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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紅莓》第42章
第42章

  青弋火車站,八百年裏終於蹦出個大新聞,逮著一個走私毒品的。李鳶下了高鐵就被撲面而來的寒意給凍蒙了,還沒來得及搞明白那票全副武裝的武裝員警算怎麼回事兒,就被挺客氣地請走,任倆安檢員從頭到腳摸了一遭。

  游凱風請假來火車站接李鳶,心明眼慧體貼如他,一碰上,就給李鳶遞上了杯滾燙的紅豆雙拼奶茶。

  “你今天啟源沒課?”游凱風火車上給李鳶來的短信,問他幾點的車次,幾點到站。

  “咋可能,請假偷溜。”游凱風把外套拉鏈拉到頭,縮頸進衣領,翹了個女旦的妖嬈的手勢,“練《青衣》練的我尼瑪快成娘炮了,受不了了,躲懶。”

  李鳶扯掉散尾的標籤,撐起,“今年影視類校招是年前還是年後?”

  “年前,簡章早下來了,和編導一起開,河藝是今年第一個開校招的藝術院校,裏影在他之後幾天。”游凱風有傘,非過去和李鳶擠一把,不淋濕肩膀頭子不快活斯基。

  “都得去本校參加考試吧?”

  “廢話。”游凱風笑,抬頭心說這波點傘娘且巨醜,“牛`逼的學校是不會來咱們這種犄角旮旯地兒招生的,都得我們屁顛屁顛過去,等這些牛`逼學校校考差不多結束了,年過了,小魚小蝦們才去全國各地設點招生。”

  “辛苦。”李鳶說。

  游凱風笑:“甘願。”

  李鳶上趕著就要打車去學校,游凱風差點兒沒攔住。好說歹說把的哥趕跑,指著手錶上的幾時幾分給李鳶瞧。十點四十呢哥,回鷺高趕食堂飯點兒啊?還是老賈的化學,你閉著眼能考九十多的小三門,你積極個什麼勁兒啊,走走走。連拖帶拽地把李鳶往飯館裏帶。

  “小滿君不回來?”游凱風翻動那遝油膩膩的菜譜,許是給馬可憋了夠嗆,羊肉雞肉小炒肉,要了一水兒的大葷。

  “沒,他家裏還有點事情沒處理完。”李鳶捧著雙拼捂手,喝飯館壺裏的陳茶潤口,“你就不能點個綠的麼?”

  “小炒肉裏不有青椒麼?綠不綠?要什麼自行車?”轉頭沖著服務員:“再加個肉末茄子,兩碗米飯謝謝。”

  看女招待進了後廚,游凱風才掏煙。

  “生命誠可貴,這事兒擱誰都受不了,他還好吧?”

  李鳶看看他:“沒有那麼激烈的反應,但後來也算大哭了兩場,比一聲不吭要好多了。”

  游凱風轉著手裏的衛生筷,莫名感慨:“真的……太,人真的是說沒就沒。”

  “所以啊。”

  “所以你心疼壞了吧?一臉衰樣。”

  兩人都是一個沉默。停頓了挺久,直到女招待端上盆米飯擱下。

  “嗯,心疼壞了。”

  “其實,我能感覺出來點兒不對勁,以前就有,真的。”游凱風搓著下巴,“但我也只是能察覺到一點點不一樣,根本沒有往那個方面去想,所以,我挺掉下巴,挺蒙的,尤其還是你。”

  李鳶笑:“我怎麼了?”

  “你這種一看就很難談戀愛的難搞事兒逼。”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是吧?”

  “臥槽豈止啊。”游凱風給逗樂了,“鳴的我三觀都毀了,我以為你跟陸清遠那騷`貨一樣是個鋼鐵直男呢,結果說彎就彎我靠。媽耶這麼一說我好怕,我感覺表演班基佬好多啊,天天塗唇膏描眼線我靠。”

  李鳶勸他自重:“我覺得基佬也不是不挑人的。”

  “日。”游凱風沖他豎中指,豎完了又佯裝舉了個話筒湊過去:“哎,採訪一下,我能問問你倆什麼時候開始的麼?”

  “不能。”

  “嘖!”游凱風瞪眼,滿臉的“你不說我就去滿大街告密你怕不怕”。其實就是看李鳶情緒低迷,心裏堵著事兒在,游凱風才半開個玩笑,他真要不肯說,游凱風也沒打算強問。

  “你問我,我也不能說的很明白,什麼時候開始,為什麼,喜歡他什麼,感覺我都沒辦法三言兩語講清楚。”

  游凱風琢磨了兩秒:“我可以總結為日久生情麼?”

  “不算。”李鳶搖頭否認:“我跟你日久怎麼沒生情?”

  “哎草,你可千萬別跟我生情我求你。”游凱風皺眉,“那就是靈魂相惜?”

  “你放過這些詞好麼?”

  游凱風咂嘴:“這叫什麼?這就叫青梅竹馬敵不過天降系列,雖然我跟你也沒什麼竹馬的關係。”

  李鳶愣了愣,繼而笑得眉眼柔和:“他好像跟你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游凱風怕是參加的山頂洞人集訓班兒,一頓飯,秋風掃落葉,連肉末茄子裏的肉末都沒給李鳶留,饞壞了。午休的時候分頭走,游凱風回啟源,李鳶回鷺高。先是沒來得及穿校服校褲被胡保安攔下記了姓名班級;再是點兒沒踩准,他上六樓老班下六樓,好巧不巧撞了個臉對臉,搞得很尷尬。老班也沒多說什麼,揪著李鳶包帶把人往樓下扯:“來我辦公室。”

  先泡上壺毛峰,倒給李鳶一杯:“吃午飯了?”

  “剛吃完。”李鳶接過,“謝謝班主任。”

  “你膽子很大。”老班從抽屜裏掏出一摞疊好的報紙試卷,和一份空白表格,“敢事兒不跟我說清楚就翹課不來,你厲害我厲害?你教我我教你?這個優秀學生你不想評就不要評,不是說非得選出來兩個名額,真空著也行。”

  老班口吻裏有山雨欲來之勢,挺嚴肅,說明真的在生氣。

  “發生了什麼我理解,都心痛,我站在班主任的角度去考慮,其實也很能接受,也承認你是個好孩子。”老班食指點點桌面,“但凡事講究邏輯自洽吧,但在我這邊看,你這就是不合情,也不合理。”

  “當時跟你提一幫一,你還不怎麼情願。”老班靠在椅背上看著他:“所以我問問,你和彭小滿的朋友關係,都已經這麼鐵了麼?”

  李鳶覺得手裏的杯身滾熱,熨燙著皮肉,便把它輕輕擱在了桌上,手搭上嘴巴緩了緩痛意。

  鷺高某年,其實有過些次序之外的緋色傳聞,起因於一次週一大課間的通報批評,報高三某班某兩位男生,在白術堂回廊隨地脫褲子小便,被某輔導員當場發現,記了班級姓名之後,送上教務處。這事兒一出,火爆全校,所有學生胃裏的隔夜大碴粥好險沒給笑吐,心說這都是倆什麼人,放著好好兒廁所不上跑白術堂亂撒尿,是尿頻尿急尿不盡麼?

  都當個課後笑料在貼吧班群裏傳開,卻無端冒出了個與眾不同的反駁之聲:打住。可能麼?合理麼?你們想,都已經說這倆男生是咱們學校高三重點班的了,就告訴我哪個成績好的成年高中生還結伴兒去公共場所撒尿玩?缺啊?換個思路!指不定他倆是那啥,然後那啥,所以那啥……對吧?

  一個“對吧”餘韻無窮,還附了個戴墨鏡叼煙頭的表情符號,深藏功與名。吃瓜眾人好比受了那南海觀音點撥的花果山野猴兒,宛然撥雲見日茅塞頓開——靠,倆基佬要辦事兒給發現了,褲子都脫了才說是隨地小便的吧?我的媽勁爆!

  孤獨乏味的高中求學,往往需要一些更情緒熱烈的人事用以佐味,把黑白不辯是非不分人云亦云熬成一塌糊塗沒有邊界的混沌柿色,嘗一口說味兒真好,酸酸的,這是我青春的味道。其實狗屁,這根本只是你倉皇幼稚,顧盼討好的味道。

  話題方向果不其然猛轉了個盤山公路,由“倆傻`逼到底誰啊”,變成了“倆基佬誰啊”,甚至從來也沒人拍板說倆人就是,但沒關係,有過錯的人天生帶著被落井下石拿來取樂的義務,真假不重要。

  後續,事件中心被一層層剝開,先是猜測一個姓張一個姓白;再是斷定倆人文科同班;再是鎖定高三六班;再是被誰偷拍了一張高斯模糊的背影貼上論壇,群裏流傳,說就是他,高三六班白某某!他們班裏同學都知道!長得就很斯文秀氣!絕對同性戀沒跑!

  哦吼吼吼吼,可算逮著了吧,哈哈哈。

  清一色的歡呼叫好,小範圍內集體高`潮,公民隱私全白學。

  可能這白某某事後要慶倖,慶倖他高三,他斷網,他埋頭苦學隔絕了人際,他兩個月後就迎來了高考,他沒來得及去觸及這些密密匝匝,像漫天蚊蠅的流言蜚語。究竟是不是他,是不是和那位姓張的,是不是搞同性戀,是不是真的是在白術堂情難自已要辦事兒結果被輔導員發現,至今是個未解之謎。

  因為人事永遠在推陳出新,因為人不會有那樣高效持久的專注力,因為不是靠吃這碗飯的四版娛記。

  但對當年高一,做了回吃掛群眾的李鳶而言,老班這個問題讓他心有餘悸。他不是害怕關係暴露,他不忌憚任何的指責和不理解,但彭小滿不一定,何況這已經超出了怕不怕的範圍。說實話,無異於和他擁抱著跳崖。

  否認,否認,隱藏,隱藏。

  李鳶搖搖頭:“事情到了那一步了,我不太忍心,就沒放心放著他不管。我其實心裏有分寸的。”

  “是麼?”老班反問。

  李鳶歎口氣兒:“看您怎麼以為吧,反正我就是那麼想的。”

  沉默了一會兒,老闆到底樂了:“就你拽,拽的二五八萬的,就跟不來上課的人是我一樣。”把手裏的試卷和名單推上前:“回家抓緊時間把落下的作業補齊,還有這張表填好交給我,包括你的三年的校級以上獲獎記錄和證書影本,和你們家戶口本你那一頁的影本,整理好了給續銘,你倆的一起交給我。”

  “好。”

  “利大的簡章好好看看,是個好機會,你走統招,我們這個小地方,校前三也未必能上的上,你不要給他溜掉了。”

  “嗯。”

  “回去你暫時先代一下小滿的數學課代表,作業替我盯緊點兒,尤其那幾個抄作業的老油條。”

  “他。”李鳶一愣:“他過幾天就回來了。”

  老班呷口茶,啐掉嘴裏的茶葉梗子:“他這麼跟你說的?”

  李鳶不響,捏著手裏的一遝東西。

  “行吧,不多說了,趕緊收心回教室休息,準備下午的課吧。”老班擺擺手,趕他走:“要沒帶書就先看陸清遠桌子上的,他也剛手術完呢,還得恢復一陣兒才能動彈。”

  晚上彭小滿來電話的時候,李鳶幾乎是乍然品到了一刻銳利地心安,塵埃落定似的。心安彭小滿仍然主動地觸及了自己,並非自己所預料過的最壞的那樣,敏感脆弱地一蹶不振了,自己一走,他就惶惶躲回小殼兒裏,蜷起來睡過去,再無反響。

  李鳶快速接起電話,話裏漫溢的一刹興奮把自己都給唬愣了:“小滿!”

  媽的跟中了彩票一樣。

  彭小滿在電話那頭勻靜呼吸了三四秒,帶著鼻音啞啞笑開:“別興奮少俠,你沒中大獎。”

  “想你了。”

  “你。”彭小滿無語,又無奈,又珍惜他這份罕見的弱勢和直白得可愛,“你今天才早上的才走好不?”

  “嗯,我知道。”李鳶騷包紅在家,坐的12路,老天開眼連著來了兩輛,李鳶上的後一趟,空蕩蕩的只有乘客兩三。他向裏挪了一格座位,貼窗倚靠,看著青弋後退的夜景,“但還是有點想。”

  “你這樣說搞得我很想寵倖你。”

  李鳶笑了一陣兒,停下來又問:“你又哭了吧?”

  彭小滿故意抽搭了下響的,“嗯,簡直旋轉爆哭,我爸今天吊完水回來睡覺睡瓢了,迷迷糊糊爬起來找我媽,然後……反正,就跟韓劇一樣,特誇張。”

  李鳶劍走偏鋒:“保護嗓子。”

  彭小滿在那頭笑了五分鐘沒停。

  小滿奶奶聯繫了彭小滿當年的手術主刀,預約好了復查時間,結果發現彭小滿當年的原始病歷留在了青弋。彭小滿打電話給李鳶,一是真的挺想,二是拜託他取了病歷簿給郵去雲古。

  “我就問一句。”李鳶挺無語:“你就這麼放心我到你家溜門撬鎖麼?”

  “放心啊。”彭小滿笑得特不以為意,“一沒存摺支票,二沒金銀珠寶,有本事你把我家床搬走。”

  “腰不行,睡不了你那個席夢思。”李鳶拿下手機看了眼螢幕:“這個點兒,急開鎖也快關門睡覺了吧?”

  “哎沒真讓你撬鎖,我們家窗臺上有個吊蘭,快死了那個,大盆裏面還套個小盆,拔出來,夾層裏放了個備用鑰匙,我奶今天才告訴我的,厲害壞了,說是她留給我救命用的。”

  李鳶覺得自己就是個賊,雖然他有鑰匙。

  門口擱下書包,按開燈,氣味具象地襲來,彭小滿的房間的物件依舊凌亂沒規矩,全是新鮮的生活過的痕跡。李鳶從沒在這樣不被拘束的情況下進過彭小滿的房間,這幾乎是一種“任你去留”的絕對自由,李鳶不免在心裏隱隱約約地沾沾自喜,自喜他對自己可以有這樣的坦誠與信任。

  書桌最下層抽屜的檔袋裏,彭小滿給的位置明確,不急著漫無目的地尋找,李鳶在床沿邊坐下,手肘搭著膝蓋,弓腰撐住下巴,盯著房間一處愣愣地盯了好一會兒。又起身,在不被要求且允許的狀況下,打理起了彭小滿留下的凌亂邊角。

  書桌上,英語完形填空專項的《巔峰訓練》還鋪開著,沒套筆帽的水筆擱在裝訂縫中,邊上是早涼透的半杯雀巢即溶,兩隻碳酸飲料空罐,一堆朱紅的橘皮和籽兒。李鳶走過去折上,套好,捋作一團丟進紙簍。

  地板上,各色卡通拖鞋橫飛,明明就是一左一右,卻咫尺天涯隔著片太平洋海域。李鳶貓腰,給一雙雙碼順貼著牆根排排坐,發現彭小滿不單是夏季涼拖幼稚爆表,連秋冬的居家棉拖也是,多且萌且卡通,簡直迪士尼開年會。

  半邊床上,衣服季節錯亂,更分不清穿過還是沒穿過,單只的襪子神出鬼沒,掀起散著沒疊的薄被褥,床單堪比人百歲老太太的臉,一水兒褶。李鳶頗有耐心地一一疊起,壘齊,抻開,捋的平平整整。

  最後拉上紗窗外層的玻璃窗,隔絕室外到訪的寒流和雨水。拿上病歷本,李鳶還有點兒不願走的意思。

  要他說句心裏話,他覺得有這樣一個變故,他和彭小滿互相遠離的角度只可能越來越大,他不可能不心虛。

  至親的生離死別這事兒再往後放二十年,放到各自人近不惑,經歷了更多的命運起伏,也不敢說這是個咬咬牙就能挺過去,不會把人帶到穀底的挫。這死別不常規,它毫無徵兆地突然而至,包含了複雜不可逆的因果,能叫彭小滿不得不在其中映照到自己,做出無數不好的預測。

  彭小滿的各種怯懦和拒絕探討,李鳶不是不知道。跳出這個關係,李鳶太可以冠冕堂皇了,有無數官腔可以打,能晃著他肩膀不滿地指責說:煩請不要還沒開始就想著結束,不盡力就沒資格談失敗,不要永遠只會抓著那戲劇化的百分之零點零一。

  但有足夠勇氣去參與他人的決斷,甚至敢於干涉別人步調的人,要麼有足夠銅牆鐵壁的信念,要麼有負擔起一切後果的能力與決心。李鳶很想說自己有,但事實擺眼前得承認啊,沒有。

  沒能力去影響彭小滿關於以後的判斷。

  沒能力去催促他快快奔跑不掉隊。

  沒能力扭轉種種的事不可為。

  都不是什麼叫人絕望透頂的東西,但糟心的樁樁件件混在一塊兒,就變得如鯁在喉了。他發現自己投入進關係裏,還是會避無可避成了言情小說裏的俗流,戲精本精,花式加戲,被害妄想,好想急死你。曾經嫌惡的一樣樣,全劈裏啪啦打臉上了。

  李鳶仰倒進彭小滿的床上打開他病歷翻開,果真是醫學專屬字體,龍瘋飛鳳瘋舞,一句診斷也看不懂。

  眯著眼睛辨別出幾個專業辭彙,比文言文還催人睡意,沒一會兒就合上了眼皮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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