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元朔十五年元月, 南北兩國戰爭結束。
南國險勝。
之後議和, 談判。
過完年,南國國都建也已有入春之象, 北方的南陽諸郡仍陸陸續續下了好幾場雪。融雪時, 連夜的淅淅瀝瀝、滴滴答答,雪水在屋外檐下的角落裡匯成小水流,連亘不絕。
一個月的時間,陸三郎陸昀臥在病榻上休養, 斷斷續續的, 日夜聽到的就是這水聲。
人走動聲、說話聲也在耳邊來來去去。
陸昀一病便是大半個月,羅令妤哭哭啼啼, 原本想接陸昀回羅家養病。但是因陸昀身上職務過多,又是一州之刺史, 又是軍中的參軍,每日來尋他問政問軍的人很多,陸昀住在羅家實在不太方便。羅令妤只好忍痛割愛,掏光了自己的積蓄爲陸昀在南陽城中置了一處宅子。她安慰自己只要嫁了陸昀,丟掉的錢財都會賺回來。於是每日, 女郎天亮出門去看望幷照顧未婚夫君,晚上再驅車回羅家休息。
偶有些時候她便不回家了。
南陽羅家當做不知——羅令妤救了陸三郎,現今她不光是陸家未過門的媳婦,她還是陸三郎的救命恩人。此對羅令妤嫁後提升地位作用極大, 南陽羅氏也極爲高興。畢竟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他們盼著羅令妤得陸三郎的喜歡。
陸昀一邊病著, 一邊還要處理公務,以至於病情反復,低燒不住。羅令妤與他吵了好幾次,最後逼著陸昀與朝廷請旨,希望朝堂派能人來接替陸昀的日常職務。之前建業朝堂對於陸昀請旨招兵的事視而不見,現在對於這些事,却積極回應。
沒過十日,朝堂就派來了一位官員,作此州的新任刺史。陸昀則升了官,只要處理好南北兩國最後這和談之事,將南陽事務交接給下任,回到建業後,陸三郎當官至中書監。尚書權重,中書監分尚書台之權,掌中樞機密。因長伴帝王身側,中書監所在地,歷來也被稱爲「鳳凰池」。
入中樞,掌機要,是成爲侍中的必經之路。而侍中,乃加官,丞相也。
陸家爲陸昀鋪了一條光明大道,只看陸昀自己是否擔得起。
陸三郎負責這一次南北兩國的和談之事,其餘官員做輔。而北國那一方,派了官員來,先贖回了差點死在雪崩中的洛陽太守,之後才能和談。洛陽太守面如死灰,這一次北國敗得這麽快,未嘗沒有他爲色所迷、弄丟了火.藥大師的緣故。這個洛陽太守,他恐怕當到了頭,回到北國就會被貶。
雙方寸土必爭,和談緩慢而艱難地前進著。
讓人意外的,是朝廷在派屬官來幫助陸昀之餘,送了陸三郎一個驚喜——他的二哥,陸二郎陸顯竟也跟著屬官一起來做和談官。
陸昀思考了下,認爲二哥和談是假,來看望他是真。果然,陸二郎陸顯是好不容易說服自己父母,百般解釋南陽已經安全,陸相和陸夫人才肯依依不捨地放兒子離開。陸二郎敷衍地與北國和談官見了一面,次日就驅車住進了三弟的宅子,來看望三弟。
陸顯火急火燎,在病榻前看到三弟,心中放鬆時,也覺酸楚。見青年郎君清瘦一圈,靠著隱囊(靠枕)倚坐,一身家常白衫披在他身上,如霜賽雪,寬鬆無比。長髮半束,眸子清黑,雖面容有些白,精神不振,但這樣的清瘦郎君,病弱之時,有和平時迥异的另一種美。
足至天下女郎爲他瘋魔。
陸顯感慨了下三弟皮相底子好,風吹日曬半年多仍是一派貴族郎君風流華貴之相。然而無論如何,不管自己的夢做得有多亂,陸昀到底是過了那個死劫,活了下來。坐在三弟榻前,陸顯便一叠聲:「太好了……看到你好好的,我才能放心。父親不許我來南陽,殊不知我實在擔心你出事……」
陸二郎皺著眉,想來一陣後怕。
他父親陸茂不肯讓他冒險,他只能寫信給三弟。但是信件傳送需要時間,他總怕自己來不及,耽誤了三弟。他日日擔驚受怕,這會兒才阿彌陀佛道:「我便知佛祖會保佑三弟你的。」
陸昀一言難盡:……難道他活下來不是靠自己和羅令妤、陸顯、陳王、周揚靈的多方相助,靠的居然是佛祖保佑麽?
陸昀鎮定地將話題從鬼神論拉扯回來:「我最該謝二哥,勞二哥爲我擔憂太多。」
陸二郎清俊,聞言灑然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幷無做什麽。他看病榻上的三弟目光閃爍,似有沉吟,便主動提起兩人心中都在想的那事:「……多虧我的預言夢。」
陸昀一頓。
腦中紛亂,瞬間想起了自己瀕死時,夢到的那些沒有真實發生的故事。夢中的痛苦折磨,感同身受,醒來也覺心悸。好似真的發生了一樣。確實,若非陸二郎的干涉,事情真的會那樣發生也說不定……然陸昀心上枷鎖去半,他躲過了自己的死劫。
陸昀再道了聲謝。
他始終心不在焉,好似對陸二郎的夢想了很多,但是到底沒有問。陸二郎却沮喪:「……照之前兩次的規律,現實中若有事發生,起推動作用,我便會開始做夢。但是自你死劫過後,已過去了一月,連年都過了,我却還沒有做接下來的夢。我實在不安。」
陸昀:「……二哥,你的夢只是預言夢。很多事情既然能看到軌迹,又何必等你的預言?你夢中的核心是我,既然我已活下來了,也許你日後再不會做夢。擺脫了它,你該輕鬆才是。」
陸顯:「……」
他面上沉穩著,心中却甚茫然,不解三弟在說什麽。什麽叫「很多事情既然能看到軌迹」?哪裡就看到軌迹了?他怎麽什麽也沒看到?做夢的是他吧?三弟的語氣怎麽好像比他知道的還多?人和人的區別……太大了吧?
陸顯兀自掙扎:「我非欲行投機取巧之事。而是我也在思考我的夢是何意。我琢磨我的夢,發覺第一個夢與第二個夢,其中大事件的軌迹都或多或少的交叉。例如南陽都會被捲入戰亂,三弟都會瀕死一般。我之所以這般憂心,是因接下來,無論是第一個夢還是第二個夢,建業都會被捲入戰亂,士人南逃。」
陸昀心裡再次一頓,意外地看眼二哥:「也許你猜的不錯。」
得到三弟鼓勵,陸二郎心中一喜,誤以爲自己看大事件的格局提升,能够和三弟一起討論這些事。他繼續說自己的猜測:「那麽,不止有三弟你的死劫,羅表妹也是一樣的。在我第一個夢中,羅表妹最後是死了的。」
陸昀臉沉了下。
他想到了那個羅令妤嫁衡陽王的事情發展。雖然現實中羅令妤和衡陽王不是很熟,但陸昀心裡扎著這根刺,讓他想起來就難受,不舒服,滿腔嫉妒。
只是憋著不說而已。
陸二郎沒發覺三弟那黑了一半的臉,繼續侃侃而談:「而第二夢,羅表妹最後是離開了建業,不知所終。我不知她帶著嫿兒去了哪裡……但是有一種可能,之所以『不知所終』,是她已經不在人間了。」
陸昀眼角抽了下:「……」
嘆爲觀止地看二哥。
陸二郎心中甚痛,難過道:「接下來,說不得就是羅表妹的死劫了。」
陸昀:「你想多了。」
陸二郎:「夢中昭示是那樣啊。」
陸昀冷靜的:「你解錯你的夢了。」
陸二郎:「……」
陸昀:「令妤不會出任何事。你第一個夢中她死,只是被南國國滅所牽連。在那個時候,任何人都可能死。那是結果,事態發展的必然結果,不是無緣無故的意外。你第二個夢她離開建業,那便是離開建業。她又非喜歡自盡之人,不過是太傷心,不願再日日看著故人。何至於死?」
陸昀停頓了一下:「而現在,那個起因已經被斬斷。她那個結果就不會存在。是以二哥想多了。」
陸二郎:「……夢若是交給你來做就好了。我什麽都看不懂。」
陸昀笑了笑,漫不經心:「二哥才是大愚若智,幸運之人啊。二哥沒發現不管你的哪個夢,你都是活著的那一個麽?不,不光是活著,還是沒出過任何意外,沒遭過任何大難。身邊的人或死或去,你始終是旁觀。」
陸顯一楞,猛地一僵,他從來沒想過這個方向。
見三弟對他微微一笑,笑中深意濃濃:「二哥,你才是上天眷顧之人。運氣這種東西,旁人一生也不會有。」
陸二郎被三弟說服,恍神著出了門,思量是不是因爲自己始終平安無事,他才能救三弟。陸二郎同時沮喪自己辛苦猜的夢中發展,被三弟直接否了。他不甘心地請三弟來猜,三弟却說自己要做個實驗試試,看和他的夢是不是一樣。
陸顯木著臉離開,反正到最後,他幷沒有聽懂陸昀在神神秘秘地說什麽。陸顯深吸口氣,决定還是簡單點,去慰問下邊關將士。那些麻煩事,讓三弟頭疼就好了。
……
在陸顯到來,去看望陸三郎時,羅令妤其實也在這座宅子裡。
只是人家兄弟說話,她心裡盼望陸昀跟陸顯暗示娶自己的事,便故作害羞地躲了出去,指望陸三郎明白她的小心思。羅令妤盲目樂觀,盼婚盼得煎熬,却不知陸昀從無和旁人討論這些事的習慣。她托侍女偷聽那兩人對話,靈玉回來說沒有聽三郎談起娶表小姐的事,羅令妤對陸昀實在失望。
恰時除舊迎新,侍女說起裁剪衣物、置辦衣物的事。靈玉討好表小姐,特意把陸三郎的日常衣裳如何搭配這種事,拿來請表小姐過目。靈玉笑盈盈:「是三郎從到南陽,到現今穿過的衣物。管事取來,問表小姐哪些該扔,是否裁剪些新的。還是說等我們回到了建業再說?」
「三郎從不管這些事。日常穿戴,以前這些都是錦月姐姐管的。可惜錦月姐姐人在建業,南陽這邊的管事不敢問三郎,只好來找表小姐幫忙。」
羅令妤看到陸昀的衣服就一陣氣,她隨手扒拉兩下他的舊衣,嫌惡無比,想說都燒了。但是手隨意一扒,手下的衣服弄亂了,一方粉色的帕子却輕飄飄,從一堆衣物中飄了出來。羅令妤美眸瞠大,看這方帕子飄到了她膝上,悠然落下。
……女兒家的帕子!
還綉著兩隻鴛鴦!
羅令妤大腦轟的一下放空,被心中天雷劈得全身發麻。她不敢相信,却顫顫伸出手,抓過這方帕子。侍女靈玉也猜到了什麽,當即白了臉。見表小姐攤開這方帕子細看,帕上綉著一對戲水鴛鴦,濃情蜜意,綉工却非常普通,沒有任何值得稱贊之處。
帕子右下角,綉著兩個小字——「陳雪」。
一看便是女兒家的名字。
羅令妤:「……」
她臉煞白,繼而氣得渾身發抖——她始終和陸昀在一起,不曾見他身邊有女子來往。他還在她面前裝出不近女色的樣子來。她不在他身邊的時間,統共只有她未來南陽和他去了洛陽那兩段時間。
以陸昀的傲慢,若非他對那女郎格外在意,他怎麽可能收下那女郎的帕子?羅令妤最開始試圖勾搭陸昀時,他連她調的花露都不肯收。
却收別人的帕子!
待坐在榻上,侍女憂心忡忡,看表小姐滿目冰霜,手絞著帕子快要絞爛。女郎反復看自己手中的帕子,想到她喜歡的郎君頂著那張俊逸面孔,和別的女郎在床笫間調.笑,紅帳掀飛,羅令妤心痛欲死——
陳雪到底是誰?!
他是不是和那個叫「陳雪」的女郎好過了?才拿了人家的帕子?
男人都是混蛋!才騙了她的身,才說心裡有她,就開始在外吃野食……她還以爲陸昀不一樣,結果……她要殺了那對奸.夫淫.婦,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