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總是哭哭啼啼、裝模作樣,可知我待你的心?
飛電絕光透著窗格子和婆娑樹影, 欺壓而下。天地間大雨似灌, 洪濤滿目, 流光夜雨。窗子被風雨催開後,黑漆漆的捨外樹叢和天上的寒光一同罩落,鋪天蓋地的雨點和潮意向屋中的男女撲去。
半隻手臂被雨水打濕,輕微瑟縮一下, 擁抱著她的郎君便已經察覺。他的寬大袖子抬起,罩住她被雨所侵的那一面。而她只覺得眼前光華流離,又明暗交替。他的手捧著她的臉,他的睫毛鴉羽一樣摩挲她臉上的嬌嫩肌膚。
她顫一下, 他便親得更溫柔。
似嘆非嘆, 似憐非憐。倘若一個男子用心對一個女子, 便是他親她, 都能感覺到。
羅令妤目中泪珠掉落,濺在他面上。她目中濛濛, 被陸昀抱著交頸以吻,他那纏纏綿綿的情意愛意,讓她心中酸澀一片。本就心動於他,他是她見過格調最高、翻臉最快、却又最出色的郎君,勝過旁人一大截的郎君身上總歸有些自大、目中無人的缺點。陸昀將這缺點表現得淋漓盡致, 讓她很生氣, 又很不服氣。她常日尷尬, 只因自己不好的那一面不停被他撞到。
很多時候都想, 若是旁的郎君,一定不會這樣對她。
她可以有更好的愛她至深的郎君。
但是感情往往走心,又不由心。爲誰心動,喜歡誰,總有些緣分,像是從第一眼就撞上了。之後頭破血流,也是緣分……羅令妤發著抖、落著泪,她眼中發紅,如此才更難過。
手指抓著他的袖子,指尖在他袖上的雲紋上扣動。
他吻她時這般動情……於是她更怕他不在了。她夢到過他不在的世界,只是一個臆想,就覺得生死麻木。
懷裡的女郎不掙扎了,眼睛却像是落雨。親她的時候溫情柔和,却隻親到她的泪。陸昀輕輕嘆口氣,抬起了眼睫。他從後抱著她,側著臉,與她水漣漣、紅通通的眼睛對視。
羅令妤手推在他胸前:「你真的會死啊,你別不信我。」
再一次聽到說自己會死,郎君心頭微亂。强行鎮定下來,陸昀沉默一下:「……妝花了。」
羅令妤:「……?!」
她頓時崩潰,駡他道:「你怎麽這樣?人家心裡難過死了,擔心死你了,你還在開玩笑。有什麽好笑的?你說我妝花了以爲我就會去找鏡子麽?」
但她確實身子緊綳,眼睛不安地亂飄,想要找鏡子貼妝……
愛美如命的佳人啊,和旁的嫻雅溫婉的佳人如此不同……心情複雜下,陸昀莞爾。
他不逗美人了,牽著女郎的手與她一道坐下。坐到妝鏡前,羅令妤悄悄瞥陸昀,見他垂目望來,神情難說好還是不好。羅令妤猶豫下,眼神還是忍不住向銅鏡中的美人瞄了一眼。身後陸昀久未吭氣,羅令妤便琢磨著自己的妝到底有沒有花……冷不丁的,身後陸昀開口:「晚上北國公主的人刺探軍情,被魏將軍巡察時捉到。北國公主大約覺得男人就該沉迷於她美色,她不服氣魏將軍,拒不提供綫索。魏將軍盛怒下,刀要揮下殺人,被我攔住。」
陸昀起身,將窗子關好。窗口地上的毯子淋濕了一大片,陸昀踱步回來,平靜的:「他寒門出身,背後沒有根基。殺了和親公主的後果,魏將軍承受不起。羅令妤,你平日耍心機我都不說你,但你這一次,是在害魏將軍。不要有害人之心,我怎麽與你說的?」
羅令妤垂目,被他平靜的言辭說得心中顫抖了一下,略微狼狽不堪。她太在意陸昀對她的評價,時刻疑心他瞧不起她。是以他每次看破她的陰暗面,她都不好受。但是她也沒有別的辦法——讓陸昀死,她來背鍋,魏將軍來背鍋。
那當然是魏將軍來了。
羅令妤抿唇:「我沒錯。」
「你錯了,」陸昀淡聲,「錯就是錯,不要狡辯。但是令妤,我相信你不是那種人……你定有理由……」
羅令妤猛地抬眼看他,眼中還含著泪,她神色却震驚:「你相信我不是那種人?」
陸昀微笑,再次伸手,這次用袖子擦去她眼角的泪。他低聲:「若是吃醋,這醋也未免太可怕。我的心上人,不至於對我不信至此,對麽?」
羅令妤怔怔的、泪眼婆娑地看他。目中神情閃動,良久,她點了頭:「是,我有理由的。因爲我不想害你,也不想將我捲進去。而且我覺得魏將軍不會爲此而死,因爲有你在,你不會讓他臨戰而退。而我之所以這麽壞,是因爲我覺得你會被那個公主害死。」
陸昀眉輕輕地跳了一下。
他仍然神色平靜,聽她繼續說。
羅令妤這才深吸一口氣,慢慢說給他。她早就想說給他,可是那個公主一直插在她二人之間,她總在半真半假地和陸昀生氣。况且陸二郎說那個夢是大雪大霧日,離現在還有段時間,羅令妤想她有更好的機會說服陸昀。
陸二郎能預知他的未來,陸二郎說自己做了兩個夢,夢裡的陸三郎都是死局。死劫難解,却必須要解。陸二郎的夢當是真的,陸二郎這半年以來的瘋魔狀態不是作僞,他原是快要被自己的夢折磨瘋。
於是羅令妤千里奔赴來尋陸昀,她掙扎過,這已經是她掙扎過的結果了。
羅令妤:「……所以,那個公主會害死你,我不能看著你死。與其如此,不如一開始就讓她死。」
陸昀良久沉默。
羅令妤謹慎地觀察他的神情,她忐忑不安,怕他不信。羅令妤心中煩躁,因自己一開始也不信陸二郎的夢。陸昀要是也不信,陸二郎又不在,如何說服他……陸昀逼自己冷靜下來,不爲自己夢中所死牽引情緒,他道:「不可能。」
羅令妤心一沉:果然,他根本不信。
她心裡著急,刷地站起來要說話。陸昀慢慢道:「這個夢縱然是真的,邏輯不太對。怎麽可能有這樣的預言夢?」
羅令妤著急:「你這個人就是自負!世上無奇不有,怎麽就不會有預言夢了?難道你二哥會害你,我會害你麽?我們這麽折騰,是吃飽了撑的耍你玩麽?邏輯不對、邏輯不對……做夢講什麽邏輯,當然邏輯不對了!我就知道你這個人不好說服,你肯定還以爲我是嫉妒才要殺那公主。那你便這麽以爲吧,你就覺得我是惡人吧!」
陸昀目中含了笑,聽她劈裡啪啦說一大通。陸昀笑:「我說了一句話,你就這麽一大段回我。還說了粗俗話……這麽著急,一定是心裡愛極我了。」
羅令妤見他臉皮這樣厚,當即的:「呸!」
陸昀伸手拉她重新坐下,笑得肩膀顫抖,但在羅令妤怒不可遏的瞪視下,他收斂了自己心中的歡喜暢意,說道:「……我說邏輯不對,是因爲假使我信夢是真的,可是二哥怎麽可能做我和你的預言夢?」
「我和你愛不愛,恨不恨,與他有什麽關係?會影響到他?不可能。一個和他本身無關係的夢,你告訴我說他日日做這個夢……我不信,」陸昀輕笑,「難道還真的是前世,前世我死了化作冤魂,找二哥爲我伸冤?」
羅令妤怔了一下,慢慢冷靜下來。她就一直覺得陸二郎的夢哪裡怪怪的,原來是這個地方。是這個和陸二郎沒什麽關係的地方……她和陸昀到底自私,理解不了有人會做和自己不相干的夢。但是事關陸昀,羅令妤强撑道:「怎麽會無關呢?你是他最疼愛的弟弟,你若是死了,他必然難過。這不就是關係麽?爲了他的好心情,爲了他不愧疚,他就想改變命運啊!但我才不信是前世,我覺得就是預言……因爲他的夢是變化的。他自己都說不清,弄不明白。」
陸昀搖了搖頭。
他否認的是什麽,他却沒再說。
通常人做夢,多多少少都和自己有點關係。就是前世今生,那也是自己的前世今生。就算不是自己的前世今生,也必然是感應到別人的需求。羅令妤說陸二郎的夢始終圍繞著陸昀和羅令妤,陸昀始終不信這點。陸昀不信鬼神,但倘若真有鬼神,他真的有前世,真的會被冤死……陸昀覺得他也不會找二哥伸冤。
二哥是一派天真之人,陸昀真要找,選的也會是劉俶。甚至哪怕選羅令妤,二哥也不會是他的考慮對象。
那麽陸二郎爲何做與陸昀有關的夢?
其中必然有什麽,被他們忽視了。
陸昀心中思量自不說,在羅令妤不認同的目光下,他又說起來夢的內容:「……而且你說我會被北國公主害死,我也不信。」
羅令妤:「……」
她怒得站起:「你怎麽又不信?!你就沒有信的吧?我說什麽你都不信,你到底信什麽呀?」
陸昀笑:「你怎麽又生氣了?還不容人有自己的想法?」
羅令妤哼了一聲,她坐下後瞪著陸昀,心中想:我就聽聽你有什麽想法。
陸昀沉聲:「你說我自負我也認了,但我不可能被一個敵國公主的進言害死。北國公主沒有那麽大的能量。」
羅令妤嫉妒他竟然爲那個公主說話,便恨道:「當然不是她的進言爲主導因素啊。而是她正好選在合適的時候開口,正好讓朝廷弃你。」
陸昀反問:「朝廷是誰的?朝廷怎麽可能弃我?」
羅令妤一下子怔忡。
她本想說朝廷當然是陛下的,但是她又想起朝廷官員都是世家子弟。世家怎麽可能弃陸昀?世家的權利很大,可以左右朝政。他們與皇家拔河……然而在陸二郎的夢中,世家確實在左右搖擺,只是他們顧的是自己的利益,他們不是要殺陸昀,而是要讓陸昀回建業。
放弃南陽。
陸昀抽絲剝繭一般,誘導著羅令妤:「倘若夢是真的,爲何在夢裡,我不回建業呢?我若是回了,死的便不是我了吧?」
羅令妤心口一顫,她眼眸驟縮,心想未必。陸二郎分明兩次都夢到陸昀的死,陸昀的死像是一個劫數一樣,豈會輕易躲過……但羅令妤不敢承認,她勉强笑道:「一定可以的。只要那個公主死了,你就會……」
陸昀看著她,她漸難堪,沉默下去,不再說了。
陸昀嘆氣。
他總在她面前嘆氣,好像她總讓他發愁似的。羅令妤腹誹著陸昀,低下的視綫看到郎君行雲流水一樣的衣袍下擺掠起,頭頂黑影一沉。她抬目,看到陸昀蹲在了她面前,他握住她放置在膝上的手。
蹲在她面前的郎君仰望她,輕聲:「令妤,若我在夢裡留在南陽而不是回建業,我一定有理由。那個理由一定不止北國公主。我不可能突然間失了智謀,在夢裡變成傻子被人陷害。如果我會死,我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那個原因是什麽,我現在還不知道,但我總會知道的。我仍然堅信一個敵國公主的話不足以害死我,她可以影響陛下,她不可能影響所有人。而南國不只是陛下的。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一定還有別的事情發生。未知的危險,比已知的讓人心慌,你說是不是?」
羅令妤猜到他要說什麽了,她不情願地撇了下嘴角。
陸昀:「讓北國公主去建業吧。我要和二哥通信,要詳細弄清楚這件事……但是已知危險,我自有辦法應對,你說呢?」
羅令妤低下頭,俯眼望著郎君搭在她膝上的手。她輕聲:「隨便你。可是我不管你做什麽,我就是不會讓你死。不管你什麽理由,如果我發現了,我看到了,你不能避免的話,我一定會用我的方式來。哪怕雪臣哥哥恨我。」
陸昀握她的手一緊。
聽到他的呼吸微重。
可見他情緒之起伏。
羅令妤始終低著頭,良久,才聽到陸昀說:「我永不會恨你的……令妤,我們會度過這個難關的。」
陸昀停頓了一下,聲音放柔:「可是這樣的事,你爲什麽不早點告訴我?直接告訴我,今晚魏將軍就不會差點殺公主。你不告訴我,却自行做主,雖說是爲了保護我,但內心深處,還是因爲不信我吧?你平日多依靠男人,怎麽在關鍵的時候不依靠男人呢?令妤,爲什麽不信我?日後再有這樣的事,能不能與我商量,能不能信我?」
羅令妤心疾跳。
二人對視,眼光交錯,一目不眨。像是不動聲色的對决一樣,刀光劍影皆在深處。那直指靈魂的問話,讓人狼狽,讓人面對己心,讓人無從躲起。若有若無的情愫,曖昧的氛圍,捨外的電光,夢中的空城……往往復複,皆襲上來。
羅令妤一下子站起來。
陸昀緊跟著站起!
扣住她的手腕,堵住她的退路,他手指磨著她的腕間血脉。柔和,堅定,不容置疑。他向前走,她有些惶恐,有些害怕,她不斷地後退。看他相貌出衆却眉目隽冷,郎君眼睛幽黑,噬她的魂,奪她的魄。
看他壓她在墻頭,低頭誘惑般重複:「爲什麽不信我?日後能不能信我呢?」
羅令妤終被逼的開了口:「……那很困難!」
陸昀眼眸變色。
看這個女郎眼睫飛顫、雪容抬起,眼底神色透著一股子堅韌狠意——「你問我爲什麽不信你?好,我告訴你,因我多疑,我怕受傷。我什麽都沒有,什麽都缺,可是我的心要百折不撓,堅韌不屈,我才能保護好自己,保護好妹妹。我身體可以受傷,可我精神不能受傷……是以關鍵的時候,我不敢依靠別人。」
她目中泪光閃爍,被他擁入懷中。
她顫聲:「我特別害怕……特別怕你拋弃我,怕我付出這麽多,你最後却不娶我,不要我。那我怎麽辦?我要你永遠對我好,永遠相信我,永遠站在我這邊。可是連你自己都不能保證的事,我怎麽……」
陸昀打斷她的話:「我可以保證。」
羅令妤怔然。
看他垂目:「我如果慕你,我就可以保證。若我决定和你在一起,我之前一定已經想了很多次。我追溯著感情的源頭,我也質疑這一切。你怕沒有安穩歸宿,我怕情意毫無緣由稍縱即逝。」
「我一直想弄清楚爲什麽,任何感情對我來說,不止是一句『我傾慕你』『我喜愛你』『我想娶你』。它對我來說,是永不停留,生生不息,纏綿不絕,覆水難收。」
他握緊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他的眼睛看著她,那眼中的亮意讓人心驚。他只是看著她,就讓羅令妤的臉慢慢紅了。她心跳狂烈,她强烈地意識到他此時在想什麽,他想什麽。羅令妤目不轉睛,在她這種强烈的預感下,看陸昀握著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親了一下。
陸昀平靜的:「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這個答案,我會給你的。」
……
羅令妤發抖,瞪大眼睛。
原來他知道!
他看到了!他看到她荷包中的秘密了!
她唇瓣翕動,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六神無主,只知道發呆,被他抱入懷中。
他洞察了她的心,他還說會給她答案……羅令妤閉目,心中感覺到極大的快活。
……
陸昀回去後,和魏將軍商量了北國公主的事。一晚上未睡,聽魏將軍駡了一晚。第二日清晨,魏琮火氣下去一些,再次去審問北國來的公主。陸昀回到自己的營帳中,將陸二郎給他寫的、堆成半人高的信找了出來。陸二郎的信件太多,先前陸昀覺得無用,這一次他才認真對待。
他開始給自己這個傻二哥回信,開始問起二哥的夢。
自不怕天機泄露,他只是想弄清楚到底怎麽回事。
陸昀將事情攬到身上後,他沒有多與羅令妤說,怕羅令妤更加憂心。但他隱有一個猜測,他面臨的,不只是一次死亡。陸二郎和羅令妤現今都盯著什麽大雪大霧日,惶恐不安。陸昀却想到陸二郎的第一個夢,自己是萬箭穿心而死。
陸二郎含糊了這個夢,沒說具體情况。但是陸昀隱隱有猜測。
他預感,這也是一次死劫。
……
南陽這劫,躲過了萬箭穿心,便有雪日之死。現下連第一個都沒躲過去,說什麽後面的,未免有些早。
陸昀在帳中踱步,沉吟不覺。
陸二郎的第一個夢,他告訴羅令妤說新帝登基,陸三郎前去邊關,南陽大戰爆發,陸三郎死。
陸昀猜,所謂的新帝,一定不會是陳王劉俶了。
萬箭穿心,一聽便是將軍之死。劉俶若登基,當知陸昀非將才,哪怕派陸昀去邊關,也不會讓他做將。反是陸二郎的第二個夢,更符合實際一些。
陸昀沉思,那麽新帝,到底是誰呢?其實誰稱帝,對陸昀來說區別不大。只是陸昀疑心,劉俶會遇害,否則自己不會死。劉俶務實,他不會去爭什麽帝位,新帝登基他也不會出什麽事。但是若他不出事,陸昀在邊關又怎麽會出事?
再是,南陽即將爆發的那場大戰,又在什麽時候呢?
……
陸二郎陸顯一定瞞了一部分東西。
或者說,陸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瞞的部分有多重要。
再或者,陸顯的夢仍然是片面的。
甚至陸昀敏銳地察覺到,陸顯的夢的時間綫,是一直往前走的。那麽即是說,等在前面的問題,不止是他的死。還有更嚴重的、讓陸昀心驚、却被陸二郎和羅令妤都忽視的問題。
……
思量半日,陸昀出去巡察軍隊。他難得和魏琮一起出城,查看了周圍地勢,問起了南陽這邊軍隊的情况,用北國使臣團拖延時間的北國那隻藏起來的軍隊,又會藏在哪裡。
當日回去便寫信於四周郡城,同時寫書與劉俶。陸昀的二哥陸顯對建業的情况不會多清楚,劉俶却一定清楚。陸昀要弄清楚,會致自己死的,到底有多少個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