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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紅莓》第48章
第48章

  李鳶和彭小滿的年前出遊計畫定的飛快,毫無細節需反復琢磨,倆人心照不宣地認定,此行目的地只符合三點即可:便宜,人少,不要太遠背個包就能說走就走。於是省外的各色景區就索性撇開不看,彭小滿又大刀闊斧地篩掉周邊一眾名不副實的五A,搜了波百度,敲定了不足兩小時大巴車程的鄰市渠山鎮。

  李鳶就壓根沒怎麼聽過這地方,對此抱有懷疑,就問他,兄弟,你確定你找的這個地方不是什麼沒通網貧困山區吧?

  嘖你這沒文化真可怕,彭小滿嘲,人穩穩的三A景區好不?

  渠山鎮名不見經傳,但也有點兒人文底蘊,既可叫渠山鎮,亦可叫渠山廟。相傳千年前的唐末五代十國,唐昭宗封過個周姓的渠王,渠王清正,稱“寬雅仁信,善取人心”,為子民所愛戴。他死後葬在此地,因墓如山,才取名渠山鎮。李鳶一會考才捨得突擊一周歷史的理科腦,能知道這些才怪。

  出發前一天,鷺高放的寒假,發的期末成績,老班攜風帶雨地卷著成績冊背手進教室門,則又是波生與死的瞬間。但今年倆讀書就為吃懟的人形活靶狀況特殊,陸清遠傷著腿,游凱風外地藝考瀟灑地缺考,老班就猶如一口哈欠被拍回肚去,竟毫無他口才大肆施展之地。

  李鳶續銘依然制霸,蘇起則出乎意料地毫不受變故的影響,穩步由年級前三十升至前五。發到彭小滿,老班卻故弄玄虛似的不置一詞,彭小滿虛的不行,也佯裝不怎麼在意地翻開,定睛看清,才擱心裏舒口大氣——穩定發揮,小步提高。

  尾頁是班主任評語,老班的字緊中見放,運筆俊逸,但寫的不多:進度不一致的情況下進步明顯,和蘇起一樣讓我覺得欣慰而不可思議。我幾乎已經相信,你找到了我曾說的那個具象的目標,不管是什麼形質,什麼結果,我都希望它能在日後照耀你,始終指引你向前的方向。最後幾個月,希望還能見到最初轉來,豁然無畏的你。

  彭小滿覺得很酸,又挺感動,忍不住吐舌頭,把評語展給李鳶看,說老班給我寫了段兒疼痛文學。李鳶說少來,勸他做人貴在知足,把自己的成績單遞給他,彭小滿接過一翻,兩眼讀完,好險沒趴桌上笑吐,老班紙上提筆寫:穩,保持,衝刺不一樣的未來。唯願新的一年把字練好,至少把得解寫的能讓我認出來是解。

  到傍晚的年終掃除,紅紅火火,每一個跑的掉,李鳶衛生間提桶,彭小滿水裏擰抹布,夕陽將將在門與走廊交接處投下一塊橙紅的矩形。李鳶扽過彭小滿淋得冰涼涼的手,站在矩形裏攔住他親一口,帶央求與不確定地低聲問,我是你的目標麼?

  彭小滿先笑,後呸,你還我的優樂美呢。

  出發去渠山鎮當天,趕汽車總站最早的一趟大巴,很難得不套著校服出門見人的日子,李鳶扮酷,翻領短襖搭半領襯衣,手擦磨白牛仔褲搭磨砂馬丁靴。反觀彭小滿,一件過膝的全黑羽絨服從頭到腳,裹起來齊活,拿掉書包儼然就是顆泡發的南海參,李鳶看得一愣,心說你有件軍大衣怕早就穿上不放了吧?

  大巴由青弋市區出發,途徑沿江旅遊大道上繞城高速朝南,從渠山出口駛出,平行於繞城高速的即是新青南公路,穿越公路,盤行一陣,就近湖了。雨雪氣候瀕臨,烏南江一線地區的天色不算很好,天際浮著雲煙霧靄,疏落的鉛色。

  出發時天的色還不大亮,彭小滿是一買票上車就選了靠窗的位置,兜起帽子歪著頭補覺,一路顛簸,不能百分百的睡熟,卻因為半醒間的陸離光景,與時明時滅的燈光映在眼皮上的斑斕,而體味到了一種神異的迷幻。由寬趨窄的前路,自一分二的身影,無規律的細微波瀾演繹在彭小滿顫動的眼皮裏。他是被李鳶輕輕戳醒的。

  彭小滿睜眼,第一反應是摸嘴角,沒淌水,繼而才翻出三眼皮瞪李鳶。這種時候,但凡不是地震起火不撒丫逃命不行的事兒,把人搞醒那都叫祖上欠罵。李鳶拈開他睡貼在臉上的一綹頭髮,指指窗外,示意他看。彭小滿才摘掉帽子,順著李鳶指尖的方向望去。

  天明,仍是灰色,渠山鎮外的一片除本地人都叫不上名字的濕地,分堤上堤下。堤上青碧的蘆草聚生,堤下則湖天交融,鷗鳥競翔。遠處延伸入水的是一處小小的土石碼頭,停有浮動的漁船。望湖聽濤,沿岸已有行人迎風走動,縮成揮下的星星墨點。

  自然是會有莫名其妙安撫人心的力量,甚至不知道自己痛在哪兒,一眼看去,就覺得自己被什麼事物溫存地勸慰了。李鳶手伸過來牽他,彭小滿依勢和他扣緊,遠眺湖面微不可查的小小細浪。

  沒跟小團,彭小滿就在攜程上看了家叫“漁人碼頭”的民宿,秉承著“能省則省苦逼如我”的窮遊原則,定了不含早餐的標準間。民宿在渠山老街隔壁的居民區內,建築灰白,接近北邊山下的微丘旱地,水霧濃厚,混著洗滌劑與蒸魚鴨的平易氣味。民宿正門隱匿在條不足九尺寬窄的暗巷裏,兩扇貼著緋紅門神的鏤花木門。推開進去,風鈴脆響伴著萬曉利的民謠,果不其然的文青標配。

  彭小滿覺著民宿老闆特別眼熟,他覺得有關雲南麗江的宣傳片裏,所有的民宿老闆都長他這個樣兒。頭髮兩邊推光紮髒辮兒,大臂上一款紋上的圖騰,檀木珠,黑框鏡,養只眼睛賊大的矮胖英短,成日擱櫃檯後頭玩兒MacBook。確認了訂單要了身份證,老闆遞門卡,指路樓上左拐,彭小滿忍不住問:“老闆,請問……你是不是從城市辭職過來開民宿的啊?”

  “哎?”老闆一愣,“你怎麼知道?”

  彭小滿樂了,擺擺手說句沒什麼,抱著書包跟著李鳶蹦躂上樓。

  整間民宿幾乎都是木質結構的,內斂的深褐色,上了二樓則有地板中空,險凜凜制高的錯覺。標間仿古的設計,低吊頂,兩張床,米色棉麻的床單被褥,枕頭上擱著冊當地的宣傳物料,燃著叫不上名字的熏香。李鳶撂下書包就去開窗,支起木撐就驚喜的發現,房間坐北朝南,臨水潦,煙色的湖與堤岸一覽無餘。

  彭小滿直挺挺仰進床褥裏,拿起物料翻動,看了半晌,才抬腳頂了李鳶屁股一腳:“少俠。”

  李鳶反手擒他腳腕,“有話說話不要動腳動腳。”

  “沒話說,你轉過來,我想跟你抱一會兒。”彭小滿抽開腳踝。

  李鳶不做他想地轉過身,脫了鞋,和衣躺倒,和他面對面地側臥,伸手擁抱。抽離熟悉的環境置身于完全陌生的地方,塵土和空氣都是不熟悉的,人則很容易在微微不安的惘然裏又催生了安寧的懈怠,愛咋咋地吧,先別跟我說這些,回頭再讓我考慮。試卷高考爹媽親朋,拿塊兒布蓋上,就只想好好得閒一會兒,好好談天戀愛。

  “超級安靜。”彭小滿捏他一排肋骨,煞有介事地清點根數。

  這塊兒不是李鳶敏感點,他忍著彆扭任彭小滿在自己胸上瞎按,感覺出對方盤完了,低下頭問:“彭醫生,有幾根?”

  彭小滿閉上眼,“別問了,彭醫生數岔了。”

  “傻`逼。”李鳶抱緊他笑,下巴搭上他頭頂,“二十四根。”

  說小憩就是給他倆臉,其實是不知不覺地睡熟,悶頭呼到了近十二點,給李鳶枕頭底下的手機鬧鈴嗡嗡震醒。睡得頭昏腦漲,彭小滿踩著狐步上廁所拿水潑臉,洗一半兒,探頭出來看李鳶求生欲十足地身上加衣服,笑噴,問:“哎你能告訴我你為啥要設個十一點二十五的鬧鈴麼?”

  “你猜。”李鳶扯下衣擺,遮兩點。

  彭小滿揩掉臉上水,抬下巴裝橫,“給你三秒鐘。”

  “威脅我?”李鳶眯眼,忠奸難辨,比他還橫。

  “快點兒說嘛~”扶著門抬腿,咬著下唇裝嬌,給飛吻,騷的沒有一絲絲防備。

  “我草。”李鳶生生受了波魔法攻擊,捂著胸口給跪了,膈應的恨不能再上添件兒羊毛衫,“因為只要每天它一震動,我就知道該收拾書本,預備衝刺去食堂了。懂?”

  說的一本正經,彭小滿樂夠嗆。

  老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渠山鎮則妙在北山南水,啥啥皆有。渠山老街的形成至興起,在明清,因水潦匯入烏南江,物資交換擴大致物流業興起,天下熙熙皆為利來,這裏曾商賈雲集,舟楫繁忙。而受到經濟發展與地域的限制,建國後的渠山鎮鮮為人知,卻也正因如此,渠山鎮得以類似青弋那樣,不強自追趕時代發展,而規行矩步地按著自己的節奏,緩慢向前。

  氣候濕涼,渠山老街鋪就的清一色石板路,難免有點兒光溜溜的,一個不穩就得我的滑板鞋。老街兩旁也皆是青簷黛瓦,前店後坊,門上掛著濕漉漉的膠靴蓑衣。不是遊客旺季,所以行人疏落,多是老人三三兩兩坐籐椅聚在門口,腳邊趴著偷閒的黃狗,談針頭線腦鍋碗瓢盆,有一搭沒一搭地瞄眼過路人。

  人到歲數了,真的就是過眼雲煙萬般皆空,沒什麼還值得奮袂跳腳,哪怕那些個老人家,都看的真真的,剛才過去倆男孩兒牽著手。

  李鳶喊餓,叫飯鬧鈴的鍋,忍不住的生理反應要往食堂跑。倆窮鬼一番斟酌,選了家看室外裝潢沒那麼高大上的仿古飯館。半堵翻新重制的馬頭牆,圍出不大的前庭,門臉上掛了個烏色的小匾,寫枇杷山莊。叫這名兒,不是附庸風雅,是院裏真有棵碩大的枇杷樹,比鷺高那棵校寶有過之而無不及,枝葉森綠,頂冠懸延,往外站出很遠也瞧的見。

  有人進門,戴護袖麻鞋,穿對襟布襖的老闆用本地方言迎,彭小滿回了個一臉懵逼,他才笑笑,改口成挺流利的普通話:“渠山古鎮琵琶山莊,外有青山綠水,裏有暖氣包房,賣的都是當地特色,賣的都是人文情懷,好吃不貴物美價廉,魚蝦主打,活蹦鮮跳,個個足稱,清蒸雜鍋紅燒燉湯都行,兩位進來看看?”

  一整套詞兒張個嘴就出來了,半點不帶磕絆,吐辭之流利,不得不讓人懷疑這老闆祖上是不是天津衛練快板兒的。

  屋裏的功能表挺有意思,並非慣常的一簿,而是條條明目用寫上削薄的竹片,捆上紅綢掛滿一屋,生意還不錯,正熱氣騰騰地吃著三四桌,彭小滿李鳶點菜得橫著從頭到尾走一遍流覽。看一看,米粉肉雜鍋魚咸拼和渠山小炒被寫成了招牌,劃了圈兒。

  “魚還是肉?”彭小滿捏下巴:“肉三十多魚四十多。”

  李鳶站他背後直笑:“有必要這——麼精打細算麼彭會計?”

  “光半天你給我換倆職業了。”彭小滿朝後懟一肘子,“說的就跟你錢水淌來的一樣,這趟回去熬到我奶回來,我八成就是泡麵度日。”

  “既然已經這麼一把心酸淚了,那乾脆破罐破摔到底吧。”

  “什麼意思?”

  “就是。”李鳶不是饞,是真餓,他正色說:“都點。”

  前庭的枇杷樹下,老闆搭了個五六平見方的青石小潭,挺深,枇杷的淡黃花蕊落了水面一層,裏頭伺各式活魚與泥鰍河蝦,樹下豎了排以臂長短的撈網。這家店凡客人點魚,都得上前庭親自撈,個頭隨意,按品種上稱算錢加手工費,老闆娘現場破膛給你看。

  彭小滿就是個連鯰魚鯽魚都分不清的主,能撈才怪,李鳶頂上,彎腰抄網,裝腔作勢來一句“退下,沒用的東西”,跟著胖老闆娘的比劃,站定在潭邊兒。

  “來小夥子!你倆點雜魚鍋就得撈鯰魚和鯽魚。”老闆娘抓著李鳶胳膊一扽,晃晃,眯眼往潭邊兒一指,“瞧見沒?那石頭縫那兒有個嘴邊長倆須須的,那就是鯰魚,斤把重,正好合適你倆一頓,你看准了撈就行!”

  李鳶天生一裝逼貨能怵?心說這麼小點一池子這麼大個兒網,一呆頭魚我還撈不著麼?然驕兵必敗,李鳶底氣十足的首發一擊就給舀偏了,那魚兒尾巴一擺就躥沒影了,他白撈上來一把枇杷蕊,濺開一團青碧的池水。

  “哎唷!虧心!”老闆娘懊的一拍腿,好比姿勢優雅一個三分,結果球砸籃板上了,他再次指導:“小夥子我跟你講,渠山的魚都聰明得很,比人精,真不好撈著呢,撈前你得靜、穩!撈的時候你得准、狠!”

  老闆娘鏗鏘有力的四字箴言還帶著單押,戳的彭小滿蹲一旁哈哈出聲,更確信這兩口子是練過快板兒的了。李鳶則煞有介事地轉過頭,食指貼上嘴巴比禁聲,示意別嚇著魚。彭小滿吐舌頭做鬼臉,兩指在嘴邊橫向一拉,收聲。

  屏息第二擊,依老闆娘指示,穩了穩底盤,低頭看那呆頭魚一露頭啄花蕊,劈手一個游龍入海,揮網紮進水面施力畫弧,舀猛了,網子出水,魚是沒有,攪了點兒老泥和幾條活泥鰍上來。

  比看場國足還費勁,老闆娘特自來熟地往李鳶屁股蛋兒上一拍,“你不行啊小夥子!”

  李鳶手裏的撈網立馬就掉了,飛快一聲“臥槽”,驚得往前一躥。

  彭小滿抿嘴,也不知是個什麼發聲原理,愣是低頭憋笑憋出了一陣驢叫。

  再一再二不再三,李鳶很不服,想著我一一米八幾的動輒五殺班級長跑第二賊都能抓著的班草,今兒還就在這小鎮子上慘遭滑鐵盧了?不服,很不服。李鳶脫了外套丟給彭小滿,擰擰手腳腕兒,轉了圈脖子,網子在腕間翻了個沒卵用的花兒,預備著第三發。

  “看准。”

  “嗯。”

  “不要太猛,你一猛紮進去魚不就反應過來了?”

  “嗯。”

  “也不要一上來就狠命舀,擱魚肚子底下潛伏一會兒,沒知沒覺,你再收網。”

  “嗯。”

  “行吧撈吧,我再一通講你能坐著船出海了。”

  折了兩道毛衣袖子,一步步按老闆娘說的來,穩底盤,沉腰,屏息凝神,眯眼鎖定呆頭魚,撈網緩緩如水,輕輕遊曳湊近目標,穩住不要動,對,潛伏,伏一會兒,眼瞅魚兒一朵花蕊兩朵花蕊啄的正歡,天時地利人和,預備起網,李鳶挑個眉,微微傾身,分花拂柳,抬手一記猴子撈月,好歹給呆頭魚逮著了。李鳶手腕一沉,美的不行,好險沒張嘴就是句:“漂亮!”

  “哎哎!”老闆娘伸手接網,又連著兩聲呼。

  李鳶沒料住呆頭魚負隅頑抗之心不死,抖身一蹦,就從網口裏躥了一半。李鳶接羽毛球似的向前伸網,接空,眼睜睜看著那九死一生的熊玩意兒又啪嗒掉回了潭裏,姿勢極美,就是水花壓的有點兒不漂亮,李鳶歪頭不及,還是被濺了一臉。

  彭小滿壓根兒就不想忍了,一連串哈哈哈張嘴就往外蹦,且分外持久,笑得肚子疼。李鳶認慫了,端是生無可戀,揩掉一臉冰涼的潭水珠子,扭頭問老闆娘:“您家喂魚是不是喂的雞血?”

  老闆娘搖頭咂嘴,把李鳶手裏的網一抽,“哪兒啊我們正經投飼料的,你們城市人就是反應力不行沒練過!就那條是吧不選了?行吧你看著,我給你撈!”

  不吹不黑,老闆娘弓腰那魚就是個沒跑兒。電光石火一套動作,光聽嘩啦一聲水響,再待李鳶一抬眼,那魚別提多乖地就躺網裏不動彈了。老闆娘紮著網口一抬下巴:“小夥子看見了吧?很簡單的。”

  “靠。”啪啪打臉。

  彭小滿已經一手撐地,笑不動了。

  站在枇杷樹底下抬頭看,也不知哪本青春言情裏承襲的傷春悲秋,彭小滿突然就挺感慨的,沒說;李鳶也挺慨,也沒說。

  “我真想看你再爬一回樹。”李鳶說。

  “滾。”彭小滿拍他屁股,“我真想看你再撈一回魚。”

  “忘掉謝謝。”

  “別,太精彩了,我都已經備份好幾套了。”

  “嘶——”欠抽是吧?

  彭小滿嘚瑟:“咋地?”

  “你是怎麼能笑出驢叫的?”

  “好聽嗎?”

  “特別減分,特別幻滅。”

  彭小滿佯裝失意,朝李鳶擺手,歎道:“行吧行吧, 幻滅吧,散了吧咱倆,別跟頭驢過不去。”

  李鳶還是給他逗笑了,四下環顧一圈,確定沒人,扳過他臉,狠狠親了一口。

  渠山鎮人也不知道是哪門子作息,過了十二點,冷清的鋪面才漸多了人氣兒。譬如枇杷山莊對面兒的一家磨豆腐坊,才開起張,老闆這個天氣也一身單薄的短打,脊背微佝,拎著倆盛滿老井水的銅箍木桶進門,隔著白牆上的一方鏤花木窗,能看清裏頭有盤碩大的石碾。彭小滿給倆鋼鏰要了杯渠山原磨黃豆漿,不濾渣子沒加糖,特健康,可抿一口就嫌剌嗓子,剩下的全給了李鳶一口悶。

  渠山腰上有密密竹林包覆,渠山竹器也算是遠近聞名,劈開成綹,細細琢磨邊角,一束束攏在膝間編織成型,再用硫磺熏烤防蛀。製成的竹器規格品種各不相同,大到供渠山鎮人端端擺堂屋中央的竹編圈椅,小倒曬魚幹蝦皮,李鳶一巴掌大小的圓圓竹篩。門口編竹器的大爺學究做派,金邊花鏡,能叨叨,手上活計一刻不停,和李鳶彭小滿科普了半小時渠山竹器史。鬧得李鳶最後不買都不好意思了,掏錢挑了個魔方大小的蛐蛐籠,精緻,且貴,肉疼著送了彭小滿。

  沿蜿蜒的巷道前行,還能見復古到穿白褂燒開水,給人刮鬍子,刀得在椅背後面的尼龍帶上來回磨幾道的剃頭匠。店裏生意不錯,老頭老太多,夾著小卷的,頂著罩子焗油的,光瓢一個不用理,抓把葫蘆籽純來串門聊天兒的,小堂屋裏坐的滿當當。彭小滿忍不住想進去推個頭,幸而被李鳶阻攔,說,不是信不過師傅技術,是怕你hold住老頭老太那復古的頭型。

  再說值得看的,是巷尾那處民俗文化館,三進三廂兩院,標標準准的渠山古民居。進門入館,院落精巧,四方天井,透漏著形狀規則的天光,飛簷翹角下皆放著圓形的青石小槽,槽裏有萍,接滴答的漏雨。館內空寂,走路略帶反響,設器皿、石器、農具、匠人四個展廳,溯洄從之又順流而下,分明就是段兒沒落的文史。裏頭有間合著門不讓進的廂房,李鳶隔著窗子探頭,看裏頭擺的淨是古人像,一個沒防備,嚇得差點兒把午飯吐了。

  排水系統發達,挖了不少下水的小渠,橫一截石板做橋,也有名有姓,個個聽著像大家閨秀,要麼金雀要麼望月,要麼扶桑要麼靈泉,妙語奇思又富思辨。橋邊有民宅,疏疏落落,簷都精緻,彭小滿撣眼在一戶門前瞧見個老太太。

  老人家瘦削,畏寒,黃的綠的薄的厚的,穿的裏三層外三層,又坐板凳上弓著腰,更顯臃腫。老太太白髮齊耳梳的一絲不苟,蹺了條腿,手邊翻著本厚厚的書。書不新,紙質薄脆透光,四周泛黃微皺;字兒更不大,老太太用手指比著,讀的費力。

  瞄見的時候正有難得的陽光,斜插下來觸地,漫漫彌開,蒙老太太白底兒黑面的老布鞋上。就那麼一眼,就跟被淨化了似的,說不上來的心裏明淨。

  彭小滿挺沒肖像權意識地拍了張照,想發朋友圈,配字琢磨了半天,是洞明了然百態人生,還是智者樂水,參透盡悟,都過猶不及有點兒太裝,刪繁就簡改成倆字,優雅。

  彭小滿又突然感到難過,他覺得如果葛秀銀還在,幾十年後和緩冉去,說不定就是老太太這樣子。

  逛到幾近傍晚,才發現民居背後是個老舊祠堂,祠堂北側則是渠山鎮小學。這小學放寒假比鷺高還晚,來人轉悠到門口,正趕上學生放課敲鈴,三三兩兩打頭奔出校門的,淨是些九十歲的蘿蔔頭。小學門口就沒有不買零嘴兒的,祠堂改成了小賣部,紙筆練習冊,花片彈珠雞毛毽,一塊兩包的辣條乾脆面,一應俱全。祠堂簷下還帶擺攤兒的,倆,一個賣糖畫,一個賣鐵板魷魚。

  平時吧,一腦門子紮卷子裏,這三無食品是想都不帶想,但一見著就不行,心癢,懷舊,李鳶彭小滿心照不宣地來了個對視,直往糖畫攤子上奔。六塊錢一個的帶給選樣式,五塊的一個的轉轉盤,指著啥畫啥。倆人伸手猜寶猜,三盤兩勝,李鳶點背,乖乖掏十塊錢,轉兩發,換來一根蝴蝶一隻鼠。

  李鳶彭小滿大搖大擺進小學,保安也沒攔,比胡八一有眼力見兒多了。操場似乎是將將鋪就,紅膠跑道分外豔紅,散著淡淡的塑膠氣味。倆人倚著單杠,背枕一線青山,沐著隱隱帶紅的天光,看幾個男孩兒脫掉冬襖草地上一甩,劈劈啪啪打起了籃球。

  幾乎就是一幅畫。

  “我想要蝴蝶。”彭小滿不容有他,伸手指著。

  “我欠你了?”李鳶瞥他,抬著左手舉高蝴蝶,“有本事猜寶猜。”

  “我不跟你猜。”彭小滿推拒,“我覺得剛才那把已經把我運氣賭光了,還猜我穩輸,我不猜。”

  “那不行,我多虧。”李鳶挑眉。

  彭小滿皺鼻子,“摳兮兮那個樣子。”

  李鳶笑開,“好歹一句好話能說吧?”

  彭小滿為吃沒尊嚴,張嘴就來:“李鳶你真雞兒的帥。”

  “還能再沒誠意點兒不?”李鳶繼續逗。

  “我的天,李鳶你宇宙無敵霹靂迴旋帥炸裂。”

  “別僅限於帥,這我心裏有數不用你一直提醒。”李鳶伸胳膊往他脖子上一架,勾肩搭背道:“要不表個白吧,爽了我兩個都給你。”

  “我喜歡你。”猶嫌不夠情真意切,彭小滿還比了個心。

  “爽了。”李鳶低下頭,遮了彭小滿眼前的天光,“我也喜歡你。”

  晚上回民宿,李鳶從包裏掏出盒套子往電視櫃上一擲的時候,彭小滿嗆了口文青老闆免費自製的甜酒釀,兩顆小元宵從嘴裏噴出,彈得老遠。李鳶哭笑不得地過去幫他拍背順氣兒,彭小滿端是副良家少女誤入青樓,擱下塑膠碗往邊上直躲,道:“你閃開,青山綠水的帶著套子出門你髒不髒?”

  “嘶。”李鳶皺眉,發現這小子最近嘴皮子利索得很可以,自己就快懟不過他了,就按著他肩膀把他往床上推,屈起膝蓋抵上,“青山綠水怎麼了?就是陶淵明也得擼管吧?”

  “侮辱先賢滿嘴淫穢,你也是廢了。”彭小滿標準的口嫌體正直,被李鳶一推就倒,呈個大字仰頭看著他笑:“周玉梅聽見這話,四十米大砍刀就發射過來了。”

  “我說實話她有什麼不樂意的。”李鳶自然無比地借機伸手,去拉他棉襖的拉鏈,俯身,把鼻尖探進他頸窩裏輕觸,嘴唇在他喉結四周徘徊,李鳶手探他毛衣下擺裏揉搓,低聲問:“空調要不要再調高點?”

  “這特麼不是重點。”彭小滿感覺自個兒立馬要勃不勃了,趕緊拿腿頂李鳶的蛋,搡他起身:“重點是你先去把門鎖好先。”

  民宿隔音不強,房間裏,還能聽見一樓前臺,老闆放著張傲寒的《他她》,歌詞濾的含糊不清,遞上二樓,只剩了斷續的旋律。

  李鳶關了半邊的頂燈,拉緊了窗簾,調了二十四的溫度,把彭小滿牢牢箍在懷裏用力地親吻,抵深攪弄,變著角度。嘴是調`情,臉是挑`逗,脖子特別不一樣,曖昧煽情,舔上去就是一個做字兒。彭小滿肩胛骨依然突出的像對兒攣縮退化的翅膀,按上去柔韌微軟,李鳶舌面貼他喉結,和軟流水似的淌,越過鎖骨,青白的前胸,吻口那排跳脫的紋身,緊緊含住了當間的那點紅色。

  別人不知道,彭小滿知道,李鳶跟他上床,已由克制青澀全憑臆想與本能,變得得心應手,更加柔熟,甚至無師自通地會點兒油膩的伎倆了。彭小滿低頭一愣,看李鳶埋首在自己胸前,心慌意亂,羞恥感去而複返,說不清心裏的感覺。他略受不了他這不知打哪部鈣片裏學來的下流一招,只被他吸的頭皮發麻,想推不想推,就不受控制地又去揪李鳶的頭髮,真誠地想讓李鳶不到而立成方丈。

  李鳶換了另外一隻含,抓過彭小滿不安分的右手,引向自己的兩腿之間。民宿不比自家,弄髒了床單隨換,背著人丟洗衣機絞就行,不敢射漏,要臉,因而倆人早早就把套子戴的規規矩矩。李鳶讓彭小滿隔著套子握住自己,和他的並住,像個酒桌上的碰杯。

  李鳶貼回彭小滿嘴邊左右啄吻,動腰頂弄他弟兄,鼻息釅濃地提醒:“放一塊兒弄。”

  “你現在真的……各種騷。”彭小滿爽得夠可以,抬起屁股動腰回應,用新生的拇指甲蓋刮弄頂端,滑動膠質的兩管溫熱柱身,又忍不住邊喘邊樂:“高三憋我承認,你也是……硬的夠厲害……”

  “……我還大。”李鳶手撐他頭兩側,舔他鼻尖一口。

  “那我非先讓你射門,嘚瑟。”有不服的心態,雖然順理成章是個被捅的,但是男孩兒就難免,彭小滿邊加倍用力地去掐弄他的那根,由頭至尾,撚搓摳箍揉擠攥,很專注,掌白案的老師傅做個花式麵點,不定有他這麼雜糅的手法。帶著點嬌縱的心態,李鳶則專心又去和彭小滿接吻,渡給他熱情與溫度。

  是湖非海,因而渠山的漁船夜晚從不出,有水被撥動的聲響透過棱窗傳來,多半是覓食的水鳥。粼粼的水光幾經折反敷在簷上,靜又美得讓賢者模式的光腚兩人,從腦袋空白,到毫無徵兆地填滿了應景的優柔。彭小滿對著天花,眼淚順著太陽穴掉在枕頭上,擦乾淨一道,沒多久又是一道。

  李鳶側臥,一手枕在頭下,看著他,拿另手指節觸他的淚水。

  “麻煩幫我拽個紙。”彭小滿吸了個鼻子,拿手擦了一下。

  李鳶翻身抽了床頭櫃上的紙,折了兩道,先替他擦了擦太陽穴,才遞給他擤鼻涕。

  甚至到以後的這種時候,李鳶都不會說什麼疏導安慰的話,注視多過言語,始終是沉默代替排山倒海的敍述。李鳶自詡失去過重要的東西,所以明白難過是客觀存在,不因開解消減勢力,同情心不及同理心,說句堅強點不如過後給個擁抱。這是李鳶一點不近人情的成熟。

  “真成哭包了,原來還不服。”擤到一半自己笑了,踢了踢腳下的被子,“別嫌我喪啊。”

  “別操偏心了。”李鳶閉上眼醞釀睡意,胳膊搭上他肚皮,撓撓,說:“要沒你,我只會比你更喪。”

  亦即說,認識你真好,喜歡你真好。又是男孩兒情竇初開般的含蓄朦朧,一如這兒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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