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三十兒,李鳶對著彭小滿發誓,今晚誰特麼還擱巷門口放掛炮擾民,他就打電話給他爸舉報。跟喜靜沒多大關係,他是小時候被林以雄坑過,留下了心裏陰影。那時候多大?至多就一個半茶几高,也是大年夜,也是路上薄薄積雪,林以雄微醺,笑嘻嘻地夾著盤炮牽李鳶下樓,迎上天幕的月色與煙火。
盤炮一千響,抖開鋪平,比彭小滿還要長出老大一截。彼時林以雄與李小杏還彼此深愛,未生隔閡,未在鍋碗瓢盆中生出對婚姻的困頓與惱恨,時髦點說,還很小確幸。林以雄哈出口白汽,紗似的罩上李鳶青雉懵然的臉。林以雄慧黠地把燃著的半截煙嘴塞給李鳶,推他上前,神經線條碗粗地教:點!小男孩兒學膽子大點,爸爸教你,撚子紅了就跑!
爸爸的概念那時候無比偉岸,下了命令就要篤定執行並百分相信,沒什麼理由。李鳶就躡手躡腳地上前,強按著湧生的膽怯弓腰點炮,卻在引燃撚子掉頭往林以雄懷裏奔跑的前一刹,被雪滑倒,俯身在地,任掛炮在屁股那兒高聲喧囂。
人沒傷,燙破了新買的羽絨服,走動起,點點羽絨飄出內襯被風卷上硝煙氣味彌散的半空,猶如另一場冬雪。
林以雄仔仔細細撫摸了李鳶周身,檢查出這小子除了膽兒嚇破了一點逼事兒沒有後,忒不人道地哈哈笑起。彼時李鳶則在他懷中放聲哭嚎,迴響一整個築家塘。那其實就是藉口。一個男孩兒借此可以在爸爸懷裏任性撒潑放賴,而又不會被人指責嬌氣的藉口。哭得就像演戲一樣,半驚恐,半令人沉迷的溫暖愉悅。
李鳶到現在都記得那晚,正燒年夜飯的李小杏聽了樓下動靜,來開廚房窗戶揮動鍋鏟,狀況歡騰地沖著樓下吼:林以雄!!傷著牛牛你明年就別進家門了!
原來那樣鮮活過的爹媽,今年一個沒在旁側。李小杏打利南發來個短視頻和紅包,祝李鳶今夏考學順利;林以雄打派出所辦公室發來個轉賬提醒和短消息,也是篇廢話,加句意味難言的對不起。回不去的感覺始終都有,今年是特別明顯。
自己已經他媽到逢時遇節就要追憶往昔的地步了?李鳶邊撐著彭小滿家水池子,一臉嚴肅地注目著槽裏活蹦鮮跳的鱸魚,邊慨歎自個兒絕逼青弋第一未老先衰。按奶奶電話打來一番口頭傳授的獨門秘方,彭小滿洗淨紅棗,一一去核,在廚房蒸上了要揉成年糕嵌進裏頭的糯米粉。出來天井拿盆,看李鳶對著魚出神,一個靈光哢嚓,紮馬步,送他一記千年殺。
你很緊嘛。嘴還作,所以人有時候作死都攔不住。
跟著劇本走,彭小滿被抄著鐵盆的李鳶背後追殺,特別幼稚地圍著小香椿繞了個公轉三周半,刹住好險沒暈車。李鳶從背後箍著彭小滿,手上淨是魚兒的冰涼腥氣。他力度拿捏剛好地扳動彭小滿下頜,強托著對方向後仰面,切齒道:誰慣得你一天天兒這麼手欠?披著惡狠狠外衣的嬌縱,彭小滿受用,正過身吻他。
新年快樂啊少俠,彭小滿說。
李鳶揉揉他後腦勺,你也同樂。
游凱風沒能守約等明天初一,天色將將一黯,築家塘裏漸亮起迎新的燈火,他就給李鳶手機打了電話,問方不方便,自己這會兒能不能來。李鳶正頭遭負責掌紅案,網上現學了好些篇教程,才敢開火蒸魚。而後拆炸彈似的盯著火頭,掐准十五分鐘,關火開鍋,淋生抽潑熱油,蔥絲一碼,年夜飯裏的元寶魚齊活。李鳶抽副筷子遞給彭小滿,指指盤子示意他嘗嘗鹹淡,問電話那頭:你爸媽不在家?
我爸晚上才回,我媽在,不過我就是……游凱風欲言又止,在電話那頭勻靜地呼吸。
隨你便吧,李鳶咬過彭小滿夾過來的一小塊魚肚,味道正合適,邊豎了拇指給自己點個贊,邊說,想來也行,就是沒你的飯。
靠,游凱風氣笑。
抖落臘月的寒意,穿過青弋三街六巷漫溢升騰的昏黃喜氣,游凱風拎了份肯德基的全家桶,懷抱著一大瓶升裝的百事,穿著Moncler的長版羽絨服,戴頂耐克滑雪帽,凍得眼圈泛紅上下牙打顫,縮著脖子咣咣鑿彭小滿家房門。
兩家的福字和對聯是李鳶彭小滿一塊兒貼的,李鳶個高,負責擦淨門框窗棱,登高爬下;彭小滿負責拿麵粉兌白水擱錫鍋裏打出漿糊來,順便比准中線,盯他上下左右貼沒貼歪。彭小滿以往過年看他奶奶熬過漿糊,老太太信手抓一把粉添水,輕而易舉就能做出粘度適宜的來,哪知道自己上手,輕而易舉就是坨白色結塊不明物。李鳶極不情願地伸手撚起一團往對聯邊緣上塗抹,神容悲壯得就像在抹屎。
聽敲門響,大懶使喚小懶。李鳶:“去吧旺財。”
彭小滿巍然不動:“去吧大黃。”
“你已經不是我的那條好旺財了。”李鳶拿紙巾把一手的黏糊擦乾淨,指指餘下的對聯:“我開門,你就負責給貼好。”
“你就是在為難我旺財。”彭小滿挑眉,“你開門讓門口那條進來,都讓他貼。”
李鳶笑噴:“咱倆要不要點臉了還?”
李鳶做了最大程度的準備,甚至從彭小滿那兒挪出了一不部分體貼和溫柔攥在手裏,放下`身段和人設,想著游凱風要實在有個什麼不痛快,自己完全可以伸手給他擁抱,再拍拍他背,輕聲說:沒事兒兄弟,這就是經歷,輸掉的也不止你一個,夢想那麼容易實現那還配叫夢想嗎?開解的話信口一摞摞,有用沒有,攢在嘴裏,隨時都能嘩嘩往外吐。
李鳶想,他要想哭一場,那伸手給他抹眼淚都是可以的。
但真開門看見他臉上那碩大的巴掌印的時候,所有的話就跟快速蜷起地穿山甲似的,集成一團,墜回肺腑,砸出悶響。
築家塘一樓一水兒租戶,要麼是初高中走讀,要麼是附近市場擺攤做小生意,大多年二十九就紅紅火火地貼了福字鎖了門,把一年的沮喪失意兌換成了喜悅,疊進收拾好的東西裏一併帶回家,為團圓。築家塘的年三十兒真心不熱鬧,就個臉盤大的月亮,就幾個樓上的小男孩兒下來放呲花。游凱風站定,在背後呲花映出的星點明滅裏笑:“還杵著不讓我進是吧?我他媽快凍死了。”
萬年死寂的班級群,今兒很熱鬧,先是老班上線甩了個紅包,祝各位新的一年學有所成。群裏人紛紛去搶,發現有好些抽中二十多塊的,老班下海本了。底下瞬間被些不著四六,平常絕對不敢當人面說的回復給刷屏了,有祝老班河海長壽的,有祝老班新的一年血糖血脂嗖嗖掉的,有祝老班明年帶上小孫女的。
可怕的是衛一筌冒頭丟紅包,堪比是東坡肘子掉狼窩,個個兒生怕搶不上一口。搶完了看記錄,彭小滿是手氣王,擱老衛那兒一搶搶了個八十八,四天飯不愁了。底下又是片刷屏,一波揶揄老衛腰纏萬貫怕不是家裏坐便器都是24K金立鑲著鑽的,一波揶揄彭小滿的,說手氣王不請吃飯不像話。
彭小滿正琢磨要不要也發個十塊八塊的意思一下呢,游凱風隨手也在群裏甩了一個,祝高三二班高考大發。路清遠手氣王,搶了個五十。
“我靠。”李鳶喝了口百事,瞄眼正抱著手機低頭啃辣翅的游凱風,“你發了多少?”
“三百,搶著玩兒唄。”游凱風漫不經心地笑笑,把骨頭吐桌子上,牽連了臉上的痛處,齜牙倒吸了口氣,“壕不壕?”
彭小滿咬口蛋撻,桌子下頭踢踢李鳶脛骨,挑眉給個眼神——你問呐倒是。
李鳶伸手抹掉他嘴角上的酥皮渣,遞進嘴裏,也挑眉——怎麼說?反正我不知道怎麼開口。
索性當事人扔掉骨頭咽掉肉,拍拍手上的渣滓,自己沖著空氣開了口:“我草他媽。”
一聲國罵逗笑了李鳶,環臂,屈起一條長腿支在胸前,問:“你草誰?”
“草社會。”
“包工頭拖欠你工資了?還社會。”彭小滿噗出聲,仰頭靠在李鳶肩上,拽他左手過來玩兒,把他五個頎長的指頭掰出花的形狀,掰的李鳶嘶嘶直叫,收回手拍他大腿示意住手,你想廢了我是怎麼的。
“你倆好噁心,別靠在我面前歲月靜好行麼?”游凱風瞥李鳶彭小滿,豎中指:“看得人很煩躁。”
“你煩躁不是因為我倆。”李鳶漫不經心地擊他個中要害:“我們現在打一架你就不煩躁了?”
“鳥爺說的是。”游凱風抱頭,一聲長歎。
裏影表演專業分三試,今年的報考人數近兩百,比去年只多不少,全日制不含推免的招生人數只有九名,比去年還少,報錄率低的下人,低的讓人忍不住覺得,我這得是人品多好才能考得上啊。游凱風有這個想法,始終還是覺得,總得有人考上這就個名額,分得到一比五數量的合格證,憑毛就不能是自個兒呢?
裏影初試一如既往的固定內容,聲台型,無一不是游凱風在起源反復琢磨修改,被馬可劈面罵無數遍的內容。聲一部分,刪繁就簡是一分鐘清唱,游凱風唱的抓耳的《i just wanna run》的高`潮截選,他英語不強,花了半個月的早練時間摳了發音問題,應和腳尖與響指的節奏,成效不錯,考官聽完了全部內容。臺詞部分,練到能倒背的《青衣》亮相,效果也如馬可預期,一篇被人用爛的播主稿件被游凱風的天資解構出了新的含義。
游凱風的有意壓低的嗓音配上開首一句“從古到今唱青衣的人成百上千”,深厚沉頓流瀉而出,讓對面的一排考官抬了頭,恩賜似的定睛看了他。
結果其實是在預期之內,游凱風順利過了裏影初試。馬可分析兩方面,一個確實發揮不錯,二個初試本就刷不了什麼人,復試別鬆懈,那才是個分分鐘被牛`逼角色幹掉的硬仗。
說硬仗不在壁壘難攻,而在不確定的隨機性因素太多,幾乎就看刹那間的領悟和感覺。復試考命題即興表演,分批入考場,二十人左右,考官兩側坐開,全程錄影,考官裏有名演藝圈出道十多年的戲骨級男配,低調地戴頂黑色鴨舌帽,神容平和,不失嚴肅。依次自我介紹展示台型後,抽籤選命題,游凱風與另兩男兩女,選中了“午夜公交”,一分鐘準備。
五個人的午夜公交,一男的自告奮勇跑前面兒當起了司機,掛擋擰放盤演的真真兒的,餘下四個一頭蒙,心說我們橫不能在車上打場群架吧。這種情況就得隨機應變,不說極其出彩抓考官眼球,至少得合情合理,邏輯自洽。時間到了就得開演,開演就得入戲,四人面面相覷一刻,兩姑娘倏然抓住拉環車上面對面開罵,為爭誰踩了誰的腳,另個男生愣神後迅速回神,求生欲極強地加入其中,一旁勸架。
游凱風當下就青筋一蹦,心說你們這都這什麼玩意兒。
其實不怕豬隊友,有了豬隊友,才能自放奇彩。游凱風花費了三秒捋清邏輯,在道具椅上翹腿坐下,佯裝微醺,依靠著椅背,對著夜色打盹兒。他頭向下一磕,耷拉眼皮兒游目四顧後盯向吵做一團的三人,掀了掀嘴皮歎了句國罵,演了個無實物點煙。車仍向前,游凱風饒則有興趣似的歪頭打量著其中一位姑娘,由頭至尾。游凱風閉了閉眼,這才把煙抿上,一手插兜一手扶著把手,晃晃悠悠邁步進去,打岔,賣笑,地痞流氓樣兒地朝盯過的那個姑娘打哈哈,著三不著兩地說廢話,湊過去攪混水,惹她神容鄙夷,偏開臉嫌惡地直躲。
游凱風的戲全在那只手上。他試探地伸出,繞過間隙晃晃,做到不甚明顯又能讓考官發現其中的乾坤後,不動聲色滑向勸架男生的腰腹處,攏回兩隻改成並緊的兩根,探進他褲兜後飛速地收回,收梢進自己的口袋。演司機那個適時回頭演報站,游凱風一勾姑娘下巴,被砸一記手包,才精怪地逃竄下車,好比猥褻得逞。
考官不禁盯著四人開外的游凱風,看他瞬間神色清明,無實物地掏兜,顛了顛得手的錢包,恰如其分地搖頭譏誚一笑,吹了個輕鬆愉快的口哨。
“其實我覺得我能過復試。”游凱風摸了摸鼻子,又伸手抓了個原味雞,啃一口肉,左右咀嚼,“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樣,至少我覺得我在那組發揮的是最好的了。”
李鳶咬了咬指甲蓋,問:“所以呢,然後呢。”
“然後馬可昨天下午給我打電話了。”
“所以。”
“所以他說他有內部關係,已經聽說到考官對我的天資和能力比較認可了,希望我能抓住這次機會,一舉成功。”
“怎麼抓?”李鳶莫名覺得緊張,不在意擠牙膏似的一問一答。
游凱風揉揉眼,揉揉鼻尖,咽了一口,像是把什麼從頭至尾複盤了一遍,數出了叫他無法轉圜的貨損,說:“說我條件不差,完全可以走通關係,拿下名額是十拿九穩的。說白了,其實就是讓我……花錢買證。”
彭小滿眨眨眼,“……花錢買合格證?”
非法吧。
“一比五的發放量,錄九個,花錢買就全部是有效名次,也是就九名之內。當然咯,不同名次價格也不一樣。”
李鳶皺眉:“他想賣多少?”
“三十五萬。”
“多少?”李鳶以為自己聽岔。
“良心價,有比這更高的,很黑,水深到腰,說出嚇死你,我也才知道。”游凱風看他一眼,沒忍住笑,“我算明白馬可當時為什麼要我爹媽是幹啥的了,我他媽以為他陽春白雪一身傲骨老藝術家呢,天真了,嘖,真的,其實說到底他就是個商人。”
“那你——”
“有的時候想不明白,傲氣了,挺沾沾自得,我以為我可以是個例外,其實我狗屁不是,有才有比我更更有才的,有錢有比我更更有錢的。”
“所以你這個。”李鳶戳戳自己的臉頰,示意游凱風那個漂亮的巴掌印,“被現實抽了一耳光?”
游凱風氣得直樂:“你這個人怎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我同情你什麼?同情你看到了本來就客觀存在的東西,同情你被馬可覺得有利可圖,但有的人不如你到連被關係的資格都沒有?”
游凱風沒說話,摸兜,掏出個卡片往桌上一撂,啪嚓聲響。
中國銀行卡。
游凱風不知道自己做了怎樣的一番糾結,他一層層漫想,想到了周玉梅素材寶典裏羅列出的無數為夢想不懈奮鬥的各位先賢。漫想愛迪生花費了十年去研究蓄電池,不斷受挫也沒吊事,咬著牙堅持,成了;漫想梵古潦倒成那鬼樣兒還堅持著不撂下畫筆顏料,現在一幅草稿也有市無價;漫想馬雲爸爸小學中學大學個個兒上的都費勁,到底不也成了金光閃閃的牛`逼人物?漫想沒有名人的事蹟裏,教他可以去偷拿父母的錢。
不斷在不論好與壞對與否機會可就這麼一次,與違背公序良俗的強烈羞恥感與不情願中徘徊,一方強一方就弱,一方喧囂四起,一方就安靜如雞,黏合膠著,無數種成敗的預測。結果就是鬆懈下來的一個閃念,卡就在手裏了,速戰速決,腦門滲汗。遊健按月定期打一定數額進賬,密碼游凱風平白就爛熟於胸,他知道她媽包裏這張卡的錢絕不會少。至少不低於三十五萬,刷出去,敲門磚就在手了。
先斬後奏,成了板上釘釘,我也有理可說,這是夢想啊,我都是為了夢想,你們為人父母不就該通達開明無所取償麼?就該不計成本地支持我鼓勵我,無差別地在旁側輔助我。
游凱風是這麼在心裏逐字逐句說服給自己聽的。
他也不知道怎麼就能巧到轉瞬就被他媽發現,被進門質問,被驚得露出馬腳,被甩了響亮一巴掌。被說,我不氣你偷偷拿錢,我起用自己的所作所為侮辱了你口口聲聲的夢想,我不告訴你爸,不差這個,想拿你就拿,想清楚你就拿!冠冕堂皇的話,從制高點上劈面而來,擲地砸坑,又迂回地不肯做決策。游凱風覺得他媽萬事不管,但到底就是個講話勁道的行長太太。他刹那被打通天庭似的清明舒暢,那份愧疚神異地消失了,又搖身變身成了無限的懷疑。
懷疑拿自己尚未入世的清白人格換取契機,究竟是不是等價的,能否利益最大化,這買賣值當不值當。
沒法獨自面對,游凱風才大過年的就逃了。
李鳶和彭小滿盯著桌上的卡,心生相同的感慨,凱爺真特麼虎。
炮不讓放,呲花還是可以的。游凱風冒雪硬拖著李鳶去了趟築家塘的菜市場,看還有大哥大姐鑽錢眼裏,點燈堅守著雜貨攤。游凱風老練地丟包煙,笑嘻嘻說句新年好,買回來一百塊錢的呲花和擦炮,花花綠綠的劣質紙盒,駁雜斑斕,抱在懷裏,像未卜的年華。
彭小滿家有小天井,再沒有比這更適合放呲花的地方了,彭小滿翻箱倒櫃,替李鳶找了條花裏花哨的圍巾裹上脖子下巴,抱著只暖水袋蹲在門裏,看倆頂天立地一米八幾的人柱頭碰頭,顫顫巍巍拿手擋著老北風,穩著火苗對準呲花撚子點燃,三根三根的點,土豪的玩兒法。呲花抬出角度比向天空,亮黃甩出一綹璀璨的小尾,又集做一團,迸出一朵閃爍不定,無比耀眼的明亮蒲公英。
很美很美。
“哎。”游凱風把燃盡的呲花倒插進香椿樹下的薄薄積雪裏,聞聞手上淡淡的硝煙味,很不講究地擦在了褲子上,“照你們說,錢……給還是不給。”
彭小滿拿著手機在拍李鳶,拍煙火照出來的漂亮輪廓,分分鐘按快門,都是張光影合宜的日雜男麻豆,“是我我就給,如果我家一點兒也不差這幾十萬的話。”
“是你你不覺得難受麼?”游凱風比V,伸手去勾李鳶的肩膀,“來來幫我也拍一張。”
李鳶很不情願,偏頭直躲,游凱風硬是勾著他不讓跑。彭小滿橫過螢幕拍兩個人,沒忍住,哧聲笑,露了露雪白的牙。
游凱風把呲花棍子往彭小滿腳下扔:“笑屁啊。”
彭小滿斂容正色:“笑凱爺你臉是你鳥哥哥的一倍大,太殘忍了,你怎麼想起來要和他同時出鏡的?他這個小賤人就是為了吊打而存在的。”
李鳶鑽出他胳膊肘,晃晃腦袋捋順了被擠亂的頭髮,“為什麼難受?“
“哎,怎麼不難受啊?就——”游凱風搔了搔太陽穴,急欲言簡意賅又字字珠璣地表達出自己的想法:“就是,你這東西是……他不是簡簡單單買賣,因為學表演……哎喲,就是——”
“你心中的聖土。”彭小滿換成前置攝像頭,少女似的比V自拍:“你神聖純潔又不可玷污的夢。”
“你這麼形容又有點噁心。”游凱風點頭:“但差不多……就這個意思了。”
李鳶瞥他,又點上一根,招手讓彭小滿過來,“卡都拿了還想立牌坊?”
“我現在這還算在危險的邊緣試探,差著半步呢好不?”游凱風又去摸摸口袋,摸到那張中行卡,頓了兩秒繼續說:“但是吧,照小滿君那個噁心巴拉的畫風說下去,我把錢給馬可去買通關係了,我就等於是和世俗同流合污了。”
李鳶皺眉就笑:“你不是那雙眼睛看透太多麼?到你自己這兒就看不穿了。”
游凱風聳肩。
“我其實……覺得夢想這種東西吧,特別飄,不一定就要在,呃,怎麼說?一點兒雜念都沒有的真空環境下進行,真的,凱爺。”彭小滿抱著暖袋走向李鳶身邊,蹲下,接過他點燃的那根呲花,盯著那瑩瑩的光亮,“反正你的前提是,你也沒有損人利己,或者說你損了吧,也不直觀,要受道德審視的是他馬可啊,那你幹嘛不裝作沒事兒地間接獲益呢?夢想也沒人規定就必須一塵不染。話說,你倆看過池莉的小說嗎?”
游凱風一臉懵,正思考他的話,又一愣:“啊?哪個?池什麼力?”
“行了直接說,別問他。”李鳶拽過彭小滿懷裏的暖袋,貼手心裏揉搓捏扁,“課外書這東西,你凱爺頂多也就小學看過個《淘氣包馬小跳》。”
“狗屁。”游凱風不服:“我還看過《冒險小虎隊》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李鳶點頭拍手:“不錯還有個名著,我給你鼓個掌。”
“哎客氣客氣。”游凱風抱拳拱手。
“媽的聽我說完!”彭小滿怒了,作勢拿呲花棒子往李鳶嘴裏捅:“煩請你有點尊嚴,別隨隨便便就幫人捧哏。”
李鳶仰頭躲開那冒煙的小細棍,點頭敷衍:“好好,只捧你只捧你。”
“不管你看沒看過,反正就有個人就叫池莉!這個池莉寫過本書!裏面有一段,說,”彭小滿慢下語速,邊回憶思索,邊逐字逐句:“他們這一代人,一直清貧,習慣了清貧,以清貧為榮,是一代沒有廟宇,失去了偶像,以自己的良心為夜行路燈的苦行僧,是一無所有,而以一無所有為驕傲的,極其自尊和自信的苦行僧,曾經有那麼一個年代,簡單樸素的人們,為了共同的信仰而戰。”
彭小滿念這段話的時候,目視無一物的前方,李鳶平白地感到了莊重肅穆的意味,如同祝禱,叫人不自覺地正經起來。他語文成績不比彭小滿拔尖,但也是優,他一遍就能聽懂這段話所要傳達的資訊,也明白彭小滿說它的用意。是種略略居高臨下,佯裝老成的勸誡,勸誡游凱風:現在這個時代很多東西是只看結果不看過程,你是三跪九叩過來,還是打黑車過來,一樣。別人既然不管,你也不必把自己搞的那麼累。
李鳶挺服他的,心說不愧是鷺高黑格爾,還會含而不露了。
“我是不是說的太拐了?”彭小滿覺得自己有點兒在兜圈子,引用得又微微牽強,一般人怕是get不到他的點。
游凱風掐起一截小拇指,實誠:“一丟丟拐,處於似懂非懂的游離邊緣,求李鳶給我解釋一下。”
“彭少俠字字箴言,他想說的就是我想說的。”李鳶站起來拍拍他肩,轉身往彭小滿家廚房鑽,“奉勸你自行體會,順便訓練一下你閱讀理解的能力。”
“哎你幹嘛去?還剩五十多塊錢的沒放呢。”
“八點了,煮餃子。”
“我靠有餃子,我早知道不吃全家桶了!誰包的你倆包的?”游健祖籍北方,游凱風遺傳性麵食狂熱,挺好這口,“是豬肉白菜的麼?”
“三鮮餡,速凍的,沒你份。”
“日!”
彭小滿暖水袋貼嘴巴上直樂。
“嘶。”游凱風挪兩步,挨近彭小滿,分他火機和呲花,“我還真就奇了怪了,這人他媽除了長得高有點兒小帥學習還挺好以外有什麼值得你喜歡的點麼?你跟他在一塊兒就不會想呼腫他嘴麼?”
“時常很想,當然相對的,他肯定有時候也想撕我的。” 彭小滿點頭首肯,“就懟這方面,我覺得我跟他是千載誰堪伯仲間的互相不服的關係。”
“所以你倆談戀愛是為了說相聲?”
“你這麼一說……”彭小滿一番思索:“其實可以考慮這個副業,感覺很賺?”
“是賺,你看郭德綱多有錢。” 游凱風哧聲笑:“行,啥鍋配啥蓋,大過年的,我祝你們倆千萬要久久。”
我也是這麼希望的。
“嗯,借凱爺你吉言。”彭小滿笑笑。
管也沒用,到底還是有人趕整點放炮,距離頗遠,炸出遙遠的跌宕,鋪灑滿岑寂的築家塘。躥上天幕炸裂的煙花也合景合情,綻出駁雜的彩色繡上深藍的底,像與陸地上陸離光景,交相輝映。李鳶的手機擱在彭小滿的臥室裏,開的震動,就沒聽見一直持續不斷的來電。螢幕上顯著一個“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