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玉壺光轉,花開千樹。
陸昀萬沒想到, 當日一個留待後用的小心機, 導致他一生都擺脫不掉「陳雪」的陰影。
盂蘭盆節法會之後, 當如廟會一般。此年代的盂蘭盆節上有水載蓮燈飄向遠方之習俗, 蓮花燈順水流入忘川,寄托生者對逝者的追憶與懷念。佛教大興,盂蘭盆節得到百姓追捧, 夜裡燈火輝煌,人頭攢動,分外熱鬧。
與陳王分開後,周揚靈仍在人群中努力尋找羅令妤的身影。她甚至去了陸三夫妻二人的客捨, 侍女言一刻前她們打掃屋子時客捨便空了,不知郎君與女君的去向。生活趣味高的人,尋常侍女欣賞水平達不到, 很多時候侍女們幷不知陸三郎與其夫人在玩什麽。
周揚靈找人時,越來越偏, 遠離了人群。燈火明明暗暗, 浮在她秀雅無雙的面容上,女郎如玉雪冰霜般, 她尋常行走, 惹得不知多少郎君女郎回頭看她。女者感慨周郎竟是女兒身,男者心動周郎竟是女兒身。
周揚靈溫和的:「讓一下。有見到羅妹妹麽?」
周揚靈隔著一河道, 一眼之下, 順著河道上蓮花燈火搖落的光影抬頭, 看到了對面那蹲在水邊的美麗女郎。周揚靈要喚人,却又忽然怔住,她蹙著眉,意外而驚愕地看到羅令妤竟與一女郎一同蹲在對面河邊——
女郎戴著幕離,幕離紗簾一徑落至裙裾尾,將她遮掩得十分嚴實。清風吹拂幕離時,幕離如水波晃蕩,女郎的面容便沾染水汽一般朦朦朧朧,若隱若現。
她腰束玉帶,一身白色深衣,衣裳穿著頗爲中性;而蹲在她身邊的羅令妤,却是粉紅廣袖,外罩兩當衫,下系素白裙子,裙上墜著玉佩,腰外束著細緻腰彩。羅令妤倒是沒有戴幕離,讓周揚靈一眼認出。偏她身邊的那位素衣女郎,哪怕蹲著,都沉靜清冷。陌生女郎脖頸修長,姿勢甚著,舉手抬足間,如山巔白鶴般優雅雍容。
氣場强大。
那兩個女郎相携著蹲在水邊往花燈上寫字繪畫,又時而側臉看向對方。甚至羅令妤忽然撩起對方的幕離鑽進去,與對方貼著臉笑說了一句什麽,被女郎在她腰上捏了一下。羅令妤再趴在對方肩頭,嬉笑不住。女郎側過臉,紗簾相隔,眉眼相挨,兩人竟如戀人般親昵。
周揚靈:「……」
心突然空一下,讓她怔忡。羅令妤掀開幕離的瞬間,燈火黯然,那女郎的面容驚鴻一瞥,幾分熟悉,却又看不清。只覺得極雅,極美,掩在點翠珠釵下,此女容色頗盛。符合羅令妤一貫隻與美人玩的準則。
周揚靈微失落,原本以爲若自己恢復女兒身,自己當是羅妹妹最好的朋友。然倏忽間,羅令妤身邊多了一位她不認識的女郎,觀妹妹言行,似頗爲喜愛那女郎。溫柔如周揚靈,此時也難掩心中難過,生起幾分嫉妒之意。這世間不止愛情會嫉妒,友情同樣會嫉妒。
羅令妤却幷不知。
她好不容易邀得「陳雪」姐姐出門玩耍,雖然陳雪姐姐要求儘量走人少的地方,不願見人,羅令妤已經心滿意足。漂亮如陳雪姐姐,她一點也生不起嫉妒,她難得的可以欣賞到對方的美。與陳雪一起蹲在水邊放花燈,兩人自然是借著河燈,祭祀他們雙方皆早亡的父母。然哀傷短短一瞬,到兩人寄托自己的願望時,氣氛又重新活潑了起來。
眼角餘光看到幕離下的美人抱著蓮花燈在寫字,羅令妤忍俊不禁,總是忍不住側過臉去看她旁邊的女郎。
陳雪聲音低啞,笑意中,隱含威脅:「妹妹再看我,姐姐就忍不住在這裡親妹妹了。」
羅令妤心臟疾跳一下,捂住羞紅的臉。陳雪姐姐一旦放開,她還是有些自愧不如的。她强行扭頭看自己懷裡的等,强辯道:「我哪有看你?我是想看你寫的什麽願望。」
陳雪含笑:「自然是求女了。」
羅令妤怔了一下。
被陳雪突然伸手摟住肩,隔著紗簾,她的臉貼過來。在妝容遮掩下,陳雪的面容沒有太多男郎的特徵,她眉目深邃而輪廓分明,又秀美,又大氣。陳雪眼眸如泓,唇如點朱,摟著羅令妤肩時,那貼著羅女郎鼻梁的奪目的麗色,讓羅令妤一介女郎都禁不住爲之傾倒。
陳雪微笑:「我想與妹妹日夜纏綿,求弄瓦之喜呢。」
羅令妤漲紅了臉,結巴一下:「你、你不要這樣……」
好驚嚇。
頂著一張女郎臉說要與她那樣……
陳雪:「怕什麽,之前不就做過?」
她俯過來,手中隨意一扔,兩人懷裡的河燈就丟到水上飄遠。她手扣著羅令妤的間,傾身而來,隔著紗簾,唇輕輕摩過對方嬌嫩的肌膚,冰凉又柔軟。慢慢的,羅令妤低著頭,既想笑,又心動。
雪臣哥哥真會玩兒。
被一個女郎親吻,這樣禁忌的感覺……陳雪似笑非笑:「妹妹……」
河對岸,周揚靈:「妹妹!」
陳雪一僵,眸色晦暗:「……」
羅令妤鼻尖滲著汗,面頰粉紅,她喘氣紊亂,身子軟軟地靠著陳雪。被對岸聲音嚇得坐到了地上,她茫然抬頭,看到了河對面那衣帶飄飄、仙娥之范的周揚靈。對方那美麗外表……羅令妤重重一哼,抱住陸昀手臂。
周揚靈走了過來,見那戴幕離的陌生女郎也站了起來,和羅令妤一道。那人蹲著時還只覺得儀姿挺拔,她站起來,却一下子覺得好高。周揚靈神色古怪,多看了那幕離女郎幾眼。她覺得哪裡很奇怪,方才所見,兩人竟是要親吻似的……莫非此人誘拐羅妹妹?
周揚靈遲疑:「這位女郎……好似不曾見過?」
羅令妤疏離道:「偶爾遇到的朋友。她不願見人。」
陳雪點頭向周揚靈頷首致意,這樣高貴出塵的氣質,看得周揚靈愈發不解,愈發覺得熟悉。
可惜周揚靈到底和陸三郎不是很熟,她再聰明,也不會想到高傲如陸三郎,會這樣哄自己的妻子。周揚靈顯然更計較羅令妤待自己的陌生態度,她輕輕一嘆後溫聲:「羅妹妹,陸三郎呢?」
羅令妤客氣無比:「不知道呀,周女郎要尋他,自去尋好了。我却是有些事,陳姐姐,我們去那邊吧。」
她挽著陳雪便走,周揚靈嘆氣,追了上來。周揚靈顧不上探究那陌生女郎了,隻柔聲解釋:「妹妹,聽我一言。我幷非存心騙你,而是當日情况,我既扮作男兒,那便不願多生事端,不願多任何一人知道。我能扮作男兒的時間不多,我只是想……」
羅令妤虛僞的:「……周女郎與我說這個做什麽呢?我不怪周女郎啊。我們幷不熟的。周女郎找我做什麽,我看許多人想認識周女郎呢。」身邊人雖然稀疏些,却隨手一指,三三兩兩,人都在看她們三人。
畢竟太美。
周揚靈輕聲嘆氣:「我非想搶妹妹風頭,我心中羅妹妹最美……」
聽旁邊那位幕離女郎低笑一聲。
羅令妤美麗的眼睛就望去了,脫口而出:「陳姐姐,天這樣熱,你還戴著幕離,不如摘下來透透風吧?陳姐姐麗色無雙,我心中陳姐姐最美!」
陸昀伸手,在她後腰上輕掐了一下。
羅令妤眼泪都快被他掐出來了,嘶了一聲,不可置信:……夫君心好狠啊。
周揚靈揚睫,再次望陳雪。羅令妤忍痛擋住,不許她看。
周揚靈:「……」
這真是太奇怪了。
一時間,三人沿著河道行走,都未曾說話。羅令妤伸手挽著陸昀的手,大袖中的手,她與他十指相扣。外面看不出來,只能看到她二人大約是牽著手。周揚靈在旁,氣質如蘭,溫雅靈秀,時而噙笑瞥目,看向那與陌生女郎咬耳說笑話的羅令妤。
三位麗人氣質不同,有高貴如霜者,有妍麗風流者,還有山川神秀者。
於外人看去,火樹銀花,目不暇接。那衣帶飄飛,那清隽明秀……多少人於岸的另一頭,隔著河燈落花看人,都看得忘神出醜。有走路撞到人者,有目中痴痴者。忽一聲「噗通」落水聲,竟有人顧著看美人,掉到了水裡。
岸這邊三人一道望去,羅令妤噗嗤笑出,周揚靈也忍俊不禁,陳雪的笑聲很低,似帶著魅惑之意,勾得人心底發麻。
岸這邊的人,便也偷偷看那三位女郎,竊竊私語——
「周女郎和羅女郎在一起真是養眼。只是不知另一位美人是誰。」
「爲何戴著幕離不與人看呢?莫非容色比周女郎和羅女郎更盛麽?」
「啊,我要作畫,我要畫下這一幕!」
有文人雅客當即撩袖作畫,陸昀微微不安,幾次欲走,被羅令妤緊緊拽住手臂。烟火在天上照耀幾下,燈火絢爛中,陳王劉俶的聲音傳來:「你們,可有見到陸三?」
周揚靈驚訝:「陳女郎!」
陳王劉俶詫异一下,看過來,意外地看到轉了一圈,竟再次遇到了周揚靈,還附送羅令妤,外帶一個……戴著幕離的身形秀頎的女郎?
劉俶眯起了眼,定定看去。
陸昀這一次真顧不上羅令妤,一把甩開羅令妤的手。羅令妤被他推得趔趄兩步,全靠旁邊周揚靈及時扶住。周揚靈溫和爾雅,對羅令妤噓寒問暖,羅令妤哀怨回望。然後她們一起扭頭,看到那幕離女郎提起裙子,跳起飛快,如張皇逃亡一般。
跑得太快,幕離脫落,女郎穠秀眉目一閃而過……
劉俶:「……」
周揚靈走過來:「殿下,你怎麽在這兒?」
劉俶難得的沒有見到周揚靈便結巴羞澀,而是看向那鎮定走來的羅令妤:「……她是誰?」
羅令妤爲自己的夫君遮掩:「一個剛認識的琴女,公子不知道的。莫非公子看中了她的色?」
劉俶深深望她一眼,羅令妤心中微虛,面上不顯。她暗自害怕,劉俶和陸昀這麽熟悉,會不會一眼就認出來?她只是和陸昀玩笑,幷不想陸昀在朋友面前丟臉啊……劉俶再瞥了那黑暗中消失的女郎方向一眼,他慢騰騰負手而去,將那逃走女郎丟下的幕離握到了手中。
劉俶輕聲:「人既走了,幕離我,先,收著。羅妹妹不,介意吧?」
羅令妤笑盈盈:「不、不介意。」
劉俶再未多話。
……少言寡語的人,便是這樣好處。
……
這日之後,周揚靈又斷斷續續地去陸府尋羅令妤幾次,羅令妤初時客氣冷漠,不願理會,在周女郎的溫聲細語下,又情不自禁動搖了。周揚靈太過溫柔,她婉婉含情望羅令妤時,羅令妤漸漸接受建業送給她們的「三姝」稱號。
在周揚靈親自演習木偶戲逗她一笑後,羅令妤徹底放下了心結,甜甜蜜蜜地挽著周揚靈喊「周姐姐」了。
陳王劉俶想尋周揚靈,却尋到了陸家。他到凉亭中,坐到正在煮茶的陸三郎身邊。從這個方向,正好能看到兩位女郎伏在雙面空廊的欄杆上喂魚,笑聲清脆。那樣親密無間。
劉俶皺眉:「竟這樣好?」
陸昀嘆:「是啊,我已經旁觀了數日,你也來看看吧。怎能只有我一人獨守空閨呢?」
劉俶瞥了他一眼,吩咐侍從拿來一樣東西。
劉俶面容沉靜,將那珠玉幕離輕輕放到陸昀面前,淡聲:「別再弄丟了。」
陸昀眸色一縮,猛然看去,看到劉俶目中難得戲謔的笑。他低聲:「所謂的『建業三姝』,莫不是你搞出來的?不然無人見過……怎可能有這樣說法?」
劉俶輕笑,不置一詞。
向來冷靜情淡的陳王殿下,恐怕也只會拿陸昀來捉弄了。
玩笑够了,劉俶却又忽而若有所思地扣了扣桌案,沉吟:「不知劉槐那裡,埋的綫,是否,開始……」
……
建業一派太平之際,衡陽郡,衡陽王府上,劉慕迎來了一個偷偷摸摸的人。那人遮遮掩掩地來找他,將帽子一掀,竟是曾經的趙王,現今的庶人,劉槐。
一月未見,劉槐便瘦削很多,面色蠟黃,可見受了不少苦。他在劉慕面前,面色猙獰地將一道聖旨打開:「我照顧那老不死的時候,把先帝的聖旨偷到了……皇帝本來該是你的!現在却便宜了劉俶!」
「我不要別的,我還有北人提供的綫索!我們聯手,你做你的皇帝,我要劉俶死,要陸家滅門!「
衡陽王劉慕淡淡看著他,再俯眼,看向被發癲一樣的劉槐偷出來的遺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