩撥千斤的四眼仔身上。

  此彈引爆于鷺高開學日倒數第三天早,一暑假沒線上上線下現身的緱鐘齊順手拉了個臨時群聊,先是裝模作樣問了句“早,暑假如何?”,大暑假的睡倒一片,沒人冒泡;結果他接著一句“想請你們幫個忙,我想告白”,儼然平地一聲巨雷,驚起一灘鷗鷺。

  李鳶撐著洗手池啐淨嘴裏的牙膏沫,對著手機屏眨了眨眼,確定再三;彭小滿天井裏端著自己大碗公,看完了消息,一口豆漿嗆了肺;陸清遠游凱風皆一個猛子打床上坐起,高呼“臥槽”;續銘晨跑,暑假也是晨鐘暮鼓,自律非凡的老僧作息,他看了手機,一口涼氣倒吸,險沒直直跑他家社區門口的小池子裏。

  另外三人巍然不置詞,唯陸清遠和彭小滿同時發消息進群:“誰?!”

  也不知是故弄玄虛,還是網路延遲,眾人跟彩票開獎股市開盤似的,緊盯著螢幕得有十分鐘,緱鐘齊他老人家猜慢吞吞地給了回復。

  周以慶。

  戛然一刻緩衝般的冷寂後,這才接著炸開了鍋。

  游凱風:臥槽?!臥槽?!臥槽槽槽槽槽槽?!緱鐘齊我就知道!

  陸清遠:等等!諸位!容我先來一發感歎三連!娘耶、臥槽、媽耶!

  游凱風:我現在比他媽一桶水澆頭上還要清醒!

  陸清遠:我也!興奮!

  緱鐘齊:求你倆冷靜,想想暑假作業吧,數學二十張卷子沒寫完呢吧還?

  陸清遠:滾滾滾。

  李鳶:你這就,很強勢了。

  緱鐘齊:一般一般。

  彭小滿:???!

  緱鐘齊:早,小滿君。

  游凱風:你怎麼也叫他小滿君?

  續銘:西天如來也有動凡心的一天?不怕二郎神給你壓華山下面?

  緱鐘齊:你最沒資格這麼說我好麼班長……

  游凱風:不是,我一直還以為你這種能藏事兒的人,至少能再憋一年呢!結果你他媽現在就憋不住了?!哎呀我靠這就是青春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緱鐘齊:看破不說破凱爺,手動再見。

  陸清遠:不是你這意思,我靠你早看出來了麼???你是FBI麼?學什麼影視表演啊考警校要不要?!

  游凱風:不要,我這雙眼看透了太多.jpg

  李鳶:可怕的男人。

  彭小滿:可怕的男人。

  續銘:默契滿分呢。

  陸清遠:能告訴我凱爺你是怎麼看出來的麼?

  游凱風: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放下所有的苦悶與執著,用一顆悲憫的心,感受這個喜怒無常,悲喜明滅的世界,你就懂了。

  續銘:給大家介紹一下,上面這位,延參法師關門弟子,法號悟能。

  陸清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繩命是入次的景猜。

  李鳶:他高考作文能有這文采和悟性就叩天地了,說重點吧,告白。

  彭小滿:男主遁了?

  緱鐘齊:沒,在等你們冷靜。

  陸清遠:冷了冷了冷了!你說你說你說!

  游凱風:怎麼幫?悟能法師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續銘:你有什麼實施計畫麼?

  緱鐘齊:就是沒有才來問你們的。都有空麼?線下說?

  游凱風:每天除了晚上五點到就點上專業課,其他都有空,開學就得去閉關集訓三個月了。

  續銘:有。

  李鳶:有。

  陸清遠:必須有!沒有也得有!

  緱鐘齊:小滿君?

  彭小滿:有!在吃早飯沒來得及回。

  緱鐘齊:那等等就在佳樂旱冰場碰?我請。

  陸清遠:那你把作業帶過去給我抄抄,練習冊真題卷還有英語報紙。

  緱鐘齊:沒問題。

  李鳶:彭小滿,騎車帶你。

  “吃飽我收了啊。”小滿奶奶打廚房裏出來,收走彭小滿面前吃剩的空碗,低頭拍他左臉,一樂:“抿個嘴笑什麼呢傻不愣登的?都要開學了還高興呢?”彭小滿抬手橫向撐著嘴角,不讓他肆無忌憚地抽顫起來,此地無銀一聲咳,邊說“沒有沒高興”,邊在群裏回:成吧。

  佳樂旱冰場開在晚橋南側,毗鄰鷺高,附近學生與社會人士混雜一堂,與附近的康乾影城、宮崎駿主題餐吧一齊被鷺高人並稱談情說愛之絕佳聖地。校方很懂,主任常帶著老師午休去逮,十逮九准,都不用摸底暗訪,一掐就是一對兒。

  續銘到的最晚,一手插兜一手拎著雙旱冰鞋,腋下夾個保溫杯,步履悠然。陸清遠捏著罐冰可樂,上身伏在擋板圍欄上。來玩兒的人不少,講話得帶著點兒吼:“屬鱉的麼那麼慢!”

  續銘撂下旱冰鞋,坐觀眾席上沖他點頭:“對,屬你。”

  “就你這智商還跟人玩兒文字遊戲呢。”游凱風滿臉嫌,從緱鐘齊遞過來的塑膠袋裏拿了個冰礦泉水,“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李鳶拿過袋子,展開,低頭看彭小滿弓腰換鞋,腳上是雙騷包斷腿的彩虹條紋的五指襪,挺精小,弓起腳背一塞就順從地臥進了旱冰鞋裏。李鳶一開腔就被他的襪子惹笑,強忍,音直往飛了飄:“選個飲料。”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樂的這麼明顯?我還沒有穿帶小耳朵的那幾雙。”彭小滿直起身,兩頰帶著弓腰充血的淡紅:“維他茶。”

  “那我可能會笑死。”李鳶拿出來遞給他。

  “那死之前麻煩你一定要把話說明白再死。”

  李鳶一愣,挺不可置信地失笑了一下。彭小滿佯裝無意,挑眉,側過頭擰蓋子。

  “好,寫遺言我也給你寫清楚。”

  “在我們家,你這張口晦氣的嘴就被我奶用鞋底子糊腫你信不信?”彭小滿歪頭。

  李鳶看了看他翹翹的嘴角,又低頭不置可否,抬腳踢了踢他那只旱冰鞋。

  湊齊一堆,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結果沒一刻鐘就都恍然發現,搞策劃這種事情決不能空中壘寶塔,頭攢著頭空想。各有各的主意,腦洞天大,都覺得自己這招兒妥妥時髦!酷炫!少女心噗噗直冒且切實可行。

  游凱風私以為,經典就是老土,老土就是永和不朽,告白這事兒,電影院裏包個小展廳放場催人淚下的愛情片最是完美。

  “你就先不要說你包了場,你就跟周以慶說沒人來,然後看到片尾曲想起來的時候你想段兒臺詞跟她告白,然我請影院給你放個背景樂,什麼《全部都是你》啊什麼《遇到》啊,然!後!重點來了。”他一拍巴掌,挺興奮地飛快踩動著腳下的旱冰鞋:“我們幾個舉著螢光棒進門圍著你們打call!如何?!”

  死寂,緱鐘齊推了推眼鏡。

  續銘沉吟半晌,一錘定音:“凱爺,慶倖你走表演不是導演,否則我為華語青春片的未來默哀三秒。”

  陸清遠把這事兒套在自己和蘇起身上,真情實感地低個頭琢磨半天,腦袋頂上燈泡一亮:“模仿國外跳快閃吧要不?就挑個人多的商業街,把周以慶約過去,我們大街上一個個出現把手裏的玫瑰花交給她,然後引到緱鐘齊面前,然後我們一起跳個街舞然後你告白!”

  緱鐘齊眼角眉梢全是笑:“我不是求婚,真不用擺這麼大陣仗。”

  李鳶環臂歪頭:“你覺得這事兒傳到班主任教主任耳朵裏,我們會是什麼下場?”

  游凱風抬手在喉嚨處橫向一劃:“哢,敗壞校風,死透。你大爺你這個特麼比我還不靠譜!快閃什麼的留著你跳給蘇起吧。”

  “滾滾滾。”陸清遠沖他丟飲料瓶:“我倆破鍋破蓋,誰也別說誰!”

  直接跳過續銘,怕他說出個“去廟裏拜佛結緣”,直接把發言權交給彭小滿。

  “就……心思用到就行了?跟女生告白要是太多人看著,或者花掉太高的成本,當事人會有心理壓力,會影響她的接受程度和反應。創造一個足夠安靜放鬆的環境,一點點小驚喜,加上你的真心話就可以了。她喜歡你,一點點感動她都會接受,不喜歡,恕我直言,租遊艇買小島怕是都沒用。”

  李鳶靠在椅背上,盯著他領口,又盯他的嘴巴。

  “恩,有譜兒!”游凱風一指陸清遠:“看看人家這情商,學著點兒吧你!小滿君你繼續說重點。”

  “你知道周以慶喜歡什麼麼?”彭小滿問緱鐘齊。

  緱鐘齊笑笑,推了推眼鏡:“帥哥吧。”

  “噗。”

  游凱風一手刀劈他背上:“廢他媽話,你走點心行不行?”

  “她真的是只喜歡帥哥啊。”緱鐘齊失笑。

  陸清遠聳肩:“我靠,那合著不能找堆男模來吧?”

  “孔明燈吧。”彭小滿畫了個橢圓型:“簡單好操作,且有地方特色,且成本不高。”

  關於緱鐘齊喜歡周以慶這個問題,李鳶其實要說,不光是游凱風,他也一直都所察覺。在能被他觀察到的範圍裏,緱鐘齊始終有點兒太壓抑了,就跟被玻璃杯反扣下來罩住一樣,一舉一動,得體明確,無所遮擋,但環境真空著,就跟什麼東西在玻璃杯上方盯著他似的。要麼被是期望過大,要麼是不被蓄謀已久的環境理解。

  所以壓抑過頭的人最先自爆很正常,李鳶覺得這是緱鐘齊不夠成熟的反抗,只是這反抗還挺甜的就是了。

  烏南江映照著橋上連綴而成的燈的通路,隨水微漾,在江面燃燒。開學報到前最後一晚,緱鐘齊給周以慶發了條微信,挺輕描淡寫又漏洞百出地說,有空麼?能不能找個地方見一下,借閱一下你暑假補習的數學筆記,順便給你個東西。

  任雙商過了平均線的誰,看了這消息都得有所警覺,覺得這個約面有什麼不可說的蓄謀。周以慶一點兒也不傻,所以她措辭了很久才答復“可以啊,給位址吧”。

  按理而言,所謂的告白計畫到這裏就已經有結果了,往後的流程已然就是個心照不宣的把戲,一瓶炒熱氣氛的桃紅香檳了。沒有一個結局完美的告白是一蹴即至,沒有任何一種互通的喜歡是毫無紕漏,回望以往,不留一點兒失序痕跡。

  地方約在烏南江邊,未起風,周以慶換了條暑假剛買的牛仔裙,打算報到那天再穿。鷺高要求儀容儀錶,校服校褲,平常她可不敢。頭髮可能也換了個樣式,披發,偏分了劉海,塗了一層淡淡帶色的唇彩。

  她局促又緊張,緱鐘齊也同樣。

  “給。”周以慶把手裏的筆記本遞給緱鐘齊,扯了扯裙擺,摸了摸發尾,捋順擺在兩肩,“我字不行,你湊合看吧。”

  “謝謝。”緱鐘齊接過筆記本,盯著她看了一刻,笑著問:“很少看你披頭髮。”

  “剛洗完沒幹。”周以慶又揉了揉發尾。

  “很好看。”

  “反正平常也不給披,就……過過癮唄。”

  周以慶的眉毛像淡淡短短,有唐人的意蘊,貼在一對兒圓湛好比小鹿的眼上,襯著圓潤沒有過多棱角面龐,顯得弧度柔和,稚嫩可愛。緱鐘齊經常在課上,假借略略向右偏頭看書的機會,遊移視線,偷偷地看她。不知道她會不會發現。

  緱鐘齊是標標準准的丹鳳眼,眼形細長,內勾外翹,側看會在鏡框旁側露出一截。低頭斂下目光看手邊的筆記,老師說到重點敲了敲黑板,他又會立刻抬頭,眉睫翻卷向上沒進淺淺的眼褶裏,像蝴蝶振翅。周以慶經常在課上,假借略略向左片頭看書的的機會,遊移視線,偷偷地看他。不知道他會不會有所察覺。

  “你暑假,”周以慶走近一些,問他:“怎麼沒去上補習班?”

  緱鐘齊一手塞在兜裏,弓腰拾了腳邊顆不大的石子兒,橫向丟進靜謐黛藍的烏南江,嗶啵連躍了三下,擊破水面,輕微迴響在橋下的拱形洞口四面蕩開。對岸樹影連綿,蟬和蛐蛐鳴聲正盛。

  “和我媽吵架。”

  周以慶一愣,隨後彎著眼睛對著江面咯咯笑:“就這個啊?”

  緱鐘齊又拾起一顆,遞給周以慶,“你覺得這事兒我很幼稚麼?”

  “也不是說幼稚吧,就感覺和你這個人聯繫不起來。”

  “那我這個人是什麼樣呢,在你眼裏?”

  緱鐘齊反主為客,看喬上的燈火給周以慶勾出了一個淡黃的輪廓。

  “學習挺好啊,又認真,還高,跑步還很快,眼睛也超級好看,處世為人都挺成熟,沒啦!”她聳肩抿嘴,可天知道周以慶說完這話,心裏翻騰起了怎樣豐沛的熱浪。

  緱鐘齊聽得很是滿足,又覺得懊惱,懊惱自己似乎失了最恰好的先機,懊惱自己沒成為最主動的那一方。他彎起了眼角眉梢:“全是好話啊?”

  “你還非要聽不好的呀?抖M吧。”

  “說說看,我看能不能改。”

  “就感覺……有的時候還是比較獨?”周以慶低頭,在沙土上畫了個圓,想了想,“有的時候笑得有點表面,心裏太能裝事兒了,搞得自己會有點圓滑有點清高,雖然心裏很清楚,但不夠天真,會累吧。”

  “感覺全是致命傷啊,人格缺陷這麼明顯麼?”緱鐘齊笑到蹲下,盯著鞋尖,摸著脖子:“真心話,我其實挺討厭學習的,學習好是因為家裏要求我學習好,因為我們家沒有一個兄弟姐妹不優秀。”

  “我靠你還不叫優秀麼?”

  周以慶差點兒想說,我以後要是有你這麼個兒子,半夜能笑醒。

  “問題就在,不夠啊。”緱鐘齊望向江面:“爺爺奶奶都是牛`逼的要死得醫大畢業,姑姑舅舅都是重本的博士,反倒我爸在我們家是最平庸的本科,工作最普通,辛辛苦苦當個外科醫生還是容易被數落。所以,我就成了我爸媽絕地反擊的王牌,必須要超過科大研究生畢業的堂哥,要超過國外留學的堂姐,不能拿給他倆丟臉,要爭氣。”

  周以慶若有所思,跟著蹲下,問:“你其實一點兒都不想學醫吧?”所以那天他們在車上問你,你才反應那麼不自然

  “一點兒都不想。”緱鐘齊摘掉眼鏡,點頭:“我連醫院都懶得去,見了就想躲著走。”

  “你沒跟你爸媽說過麼?你不願意。”

  “他倆其實是感情本身就很淡的那種,靠我維持,如果我不聽話懂事做粘合劑,他倆的婚姻關係就毫無可以堅持下去的意義了,就不必再繼續過了。”

  “所以得放棄理想。”

  “我沒有理想。”

  周以慶一愣,緱鐘齊看著她笑,篤定重複:“我沒有理想。”

  喜歡和厭惡,想要和不想要,絕不是彼此依存著共生的,不是一頁紙的正反面。它們是獨立的情緒,需要完全不同的培植條件。

  “喜歡的東西總該有一兩個吧?”

  “這個還是有的。”

  “那不就完全可以當理想了,喜歡的東西就可以是努力的方向雖然有點蠢但完全沒毛病!”

  “我也正在努力吧。”

  “所以啊就說你——”

  “那我告訴你是什麼。”

  同時收聲,彼此注視,心跳合拍。

  游凱風陸清遠一行,要拜拜老天,要分外感謝它今晚的夜色沉寂,水靜風停。但必須承認,批發大市場品質的孔明燈是真特麼地帶不動。續銘轉了圈兒毛筆提好了字跡,陸清遠撐開竹篦,李鳶搓了兩下鋼輪點燃燈口中央的酒精脫脂棉。眾人待它熱力撐滿,徐徐浮漾,一輪明月似的有飄忽向上之勢。

  “成成成,第四個了!這個肯定能成了!”游凱風一拍大腿。

  結果孔明燈腦袋一歪,跟被人百米開外一槍擊斃似的一猛子紮進了眼前的烏南江淺水區,沉落,火影子“呋”就熄了。

  “你媽的!”陸清遠把游凱風腦袋按進襠裏一通猛捶:“就你這一口毒奶奶死的!”

  “品質垃圾怪我是吧?”游凱風伸手一掐陸清遠小兄弟,陸清遠嗷一嗓子就並著腿蹦遠了。

  “是不是放的方法有問題?”續銘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分析道:“參考一點玄學思維和風水秘術,我們是不是應該先鎮邪燒香再放?”

  冷風低徊。

  “不是,”游凱風撓了撓太陽穴:“班長,您哈爾濱佛學院的保送通知已經在寄送了吧?”

  陸清遠彭小滿一旁笑噴。

  “方法問題。”李鳶關了手機屏,撚起一盞新的孔明燈,拆了包裝牽開引線:“剛看了一下百度,說點燃的時候必須儘量壓低進氣口,紮架一定要兩個人撐開保持水準,熱力充分到達燈身才能放手,我們一群傻`逼,撒手撒早了。”

  得了方法,續銘刷刷刷,又題字題完了最後五盞燈,直起身收鋒道:“老緱初戀成敗在此一役,諸位保持情緒,努力。”

  李鳶和彭小滿共放一盞孔明燈,燈火點亮的一遝暖黃柔光攏起兩人,眼角眉梢,臉上發上,綴的全是溫煦的暖色。彭小滿撐開燈口,他褐黃色的眼珠被光暈照的更亮,更淡。

  “手拿開一點兒,別被燙到。”李鳶點燃脫脂棉,湊近燈火吹了吹,用氣流扶起火苗,讓它搖擺著燃起。氣流狹裹著熱力,越過紮架,拂在對面的彭小滿臉上,有光有影。彭小滿揉了揉熏癢的眼睛,把淺淺的眼褶揉成了三層。

  竹篦的燈口被兩人合力撐開,壓平翹起處,靜靜等待著燈身膨脹,熱意盈滿。

  其實如果放飛之前不許願,就會浪費一個機會,就會失去孔明燈最初始的祈福的意義。但干擾因素太多了,這個年紀需要去做的事情又太狹隘了,好像如果不許“學業有成”,許除此之外的旁的什麼,就是不夠著眼當下。

  結果彭小滿還是在等待它升空的時候,很官方的問了李鳶:“你的夢想是什麼?”

  李鳶聽完了就在對面笑開,笑得火心搖擺,微暗過後又明起來:“我要叫你一聲汪峰老師麼?”

  “你管我叫老師也算我賺了。”孔明燈罩在彭小滿手下,倏忽像吹滿脹起的白色氣球,“請不要老是岔開題眼答非所問。”

  “沒有。”李鳶扶穩四角,“沒有夢想。”

  彭小滿思索了兩秒,笑著一聲慨歎:“震驚!成績優異有望折桂本市高考狀元的妙齡男生竟渾噩不醒,稱毫無夢想。”

  李鳶像看傻`逼似的定定看了一會兒。

  “你別那麼看我,我也沒有。”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

  “知道你想混吃等死,毫無奮鬥精神。”

  彭小滿白眼一翻,“所以你門門都好一批,除了語文沒我高為什麼?就因為你不會用各種修辭去迂回表達你的想法。”

  李鳶笑笑不否認:“差不多穩了,等等我說一二三就同時放。”

  “恩。”

  “我知道你就是想平安過完一整個高中,什麼都不想要求的太過分。”李鳶歪了一下頭,“三、二、一。”

  明燈被引線牽著,彭小滿放手,跟著它升空的速度緩緩抬頭,“所以我覺得我是沒有抱負和野心的,願望特別好實現,我剛才還是許了,我說,我希望未來一年能跟你們這一幫在一起。”

  李鳶張了張嘴。

  彭小滿低下頭收回視線,看向江面,彎起眼睛笑出了虎牙:“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希望和你吧。”

  腦海裏一閃的明光照開一條溫柔筆直的通路,對岸影影綽綽,狀況未知。李鳶心裏突至的悸動和那晚無異,可又有不同。此時此刻就像一包撕開了口子的膨化食品,脹滿的混淆不清的東西被擠壓出了空間,剩餘的東西明明確確,不需要再有任何左右顧盼的猶疑。血液回流向心臟,奮力地鼓動。

  就一下下,李鳶就就覺得自己想好了。還等什麼?

  自己又不是多規矩的人,再等就要高中畢業了。現在不說,還要到臨別麼。

  到天南海北的時候麼。

  孔明燈成功升空,如夜空中一頂小小的熱氣球擱擺。李鳶一把攥住了彭小滿的右手,彭小滿就像預料到了那樣,任他抓緊,五指和李鳶地交疊在一起。彭小滿把兩人的手藏在身後,捏著李鳶略硬的虎口。天幕上的星辰,在煙灰的雲層上閃爍。

  “我想好了,今晚就跟你說。”

  在背後的陸清遠游凱風三人,吱哇亂叫地蹦起來擊掌,比神舟系列發射還熱烈地慶祝其餘四頂孔明燈升空成功前,李鳶這麼說。

  那晚,緱鐘齊同志的告白計畫也有個完滿的收梢。他帶周以慶上了鷺高的晚橋,從江道收窄的旁側,指那遠處的半空,幾頂並排浮游著的孔明燈給她看,說,我正在努力的東西就寫在燈上,我告訴你,但你不能笑我沒出息。

  續銘改了從小習得的凌厲筆鋒,將墨字寫得溫柔而圓鈍,便於在夜裏快速識認。應緱鐘齊所托,他替他在孔明燈上寫了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寫的一排胡言亂語,五盞燈,分別是:周以慶,希望你,永遠快樂,也能永遠,在我身邊。

  也不知道緱鐘齊做了什麼個信號,對岸幾聲“咻咻”的微響,一排煙火升空,綻開淋漓的璀璨。其實越年輕的人,越愛說永遠,越愛在承諾上加以時間的備註。較真的話,命就那麼幾十年,沒有一個人可以見證永遠。

  但說“永遠”,最是美好,最容易叫少年少女怦然心動,公理。

  周以慶還是倏然就眨了眨眼,先是點頭,繼而一下子掉淚了。她的反應在緱鐘齊的預料之外,令他手忙腳亂。緱鐘齊推了眼鏡,生澀地去找口袋裏並不存在的紙巾,猶豫著要不要牽周以慶的手。而橋上,路上,江岸的行人,則紛紛停下夜行的腳步,欣喜地抬頭注目天空的煙火,都在懷疑普普通通的今晚,是個什麼值得慶賀的日子。

  築家塘的房子雖違建頗多,但屋頂面積空闊,常被住戶圈地自用,晾衣晾被,曬些蘿蔔幹兒臘肉。夜裏站在築家塘的高處遠眺,青弋岑寂沉鬱,中間能看清幾家亮著的燈火,又能多品出些溫存的意味。

  群裏炸鍋,分分鐘九十九加,滿屏的揶揄緱鐘齊的“請吃飯”。

  李鳶把努努夾在胳膊裏,攀了截生著鏽的扶梯上來。看彭小滿一團黑乎乎的背影,蹲坐在面朝霓虹流瀲的青弋市市中的簷邊上。彎腰把努努輕輕放下,任貓兒抖抖身子,熟門熟路地朝彭小滿蹬蹬蹬踱過去,拿只肉爪子按住洪陳撐在地上的手,用腦袋頂往他細白的手腕上蹭。

  “靠,嚇我一跳。”

  彭小滿一縮手,低頭一看又樂起來,一把攬住努努的兩隻黃爪子,輕輕舉起來掂了掂,“我都不知道這上面還有這種地方,賞景簡直爽翻,你以前都不說。”

  “上屋頂是要被被大爺大媽們罵的,就跟狗子撒尿占地一樣。”李鳶走過去也想坐下,奈何肚臍眼兒開叉,伸左腿,不符合人體工學,伸右腿,也不給勁兒,在危險的邊緣試探了約摸五分鐘,才顫顫巍巍坐下,一旁彭小滿抱著努努連扁桃體都快笑涼了。

  “少俠稍微收斂一點兒好麼?”李鳶側頭:“吃過藥了?”

  彭小滿眼睛晶亮,快速點頭:“恩。”

  “生命體征各方面都很平穩?”

  “十分平穩。”

  “已經做好心理建樹了?”

  “做好了。”

  “就,你再準備準備?”

  “李少俠,行走江湖貴在一個敢字兒,你再特麼磨磨唧唧娘們兮兮地浪費我感情,我,就一巴掌給你推樓下去。”

  李鳶低頭笑得肩膀直顫,笑完了看著彭小滿:“我就是有點兒不好意思,沒別的。”

  彭小滿把自己的左半邊身子靠過去,挑眉揶揄:“所以,我讓你牽著手靠著我,你會不會好一點兒?”

  “試試吧。”

  兩手交疊,掌心緊貼,其實都有點兒緊張,汗津津的,攥在一起正忍不住地輕顫,像共同等待著鐘音敲響。越緊張就越用力,到完全徹底的寂靜,四周不剩任何高分貝的聲響時,指端青白,彼此都覺得手痛了。他倆把彷徨未知,不安疑慮按碎在掌心,用溫度融化。兩人擯除常規,無所顧忌地一頭紮進粉紅裏。

  李鳶心裏是大漠孤煙,戈壁千里,是橫刀立馬,此去無回,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但說的話,又和所有的稚澀男孩兒一樣,是變而不猛的江南煙雨,溫柔謹慎,只將所有的熱意吐露了小小一半。

  “小滿。”連姓也不加了,“我喜歡你。”

  此處省略李鳶心裏一萬個“特別”。

  省略彭小滿心臟一百八十邁的鼓跳速率。

  樓頂空闊,立有一台台鋁皮的方形水箱,說話稍稍一大,便有回音返響,顯得悠然又肅穆。告白收梢,微紅的臉色被夜色悄悄遮上,兩人俱望著青弋夜景沉默了。既像是在消化這一番不加修飾的熱忱肺腑,又像是在巨大的喜悅下,克服著腳踩浮雲的身心失重,盡力克制——克制著別笑,別抖包袱,正經點兒,說正事兒呢。

  彭小滿生理反應無比古怪,他突然就開始莫名分泌口水了,像嚼了一顆野草莓,酸甜的味道弄得他後槽牙酥軟,心裏發脹。他有一萬個“我也是誒”可以說給李鳶聽,但太普通,他不願意,他想著要怎麼表述自己的所思所想,才能最好回饋李鳶。

  “你知道吉蔔力吧?”彭小滿問。

  李鳶一愣,繼而點頭:“日本的,宮崎駿的工作室。”

  “那你看沒看過他們的那部《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

  “沒。”李鳶靠近他,想扳過他頭來用力地吻他,就跟那晚上一樣,但這次有因有果,不需要再惶惶不安。

  但李鳶後來慶倖他沒這麼做,他聽完了彭小滿而後的話。

  因為這話比任何,都要讓他感到明亮溫暖。

  “沒看過你要去補,然後我想說,裏面有一句臺詞特別符合情景,適合我說給你聽,臺詞說。”彭小滿咽了一口,按了按胸腔左側:“你是我心臟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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