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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生請別瞎指教》第1章
第 1 章

  江棠棠今天中午約了一位私人賣家面交相機。

  去年她大學畢業跟舅舅回到明市,在這條隱匿於鬧市一隅的中古街上開了家二手膠片相機店。

  這條中古街平日人流量不大,步行道兩邊開的店鋪賣什麽的都有,二手電器、文玩首飾、孤品善本,小衆又邊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老舊親厚的氣息。

  這片地界算是市中心裡的貧民窟,周圍隨處可見將拆未拆的老房子棚戶區,和不遠處高樓鮮亮林立的城市新貌比起來存在感低到不行。

  雖然存在感低,但租金可一點兒不低調。當初租下這裡,辟出一間小暗房做衝掃服務,再往店裡布置幾個相機展示櫃。一切準備妥當,和舅舅程陸一擊掌,然後高興地轉個圈兒。

  還沒轉起來就磕櫃角上了。腰上的淤青跟蓋上個猪肉章似的,歷時三個月才消退。

  程陸問她:「跟人約了在哪兒碰?」

  他雖然得江棠棠叫一聲舅舅,其實不過大她四年零三個月。

  江棠棠的媽媽去得早,外婆四十六歲高齡生的舅舅,病危通知下過三次,後來身體雖無大病但當初損耗的元氣難補,把舅舅拉扯到十來歲,外公去世後她一人實在力不從心。江父就主動提出把程陸帶到身邊和女兒互相作個伴。

  她爸提溜著倆小孩兒全國各地跑,小打小鬧地做些生意,盈虧難計,倒是結識了不少各行各業的三教九流。等他們兩個相繼上大學後,他一人跑去尼泊爾博卡拉和人合開滑翔傘俱樂部去了,一年到頭見不著幾回面。

  江棠棠把掃好的片子拷進網盤,將底片封進底片袋標好客戶信息,「不遠,君禾藝術中心那兒,好像是裡面的工作人員,午休的時候出來。」

  「男的女的?」

  「男的。」

  「我陪你去。」

  「不用。」江棠棠拿起背包,「又不是晚上,青天白日的還怕人把我拐了啊?」

  程陸斜飛過來一眼。他長得清隽,眉目在整張臉上尤爲出彩,顯得這個白眼還挺靈動。

  「嘖,我說棠棠你這個安全意識很淡薄啊。舅舅告訴你,陽光總在風雨後,壞人可不總在陽光後。」他一指手邊的老黃曆,「看見沒?上面寫著今日不宜出行,指不定就碰上什麽麼蛾子,我和你一起去,還能幫你擋擋煞。」

  這本被程陸從地攤上花五塊錢順來的黃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至少有兩百天都不宜出行,江棠棠懷疑可能是市政府爲了緩解城市交通壓力特別定制的版本。

  「不指望你擋煞,別給我引煞就行。」 她看一眼時間,懶得和舅舅掰扯,從櫃檯後邊起身,「想出去放風就直說,走吧。」

  店裡來的基本都是熟客發燒友,今天沒什麽生意,索性在微信上出個通知閉門兩小時。

  ***

  君禾藝術中心是君禾集團的總部,由芬蘭著名建築師親自操刀設計,建在這個城市最爲金貴的地段之一。

  江棠棠是頭一回來這裡,第一感覺是這地方選址很妙,隱在核心商務區裡,和市立美術館隔街對望,周圍繞著的是大大小小的文物保護單位,底蘊渾然天成,隔絕喧囂鬧中取靜。

  難怪能一躍成爲明市新晋地標建築。

  當時的落成儀式上來了不少中外名流、資深藏家,紙媒網媒電視臺都出了新聞。普羅大衆大多對藝術品拍賣行業幷不熟悉,最能引起討論的還是照片裡那個外貌履歷都很出衆的男人——君禾創始人謝知行的孫子,集團現任負責人謝申。

  君禾集團的官方微博一度很熱鬧,雨後春笋般的「謝太太」在下面留言尋夫,還有人分享不知真假的行程單。要不是官微裡發的內容逼格太高,挺容易讓人誤以爲這是哪個當紅男星的粉絲後援會。

  可惜那位正主似乎是朵高嶺之花,不回應不處理,讓大家的熱情無處安放,生生蒸發成了水蒸氣。

  江棠棠和賣家約在君禾的北門碰面。到了之後給對方發微信,和程陸一塊兒等了十來分鐘見著人從裡面出來。

  對方姓陳,四十出頭的模樣,一身職業裝工整,客客氣氣地,「不好意思,手頭有點兒工作沒交代完,讓你們久等了。」

  江棠棠不在意,「沒事,我們也剛來。」

  相機的大致使用狀况之前在微信上已經溝通過,她拿到實物細緻檢查一番,校準測光。

  八十年代的半自動膠片機,外部品相和機械裝置都沒什麽大問題,只是這個型號存世量不算少,他們店裡就有一台現貨,真要收購也給不出太高價錢。但她注意到,這台相機的鏡頭光圈刻度是錯位的。

  手工製造的膠片機出現這樣的「意外」就跟錯版郵票一樣,反而變成物以奇爲貴,收藏價值也隨之提高。

  這位陳先生顯然是個外行,完全沒有提及這一點,在江棠棠主動提出多加錢給他的時候還頗爲詫异。

  「這台相機是我爸買的,他去年中風,兩隻手不聽使喚拍不了了,就讓我轉手出去,讓有這愛好的人能繼續用。你要不說我還不知道有這麽一回事。」

  物品一旦有了前世有了寄望,就容易衍生出生命感。程陸用食指暗戳一下她後背,生怕她一個瞎感動又給人提價。

  江棠棠遞給他一個「我有分寸」的眼神,對人道:「就當交個朋友,您或者您朋友要是有興趣空閒可以去我們店裡看看。」

  瞧這小姑娘年紀輕輕爲人倒自有一套態度,陳先生挺欣賞,笑說正巧有熟人玩兒膠片,改天介紹去他們店裡。

  交易完畢往外走上一小段,程陸開始叨叨。

  「棠棠,舅舅跟你聲明這店有我一半股份啊,下次給人加錢前必須經過我同意。」九月中旬的正午日光還是晃眼,他拉著江棠棠往廊檐下的陰影裡走,順便把他那副風騷搖曳的大墨鏡架鼻梁上,「你看你交一個朋友把咱倆半個月盒飯錢交出去了。」

  「程陸,就你這鼠目寸光用不著這麽大的鏡片遮,做好口碑才有細水長流。」江棠棠也把挂在T恤上的墨鏡摘下來戴上,毫不在意。

  程陸重點一轉,「你剛剛是不是叫我全名了?沒規矩,叫舅舅!」

  江棠棠樂的,偏反其道而行之,「程陸程陸程陸,小陸子,程大傻!」

  兩人年紀相仿,舅舅也不端長輩架子,頂多虛張聲個勢,江棠棠從小就不怕他。

  「嘿!我說你……」他佯裝生氣,剛起個調,忽見一輛別致的超跑從北門外的地下車庫緩緩駛出。

  深灰車身側腰綫流暢,修長的發動機艙配上弧度圓潤的雙尾燈,一派復古高雅。

  程陸對車沒有太多研究,不過男人的天性使然,看到這樣難得一見的車型立馬被吸住視綫。

  ***

  君禾今年的秋拍全球藏品徵集歷時兩個多月終於收尾,謝申前兩天剛從多倫多分公司回來,幾乎一刻未歇地投入到後續工作計劃當中。

  這段時間拍賣行各個部門暫停一切非重點項目,專心投入到拍品圖錄製作以及各項審核環節。君禾在業內享有盛譽,春秋大拍是重中之重,謝總的嚴謹作風集團上下都有所耳聞,越是臨近大拍的時間所有人越是把皮綳緊絲毫不敢懈怠。

  今天是謝老爺子謝知行的八十大壽,謝申才給自己空出半天時間回謝家夏園給老爺子慶生。

  大概是連日疲憊,從地下車庫盤上來的時候右眼皮沒來由地突突跳了兩下。

  沒來由?

  不存在的。

  車剛開出來,就被人橫向攔住。

  秦緲一字肩明黃連衣裙輕薄籠身,細高跟蹬得生風蕩起裙擺的小漣漪,走到謝申車門前,伸手去拉,沒拉開。

  她敲緊閉的車窗,裡面的男人巋然不動,於是又將車門把賭氣似地重拽了幾下。正要出聲喊時,車窗緩緩降下。

  那張五官甚是到位的臉上毫無波瀾,抬眸看她一眼,對她剛才無理的行爲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應。

  於是秦緲更氣了。

  就是這樣,這人就是這樣,比無印良品還性冷淡!

  「我有話和你說。」

  「說吧。」

  「我上車還是你下車?」

  謝申收回視綫打了把方向盤,微仰靠上椅背,白色襯衣撑出胸前堅實的輪廓,伸手解開安全帶。

  一個拐角兩條綫,謝申在秦緲面前站定,江棠棠和程陸恰好隱在他們的視綫盲區裡。

  只是剛才謝申傾身出車的時候,程陸把人看清了,「那是謝申?」

  江棠棠沒聽清,「誰?」

  「應該沒看錯,」程陸給了個肯定句,「謝申。」

  江棠棠聽過這個名字,自己站的這個君禾集團就是他家的産業,在這兒見著再正常不過。

  「說起來他家老爺子和我爸還認識,小時候有一年咱倆還去過他們家的避暑園林過暑假呢。」程陸忽然想起這麽一茬,「你忘了?」

  江棠棠茫然搖頭,「哪一年啊?」

  「差不多你六七歲的時候吧,我那時候上小學三年級。」因爲過完那個暑假,他有個特要好的同桌轉學去了臨市,所以對這個時間節點印象深刻。

  時隔十幾年,江棠棠這人忘性又大,別說六七歲,十六七歲的事情她都記不利索了,只感嘆六度分離理論誠不我欺——世界上任何兩個人通過平均六個人就能産生聯繫。

  想想有點兒小神奇。

  她隨便感想一番,邁出步子往外走,幾滴細雨忽地墜到肩上,隨之一陣太陽雨猝不及防地裹挾著周身的熱氣簌簌而下。

  趕緊收回脚步,同時聽得轉角處的對話聲近了。

  「謝申,我是真的喜歡你。難道這麽多年你覺得我就是鬧著玩兒的麽?」秦緲的尾音微顫。

  江棠棠側頭和程陸對視一眼,心忖這話題可真有點兒小刺激,而他們兩個算是名副其實的聽墻角了。

  「到處造謠我們在一起了就是你表達愛意的方式?」謝申聲綫低沉冷然,透著股莫名的震懾力,「敬謝不敏。」

  秦緲是他發小秦笠的妹妹,父母離异,她從小和媽媽在國外生活。有一年回國謝申跟著秦笠去接機,在人頭攢動的航站樓裡,就這麽對哥哥的身旁人一眼陷入不可自拔。

  拔了這許多年也沒拔出.來。

  秦笠提起這事兒就痛心疾首,用他的話來說:「作孽喲。」

  秦緲覺得很冤枉,她不過是在別人問她是不是和謝申在一起的時候沒有否認而已,哪知話傳話楞是在熟人圈兒裡衍生出兩人關係的各種版本,一直傳進了謝老爺子的耳朵裡。

  然而這各種版本裡,沒有一個是她編造的,怎麽就造謠了?

  一個女孩子曠日持久地單戀,表白過那麽多次都被果斷打回,她也會覺得委屈。只是在那些人揣著看好戲的心態問詢的時候心思稍偏,縱容了一下自己的虛榮心,哪知道會演變成這樣。

  密雨斜侵,打得她光潔的小腿濕冷,人心裡那點兒孤注一擲的念頭被放大。

  秦緲望著謝申高高眉骨下一雙深邃的眼睛,「我承認在這事上做得有失分寸,但我是因爲什麽你比誰都清楚。這麽多年了,謝申,這麽多年了,你就不能……」她稍作停頓,暗吸一口氣,「回應我一點點麽……」

  謝申眉心微皺,沉默半晌,緩聲道:「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有呼有應。秦緲,謝謝你的欣賞,但這事兒我早就跟你表過態,你真的別再浪費心思。」

  這話說得决絕,還把人家的深切情感偷換概念成輕描淡寫的欣賞,真是不留一點兒念想給對方。

  程陸手肘蹭江棠棠,「手機沒電了,你的借我用下。」

  她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遞過去,見他打開備忘錄打字,用氣音問:「幹嘛呢?」

  程陸頭也沒抬小聲回:「摘一下好詞好句。這哥們兒一看就沒少拒絕人,我摘錄一下他的話,要是以後碰上死纏爛打的,能派上用場。」記完抬頭,「哎,我說你這是什麽眼神?」

  「反正不是覺得你這輩子都可能用不到的眼神。」

  「江棠棠,能不能對你的長輩表現出應有的尊重?」

  「如果你的智商能和輩分能成正比的話。」

  「……和你說一回話我起碼减壽五十年。」

  「你是怎麽確定自己還有五十年壽命可以减的?」

  程陸氣的,「就地絕交吧江棠棠,我沒有你這樣的侄女!」

  情緒聯動肌肉組織,手一抖,把她剛買的新手機砸到地上,直直下落,鋼化膜瞬間震出裂紋。

  緊接著那頭傳來一聲質問,「誰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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