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冰冷寒銳的黑夜, 濃霧冷霜重叠如水般浮動。城墻相隔,城中內戰正酣,城外衡陽王帶兵馬破霧而出, 與挾持老皇帝出都的越子寒一行人迎上。
劉慕短瞬的驚詫後很快鎮定,看出了建業城中有變,他的皇兄成了戰利品。越子寒等人赫然拔劍,將南國皇帝守在最後方,越子寒立在最前方, 全身肌肉緊綳, 凝視那對面騎在馬上的威武郡王。
劉慕也帶著兵, 但他回都, 自然不可能千軍萬馬回來。朝廷只許他帶自己的親信, 劉慕親信數十人, 還包括坐著馬車、氣喘吁吁在後趕路的孔先生這位門客。
而對面挾持皇帝的人, 同樣數十人。竟有膽子在建業帶走皇帝, 這些人除了有內應, 自身武功應當也極高。算下來, 想要救皇帝,劉慕自己也得犧牲。
衡陽王迅速判斷完形勢, 再與那頭髮亂蓬、白胡拉碴的皇帝視綫對上。一時間, 這對年齡幾乎差了一輩的兄弟,心中都升起荒蕪感。
老皇帝臉色青青白白, 尷尬、難堪、憤怒等色一瞬而過。但是被越子寒掐住喉嚨, 老皇帝被死亡陰影籠罩, 他拼命地發出求救信號:「救朕!快救朕——他們是北國亂黨,不要讓他們得逞!」
「如果南國皇帝被擄至北國,我南國還有何顔面?」
劉慕面色綳起,眼底神色猛顫。
老皇帝見他似乎心動,自己心裡也突兀地生起了期望。他迫切喚醒自己和這位少年郡王的兄弟之情——
「阿慕,救我啊!我是你兄長!你唯一的皇兄啊!父皇薨前,囑咐我們兄弟二人互相扶持,共守南國!」
「阿慕,阿慕你不記得了麽?你小時候,都是兄長帶大你的啊。你想要什麽兄長都給你什麽……阿慕,救我!」
劉慕眸子猛縮,持著繮繩的手背,青筋嶙峋跳起,映著他綳得快要撕裂般的面容。沉默片刻,敵我雙方對峙,矛盾一觸即發之時,劉慕俯著眼:「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老皇帝忽然一滯,胸口如被石砸:「……!」
劉慕重複一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這首詩,是皇兄曾教給我的,皇兄你還記得這些麽?」
……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而那少時的記憶,則如一生一世般永遠銘記。
先皇長壽,現在的南國皇帝還做太子時,熬了四十幾年,都沒熬到老皇帝去世,反而先熬到了老皇帝給自己生了個弟弟。
老年得子,在劉慕出生前,距離他上一個兄長已經過去了快十年。由此劉慕一出生,先皇便寵愛無比。小兒還未長大,就先封了王。
而現在的老皇帝,不管是出於討好自己父皇的目的,還是真的喜歡幼弟,他對劉慕非常疼寵。將劉慕當兒子一般養大,甚至比對兒子更加親昵。
劉慕至今記得,自己的父親年紀大了沒有精力,自己少時,便是這位皇兄一手帶大的。自己養成個無法無天的霸道性子,未嘗沒有皇兄的功勞。
他的暴戾、易怒,甚至性格中的耿直、驕傲,皇兄都有功勞。
至今記得晚上入睡前,皇兄讀書哄他入睡。他調皮多動,不肯好好睡,多次戲弄皇兄。皇兄眼露無奈色,他如何鬧,皇兄都不生氣。在劉慕的記憶中,耳邊常年縈繞著幼年時背得滾瓜爛熟的詩句——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宜爾家室,樂爾妻帑,是究是圖,亶其然乎。」
……
一朝一夕,皆是養恩。是否一切改變,從父皇的遺詔開始?
實則劉慕到現在都不知道所謂的遺詔是否存在,是真是假。他也不在意這個。他本覺得皇兄是皇帝,自己是郡王。自己少時可以霸道,長大後諸位公子對自己恭敬,理所當然。
但是皇兄竟然要殺自己……對自己來說,從這時才開始改變。
黑夜蒼茫無邊,年齡差了整整一輪的兄弟在敵我軍隊中對望。良久,老皇帝閉目,聲音發抖:「棠棣……我記得,我記得!」
他腦海中嗡鳴一聲,老泪縱橫,刹那間思緒空白。他也曾真心疼愛過這個弟弟,他也喜歡過這個弟弟。他的兒子們如工具般,是他權衡世家、拉攏世家的工具。他爲了皇位犧牲了許多,他將自己的弟弟當兒子一般養……他本以爲,這個弟弟這麽年幼,對自己的皇位毫無影響。
劉慕少年英俊的面孔,在看到老皇帝閉目羞愧時,他微鬆口氣,露出一點笑意。身後隨從見他們的將軍坐直,刷一下抽出了腰間秋虹長劍——
「殺!與我一起救陛下!」
說時遲那時快,劉慕大喝一聲後,長身飛縱。他躍下高頭大馬,手中劍劈開,向越子寒殺去。少年越子寒瞳眸猛然收縮,肌肉如鋼鐵,他轟然而起,身如猛龍入江般,迎上劉慕!
「擦——」
刀劍火花擦過,映照兩個少年的眼睛。
冷風灌體,劈山斷水!
雙方軍馬在兩位首領的帶領下,豪情縱下,揮舞兵器,口上大喝著,向對方衝殺而去——
……
「咚!」
拍門聲劇烈,一聲急過一聲。陸府宅外戰况激烈,隔著門,能聽到外頭巷中兵器交戰,敵我時而撞上墻。陸家布下的兵圍著府門四周,將整個院子守得固若金湯,滴水不漏。
之前吵著出門的客人蒼白著臉逃了回來,回不來的,衆人心中有了猜測,心情沉重。同時有人拍門求助,凄厲喊著開門,求陸家收留。
私兵們不肯放人進來,陸顯焦急,努力和這些兵交涉:「能逃到此地的,求助陸家的,都是信任我們的人!也有方才出去却沒能回來的,怎能不開門?!」
私兵首領不爲所動:「二郎見諒,北國細作蒙蔽我們,混入建業,我等幷不能判斷他們孰是孰非。最妥之計,當是閉門,將門中人護好。」
陸顯:「你、你……」
拍門聲劇烈,門外人求救、慘叫聲混於一起。敵軍追殺,血順著門縫流入,北國軍隊針對建業城內一切有兵力之人,未曾做好準備的世家,一時被衝亂。他們驅車而逃,滿城都在厮殺時,他們來求到陸家大門。
門外青年慘聲:「開門!開門,是三郎讓我來的!」
陸二郎陸顯發著抖,手指門板:「門外那是齊三郎齊安!你聽不出他的聲音麽?三弟走後,將府中諸事交與我,我讓你開門!」
私兵首領抱拳沉聲:「三郎隻讓二郎負責門中事務。三郎說二郎優柔寡斷,不擅判斷局勢。門外的戰事,請二郎不要過問。」
陸顯:「你、你……那是齊三郎!」
他說不過這位一根筋的首領,他轉身去找自己的父親,要父親讓這些兵撤掉。陸相與陸家族長等人待於一處,同時撫慰來陸家參與婚宴的客人。兒子的求助,陸相只道:「聽三郎的。此夜之事全權交與三郎,你輔佐他就好。」
陸顯無法,只好再次去大門口。門外求助聲越來越微弱,門中軍隊不肯放行,陸顯急得目眦欲裂。正是焦慮之時,羅令妤聲音在後:「開門,讓齊三郎進來。」
陸顯一顫,如欲救星,當即反身握住羅令妤的手。他激動的:「表妹!」
私兵首領依然爲難:「女郎,非我等冷血,實則……」
羅令妤微微一笑,她掙脫被二哥抓住搖晃的手,撫了撫自己頰畔上的烏髮。她美目眨動,秋水一樣漾漾生波。她溫柔地望著私兵首領,首領臉一下子紅了。
陸顯:「……」
美、美、美人計?!
見羅令妤走到門口,手叩了叩門,對門外高聲:「請郎君報出自己身份,年齡,家世。我等判斷是敵是友,才可放郎君入門避難!」
門外趴在門檻上拍門、却始終不得救的齊三郎齊安原本已絕望,他衣袍染上血污,不過是與友再外游玩,竟遇上這種灾難。僕從在逃亡中死亡,敵軍的追殺轉瞬即到,他惶恐時,一下子聽出心中愛人那美悅的聲音,立即高聲回答:「我我我是齊三郎,府宅在城北……」
如是簡單幾句,他屏息仰目。緩緩的,陸宅的門打開,軍隊出列,美麗的女郎裙裾似霜,她俯身來查探他。齊三郎目中濕透,握住羅令妤的手,顫聲:「羅妹妹,我便知,你這樣心善!」
同一時,巷中的追兵到來,陸宅留下的私兵持器相迎!
戰火爆發!
將齊三郎迎入府中保護,聽齊三郎說起外邊情况,參與婚宴的諸人慶幸,多虧陸家早有準備。以這樣的方式,羅令妤和陸顯一起放入了好幾個求助的人進來躲避。
這般現象被敵軍所查。城中北軍的總指揮官,正是將越子寒駡個不停的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躲在角落裡,看到陸家的所爲後,生了一個念想。
他眼睛一眯,派人去追殺大多數流民借宿的陳家那女郎陳綉。陳綉駭然,府上私兵不等擋,浩浩蕩蕩的流民攻殺而來時,陳綉被人護送著躲出去。路上遇到陳王的軍隊,讓她去陸家求助。
建業城中一夜之間成了殺人魔窟,不斷的死亡發生在陳綉面前。而攻殺建業軍隊的人,許多是陳綉見過的熟面孔——那些流民中的一些人。
養虎爲患,終爲虎食。
趔趄著從車中跌下,滿面塵埃血污,撲到陸家府宅門口。明月寒霜,陸府門口兩隻石獅冷冷望她。陳綉手顫抖著拍門,泣聲:「我、我、我是陳大儒的女兒,陳綉,我……」
身後一長•槍向她後背扔來,寒夜中女郎嚇得慘叫,她面前的希望之門忽然大開。氣勢威武的軍人踏出府門,應戰追兵。陳綉手軟脚軟匍匐在地,忽一道暗光落下,她冰凉的手被握住。
陳綉抬頭,怔忡的視綫,對上的是羅令妤那姣好面容。
那多次給她難堪的女郎、那陸昀的妻子羅令妤握著她手,摟抱著她顫抖的肩,溫聲安撫她:「陳姐姐莫害怕,到這裡便沒事了……」
陳綉怔怔看她。女郎仙子一樣,這樣神聖,從天而降。她溫柔地望來,那目中溫度,好似撫平她心中塵埃。
陳綉眸中泪落,哭著撲入了羅令妤懷中:「羅妹妹,謝謝你。」
——她認輸了,徹底服氣了。
羅令妤是陸昀的妻子,那就是吧。只有這樣的羅令妤,才配得上陸三郎啊。
……
中年男人觀望羅令妤竟連那和陸昀曖•昧不清的陳綉都肯救,目中露出諷色,想自己的判斷果然不錯,這位女郎,不過是一個善良而天真的士族女。沒有陸昀在,自然是誰來求助,此女就救誰來。
之前幾次算計羅令妤,第一次想搭羅令妤的車,第二次想圍住羅令妤損羅令妤的名聲……都被此女躲過。想來不過是運氣好。然這運氣,也該到頭了。
建業城中陳王和陸昀準備充足,北軍實在難攻。爲給越子寒爭取時間,北軍不能敗得太快。北軍想在建業獲得機會,當然是針對那些名門世家。若陸宅從內攻破,大半士族子弟死在今夜,哪怕己方輸了,建業的損失,只會慘烈無比。
這樣一想,中年男人喬裝一番,與自己的手下人交代兩句。他深吸一口氣後,跌跌撞撞地跑入烏衣巷中,作出被人在後追殺的模樣。
中年男人口中高高低低地慘呼:「救命啊,救命啊——」
他撲跌到陸家門口,猛力拍門,如之前每個人做的那般。在門中女郎柔聲問他身份時,中年男人胡編亂造,隨意杜撰了一個士族郎君的身份,就等著開門。
而門內,羅令妤對一臉愕然的陸二郎說:「不能開門,他是假的。建業士族沒有這個身份的郎君,對不上。」
羅令妤轉身吩咐另一邊候令的私兵首領:「當是敵軍假扮。你們從後門出去包圍……他們行此際,當是原本想包圍我方。來陸家刺探,想進陸家,這敵軍的身份說不定很高,很有些用。」
私兵首領一夜之間,對三少夫人敬佩無比:「是!」
轉身調兵,從後門出去包圍。
而原地,陸顯疑問:「表妹如何知道門外那人的身份是假的?」
羅令妤隨口:「自然是假的。建業士族郎君,從十五到五十,哪有我不知道的?」
陸顯:「……?」
他更不解了。
却是羅令妤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臉驀地一紅,擰過身,不肯與陸二郎細說了——她當然對建業下至十五歲、上至五十歲的士族郎君都如數家珍。
因她入建業,本是抱著嫁入豪門的願望。自然做足功課。
然陸顯顯然不知。
陸顯誇羅令妤:「妹妹當真聰慧,待三郎回來,二哥一定會在三郎面前多誇誇表妹的……」
羅令妤一驚,脫口而出:「不要,我、我做善事不留名,幷不願夫君知道的。」
……求求二表哥,千萬別讓陸昀知道她對建業的郎君身份知道得這麽清楚!陸昀不得活剝了她啊!
陸顯:「……?」
羅令妤急於轉移話題,催促陸顯:「二哥,我看今夜事多,你我都守著,精力難免不濟。不如你我輪換如何?二哥先去休息,後半夜再來換我?」
陸二郎心中一動,忘了羅表妹的奇怪,因他一整夜折騰,本來就想睡覺做夢,能不能夢到什麽,來相助現實。
……
陸二郎去休息了,竟將陸宅內部守護之事交給了羅令妤。陸家的長輩自然有微詞,但陸二郎堅持相信羅令妤的手段,陸老婦人等女眷遲疑著,也向郎君們保證羅令妤處事手段不錯。
陸家族長仍有微詞:「能够主持中饋,不代表能主持今晚之事!二郎怎麽回事?」
但是內宅不能生亂,長輩們微詞不斷,在陸相的鎮壓下,猶猶豫豫地决定先觀望。實則陸相也不信任羅令妤一個女郎能够做什麽,反是他的夫人陸夫人在這時支持羅令妤。
陸夫人道:「你們男郎平時在外,不瞭解令妤。我可爲咱們這位三少夫人擔保。三少夫人的手段,恐怕比你兒子都厲害很多。」
由是,陸家上下在懷疑中,支持著羅令妤今夜之舉。而被陸相和陸夫人說起的陸二郎,回到婚房後匆匆與新婚妻子,寧平公主劉棠說了幾句話。
劉棠已經換下婚服,學著如尋常媳婦般照顧人。她分外懂事,紅著臉爲夫君掖上被角:「夫君放心休息,一個時辰後我再叫你,換下羅姐姐。」
陸顯握住公主的手,溫柔地看著她。他張口想說話,最後隻低聲說出一句「多謝」。放下床帳,郎君半是不安,强迫自己快速睡去好入夢。
……
陸二郎猜的不錯。
他果然夢到了原本這時候,應該發生的事。
建業大亂,羅令妤流産,皇帝被北人擄出都城。南國皇帝危在旦夕之時,趙王劉槐挺身而出——
……
天上猛劈一雷,電光如龍游走!
趙王府上,留下大半京兆尹軍隊的趙王劉槐突然睜開眼,低聲:「不對、不對勁……」
外面的動靜不對,該改變策略了!
……
當下,烏衣巷中,陸家私兵從後包圍,一步步攻向中年男人帶領的北軍主力軍。
城中巷戰,陸三郎陸昀著人押走北國公主。走出巷子,一片雲籠罩住月色。俊美郎君仰目,沉思時心思百轉,再次一動。
陸昀低聲:「時間應該拖得差不多了吧?」
他眸子幽暗,他不必過問二哥的夢,他大約能猜出,兩道不同的綫,在如此迥异發展——看那趙王府出兵,配合京兆尹,鎮壓建業敵軍。趙王劉槐親自出城,援助皇帝。比他更快一步的,是兵馬已出城門的陳王劉俶。
衡陽王劉慕軍隊與越子寒等人在城外對站,他們不知,兵力蜿蜒來自四面八方,包圍向他們!
局勢再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