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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什麽都有》第19章
第十八章

  -

  急診診療室角落裡, 有個被圍簾圈起來的角落, 專供醫生和部分病人使用。

  十五歲的沈晝葉在圍簾後換下了濕透的校服,穿上了陳媽媽帶來的運動衫。那衣服一看就是陳嘯之的,沈晝葉彆彆扭扭地提上了他的褲子。

  搞不好還是他小學的時候穿的……沈晝葉拽了拽褲腰, 覺得自己想的沒錯。

  她拉開簾子,發現不過三四分鐘的功夫,陳嘯之爸爸媽媽已經不在了, 只剩陳嘯之一個人坐在床上閉目養神。

  「叔叔阿姨去哪裡了?」沈晝葉奇怪地問:「怎麽只有你?」

  陳嘯之一隻手活動極其不便, 道:「他們吃飯去了,順便給我辦入院手續。」

  沈晝葉:「還要住院啊。」

  沈晝葉拉了凳子, 坐在陳嘯之的床前,充滿愧疚地道:「是我把你捲進去了, 對不起, 如果我早點報了警的話肯定不會是這樣。」

  陳嘯之閉著眼睛道:「不用想了。你早報警也沒用,那群人滑頭得很。」

  那是個不太願意說話的姿態, 且非常符合陳嘯之的人設。沈晝葉就坐在他旁邊, 低著頭不說話了。

  急診大廳吵鬧得很,可唯有他們這張小床是安靜的。

  沈晝葉看著自己破了皮的手,數自己的手指肚上的鬥, 以努力讓自己擺脫這尷尬的環境。

  閉著眼的陳嘯之突然道:「你穿的是我小學四年級的衣服。」

  像是平靜的水面被丟進一塊石子。

  「…………」

  沈晝葉屈辱地道:「我以爲是六年級。」

  「六年級?我六年級沒這麽矮, 」十五歲的陳嘯之閉著眼漫不經心地開口:「倒是你, 你看上去營養不良, 你穿童裝穿到六年級了吧?」

  沈晝葉立刻恨不得駡他:「你瞎說, 亂講——」

  陳嘯之撩她一眼, 冷漠地問:「這點小個子,你在美國過得不容易吧?」

  他說話的姿態輕描淡寫,說出的話却句句都扎小美國人的心。

  沈晝葉:「……」

  沈晝葉艱難地道:「你別看我現在只有一米六,但是我二十五歲的時——時候,是個胸大臀翹的御姐。」

  十五歲的陳嘯之用看撒謊精的眼神看她,道:「御姐都發育很早的,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

  沈晝葉從小接受的「你有一萬種可能」的教育,被這狗東西輕飄飄的一句話就給動搖了……

  下次寫信的時候一定要問問十年後自己的罩杯和身高!

  沈晝葉悲憤地想。

  病室裡,陳嘯之悠悠開口:「想什麽呢?」

  作爲剛羞辱完人的陳嘯之,他的語氣其實非常的高傲,非常的討打。

  沈晝葉不會打人,於是文縐縐地,用她奶奶說話的矜持語調開了口。

  沈奶奶那語氣其實很有老北京知識分子損人的刻毒,半個髒字兒沒有,但光那神態就能讓人羞得朝下水道裡鑽。剛上初三的沈晝葉將她奶奶噴人的神態學了個十成十,却沒有她奶奶的半厘學問。

  因爲她是這麽說的:「君子三日,十年不晚。」

  「……」陳嘯之用看蟲蠡的眼神盯著她,道:「你他媽美國文盲是吧?過來。」

  沈晝葉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麽又挨駡了,可是却天生聽話,無意識地靠近了陳嘯之一點。

  燈光昏暗,一團冰凉潮濕的東西,碰觸到了沈晝葉的嘴角。

  沈晝葉:「……?」

  冷漠燈光下,小姑娘茫然地看著陳嘯之。

  陳嘯之拿著個沾著碘伏的棉棒,輕輕擦拭她唇角破皮的傷口。

  「你自己看不見。」陳嘯之漠然解釋道。

  沈晝葉呆呆地嗯了一聲,任由他擦自己的破皮之處,碘伏和碘酊不同,它擦起來幷不疼,碰在皮膚上只是凉凉的。

  她好奇地開口問:「所以君子什麽什麽……到底是什麽鴨?不是『君子三年』嗎?」

  女孩問完又看著那根處理傷口的棉簽,雙目澄明,那雙眼似是春夜星空。

  陳嘯之頓了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嗯,好像是這樣的。」沈晝葉說著閉上眼睛,順從地任由陳嘯之擦拭她眉毛上的創口,又細細感慨:「不過君子真是記仇。」

  這女孩兒幾乎都只是皮肉傷,然而她皮嫩得很,一點擦傷看上去都血紅血紅的,臉頰却白得如四月洱海的雲。

  十五歲的陳嘯之用棉簽碰觸著,心頭都發了緊。

  「那群混混……」陳嘯之道。

  沈晝葉睜開眼睛,奇怪地問:「嗯?怎麽了?」

  然後這少年一搖頭。

  「算了。」

  -

  那天晚上,是陳爸爸開車帶沈晝葉回家的。

  陳媽媽留在醫院照顧兒子,沈晝葉則坐在陳爸爸的副駕駛上。陳爸爸年紀比沈晝葉的爸爸還要大一些,給副駕的小姑娘買了支熱飲,更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說話。

  黑暗中城市道路綿延,路燈像夜空閃爍的星辰,汽車行駛其中,猶如穿過萬千溫柔的星光。

  「所以你是這個學期剛剛轉學回來,」陳爸爸笑道:「之前在哪裡?」

  沈晝葉捧著熱巧克力奶說:「之前在美國華盛頓DC,聖喬治亞諾中學。」

  「剛回來功課可不太容易呀。」陳爸爸隨口道,「教育差得太多了……對孩子的發展可不太好。不過你看上去是個聰明孩子,影響應該不大。」

  沈晝葉笑了笑。

  陳爸爸開著車,又好奇地問:「你家以前就是在北京的吧?」

  這問題其實有點奇怪,因爲這屬一個次要甚至有些無聊的問題。正常應該是會再繼續問一下美國的教育或是她在華盛頓DC的情况的——因爲顯然後者會有意思得多。

  沈晝葉却沒發現這件事,她抱著熱熱的牛奶,坦白:「對的。我家除了我都是土生土長北京人,我奶奶退休前還在北大教書呢。」

  陳爸爸:「…………」

  陳爸爸看看副駕駛的小姑娘,難以置信地打量她片刻,接著他大概是覺得熱,直接把車窗打開了。

  「你——」陳爸爸沉默一下,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說法:「中文說的不錯。」

  沈晝葉禮貌道:「還好啦,我在家都說中文的,以前我爸爸忙的時候還把我送回國內過,那時候我在國內待了半年呢。」

  陳爸爸:「……」

  「至於今天的事情,你不用擔心,」陳爸爸清了下嗓子,轉移了話題:「叔叔接手了。」

  沈晝葉無意識地捏著杯子,愧疚地說:「……謝謝叔叔,給你們添麻煩了。」

  陳爸爸看了下後視鏡,認真地道:

  「這不叫麻煩。」

  黑夜之中細雨濛濛,沈晝葉家所在的小區樹木參天。

  她現居的房子是她父母七八年前買的,交房已經快六年了,因此小區已經有了些年月,單元門上銹迹斑斑。陳爸爸堅持將小姑娘送上了樓,因爲「你應該很害怕」。

  沈晝葉在電梯口道別陳嘯之的父親的時候,其實沒有覺得有什麽。

  沈晝葉在那些混混處挨了一耳光,又摔了一跤,外加淋了一下午的雨——和陳嘯之受的傷相比,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陳嘯之下午時也沒有繼續對她惡語相向,將沈晝葉保護得很好。

  她敲了敲家門,說:「媽媽,我回家啦。」

  門吱呀一聲打開,溫暖的燈光傾瀉而下。

  那速度,幾乎像沈媽媽沒在做別的,一直等在門口似的。

  沈晝葉整理了一下思緒:「媽媽我今天下午……」

  家中燈光溫暖,像是媽媽已經打開了家裡的每一盞燈。

  沈晝葉的嗓音有些沙啞,是下午尖利呼救的緣故——可是事至如今,她下定决心對媽媽坦白。

  「我今天下午,」沈晝葉牽動了一下她的唇角,感到一絲疼痛:「遇到了一群……不對,我好幾天前……」

  面對媽媽的那一瞬間,在溫柔的黑暗與光明的交界處,一切的疼痛都活了過來。

  ——不被認可。永遠達不到預期的考卷。他人在背後的詆毀。

  徹頭徹尾陌生的環境,完全不同的同學們,剛轉學來的苦痛與孤獨,冰冷雨巷裡的混混,她被劃得千瘡百孔的書包,暗了一半燈光的家庭。

  再也無法回歸的父親,异國他鄉的石碑。

  ——爸爸最疼愛的女兒身上的藥水和傷疤。

  「……媽媽我、我上個星期,」沈晝葉聲音不住發抖:

  「不是,我上上個星期……」

  ——她有太多太多,積攢了許久,沒有告訴媽媽的東西。

  這個破碎的家庭。

  在那個落雨的十月深夜,華嫣用力抱著自己傷痕累累的小女兒。

  華嫣哭得幾乎撕心裂肺肝腸寸斷,一寸寸地撫摸她的晝葉的眉毛和面頰,心碎地親吻正在大哭的女兒的頭髮。

  她抱著沈晝葉的姿態,猶如抱著一塊鸛鳥叼來的湖泊,更像是抱著自己在這世上唯一溫暖的港灣。

  -

  …………

  ……

  那天晚上,母女抱著大哭了一場。

  哭完後她媽媽在厨房裡忙著切薑片,說要給她煮姜湯,沈晝葉則捧著杯熱巧克力,被媽媽用大毛毯裹成了一隻蠶蛹,在茶几前窩成了一小坨。

  沈晝葉抽了抽鼻尖兒,看著自己破爛的書包開了口:「媽媽,我得買新書包了。」

  沈媽媽在厨房中溫柔地道:「嗯,媽媽明天去買。」

  「哦對了,把書包裡的書晾一下,」沈媽媽又教她:「皺的厲害的話墊點紙巾放進冷藏室裡。」

  沈晝葉才想起來自己的書都被泡了……

  她慘叫一聲,把破爛書包裡的東西都倒了出來,然後拿了紙巾手忙脚亂地擦書擦卷子——那本奧賽習題泡得最慘,沈晝葉做題時還好死不死地拿慕娜美水性筆從頭寫到尾——那水性筆相當有毒,被雨水一泡就水析了三種顔色,可以說整本書已經廢了。

  那藏藍色的實驗記錄本却沒什麽事兒。

  本子只是皮上沾了點髒水,找紙巾一擦就乾淨如新,除此之外就是內頁被髒水浸泡,染了一角顔色,還稍微卷翹了些。

  她打開翻了翻。

  ——回信還沒來。

  -

  「寶寶,」沈媽媽忽然又在厨房問:「你明天要去探望那個救了你的人吧?」

  沈晝葉有點難過地說:「……對。」

  她想了想又小聲補充:「可我不曉得合適不合適。」

  沈媽媽訝异地問:「這有什麽不合適的?」

  「你一定要去看望的,」沈媽媽溫和地道:「人家救了你呀。帶點花,到病床前去和人家說點話。」

  沈晝葉沉默了會兒,小聲道:「……可是救我的人,不喜歡我。」

  沈媽媽:「…………」

  沈媽媽難以置信地問:「這什麽人啊?我女兒明明這麽可愛?」

  「我給他糖他也不吃,」沈晝葉坐在沙發上,委屈地搓著自己的芝麻街甜餅怪抱枕,「坐在他旁邊他就無視我……給我批卷子還打超低的分數,背著我我一口一個美國人的叫我!認識我這麽久了,上個星期才第一次叫我名字……」

  沈媽媽說:「……?你哪裡是美國人了?」

  沈晝葉委屈地點了點頭:「對吧,我明明是華僑。」

  沈晝葉字字血泪地道:「我如果在睡午覺他就會故意把我弄起來,本來他和我是同桌的,因爲他太討厭我,他都不和我坐在一起。」

  沈媽媽:「哈?你得罪他了嗎?」

  沈晝葉委屈巴巴地扯著甜餅怪抱枕,把它扯成長條條:「一個學長暗示過我,有可能是因爲我到處發草莓軟糖的行爲,他認爲我搶了他的男人。」

  沈媽媽說:「這種扯淡的理由不要信。」

  沈晝葉聽話地點點頭,又小聲道:「……我也覺得有點扯。可是有一件事是真的,他真的討厭我。」

  「我嘗試過討好他的。」沈晝葉把抱枕抱在懷裡,腦袋靠在冰凉的墻上:

  「給過他糖吃,笑著和他搭話,想和他討論點他可能感興趣的東西……」沈晝葉蜷成個小蠶蛹:

  「……可是一點用都沒有。」

  沈晝葉酸澀地問:「媽媽你想讓我去探望他,可我萬一把他煩著怎麽辦呢?」

  沈媽媽想了一會兒,道:「寶貝,你其實想去的吧?」

  沈晝葉委屈巴巴地點頭:「嗯,他救了我。」

  沈媽媽想了想,給女兒出了個主意:「……東西帶的多一點,隆重一點,給他寫個情感真摯的卡片。但是趁他睡覺得時候去,別被他發現,在那裡坐坐就走。」

  沈晝葉:「誒?」

  沈媽媽——華嫣,Dr.Hua,曾經華盛頓街區遠近聞名的婦女之友,矛盾調解者,她和她女兒這種小待比不同,從來都是個深諳人情世故的資深人精。

  華嫣將姜湯往杯子裡一倒。

  「我讓你躲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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