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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紅莓》第51章
第51章

  林以雄當年堅持上警校,全家反對,照老太太損兒子的話說:你上初中的時候,傍晚一腦袋沒你大腿粗的小蟊賊偷偷摸摸跑樓下把你爸自行車騎跑了,你叼個冰棍背個書包,就那麼眼睜睜看著都沒敢上前給人一腳拿下,你我還不知道?三分勁頭七分虛,你當員警,社會要完蛋!

  說的挺狠,說的挺准。

  按說從警校出來的,誰還沒點兒雄心壯志呢?誰還沒想過一手通緝犯一手92警用槍呢?當然得承認,理想抱負這東西,就是個大胖子走兩萬五千里長征,日征月邁亦步亦趨,膘肥肉厚走到薄如撲克,最後剩下的,只可能是一副錯落嶙峋的現實。有口飯吃麼?有呀;五險一金買著在麼?單位買著呢;供得起兒子吃喝上學麼?勉勉強強夠吧;還有精力造作麼?沒啦,老啦。

  懷抱著這樣日漸明晰的態度,林以雄在青弋轄區派出所,從風華正茂工作到乍現老態,拋下虛無縹緲,早混成了根端個水杯,圍著雞零狗碎亂轉的老油條。派出所裏流水的實習生,額頭上還冒著痘呢,抱著一腔孤勇來,換上身筆挺的衣服,才發現就是出出警、看看人、做做筆錄,看各色刁猾詭辯,看各色匪夷所思的口角爭執。看得懷疑人生,年紀輕輕琢磨起了錯綜的人性。林以雄老就得被這些屁孩兒們拽著偷偷問,林叔,這工作幾十年你是怎麼幹下來的我天?太磨人了。林以雄能怎麼說?得承認:熬,熬久你就習慣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到了他這個年紀的男人,都有隱隱的力不從心的錯覺,都在閒暇時一根接一根不停歇地抽煙,都焦慮上老下小,都脫髮腎虧起夜頻繁,都喪失衝動,都追憶往昔。仇靜算是他這些年避風訴苦的良港,她聽他孤獨焦慮、耍貧討好、不大豐沛但偶然會有的生理需要,搭夥過日子,差不多這麼個意思。說句對不起仇靜的,林以雄追憶最多的其實就是沒和李小杏離婚的日子。那段婚姻不是破碎兩瓣的精密粘合,而是清白完本,寫滿情愁,一開始就沖一輩子去的東西,哪怕最後是個兩看生厭的結果。那曾經是個圓,他和她合抱構成,給光給雨,罩起正竭力長大的一株珍貴的李鳶。

  那時候日子,真如一輪紅日,有那樣漂亮的榴花紅,拂拭在眼皮上,好比一睜開,就是漫野的鳥語花香。那時候真有奔頭,才又由奔頭催生了周身的道德正義,勃勃英氣;那時候掛著簇新警章,真恨不能出門巡邏兜個圈兒,就一氣兒抓他二十個偷車賊。好回家親口愛人,洋洋自得地嬉笑著吹牛皮討賞,再把兒子高高舉過頭頂,朗聲笑問:爸爸厲害吧?

  爸爸厲害吧?這話就跟讓小蟊賊大喊一句“站住別動”一樣,違和得恍如隔世,林以雄覺得就不該是自己的臺詞。過完年四十六,他也的的確確沒再幻想過當英雄,所以也就沒法兒解釋,為那小男孩兒,他今晚幹嘛要一馬當先沖上去奪那個狗幾把拐子的刀。結果是還沒來得及想清自己是腳滑還是三十兒的盒飯吃鹹,右手一陣慣常的酸麻,噗嗤,就被狠狠捅了。悶不吭聲低頭看,刀身鋥亮沾著雪沫,赫然揉進肉裏,血水滴滴答答,集成股股,淌上鞋尖。

  他媽的!想老子歸西非就不能等我兒子高考完?!

  我他媽還一個沒生呢!

  林以雄被抬上吱哇亂響的120,徹底昏過去前,腦子裏全是這些不著四六的。

  游凱風和彭小滿,誰都沒見過失措成這樣的李鳶。穿著拖鞋就往外跑,不要命地伸手攔出租,恨不能讓小轎車飆出火箭彈速度的反復催促,和一路反復搓動,冒著絲絲熱汗的手掌。游凱風坐副駕替年三十還跑活不回家的黑車師傅導航青弋二院,彭小滿則坐李鳶身邊,沉默地心憂,看他神容僵滯地目視窗外,盯著快速倒退的一杆杆路燈,在視界裏拉扯出明黃的長曝光來。

  過年的二院病人也不算少,男男女女,站滿急診長廊。趕著回家被車撞出去三米開外的,年夜飯沒吃好吃出一家子急性食物中毒的,偷放劣質鞭炮蹦花了手和臉的,踩上積雪一沒站穩摔歪尾巴骨的,嗯嗯啊啊,喊疼喊寸。管你過節不過節,百態人生,百態的倒楣催的。林以雄是出警收繳違規煙花,青年路巷子口上碰上拐子辦事兒,二話沒說一個見義勇為,換一刀捅,正正刺穿脾臟。被急三火四送來醫院,血淌了一床,人也休克,才當即就被推進了手術室了。

  李鳶飛奔來時,門口正圍著堆林以雄同事,同事圍著小肚微凸的仇靜,拍肩順背,低聲勸慰。李鳶快步走近,呵呵粗喘,艱澀地咽了一口,問:“我爸怎麼樣?”

  人紛紛回頭,仇靜同樣。她悽惶無助神容足夠叫所有的做母親的人共情,李鳶不免像電梯廂失重般驚了一動,無數預設浮滿腦海,最壞的那個永遠最先冒頭。索性同事是事件之外,不那麼與人情相關,才能冷靜無掛礙地開宗明義道:“你是老林兒子吧?你爸是脾臟的傷,失血有點嚴重,手術進去有一會了,但也不要太擔心,應該沒大問題的。”

  李鳶抿起嘴,看了看仇靜,仇靜也看了看他,都眼神微動又沒說什麼。兩人看似有牽連又無法真正熱絡起的關係氣氛,讓活成人精的林以雄一干派出所同事,暗自了然,並在心中戲謔:後媽繼子,果不其然,就沒有關係能處的好的。李鳶沒法形容清心裏現在的滋味兒,既不是憂慮重重,也不是完全落下,像從頂樓墜墮,被廣告燈牌勾住了衣領,急停,險凜凜,高空飄蕩,隨時可以再次地落下。

  李鳶的胸膛肉眼可見地鼓了一下,繼而癟下去,指指回廊那頭:“我、我出去一下。”

  他轉身就走,好比事不關己,裏面正躺著的不是他親爹。都一愣。

  “嘛呢小滿君。”游凱風背後輕搡下彭小滿,低聲:“跟去看啊,我擱這兒等。”

  彭小滿點頭回神,才跟上他。

  李鳶沒出院門,而是推了緊急通道的緊閉的木門,昏暗的樓梯口裏一綹細長樹影似的貼牆站,掌根抵著眉心揉了揉,順到頰邊,一併捋過下巴。李鳶去摸煙,慶倖自己帶了,抿上根點火,火頭明暗著律動,結果叫出師不利,第二口就嗆了。手攥拳抵著鼻尖一陣急促的咳。

  彭小滿推開門探進半個身子,盯了盯他,發覺他神容如常,才也站進樓梯口淨化他呼出的二手煙,合上門問他:“人在那兒等,你跑來抽煙,挺浪。”彭小滿沒如喪考妣似的端著張臉,勸他別難過,沒事的,如常地照開他玩笑,不怕被他反手揍。就因為彭小滿覺得,凡人沒死,就不叫事兒,就一切仍可以轉圜。

  “抽煙就是為寧神。”李鳶頭頂抵上白牆,“我現在就是跪那兒,手術該怎樣還怎樣。”

  彭小滿把他手牽起來一握,拂拂掌心:“媽誒,一手的汗。”

  “跟坐過山車一樣,你說呢?”李鳶把他往身邊拽拽。

  “但我說句難聽話。”彭小滿貼牆和他並肩,也成了一綹樹影,就順勢就和他拉了個手:“有這麼一回,你才知道什麼重要。”頓了頓,又補充:“我一早就知道了,但現在已經沒用了。”

  李鳶不可遏制地心痛起來,為彭小滿的這句話,也為自己目及的任何。憑這一手汗,李鳶都要承認,林以雄出意外,自己其實是第一個地動山搖,不因什麼愛在心而口難開,而是顧目四下,發覺自己的一切仍還是林以雄供給。無論物質,還是情感,還是信念感。就好比一座已破落不忍望的宗祠佇立鄉野歸途,與星月類似,不一定願意或想的起來能時刻瞻謁,但自私地認定它必須要在,它意義非凡,否則要令周遭的一切失去原本意味。

  結果李鳶是分外神異地突然樂了,捏了捏彭小滿的虎口:“突然想起來我爸以前一句話。”

  “什麼話?”彭小滿扭頭看他,被李鳶意味不明的笑容感染,也做出應和,跟著勾嘴。

  “就那天你被螃蟹夾手那回。”

  “嗯。”彭小滿摸摸鼻子,“記那句話就行,別老記我被夾手。”

  “我爸說,爸爸是爸爸,爸爸不是孫悟空。”李鳶把煙夾到手上,旁邊就設著垃圾桶,撣掉灰。“我真要拿他比這個,他誰都都沒是過。我其實不該認為他應該是怎樣怎樣的。你懂麼?”

  不在親情的完本概念上,加重負荷,懸延過多超出本身的含義。

  林以雄還是底子不差,推出手術室進看護病房,半個小時醒麻醉,半小時狀況穩定,轉手就推進普外病房。按主刀的說法:脾臟問題不大,就淌了點血縫上就沒大礙,回去搞點豬肝木耳多吃吃,家屬別的別太擔心,屁事沒有的。溜的李鳶覺得他爸就是進去開了個痔瘡,白瞎他一手熱汗。仇靜胸膛近乎是猛地一鼓,又是猛地一歎,重心一顫要趔向一旁,是李鳶伸手扶住了她。

  林以雄虛著氣在,手上掛水連著監護,仰面躺著分毫不動,翕動著青白的嘴巴閉眼弱罵:“……大過年的遭這破幾把屌事,搞得人一年都他媽晦氣,就他媽個拐子還敢拿刀拿槍的,他是怕他牢飯吃不長。”

  “哎喲你可少講兩句吧,捅一刀還堵不上你那張廢話連篇的嘴。”仇靜扶著肚腩拉拉櫃子,瞧瞧床下,四下顧目,估算一周的住院觀察,要帶點兒什麼必須的日用來,“傷都傷了還嘰嘰歪歪咧。”

  “……掛彩了還不讓我說兩句?”林以雄慢吞吞地偏腦袋,望她一眼。

  “掛彩了那是你該的,讓你吃這碗飯。”仇靜看眼一邊坐著,盯著林以雄面目不語的李鳶,頓了頓才笑,笑完了說:“以雄以雄,老天爺給你機會當英雄不好哇?”

  “呸。”林以雄很想呸出口世俗,呸出底氣十足的樣子,但現實條件不允許,容易肚子崩炸線。

  李鳶很少說這樣的話,但斯時斯刻,得給林以雄一個安撫:“我不希望你當英雄。”

  林以雄一愣,瞪眼天花板,飄動眼珠看向李鳶,張了張嘴巴。

  “不做狗熊就行。”

  林以雄手伸出棉被,空中輕輕一扒拉,作勢要糊李鳶一巴掌的意思。仇靜被惹笑,沒說話,李鳶也沒說,但也一笑。

  彭小滿從李鳶家床底拖出那張尼龍躺椅,撣了蒙灰,交由游凱風抱起來扛著。游凱風像個扛水泥的裝潢工,邊下樓邊呲嘴罵:“日媽李鳶那個鳥人怎麼那麼會使喚人呢,我他媽年三十不看春晚不打麻將,來回打的去醫院的給他後媽送床。”左肩換到右肩,“你要以後跟他過日子他還不得欺負死你啊那個臭不要臉的?”

  彭小滿反鎖上李鳶家房門,揣鑰匙進口袋,三步並倆蹦下樓跟上游凱風,咳了亮嗓聲控燈不亮,掏手機開手電筒照他腳下樓梯,“他也分人。”

  “哎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游凱風好險沒是個花腔,笑得促狹:“秀,秀死你,怎麼分人?就對別人嘴毒周扒皮對你羅密歐是吧?”

  彭小滿真實地被噁心了,嫌惡地皺眉:“你可別侮辱羅密歐了。”

  “不是,你們倆談戀愛都不說什麼甜言蜜語嗎?”游凱風騰出只手來撓撓脖子,彭小滿搭手幫他扶了一把,“就,什麼喜歡你很愛你啊不能沒有你啊想一輩子在一起——”

  “哎哎哎哎哎哎好的可以了!噁心受不了了。”彭小滿抱著胳膊原地高抬腿,“行我坦白,到說喜歡為止,沒有了。”

  “你倆不是連床都上了還才說喜歡?!所以到底是純情還是不純情啊?”

  彭小滿梆當一腳跺亮一樓的燈:“臥槽?”

  “哎我猜的我猜的,你家男票不是那種什麼都肯跟哥們說的人。”游凱風擺擺手,笑:“跟你說個秘密,他肯定沒好意思跟你說過。”

  “快快快快快快快!”彭小滿一拍巴掌,饑渴難耐。

  “我不是之前在啟源集訓嘛,他有回去找我給我送老班讓我們填的志向表,正好我下課就和他一起去吃晚飯,我把集訓服換了出樓梯口,就看你鳥爺抱個手站光榮榜面前一臉嚴肅,我心說見著哪國領導人了一臉苦大仇深的呢。”游凱風撂下躺椅扶穩,一屁股坐上,看彭小滿掏手機,碰運氣滴滴,“你知道他在看哪個?”

  挺好猜。彭小滿摸摸鼻尖,“冼一霆?”

  “聰明。”游凱風打個響指:“我湊過去看,就笑,說醋啊?人就是比你還帥你不服不行,人就是在小滿君心裏幾乎沒瑕疵,開通點吧別醋壞了。你猜他說什麼?”

  “他肯定說他沒醋。”

  “哎喲知鳥者莫過你,成天跩一逼。”游凱風皺鼻子搖搖頭,“他是這麼說。”

  “醋不至於,彭小滿又沒說喜歡他。但如果,”李鳶盯著那俊朗得慘絕人寰的彩照,沒忍住笑,像在說傻話:“我如果是這個冼一霆,能認識彭小滿從小到大,我不會捨得讓他走到高二轉學這一步。”

  “我說那你到底是心疼他還是喜歡他啊。”游凱風把羽絨帽兜上,衣領遮住嘴,悶悶說:“他說,有必要跟你彙報麼?我說我好奇唄,他就說,又心疼又喜歡。哎,我這個人瓊瑤你別見怪啊,小時候淨陪我媽看什麼一簾幽夢梅花烙了巴拉巴拉,我就還問他,是愛麼?他日媽也一臉膈應得要死。”

  彭小滿側過頭,噗嗤笑出聲,又提心吊膽起來。

  “但是他承認了,小滿君,沒騙你。”游凱風笑眯眯地看著彭小滿被冷風吹紅的鼻尖,“我看他恨不能抓耳撓腮了都不開口,都快沒興趣逼問他了,他才給我點個頭。”

  嗯,愛。

  北風燈下低徊,好比沾酒的裁刀刮過臉,拂去茸發。彭小滿要心裏笑噴:你知道愛是個什麼呀就愛?轉念又想,李鳶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愛就是愛,只看形質本身,因年齡去辨別真假,最不公平。

  回到醫院,李鳶正坐在長廊裏,頭頂抵上白牆,閉眼小憩。游凱風撂下躺椅貼牆揉肩,彭小滿走過去彎腰,把冰涼的手掌蓋在李鳶眼皮上一敷,涼得他一激靈,坐直,攥住彭小滿手腕往下扽。游凱風在旁邊翻白眼,心說也就彭小滿,換自己這麼欠嗖嗖的,這會胳膊肘子可能已經給李鳶他老人廢過了。

  “幹嘛擱門口沉思?跟演醫療劇一樣。”彭小滿收回手,哈氣揉搓。

  “裏頭有人來,懶得進去聽。”

  游凱風揉夠了,挨著他一屁股坐下:“誰?”

  “大姑二姑。”

  “……她們?”李鳶隻言片語說的那荒誕的劍影刀光還猶言在耳,彭小滿瞥一眼合緊的病房門,一愣:“沒打起來?”

  “除非想給保安架出去。”李鳶搓搓臉,站起來跺跺腳,道:“走,出去溜達一圈。”

  “溜達?”游凱風黑人問號:“三九誒不是三伏誒我親哥誒,黑燈瞎火的再轉人太平間裏去。”

  “那親弟你要不先回?”李鳶胳膊一伸把彭小滿不由分說地勾過來,自顧自往回廊出口走,“那我倆就自己去了。”

  “放肆!”游凱風快速地起身跟上,煞有介事道:“警告你倆,別想在人醫院小樹林裏幹壞事兒。”

  李鳶伸手猛掀上他的連衣帽,把他腦袋往兩腿當間按。

  出門抬頭,才發覺平白又開始落小雪了,如一把鹽粒,絲毫不張揚地蹁躚至青弋,既沒驚擾氣象局,也沒驚擾花式拜年的朋友圈,所謂上蒼不動聲色賦予人間,新舊交替的一場靜默好禮。住院部前庭樹影連片,雪粒篩過葉後與風任意飄揚,無所根據。游凱風慢吞吞打頭走,插兜,旋律簡單的流氓哨,伸手接幾片飄雪碾化在手心裏;李鳶和彭小滿後面並肩,各自揣兜。

  總認為需要一些儀式感的東西來迎接,又感覺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要是在成年人的酒桌上還方便些,一句“都在酒裏了”,仰頭飲光,亮出杯底繞一周,不必多說就夠了。

  “你今晚不回家了吧?”沿著筆直路燈下的昏黃痕跡,迎雪向前,彭小滿縮著脖子問李鳶。

  “恩。” 李鳶點頭,“仇阿姨得回家照顧她女兒,她女兒太小了一個人在家不行。”

  “那你……”彭小滿不免憂心,“過幾天你不就得去考利大保招的初試了?”不影響你麼?

  李鳶覺得游凱風幾乎是有意不願當百瓦大燈泡,愈走愈快,幾乎成一幕飄雪裏的毛茸茸一團墨點。李鳶就拿手背碰了碰彭小滿胳膊,心照不宣地,兩人會意地牽起手。手心都算暖和,熨帖在一塊兒。

  “就看兩晚上,白天就在病房裏看書也沒什麼,我是學進去了地震也影響不了我的那派。”李鳶頓了頓:“後天我大姑二姑來換我。”

  彭小滿一愣, 挺不敢相信。

  “吃驚?”李鳶偏過臉看他瞪眼,笑笑。

  “ ……不是崩了麼?”

  “是崩了,但今天晚上又出奇的沒什麼了,我也嚇了一跳,我二姑進門看見我爸的傷,掉眼淚了,我大姑居然特麼能給她遞紙。”李鳶覺得現在正走的這條小徑除了他仨不會有別人,有也不定是人。他扯停彭小滿,從背後環抱他,閉眼定住:“所以我才覺得,我把人情世故想的太簡單了。”

  彭小滿覺得自己背靠著一扇人形暖氣片,又安心又怡然:“你原來以為呢?”

  “非黑即白,恨你就是恨你。”李鳶笑笑,“結果我發現這些大人真的屌,我可以恨你,也可以愛你。”

  “哎,說實話。”彭小滿忍不住向當事人確認,欠嗖嗖地懟他一胳膊肘,問:“你是不是說過你愛我?”

  “沒有。”李鳶否認地快一逼,生怕說慢給誰咬一口似的,“我現在只敢說喜歡你,其他的要到以後,我現在不能說。”

  雖然被否定了,沒有料想過的排山倒海的濃烈熱意,但彭小滿一點兒都沒覺出失落。他體味到了李鳶可愛的傲嬌,和他性格裏讓人著迷不已的嚴謹、持重,和他對待這份感情的高度珍視,著緊與專注。彭小滿感受得到,李鳶是把自己當做未來在喜歡。為做回饋,他也該義無反顧。

  還是假意佯裝出了無比失望的鬼樣子:“滾吧,我也不愛你。”

  李鳶笑出鼻息:“喜歡就行。”

  燈下的人影漫漶成團,兩層重疊墨色更濃,與游凱風的那團構成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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