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鷺高VEX的參賽選手得賽前開個集體晨會,打波物理雞血,李鳶便第二天起了個大早。他按掉嗡嗡震動著的手機鬧鈴,裸著半身搔搔頭發,掀開窗簾一角窺見一點白潔天光,就放下了布藝簾。
一晚上沒好睡,抬胳膊嗅嗅,還他媽一股混合著舒膚佳芬香的羊肉串兒味。
大床房挺尬的,當中一張高床,長寬相當,宛然張碩大的案板,三人橫睡豎睡,都像碼齊了待切成滾刀的胡蘿北。倘若睡在一頭,更就有點兒吉祥三寶的意思。彭小滿李鳶二人和老班一商榷,腦袋頂上的小燈泡哢噠一亮,要不咱們一人一頭錯開睡?
主意不錯,壞事兒壞在老班呼嚕堪比驚雷。李鳶眠淺,隔著雙彭小滿的腳丫子和他一頭,一擊擊物理聲波震得他夜半耳鳴,恨不能立馬突聾不算完,老班又是萬年老煙槍,晚上灌了一肚子哈啤,轉過頭來略略張嘴,便是又一波不動聲色的究極核武,熏得人掩面淚流。
不知道師母這些年怎麼熬過來的。
這都沒離?魔幻。
李鳶給折騰夠嗆,抱著枕頭去了單人沙發,腳翹茶几上對付了半宿。彭小滿挺牛`逼的,任老班快嚎出首《東風破》了也不帶動動眼皮咂麼咂麼嘴,左躺微蜷,半臉埋在夏涼被裏,唱吹著冷氣睡得安穩且甜。李鳶腳步虛浮,踉蹌飄去洗浴間前看了他一眼,想跪下來給他征服。
錦江之星的熱水一股子迷之鍋爐內膽味,李鳶接了半杯刷牙漱口,含上一口,登時澀得臉綠。彭小滿頂著頭亂髮,半夢半醒間推門進了廁所,一眼便見李鳶對著鏡子滿臉操`蛋,眼圈濃重得如同浮上去兩朵烏雲。
“喲國寶。”彭小滿按燈,解褲子。
乍然一亮,李鳶沒嗆,但“咕咚”一聲咽下了鐵鍋水,眯了下眼後回頭皺眉:“你怎麼進來都不出個聲兒?”
“哦。”彭小滿挑高左眉打個哈欠,“我在賓館房間早起撒泡尿還得敲鑼打鼓是吧?”
李鳶一怔,覺得這話耳熟,記得自己也說過大差不差的。
“你是不是沒睡床上?”彭小滿指指自己眼下,又指指李鳶,“半夜翻身差點兒滾床下去,我還心說我邊上人呢。”
“太吵。”老班枕畔的記憶不堪卒讀,李鳶不想祥提,“你也能睡那麼好?”
“遺傳性比豬睡得沉症。”彭小滿揉揉眉心鼻樑,又是一個哈欠,“雲古有一年地震,大半夜晃得挺狠,整棟居民樓住戶都竄出去逃難了,數我們家牛`逼,三口一個不醒,早上起來看電視才知道有地震這麼回事兒。”
“你還挺驕傲?”李鳶低頭啐淨嘴裏牙膏沫子,拿手沾水,揩了把嘴角。
“驕傲極了好麼,這都沒死,說明我們家福星高照。你這裏還有點兒沒擦到。”彭小滿抬手湊過去碰碰他唇上,倏然又往後一縮:“哦還沒洗手!”
“……”
李鳶人善,沒叫他血濺當場。
裏上過早的小食種類頗豐,生煎算是當地特色,一面鬆軟一面焦脆,開鍋前淋上高湯收汁兒,撒一把烏亮亮的黑芝麻與碧綠的小蔥花。吃的時候方圓五米建議不站人,餡兒裏的火燙湯汁容易水槍似的冒出一注,呲旁人一臉。陸清遠今早黃曆沒看,走了個大寫的背字兒,連續被對面游凱風射了兩回,燙的恨不能原地掀桌。
待始作俑者夾起第三盤生煎,陸清遠揚起手刀朝他喉下一寸處一指:“再呲我第三回 我把你臉按辣糊湯裏你信不?”
續銘呷口豆粥,聽罷一哼:“逗呢,碗才多大他臉多大?”
裏上電大門禁挺嚴,大巴開進門前,老衛下車去保衛處做了登記不算完,倆腋下夾著警棍的保安上車,正容亢色,依次檢查了所有同行者的選手證與志願者證,就差上手挨個兒搜身了。彭小滿看著窗外魚貫進校門的社會車輛與成群結伴各校師生均被攔在了門口,戳戳李鳶,問:“我們來參觀個比賽又不是開人大,挨個兒查,怕我們裝炸彈麼?”
“要怎麼顯得一個活動逼格很高,就是故弄玄虛。”李鳶拿起脖子上的掛牌給他看,“怎麼故弄玄虛,比如在選手證上寫英文,比如堪比首腦會議的安檢。你放心,保安心裏也在罵娘,罵學校為什麼特麼加大他們工作量。”
“你還挺一針見血。”彭小滿摘掉耳機,看裏電大正門旁鑿的那塊兒人工湖。車上看去只能看清那湖旁側的大概形容,波光熠熠,“老實說你別生氣,感覺你壓根就不喜歡這東西?”
“是,不喜歡,一直沒興趣。”李鳶點頭,毫不否認。
“那你——”彭小滿一愣,繼而了然,歪頭小聲笑著問,“保送生的審核材料,鍍層金更穩妥,是這個麼?”
李鳶看了他一眼,把左耳裏塞著的耳塞遞還,“當年入社的時候是這麼想,後來上頭改了政策,取消了國際比賽獲獎者可得的保送名額。”
“所以你就再也沒興趣了,巴不得早退早了?”彭小滿挑眉。
“恩,本來這東西就沒什麼含金量,不怎麼值得耽誤時間。”
李鳶做好了被他說,“你真特麼現實”或是“你這有點兒卸磨殺驢的意思啊”的準備。於是在開口之前,便在心中做足了辯駁的準備。倘若彭小滿真的要說,他會回他,“你不到那一步你不懂,最先未雨綢繆的永遠是處境最艱難的人,”你是我,你才會知道我有多期待逃脫出眼下的夾縫。”
李鳶心中近乎有一種隱秘的渴望,類似一種稚拙又低齡的賭氣,無故希望對方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發問,給一個藥引,令自己可以毫不唐突地順承而下,以答辯的形式掩蓋實則傾訴式的剖白。他想說的有些話,柔軟棉絮似的橫亙在心中許久,想說,環顧四下似乎又找不到物件;不說,越積累越多。他偶爾希望自己是個不買人設的隨性人,像陸清遠,像游凱風,不至於佯裝到自己也身心疲憊。
李鳶卻忘了彭小滿是個毫無攻擊性的男孩兒,觸及到他人關節位置的地方,他總會妥協,會迂回避過,這既是他的一種溫柔,更是他的一種怯懦與躲避。一種,我暫時不想、不敢和你交心的躲避。
“挺好的。”彭小滿一笑,“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比泡在童話裏看不清楚現實強多了,真的,我就不行,特渾。”
李鳶聽他這麼說,忒賤的迷之煩躁,漫不經心“恩”了一嗓便合上眼皮仰上椅背,閉口不再說話。故而錯過了彭小滿眼底,湖面般一閃而過的波光。
“這個好聽。”
大巴繞過裏電大的第一教學樓,在校園裏減速,緩緩駛開北區AI展館旁的車輛停泊場。彭小滿撐著一隻胳膊,湊過去,把一隻耳機又塞回李鳶的耳裏,“《I Lived》,第一句的中譯歌詞,願你縱身一躍不懼深淵,願風暴降臨你堤岸永固。”
彭小滿的後半句話語嵌進了耳中的旋律,落准了鼓點,極輕地敲擊在了李鳶心上。他不懂那是什麼,又覺得不可錯過。
裏電大的AI館掛了人工智慧的響亮名號,進去一看,其實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大型會展中心。展館盡頭,立了巨大的橫版LED顯示幕,當中一行花體大字——2017FVC工程挑戰賽華南決賽。兩側各立著略小的LED螢幕一隻,滾動播放著賽事官方MAD,背景樂積極勁健,音量頗大,籠住了整場嘈雜的人聲。各校師生已陸續到達了大半,著著花色各異的文化衫,繽紛繚亂得異常。參賽的部分選手被安置在了劃分好的指定地點,由一米二高的,印著大賽贊助商的塑膠擋板隔開競技區與候場區。不參賽的,則零散分佈在四周的觀眾席處。撣眼看整體,倒像是個大型動漫嘉年華。
裏電今年的地勤工作做的到位,鷺高一行剛進了南門,便被五六位掛著工牌的大學生志願者緊步上前攔住了去路。依次各發了瓶百歲山,又經一輪堪比審訊的身份檢查過後,指導老師與參賽學生被帶去服務總台抽號登記,鷺高其他一行,則被引導去了志願參觀與安置社會閒散人員的指定觀賽席,臨近B區的二樓觀看台,幾乎就是在李鳶隊伍候場調試區的斜側後方。
“哎我們不能下到場地裏面去拍攝麼?”游凱風覺得可他媽坑了,托著單反指指觀眾席下,問引導的志願者,“在這兒這麼老遠我們啥細節也看不見啊!”
“不好意思啊。”還挺客氣,先道了個歉,“FVC每年大賽都是有統一的標準規定的,為保證絕對公平,教練家長和隨行人員是不能靠近準備區的,就是選手也只能有兩位進場而已,一個預裝手一個操作手而已。”
陸清遠眯眼看半天,“我靠這麼遠機器人方的圓的我都看不清楚好吧?”參觀個狗屁啊,回旅館睡吧不如。
一紮馬尾的志願者姑娘被逗得一樂,忍了半天才解釋:“第一輪預選賽是分區進行的,但是第二三輪我們都會實況轉播在LED屏上的,都能看見。”
“臥槽,得。”陸清遠聽罷往塑膠椅背上一仰,對著緱鐘齊周以慶低頭小聲:“鬧了半天來這兒看電視啊,隔這麼遠都沒法兒給李鳶加油了都,管那麼嚴幹嘛我們還能上去把機器人怎麼地了麼?哎窮毛病一茬又一茬的。”
“嘖。”老班耳朵賊尖,和別班班主任正聊著,隔十幾米開外也能聽了個大概全,沖陸清遠一指:“瞎說什麼呢?!”別人家地盤上!
陸清遠吧唧給了自己一嘴巴子,兩手合十致歉,錯認得飛快。
“你打算咋加?”周以慶侃他,“跟《灌籃高手》裏流川楓那三個穿短裙的腦殘粉似的?李鳶李鳶我愛你?”
“哎你這個想法非常可以啊!”游凱風對著展館吊頂抓拍了幾張意味不明的,覺著周以慶很有想法,“我,緱鐘齊,陸清遠,三個人湊一排正好!”
緱鐘齊擺手,“……別了吧還是。”
周以慶一腦補,皺眉笑:“另倆還成,你簡直辣眼好麼?”
“嘿,我還不樂意呢還。”游凱風往彭小滿屁股上來了一巴掌,“嫌辣眼這位仁兄上吧要不?我靠白瘦白瘦的跟小泰迪似的,穿短裙怕是不醜,嘿嘿嘿嘿嘿嘿。”佯裝著一臉淫`笑,猥瑣的渣兒直掉。
彭小滿沒聽著,無意追獵著場內李鳶的身影。他扶著觀看席的那截不銹鋼圍欄,隔著這樣不短的距離,也輕易找到了眾人中的李鳶,看他姜黃色的明亮一點,在人群的流水中穿梭悠遊。他不是愛出風頭做主心骨的人,所以要跟在人後,不當領頭。
只是憑他那樣的身高,氣質,即算盡力地收斂鋒芒,也是拔群的。他或許對自己的優秀無知無覺,將它錯認成了一些不令人生喜的東西,最好僅供他孤獨地自賞,旁人務必不要湊過來聲張指點。真要說起來,彭小滿其實挺心疼的,心疼他潛意識地否定,總在或真或假地掩蓋自己可供張揚的東西。他不知道李鳶究竟有怎樣的抵觸與避諱,不知道李鳶究竟怎麼自己看待自己。
是怎麼一種環境,讓他覺得庸碌無情一點兒也可以,享受不被人看重且倚靠的自由就好。彭小滿幾乎有一種惜才的心態。
“哎!”游凱風在他耳邊來了一嗓子。
“啊?”彭小滿脖子一僵,轉頭瞪眼,“怎麼了?”
“眼都直了我靠。”游凱風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又咧開嘴,“見到美女啦?”
“我……困的。”
“狗屁。是不是那個?”游凱風指指下方,又把鏡頭舉起對焦過去,望著取景器,“那個一直在下面看過來那個?是瞄你呢吧?哎不對啊是男的啊。”
“我靠不是劉歡——”彭小滿順著游凱風指過的方向望去,看見月臺下準備區的碩大紅立方邊立著個淡藍文化衫,掛著志願者工牌的男生,沖他的方向抬手比劃了頗帥氣的手勢,笑了一下。
“哎?”彭小滿一愣。
王晨雨?
早晨的晨,下雨的雨,高一的同班同學,前後桌。
彭小滿覺得自己可牛`逼了,月拋的記性,不過一年的相處,那個環境,他居然還能想起來以前高中同學的姓名。
沒什麼懷念的,或是小跑下去寒暄一番的欲`望,局促倒是真的。
彭小滿轉頭望瞭望,確定這個方向只有他自己一人,才確定那個招呼真的是沖他打的。彭小滿怔了怔,突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眼游凱風,摸了摸鼻子,漫無目的地尋找了一刻不見了蹤跡的褲子口袋,才悻悻收了手,咳了一聲,也朝下面的他勉強回了個招呼。
鷺高機器人社今年的首輪聯盟戰隊,實力在華南各校社團中突出拔群,其中手動控制的出色操作實力堪稱獨孤求敗,各色賽事前三的優異名次,拿到手軟。鷺高今年的操作手萬幸,抽號檢錄過後,激動原地跳了段兒嗶雷,容他恨不能仰面狂嘯振臂高呼——豬隊友什麼的拜拜了您內!
兩組參賽聯隊的機器人將從賽場的兩邊同時出發,分手控與自控比賽時段,比賽時長為120秒,在此規定時間內,參賽隊需通過機器人小車將得分球投擲進本隊籃筐,與將本方聯隊的小車托舉到不同高度得分。任意參賽隊允許兩名操作手留在場內,進行操縱與裝填任務。
李鳶和社長屬於定海神針指點江山型,德高望重,高度到了,輕易不上場廝殺。操作手和裝填手把兜裏的手機U盤掏了個精光交給了不進入準備區的衛一筌,孟社則將機器人交由裁判進行賽前最後一輪機體檢查,按賽制規定,不包括VEX的手動控制器在內,小車的外形大小,長寬高均不能逾過457毫米,電機或伺服器也不能超過12枚,儲氣罐不超過兩隻。
第一輪自動比賽時段內,機器人只受感測器輸入與預先寫入機器人控制器的口令,任何操作手不允許在賽中對機器人進行行動干預與相互溝通。孟社很放心這屆操作手的控制水準,卻憂心他平日頗有點兒橫衝直撞的操作手法,會有許多不必要不合法的違規操作。
“稍微再退一點吧。”李鳶看他進入賽區,將小車放置進啟動區域的紅色方塊內,出聲提醒。他略略估測了投擲時的慣性距離,未雨綢繆,防機器人在自動投擲時段與得分物接觸致使犯規。
王晨雨在雲谷一中的高一六班,對待彭小滿,算是難得親切的。可彭小滿在雲谷一中的求學一年,卻以戛然昏厥在操場狼狽收場,他不知道自己後來成為過怎樣的談資和笑料,在原來的同學口裏成為過怎麼樣的更怪的人,因此他才覺得尷尬和不適,不知道說什麼好。
“沒想到能在這兒碰到你啊?巧的沒法說了都。”王晨雨也比彭小滿要略高一些,他低低頭,自上趨下地將彭小滿打量了一番,話裏帶著略略訝然與欣喜。
“跟著學校來的。”彭小滿摸了摸後頸,往背後指指。
“你是轉學到……”
“鷺高。”彭小滿頓了一下後補充,“就是鷺洲中學,在青弋,你應該沒聽過。”
王晨雨開了頭腦風暴琢磨了一會兒,顯然沒琢磨出個啥來,笑得還挺抱歉,“確實是沒聽過鷺高,但青弋我知道。不過你怎麼轉去那兒了?我以為你還會留在雲古上學呢。”
“爸爸和爺爺奶奶都是青弋人,算我的祖籍吧,然後,我爸以前就在鷺高念的高中,現在沒辦法照顧我,所以就把轉過去了。”
“和爺爺奶奶住你現在?”王晨雨指了指背後的塑膠凳。
“光和奶奶。”彭小滿跟過去坐下,和他並排,“爺爺早就不在了。”
彭小滿看看他鼻樑兩側的淡淡的印子,想起來在高一,這人確實是戴著眼鏡的。在雲谷一高,王晨雨也不是一個一門心思讀書讀到犄角旮旯裏的學生,有情商,懂社交,以至於把一手人際玩兒得太轉,反而比彭小滿還要與那個“以學至上”的環境更加格格不入,也是異類。再略一回想他倆一年之內有過的交集——借橡皮,互檢查課文背誦,帶飯,結伴上個廁所,缺勤晨讀,來往程度不深,倒還算挺多的了。
“雲古不是華南區吧,我記得咱——那個,一中也沒有機器人社吧?”彭小滿差點兒脫口的是“咱們一中”,他指指他王晨雨胸前的工牌,問:“是你一個人?”
“我們也不是來比賽的呀,也是學校安排來的暑期實踐,也是志願者,我以為我們多精貴呢,來了一看滿場子志願者。”王晨雨習慣性地頂了下沒戴眼鏡的鼻樑,“我們年級來了八個,加我四個都是我們班的,帶隊的是副校長和咱們版主任,走我帶你去打個招呼唄!”王晨雨欲起身。
“哎!”彭小滿一慌,笑著擺擺手,“算了我不去了,我……我跟班裏的其他人本來就不是很熟,我還是……”
“熟不熟都是同學老師啊,見一面是緣分啊,走吧走吧。”
王晨雨弓腰伸手拉彭小滿,看著他的眼睛,問:“你怕什麼?”
怕什麼。
鷺高聯隊率先拿下了自動時段的開門紅,在投擲得分物累計所得的總分本就高於對手的同時,又因對方小車在裁判吹響結束哨音時仍未停止動作,犯規扣除二十分,敬陪末座後,又將分差大幅度拉長。手控時段如若不出現重大失誤與犯規動作,幾乎是穩贏。
手控時段開始之前,李鳶入場再次檢查了機器人軸輪,抬升臂,重新啟動了機器人開關確保其處於可隨時出發的預備狀態,插上了電池與功率擴展器,連接了VEXnet密鑰。裁判限時與檢視下,兩隊賽前檢查工作完畢,李鳶起身,朝準備區的孟社與衛一筌比了個OK,自己則站定進了裝填區。
裝填區的範圍不大,由穿過聯隊啟動區的對角引導線週邊與框住場地在聯隊站位一角的圍欄形成的區域。除去賽場放置的球對外,聯隊擁有二十四枚預裝球與八隻預裝球引入,其中預裝球,兩輛小車各四枚。
裁判揮手,吹響哨音,手控時段開始。
賽場上的四隻小車同時從出發點出發,大幅度伸展金屬機體。在475毫米的伸展高度限制之內,紅藍兩方車體收縮移動自如,發出嘶嘶沙沙的摩擦運動聲響。鷺高所在聯隊,兩校操作手均手法熟稔,可控範圍內高速轉動控制器撥杆,將鏟動並攜帶入得分物的小車支配進合法投擲區域。
李鳶去年的比賽,小車投擲臂因為扭矩的原因,力道過於勁健,致使得分物在投擲區域內總過高於低籃筐而錯失分數。李鳶會上大致瞭解了此次機器人的重新拆裝,側頭提醒操作手:“可以再後一點,不要脫出發泡拼接板。”
彭小滿再見到高一班主任的時候,身體裏所有的窘然、壓抑、局促和不知所措,全在一瞬間翻湧而上。夏老師只是遠遠看見他,從座位上起個身,他就戛然腿軟,很沒出息地想掉頭走。王晨雨笑眯眯地貼上來遮住退路,不讓他走。
害怕這個老師到了這樣不安的程度,猶如襲面的大氣低壓,彭小滿已經不知道是自己的問題,還是對方的問題了。
“彭小滿?”夏老師驚詫地望過來,一聲發問,引得他身旁的另幾個同學也一併看過來。彭小滿覺得他們無比眼熟,各自的姓氏就在嘴邊,名什麼,卻就是念不出來。索性還記得班主任姓夏,夏建軍,全中國有幾萬個會叫的名字,雲谷一高的數學高級教師。
“……夏老師好。”
彭小滿隔他們兩米的距離停下繼續向前的腳步,問好示意。原先還算是同學的幾個人面面相覷交換了眼神,抿嘴低笑,彭小滿猜他們一定也一時記不得自己是誰。
“哎,沒想到在這兒碰見你了啊?”夏老師還是肚子胖,高高隆起,褲帶要過分靠上地勒在腰上。他細邊眼鏡小眼睛,說話時又要眯眼看人,像是總在審視和打量:“都差點兒沒認出來呢,高了。”夏建軍走過來,在彭小滿頭頂上方的位置比劃了一下,和藹一笑。
“沒有吧老師。”王晨雨在他背後,自然無比地雙手搭上彭小滿的肩膀,胸膛貼近他的脊背,下巴幾乎就頂在彭小滿的頭上:“彭小滿高一的時候就差不多到我這兒誒,現在差不多啊,我也不能縮。”這姿勢不在彭小滿有所預防的範圍之內,讓他突然挺不舒服的,便微不可察地掙了一下。
“是麼?反正我看著是不一樣了。”夏建軍轉過頭去,不信的又笑著問另幾個學生,“你們看著呢?怎麼也不過來說個話?”
一個女生擺擺手,半是正經半是玩笑地小聲拒絕道:“不太熟。”
挺尷尬。
彭小滿盯著夏建軍,沒說話,漫想起自己那時在他的班,其實只算一個保險箱裏漂浮著的微渺塵埃。自己坐在教室頂頭,黑板報的雪白粉灰會撲簌簌是地落在自己的肩上,衣服每天都要換。因為不被試卷埋沒,所以得以窺見整個班級弓下去伏在桌案前的背影,好比是複製黏貼,黏貼出一組雷同的“量化青春”。無數相同的手掌翻動教輔的嘩啦啦聲響,筆尖落在稿紙上的刷刷聲響,像成群結隊的甲殼蟲類齊頭並進,悶濕的雨季,懸在半空擱淺的毛茸茸的理想。
那時候,彭小滿一用力思考什麼就會心跳加速,胸悶氣短;一抬頭看看四周,就覺得像是被誰搡,後仰,朝眾人相反的方向快速跌落。轉來了青弋便回歸到了土地,不因為任何,他都不再有那種岌岌可危,將破般的惶然與不安。今天這種背道而馳的疏離又回來了,又在心中肆意地抽長著了。
那種蟲子爬進血管,潛在著的一突一跳的感覺又有了。
彭小滿真的以為自己是不會在乎這些東西的人,現在他才知道,這樣的年紀,誰都不希望自己是被人自上趨下,俯斜而視的特殊,人之常情,不在乎只不過是因為裝得好。所以他想問問實力派演技擔當李鳶少俠,這樣的情況,要怎麼才能把情緒收斂的含而不露。
“轉去鷺高了是吧?聽你爸爸當時來給你辦轉學手續的時候講的。”夏建軍問,倚上了身旁的圍欄,摸了摸兜裏的煙盒,推了把眼鏡。
“恩。”彭小滿點點頭,看了眼坐回學生群中的王晨雨。
“怎麼樣感覺,那裏的環境,老師教學品質。”夏建軍話裏,笑裏,帶著可以理解的自矜,“和我們雲古一中比怎麼樣?”
“其實鷺高,各方面做的也都挺好的,環境還是教學品質,當然和一中比肯定就……”彭小滿笑笑,不知道該怎麼把“比不過”,“不如”這兩句話說出口。這心態就和問小孩兒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局促地答了媽媽會因為感覺對不起爸爸而羞恥哇哇大哭一樣。這問題純傻`逼,但彭小滿沒辦法當他的面直說。
“升學率呢?你們那個學校怎麼樣?”夏建軍臉上浮現了一刻了然的神色,又笑著問。
“這我還不大清楚。”
王晨雨摸出來手機:“哎我幫你查查,你們學校官網上應該都有資料吧,每年的過線情況什麼的?”
彭小滿回過頭看王晨雨無比“古道熱腸”地戳弄著手機屏,明明是在向自己發問,眼神卻始終灼灼帶笑地瞟向夏建軍。他那眼底的一點點兒討好和取悅,彭小滿都看得清,但也都沒法兒說。
“鷺洲中學,馬路的的路?”王晨雨歪頭問。
彭小滿搖搖頭,“一行白鷺上青天的鷺。”
“鷺……”王晨雨盯著搜索頁面,倏然挑眉一笑,“青弋七所高中弄虛作假被點名,慶八鷺高均榜上有名。”他念的是條搜索根據搜索關鍵字,自動彈出的查詢結果,是不知猴年馬月,青弋當地的一條民生教育新聞。王晨雨是無意還是有意,彭小滿不想明說。
“喲。”夏建軍站直,一臉成年人的浮淺詫異,他湊過去看望王晨雨的手機屏,“我看看什麼做假?”
“說是學校審核評定學分的標準不規範,有的課不開就授了學分。”王晨雨向下滑了兩下拇指,“……說還有老師的評職稱論文,很多抄襲作假的。”
“唉。”彭小滿聽夏建軍一聲飛快且短促的歎息,略略搖搖頭,再次看向自己的時候,眼裏多了叫人不能直視的悲憫和歎惋,“教育這個東西啊,最搞不得摻水知道吧?
彭小滿攥著拳頭漫想,覺得他就像在站在了眼前的臺階高處,俯身審視著一堂頗失敗的公開課。自己的轉學,對他而言可以說是一種怯懦無能的逃離,過猶不及一點兒,也可以說是一種背叛。背叛了雲古一中奉為圭臬、篤定不疑的教育野心,蔑視了他們的榮耀。
好像在用一種溫和的語氣厲聲說:撿了芝麻丟西瓜,你自己想一想,你自己比一比,你看值不值?你後不後悔?
“知道原來咱們學校一直管的嚴,搞鐵腕把名聲都搞臭了是為了什麼了吧?都在為你們好噢。”夏建軍收回落在王晨雨手機上的視線,臉上再次浮開笑意,伸手拍了拍彭小滿的肩膀,“怎麼樣啊小滿?可想再回來努把力了,你天賦不錯,在咱們學校不穩穩給你送進個一本好專業啊?”
王晨雨依舊在同聲共氣地給予夏建軍回應,其餘的同學依舊在一旁自顧自交談嬉笑、凜然漠視。夏建軍聽彭小滿不回答他的話,便突然指指他心口位置,問:“身體可還好啊?心臟這塊兒,問題還大不大?”
王晨雨旋即做出恍然地樣子:“是哦!都忘了問了,你那次在操場上,哎真把我們都嚇壞了。”
真的嚇壞了,嚇到都那麼偏頭看著,嚇到沒人上前。
李鳶回來觀看席喝水,拿起瓶子擰蓋吞了幾口,低頭一看標籤才發現了撕扯的痕跡,明顯不是自己的那一瓶。他“靠”了一聲,坐回座椅頂了頂游凱風,“這誰的水?”
“哎臥槽?”游凱風坐正回頭。比賽場地不讓進,坐觀眾席遠望連李鳶鼻子眼兒都開不清更甭提賽況了,游凱風陸清遠一行被拘囿的沒了脾氣,湊成一堆擱老班眼皮子底下黑了盤王者,沒等殺出個硝雲彈雨呢,李鳶倒已經轉著手裏的掛牌回來了,“怎麼回來了?”
“比完了不就回來了。”李鳶繞了一圈找水,“老班呢?”
游凱風猛按著手機屏,嘴朝南門出口努努:“跟六班主任抽煙去了,你們他媽比個賽跟特麼開人大似的誰都不能入賽場,早說就不來了就,靠靠靠!穩住啊老鐵!”
“叫你媽的再搶我野,再搶我人頭?”陸清遠腿翹上前座椅背,極不雅觀地敞著胯,邊叫駡不休邊抬頭,“比完了就?這麼不持久?我靠我們一盤還沒殺呢。”
“自動加手控攏共就120秒,又不是下圍棋。”
緱鐘齊推了把眼鏡,他不大玩兒王者,硬被拖進來加塞兒,乍一操作起來還挺不利索:“怎麼樣?好像聽廣播報了你們隊伍的編號了,贏了?”
“恩,碾壓,對家那倆操作手掐了。”李鳶舉起手裏的礦泉水瓶往游凱風眼皮下晃晃,“這你的麼?看見我水了沒?”
續銘大腦發達,小腦開發程度也是頂級,遊戲要麼不玩兒,玩兒起來也是行雲流水,操的對手跪下來叫爸爸的那掛。他瞄了眼水瓶:“彭小滿的,我看著他在標籤上撕的口子,很好你倆又間接接吻了一次真棒。”
集體聽罷噴了飯。
“……”李鳶把水瓶撂下,“他人呢?”
“廁所吧。”陸清遠隨嘴一說,眯眼對著手機緊盯著這波團,換了個高翹著二郎腿的不羈姿勢。
“我剛從廁所來的,沒在。”
“哎喲你管那麼多,你兒子啊?”陸清遠聽了笑,“這鬼AI展館大的能並排開好幾台玉米收割機,廁所一層就特麼七八個你上哪兒碰他去啊。”
“找什麼……劉歡去了吧。”游凱風插進來答一嘴。
周以慶聽完,捧著手機樂得直顫,“什麼玩意兒?劉歡?還那英庾澄慶咧。”
李鳶也皺起了眉,“誰?”
別是那個福娃真來尋釁吧。
“不是,真叫劉歡還是劉歡什麼的,那人在底下跟他打招呼來著,高了吧唧的一寸頭,彭小滿是喊了個什麼劉歡的就找過去了我又沒蒙人。”游凱風解釋半天,差點兒誤了偷塔的功夫,看李鳶倏然站起身又要走,“哎你又去哪兒?”
李鳶向前邁了兩步又折返回頭問:“你沒看見他們往哪兒個方向麼?”
“我又不是查理斯邦德我管他們往——”
“一樓西面的觀眾席。”趙勁從手頭的單詞本兒裏抽神,向西大概指了指:“應該在那邊,我看見他跟一男的過去了。”
“謝了。”李鳶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先天肥厚性心肌病?”王晨雨略略歪頭,重複的聲音有點兒大,惹得其他學生也紛紛抬頭報以了探尋意思的側視,“還真沒聽過。”
“也不是什麼常見病,也不是吃個阿匹斯林就能好。”
“平常還會難受麼?”夏建軍問,“你在你們現在的學校,有時候還會有不舒服的感覺麼?”
“很少了。”
“會對你生活有影響不?”一個女同學主動開口發問,問的稀疏平常,毫不鄭重謹慎。彭小滿覺得她臉熟,記得她是姓江。
“有吧,不能劇烈運動,也不能過度勞累。”
“好像電視劇的那種哦。”女生笑笑,把這事兒說的雲淡風輕,了無痕跡。
“是不是以後還要做心臟移植啊?”
彭小滿想了想,想起這個這個發問的齊耳短髮女生應該姓陳,收過自己的作業,沒說過什麼話,“不用。”
“那吃藥治癒?”
“很難治癒吧,只能控制。”
彭小滿看見她眼中一絲亮烈地閃動,隨即飛快地、迅疾地、不著痕跡地與手邊同伴交換了一個細微的眼神與口型,低下頭悄悄說,有點可憐。
可憐。彭小滿沒這麼覺得過更沒想過。他覺得不過是老天爺幽了一默,事不可為,他也沒埋怨過誰。他覺得自己有時的確是樂天且沒心肝兒到過了頭,甚至有點刻意了,到了可以被人說是矯情的地步。自己嘻哈處事,不遺留任何叫自己難堪或輾轉難眠的意緒,只是這東西也只是埋掉了,拿清鮮美妙的事物遮蓋住了向陽背面的潮濕與僵死,不是消化掉了,有朝一日,再大的窟窿也能填滿。
被人形容可憐,就像連帶著包心肉一齊被大力攥了一把似的。好像自己倏然洩露了,被俯斜一眼給看光了。彭小滿戛然之間,心跳加快了些,隱隱發脹,隱隱氣短,四周一圈環視,都沒有能叫他暫時擋擋、緩緩,或是借力的地方。
夏建軍的功利與教育上的目的與野心叫他望而生畏,王晨雨似乎也和原來他以為的不怎麼一樣,周圍人更是陌生疏遠,共同形成了一個排他的集體,一個沒有缺口的圓圈。彭小滿是被此刻圈在中心的焦點,不是人人都稀罕注目他,審視卻又是四面八方,無孔不入的。
彭小滿想立刻走,抬頭閃爍著目光,想開口先打個哈哈道個歉,結果居然什麼也堵在嘴裏。
“哎。”
李鳶立在王晨雨背後,隔著他喊彭小滿,“找你半天。”
那普普通通的五個字,日後再被回味,可說是清越鐘音貫過層巒疊嶂,穿過山嵐霧靄,具象成筆直通達的一束略略浮塵的黃光。說的更禪意一點兒,挺能淨化人的,不因這話裏的內容,因發聲的人。
彭小滿一怔,飛快轉過身看李鳶,不知道他為什麼比賽結束的那麼快,不知道他為什麼能找過來,不知道他為什麼穿薑黃也很悅眼。
倒是李鳶隨後愣了愣。他在彭小滿眼裏看到了不可名狀的小聲呼救,比以往他見到的任何一個“彭小滿”都要弱勢,都要更柔軟而真實,有怒與哀的一撇一捺。李鳶不得不為此揪了下心,忽略著眾人注目,越過看著他的王晨雨走近,不自知而下意識地輕風細雨,無比溫和地低頭開了口:“你怎麼了?”
彭小滿眨眨眼,恢復原樣兒,竭力做個浮誇的吃驚狀,“我靠你怎麼找到的?”
“腿找,不然千里追蹤?”李鳶瞄他一眼,看看背後盯著他的王晨雨,看看正前方打量他的夏建軍,張嘴扯:“老班等集合,沒見你影,回去你要廢了。”
夏建軍立馬明白,“哦,你是彭小滿現在同班同學是吧?我是他原來的班主任。”
李鳶瞅著他點點頭:“老師好。”
“哎你也好!”夏建軍擺擺手,“怎麼,你們都是來一起來參觀比賽當志願者的啊?”
李鳶搖搖頭,指了指胸口的掛牌,“我是比賽。”
“誒,你們學校機器人社進了這次華南的決賽了啊?”夏建軍眯了下眼,“不錯啊,那你們學校這個社團看來還挺厲害的,是吧?”
“一般吧,都是業餘玩票,你們學校可能不稀罕分精力搞這些東西。”
彭小滿立馬轉過頭沖他擠眉弄眼,那意思是,哎你夾槍帶棒的也太明顯了吧哥!夏建軍果真一愣,飛快地僵了下臉色,又迅疾地恢復如常,道:“是,我們學校抓學習比較嚴,和普通中學不一樣。”
李鳶側靠上圍欄,笑了一下,“聽說過,有紀錄片,雲穀第四人民監獄。”
王晨雨聽過辯駁,“那是媒體瞎起的外號。”
“我也沒說是我起的啊。”李鳶還挺語氣和藹地答下他的話。
“可能是你們說的那樣兒吧,我們這個學校外界風評差,什麼監獄啊什麼工廠啊什麼濫觴啊。”夏建軍推了推鼻樑上的框鏡,笑眯眯繼續:“但你們承認麼?我們半軍事化和績效量化的管理模式成效非凡啊,我們不但升學率高我們還反哺了當地經濟,三年時間交給我們支配我們的的確確可以給學生、家長、教育部想要的結果。”
“包括你們跨區掠奪優秀生源?”李鳶問。
“那是學校發展的必然。”
“哪怕被人說是泯滅天性,扼殺創造力?”
“硬幣的兩個側面問題,不在我們這個管理模式惠及範圍內的,認為是泯滅天性扼殺創造力,但真正能跟得上節奏的,一定會覺得我們這是一套科學嚴謹而且行之有效的教育方式。”夏建軍比了比背後的學生,又似乎若有似無地看了一眼彭小滿,笑道:“優勝劣汰,有的時候弱者被淘汰下來,其實真的不是我們的問題,基本上是自己。”
彭小滿看看腳尖,不設防,沒躲過他這一記冷箭。李鳶跟著沉默了片刻,被過手往他後腰上拍了一下。
李鳶說:“老師,您前一句話我不否認,只是後一句話我想問,不被淘汰的就會是勝者麼?”
“怎麼不是呢?”夏建軍反問,“不然你讀書的目的是什麼呢?是考大學,是跳的好的平臺上。”
“我能說您狹隘麼?”
“啊?”夏建軍一愣,以為自己聽岔了。
“真要說這事兒,我覺得是獲取競爭優勢,提高認知水準,在我們還在糾結升學率和重本名額的時候,其他很多名校已經不花費時間在作業和考試上了,智力與素質的發展,或者根本不參加高考。”李鳶看了眼掌心,換了個溫和的說法,“成本很高所以不是人人都能實現,但我意思是你們不給的東西,別的地方能給到,而且結果更好。”
問彭小滿要不要心臟移植,活在韓劇裏的女同學不認同這話,毫不掩飾地嗤了一聲,問:“那你這話意思是說,你們學校很好咯?”
“我沒說,應該是你自己理解的,好不好你應該自己有一套標準吧?”
夏建軍摸了摸下巴,“那有什麼呢,可以不讓位給學習,比應試拿分還重要的東西,你們學校有的我們學校沒有的?”
“選擇的餘地和尊嚴。”李鳶看著夏建軍,“當然我不知道這對你們來說重不重要,人和人不一樣。”
誰也沒說話,搏了個平局,沒法兒說對錯。
過了會兒,彭小滿才和夏建軍王晨雨開口道別,微微低頭,恭恭敬敬欠了個身,“我們等下集合,那就先回去了……夏老師。”
“哎,行,你忙咱們就不多聊耽誤你時間了。”夏建軍從思索裏抽身,站直走近,拍拍彭小滿的肩,“你看轉眼開學就高三了,好好繼續加油,你不錯的,說到底是注意身體,革命本錢嘛。”又看了看一邊李鳶,“我作為個老師,今天話說的不體面,小夥子你別介意。”
“沒有。”李鳶搖搖頭,“我也說偏激的。”
“但我還是不能承認我們有問題。”
“恩。”
“高考加油,我提前半年祝你馬到成功。”
“謝謝老師,也祝你們今年重本率再創新高。”
彭小滿在前,李鳶走在後,回想著自己剛才的一番話。依他自己本來的性格,不會對個陌生人表露那樣多的想法,沒必要也不合禮。剛才咄咄逼人了,李鳶自己承認,可他既不是尋釁更不是沒事挑事兒,只不過就是有點兒不能容忍,不能容忍別人擅自把彭小滿看做被篩淘下的弱者。替他抱不平,看不慣他屈從,不明白以他的性格,為什麼被那麼說了也默認。
李鳶見彭小滿陡然鬆懈般舒了口氣,才回頭看了一眼,無意瞥見那個一直站在他背後的王晨雨坐回了觀看席,指了指背後的方向,對著眾人做了個略微誇張的胸口起伏呼吸不暢的動作,繼而肩膀直顫,跟著眾人一起笑開。
李鳶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也瞬間猜到了他在模仿什麼,暗示什麼。
他沒做聲,但倒被結結實實噁心了一把。
“……他們其實就是使命感和包袱比較重吧,榮耀心強。”彭小滿邊走邊想回頭想說話,“我其實是因為——”
李鳶手搭上他的左腮,輕輕將他的臉往回推,且扳正著目視前方,不讓他看後面。李鳶挨近他,在他頂上說:“他們有他們的榮耀,你也應該驕傲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