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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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陳嘯之父母一直不在, 沈晝葉連道謝都沒有辦法, 但是却還是給陳嘯之和他父母留了張認真的便條,告訴他們自己曾經來過。
而沈媽媽那天回來得很晚。
她是去道謝的,回來時却記得給沈晝葉帶了新書包, 裝在個大袋子裡。
「收拾東西吧,」沈媽媽疲憊地道:「寶寶,明天還要早點去上學。」
沈晝葉拎著新書包就要進房間, 却突然冒出頭來, 問:「媽媽,賠償的事情談的怎麽樣了?」
沈媽媽說:「硬塞上了。」
沈晝葉:「……?」
「他們死活不要, 」沈媽媽將自己的外套挂在門口:「那對夫妻都是好人,一直推辭, 說他們不差這點錢。」
沈晝葉楞了下:「誒?爲什麽?」
沈媽媽道:「一方面是他們真的不差錢。畢竟他爸媽能搞定一間301的VIP單間病房。」
沈晝葉奇怪地問:「那個病房很厲害嗎?」
「很厲害了, 」沈媽媽笑著道:「那醫院有多麽一床難求你知道麽?」
沈晝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另一方面是……」沈媽媽勉强地笑了笑:
「……他們看我們孤兒寡母的。」
——孤兒寡母。
「但是那錢媽媽塞上了……」沈媽媽說著走進浴室,聲音逐漸縹緲:「咱們不差這個。而且無論怎樣都是心意, 他家兒子救了你, 如果沒有他的話……」
沈晝葉楞了一下,不知說什麽。
她只是覺得風有點冷,猶如她不熟悉的凜冬將要降臨。
沈晝葉最終輕輕嗯了聲, 拎著書包回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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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假期結束的第一天, 陳嘯之沒有來學校。
全班幾乎都在討論陳嘯之被人捅了的事兒,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會遇到一個假期裡被小混混捅了幾刀的同學——然而同爲受害者的沈晝葉因爲沒有被捅的緣故, 反而不是很受重視。只有中午時一個同學和別班爭論時, 將在玩貪吃蛇的沈晝葉叫了過來。
「沈晝葉, 你是在場的。你告訴他,」那同學靠在教室門邊,對沈晝葉憤憤不平道:「陳嘯之是不是躺在ICU生死未蔔!」
被無辜拽來的沈晝葉:「……???」
那個同學朝另一個吃瓜群衆一指,說:「這個傢伙非說陳嘯之被捅死了。」
……所以這故事到底被傳成了什麽樣子啊?!
沈晝葉誠實地說:「昨天下午我去探病的時候,陳嘯之在和別人一起玩超級馬里奧銀河,Wii的那個。」
那倆人:「……」
「ICU我不知道,但是聽那個笑聲,」沈晝葉謹慎地推測道:「他用左手玩得挺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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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沈晝葉沒有馬上回家。
她去附近花店買了點幾支淺粉香石竹,以鵝黃的紙包了起來,跳上了一輛她沒上過的公交車,背著沉重的書包,抱著一束花,在夕陽裡靠窗坐下。
去軍總醫院的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接著車猛地一停,有幾個頭髮花白的老人上了車。
沈晝葉給他們讓了位置,抱著花,晃晃蕩蕩地扯著拉環,一路站到了醫院。
天越來越冷,白晝也就越發的短。
沈晝葉到醫院時天都快黑了,她跑去陳嘯之的病房,想把花插到他的病床床頭,順便把裝湯的保溫桶拿回來。
結果沈晝葉剛一出住院部病區的電梯,就撞上了她同桌。
和她同樣背著書包的魏萊:「……」
沈晝葉:「……???」
魏萊震驚道:「你怎麽在這?」
沈晝葉見到自己的同桌也嚇了一跳……畢竟她沒想到連今天來探病都能見到熟人,磕磕巴巴地問:「那你……?你來這裡做什麽?」
魏萊嘎幾一敲沈晝葉的腦袋:「潘老師讓我給陳嘯之帶作業,你忘了?沈晝葉你這個小混蛋,要過來探病怎麽不跟我一起?」
老師好像確實說過……
沈晝葉十分不好意思,小小地揉了揉自己的腦袋。
「算了。」魏萊嘆了口氣道:「我先溜了——我還得回家寫作業呢。」
沈晝葉喊道:「誒等等!!」
魏萊按住了電梯:「嗯?你說。」
沈晝葉揉了揉被敲紅的額頭,猶豫著問:「……他、他醒著不?」
「……」魏萊死魚眼道:「那不然?你問這問題幹嘛,想看他睡覺麽?」
沈晝葉抱著花站在電梯口,一聽陳嘯之沒在睡覺,立刻心中咯噔一聲,暗暗叫苦。
——沒辦法了。
沈晝葉垂頭喪氣地抱著花去護士站,想找個護士轉交,可是在她經過陳嘯之的病房門前時,突然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裡頭說話。
「說不定那個小姑娘會來呢。」
那個人笑道。
他大約是陳嘯之的一個朋友,此時四仰八叉躺在陳嘯之的病床上,幸灾樂禍地推測說:
「她怎麽不得把自己的東西拿回去啊?」
沈晝葉待了下,折返兩步,偷偷觀察裡面發生了什麽。
窗戶之中,夕陽沉入樓間,夜色覆蓋大地。
樓宇間最後一絲光收攏起來,陳嘯之身材修長高挑,頭髮被風吹得淩亂,被光映得只剩個背影,正靠在窗臺上朝外看。
「……太晚了,」窗邊少年人模糊的聲音傳來:「天都黑了。她來不了了。」
——他居然還在等人。
陳嘯之在等誰?十五歲的女孩迷茫地想。
可接著,沈晝葉就明白過來,無論是誰,和沈晝葉這個人沒有關係。
沈晝葉於陳嘯之而言,是那個想要給他糖吃却被拒絕,去科技館的路上搭話也被當成透明人,在天文展館對他打招呼却被忽略的同班同學;是在培訓課上被他帶著嫌惡拋弃的同桌;也是那個孤獨地站在實驗室裡,哪怕忍著怯意開了口,他都不願意一起做實驗的討厭鬼。
——她甚至不配得到陳嘯之的半點溫柔。
所以,沈晝葉想來看救命恩人,可她拒絕被這樣的恩人看見。
住院的VIP區燈光溫柔,映著大理石地板,病室刮來的溫柔晚風吹過吊蘭。
女孩子飛快地跑過走廊,將自己一路抱來的花留在護士台。
「晚查房的時候送過去就可以了。」
溫柔的燈光中,小姑娘對年輕的小護士,誠懇地拜托道:
「千萬別現在送。謝謝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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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京城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濃重夜色裡滲出野花般的星點。
沈晝葉艱難地背著自己沉重的書包跑出住院部時,天已經暗了下來。
路燈橙紅地亮起,是醫院裡散步的好時間。
二乙醫院以上的機構一向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無論這醫院開在多麽寸土寸金的地方,它總會擁有一個阡陌交通,苔痕上階綠的園林,以供他們苦悶的病人和家屬夜晚出來散步。
沈晝葉穿過外科大樓時,大樓的燈光所不能及之處,恰好有一個老人坐在輪椅裡,和推著他的女兒一起看北京濛濛的黑夜。
「囡囡,你看看那月亮,你一歲的時候什麽樣,它現在還是什麽樣。」老人頭髮雪白稀疏,膝蓋上蓋著厚厚的毛毯,聲音蒼老:
「……爸爸這一輩子是真的不後悔,不後悔呀……」
他女兒的背影看上去非常顫抖:「又瞎講。爸你一定好好的。」
沈晝葉看著黑影中那對年紀都頗大了的父女,鼻尖霎時一酸。
黑沉沉的夜色裡,那對父女和他們的輪椅遠去,二人身影逐漸融入黑夜之中,年十五的沈晝葉拽著自己的書包的帶子,手指發著抖,在黑暗中扶住了那棵樹。
她想起爸爸以前總和她開玩笑,說自己會成爲一個仰望女兒背影的垂垂老者。
——那一刹那,沈晝葉的眼前,華盛頓最後的夏日侵襲而來。
她想起自己曾經在ICU外拍著玻璃痛哭——也曾在葬禮上呆呆的落泪。
爸爸離開得突然而又無聲無息,因此沈晝葉無從得知他的一生後悔不後悔……可是她的爸爸從此不會變成老人了。
沈晝葉想起,爸爸也曾帶她去看月亮。
那是有月全食的一年,迄今過去了十多年了。她爸爸提前計算好了路綫,開車帶著媽媽和那年只有四歲的她穿過州際公路,去最佳觀測點處的海邊,那裡大海溫柔得像一塊深藍的琥珀。
那晚,海浪衝刷沙灘,篝火溫柔地跳躍著,她爸爸讓他小小一隻的女兒騎在肩膀上,讓女兒拿著望遠鏡看月亮,問她月亮有沒有變大一點點。
四歲的小晝葉舉著望遠鏡左看右看,帶著十萬分的認真告訴她騎著脖子的爸爸,變大了一點點。
她爸爸聞言哈哈大笑,問,肯定大了一點點。我家晝葉連這都能發現,以後想去做什麽呀?
四歲的小晝葉想了想,說,爸爸知道的東西好多,我要當爸爸這樣的人。
『當爸爸這樣的人,』她爸爸溫柔地說,『要學好多東西的,也要放弃很多東西,比如我問你,反物質是什麽,你知道嗎?』
小晝葉搖頭,懵懂發問:不知道耶。你們占星師要學這個嗎?
她爸爸把四歲的女兒小腿朝下拉了拉,忍俊不禁道:
「爸爸不是占星師。」
沈青慈又說:
「……其實爸爸是研究宇宙的人,他們都叫我Astrophysicist。」
海邊銀河被篝火灼燒,暖風吹過北美洲海洋。
天體物理學家。研究宇宙的人。
回憶和篝火散去。
十五歲的她在黑夜裡扶著北京的一棵樹,酸澀地想——她兒時的夢總在那裡。
總在那兒。
所以,要拼命地,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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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約二十分鐘前。
住院部七樓,813室,夜風習習,夕陽正沉入樓宇之間。
「誒,說不定那個小姑娘會來呢,」
慕容俊躺在屬陳嘯之的病床上,看著桌邊空空的碗,不無幸灾樂禍道:
「她怎麽不得把自己的東西拿回去啊?」
然後慕容俊劈手一指床邊的保溫桶。
那個保溫桶開著蓋子,裡面是色澤亮麗,帶著些許渾濁的玉米排骨湯,已經喝了兩碗了。
陸之鳴:「……」
陳嘯之靠在窗邊坐立難安地看著樓下,煩躁地揉了揉自己的頭髮,眼睜睜地看著太陽落了山。
——天黑了,期待落空。
沈晝葉肯定不會這麽晚來,陳嘯之煩躁地想。雖然北京治安不錯,但她這幾天應該不會在天黑之後在外面活動。這小姑娘那天受了驚嚇,他給阿十上藥的時候,就發現她的手一直在抖。
陳嘯之說不上是什麽心情,就是覺得心裡堵得慌。
——沈晝葉早就來過一次。
陳嘯之昨天等了一整天,可他救下的女孩子一直都沒來,最後他實在撑不下去睡著了,一覺醒來桌邊擺著果籃和一個保溫桶,外加一張小小的萌便簽和卡片。
「祝你早日康復。
——沈晝葉」
她的字體歪歪扭扭,一看就像沒寫過字兒似的,「早日」的「日」還是用圓圈加了個橫杠,寫法上十分文盲,却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可愛。陳嘯之非常喜歡。
他十分後悔自己居然睡著了……但是阿十畢竟還是來探了病,今天大約是課業太忙。下次阿十來的時候,帶她去吃點什麽好呢?
陳嘯之還在當夢裡的飼養員呢,安靜的病室之中,陸之鳴就突然震驚地開口道:「等等!嘯之,你昨天沒見到她?」
陳嘯之一楞,微一點頭:「沒見著。」
「——不應該啊?」陸之鳴驚道:「我們走了之後你就睡了嗎?沒有吧?」
陳嘯之:「……」
「那時候也就下午三點鐘的樣子。」陸之鳴陷入回憶,說:「昨天我們被護士長趕走的時候,你也沒睡——我們還正好遇到沈晝葉拎著果籃和保溫桶,來探病呢。」
陳嘯之:「……」
慕容俊一聽也嚇了一跳:「陳嘯之你沒見到沈晝葉?不可能吧?那小姑娘來得可早了啊!」
陳嘯之:「…………」
陸之鳴幸灾樂禍道:「這只有一個理由,她躲你呢吧。」
還不待陳嘯之作出反應,一個年輕護士就推門走了進來,朝陳嘯之的桌面放了一束鵝黃紙包著的康乃馨。那束粉色康乃馨十分漂亮,鮮嫩欲滴,一看就剛買不久。
「小夥子你這不是在病室裡麽?那小姑娘還非讓我轉交……」
年輕護士奇怪地問:
「那送花的小姑娘,是不是不願意見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