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馬周平在利南這段時間租了輛別克開,李鳶沒想到是他來接,一半局促一半生疏,李鳶坐他副駕往車窗外的利南市景,道了聲叔叔好後就不知再該說點兒什麼。馬周平一逕笑,翻三覆四誇李鳶優秀,間或提兩句李小杏近況。既是妻也是母,李小杏是兩人之間如今不可切斷的憑空牽連,以此為題,才算有話可講。李鳶順勢問:“我上次問她,她還說在住院。”
“是在住。”馬周平經過鐵四局,鳴笛打方向進輔路,輕輕說:“前天才硬要出院回家等著你來。”
李鳶皺眉:“怎麼了?”
馬周平笑得蠻寵,又帶無奈,一如當年林以雄對待李小杏的態度: “非說醫院死氣大,不想讓你占,影響你這次保招的運氣。說封建迷信要不得,你媽壓根兒就沒聽進去毛主席這話。”
李鳶心裏的一聲真他媽胡鬧滯在嘴邊,漫漶成心裏一片稀水的柔情與酸楚。
來前,李小杏近乎是極端嚴肅地勒令李鳶,來利南一定要來住家裏,難得媽媽能在,能照顧的上。李鳶心裏很不情願,想住酒店,一因為馬周平,二因為想說你挺個肚子的高危妊娠,又生產在即能照顧的了誰。敵不過李小杏由略略的逼迫,到服軟的央求,李鳶才迫不得已地點頭說好。
馬周平在利南和李小杏借住朋友的一間公寓,一樓帶小庭院,超乎李鳶預料的,馬周平沒做任何情調頗高又羅曼蒂克的裝點,只把兩居室拾掇的明淨規整。馬周平進門要替李鳶拿下頗有點兒分量的書包,李鳶愣是不願意,玄關鞋櫃處一番拉扯瞎客氣,鬧出動靜,李小杏穿著身粉白圓領的居家孕婦服聽了,匆忙步出臥室,肚子的分量已然大的駭人了。她一手撐腰,微微驚喜地喊:“牛牛!”
李鳶的心情其實是複雜的。李小杏現在的樣子,似乎又回復到了李鳶記憶深處的那個模樣,因賦閑而在神容上表現出了微微失落,不在那樣疲于不休的生計而將精明的功利寫在臉上,不在屈從,不再討好,不再那麼咄咄逼人的強求。李鳶覺得時於此間,有片霎的凝固,李小杏給了他一種無比陌生,又近乎觸手可及的熟悉。
李鳶換了鞋,走過去摸了摸脖子,笑了下:“媽。”
馬周平幾乎就像是很明白李鳶的心思一樣,接來了李鳶,就以辦事為由離開了公寓,順勢退出他的視界,不讓李鳶為難一分。李小杏則溫存地去拉李鳶的手,不夠行動便捷地拖他進臥室,讓他坐,自己轉身紮進敞門的衣櫃裏,經番翻找,掏了個米色的尼龍手提袋來。李小杏始終不大懂掩飾情緒,李鳶一眼就看破了她滿心的期待,也幾乎立刻猜到了袋裏裝的什麼。李鳶接過,解開,抖落開在眼前,一件觸手柔軟針法精巧的紺色毛衣。
李小杏坐在床沿,淡淡的青色敷在眼下,如實地袒露著頰上細微的斑點與紅血絲,柔和得無比普通。她笑著摸摸衣袖,說:“尺寸絕對不會錯,懷孕沒事幹就打這個了,特意給你的。”
李鳶莫名欣慰,李小杏沒再像以前那樣,說這話,必要在“特意”二字里加上著重。
事如續銘預料,匿名帖在中午放課後喜迎流覽量與回帖數高`潮,一張模棱兩可的偷拍,經由多方的細小管道,就變得如墨如水,四下彌散。李鳶經由省優秀學生喜報刊登後,就難低調了,稍微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照片裏高個子的人鐵定是他。彭小滿高二才轉來鷺高,低調做人,招過是非但次數寥寥,交際範圍也狹隘,照片裏又是微微背光加偏臉,不經人一句慧黠的提醒,則很難能當即抱定照片的另一個人是他。無端,李鳶會是眾矢之的,就跟有人惡意整他一樣。
彭小滿自打看見續銘的手機起就是懵的,懵的腦海裏一鍵delete,就剩光禿禿的一聲咆哮:就不能等李鳶他媽的考完保招麼?!
彭小滿想殺人的心都有。抬腳一動,踢翻了李鳶的椅子。
教室裏算人作鳥獸散,奔食堂的奔食堂,蹬車回家午休的午休。猛紮紮一聲梆當巨響,驚了仰座椅上勻息的游凱風一跳。續銘沒什麼反應,就水咽掉嘴裏的煎餅渣,擰上保溫杯蓋子,走過去幫扶起座椅,撣了下灰。
“你中午不吃飯下午不餓麼?”續銘伸手在彭小滿眼前晃晃:“晚自習階段測。”
“吃呢,我看他臉都白了。” 游凱風邁過桌椅,一屁股坐彭小滿後桌,碰碰他背:“哎,不至於,媽的一照片算屁啊,黑黢黢倆影,我還說是我跟陸清遠呢。”
“人言可畏。”續銘看眼游凱風:“都長眼在,你也別太樂觀主義。”
游凱風瞪眼比噓,指指彭小滿。續銘不管,仍是一說一:“沒經歷過風言風語,你可能根本不知道這東西多可怕。”
“我知道。”彭小滿手撐上額頭,捋高額發,“我挺知道的。”
續銘就沒再繼續。
“他整誰都可以他媽的能不能不帶上李鳶。”彭小滿失焦地瞪住被李鳶用鉛筆打上草稿的桌面,舔了舔嘴巴,說:“快幫我像個辦法,我怎麼把他摘掉……”
續銘問:“為什麼非把他摘掉?”
“他現在情況比較……特殊。”
“都高三,有什麼不一樣。”
“他在考試。”
續銘搖了個頭:“沒聽說高校保招管考生談戀愛的,調檔案也調不到。”
彭小滿一愣,繼而低聲:“我男的呀。”
說完這話,才倏忽發覺了自己算交了底兒,卻忘記去觀察續銘的反應,才抬頭看他。
續銘則聳肩,飛速而不明顯地笑了一下:“男的男的談不也是談戀愛。”
“肯定不一樣。”
“你非說不一樣也行,我承認。”續銘頓了頓,“但我覺得不應該連你都覺得這不樣,連你自己都這麼覺得,你覺得誰還會覺得這沒什麼呢?”
挺拗口的一句話,游凱風卻逐字逐句都聽懂了其中的格局,突然間一股難言的感慨,就跟悶了口成年人飯桌上的情仇酒似的。游凱風狠狠在他背上拍了拍,沒給續銘拍吐血。
“那你意思就放著不管?”游凱風問。
“我沒說。”續銘又聳肩。
“嘶哎!”游凱風嘖嘴,意思那你剛才廢他媽一通話。
“我剛才是表明立場,加陳述事實。”續銘還是聳肩,指指彭小滿:“到底怎麼考慮的,還是得看他當事人。”
游凱風又去碰碰彭小滿:“小滿君?”
“反正別跟李鳶說。”彭小滿撂下手,起身往外走:“我去找班主任。”
老班一輩子沒有太大的理想,小時候家窮弟兄多,就想著天天能有口飯吃就行,結果一日三餐食不果腹;七十年代下放,就想著早結束早回城早成家就成,結果一蹲蹲到了快三十;兒子出國讀書了,想著能學點文墨回來成家立業,結果來個那麼一出;熬到快退休,想著最後一屆孩子,好好培育好好帶,別老冒岔子,結果煩得腦仁疼的事兒一件沒少。遠憂近慮,喜憂參半,老班覺得自己基本上算咂麼出人生的滋味兒了。所以彭小滿能來敲門,能一張篤定嚴肅正經的不能再正經的臉,能不怵不猶豫,他一點兒不驚訝。
男孩子嘛,最不缺的就是一腔孤勇。
“班主任。”彭小滿站進來了,才覺得不知道怎麼開口。
老班合上鋼筆蓋,勾手:“進來,沒吃飯呢?”
彭小滿搖搖頭。
“不吃不餓?晚上考試。”
彭小滿依然搖頭。
“胡鬧啊,身體素質就不如人還不吃飯,回頭工作了鬧胃你就知道厲害了。”老班摘了花鏡,從抽屜裏那個沙琪瑪,丟給他:“墊墊先,你說事兒吧。”
沙琪瑪扔偏,砸了下彭小滿的鎖骨,微微一痛,接住後揉了一揉,“學校貼吧的帖子。”
老班給他倒上杯水,指指沙發茶几:“啊,剛看見了,剛群裏幾個老師特意微信上發我看呢。”
彭小滿手抖,一個顫從頭到尾,好險打翻杯裏的水。彭小滿沒應話,老班也沒說,往沙發齊齊一坐,老班點上根煙。沉默差不多准一分,老班撣掉截煙灰進煙缸,側過頭笑了下:“你先告我真的假的,我聽真話。”
飲水機裏冒了串清涼的泡,咕嚕一響。
“真的。”彭小滿說完,神異地一笑,不大好意思的那種。揚起嘴角又快速忍住。
“上學期就有苗頭了吧?”
“對。”
老班嘬了挺深一口,憋住,憋得鼻腔略略脹痛,下巴上冒出的花白胡茬微微顫動,才吐掉一口釅濃霧靄:“有回我問李鳶來著,他小子戲挺好,不承認,你呀比他痛快些。”
彭小滿摸鼻子:“我也不想承認。”
老班就撣著煙灰笑:“那你怎麼不跟他一起瞞呐?瞞上大學,天高皇帝遠的,誰還能管你倆?”
“我是。” 彭小滿憋夠嗆,憋得詞窮,來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老班聽完朗聲一笑,笑得支氣管裏沙沙響。他這笑時長短促,也突如其來,卻消了彭小滿近一半的,擱擺浮游在半空的惶惶。
“老班。”
“你喊我什麼?”老班匪夷所思地挑眉,最不容忍這個。
“啊,呸,我錯了。”彭小滿擋了下嘴巴,失笑,等樂勁兒過了,才繼續問:“您不請我家長嗎?”
“哎喲哎喲。”老班撚滅煙頭直撇嘴:“就當我們這些老師光會請家長罰抄寫叫辦公室這老三篇兒是吧?我告訴你,老師是對學生負責,不是對家長負責。”老班停頓了兩秒,補充道:“但學校方面是反之亦然,你要心裏有數。”
彭小滿覺得別有深意,幾乎能懂,於是輕輕點頭。
“講小,李鳶沾了國家政策的光,快人一步,招惹人也難講,搞這些消息妨不到他人在外地保招,妨考完回來,你和他在學校裏做人。講大,學校消息比誰都靈通些,沒他們瞭解不到的事,不想管你他們能不聞不問,想管你,夠你們喝一壺,尤其你。有時候他管都不是為了想管,真的,哪個不吃飽了想喝口茶葉玩玩電腦呢?管那是要給別人個交代。有些話我不想講太明白,能懂就懂。”
“恩。”
“繞回來,你要講這個事情。”老班攤個手,“剖開看,學生私底下的風言風語搞輿論,不鬧大不上升到肢體衝突,又沒個一二三四擺事實,學校才願意睜隻眼閉只眼呢。但換句話講,你要想阻止風言風語,我讓你去裝受害人,讓學校相信你站到你這邊去幫你搞定這個風波,你可願意呢?”
你先人一步,去教主任面前說,我跟他是普通朋友關係,有人故意搞鬼。
你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