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兩人討論過各項事宜，決定好整個步驟，然後走到發出聲音之人的身邊。

　　坑道深處，有一個小個子的人形生物。那人在完全黑暗的世界裡，把手上的鶴嘴鋤刺進坑道牆上，心無旁騖地挖著土。

　　由於還有段距離，無法正確判斷對方的身高，不過大約在一百四十公分上下。體格有如啤酒桶，腿不怎麼長。不對，其實可以說根本很短。

　　那人披著茶色披風，就在他旁邊的地上放了各種用具，應該是他帶來的，其中好像還有沒點亮的油燈與水壺等等。

　　（在無人都市中，冒出這麼一個礦工？雖然令人想不通，不過只要問本人，疑問就能解決了。）

　　亞烏菈躡手躡腳，靜悄悄地靠近那個人。

　　相較之下，安茲絲毫不擔心。

　　「完全不可知化（Perfect Unknowable）」能消除一切聲音或氣息之類。除非是等級極高的盜賊系職業等等，否則難以探測。就連亞烏菈這個等級都很難發現目前的安茲，頂多只能模糊感覺到好像有人在而已。

　　與礦工靠得夠近後，亞烏菈出聲叫他：

　　「你好～你在做什麼啊？」

　　「咿欸！」

　　伴隨著魂飛魄散似的慘叫，那人轉過頭來。

　　他留著長長的鬍子──肯定是人稱矮人的種族。

　　男人睜大眼睛，用那件茶色披風覆蓋住自己的身體。

　　就這樣。男人的確就在那裡，不過，似乎只有安茲這麼想。

　　「唔！隱形啊～」

　　聽到亞烏菈這樣說，能夠看穿隱形能力的安茲謹慎地望著矮人。的確如同亞烏菈所說，矮人的身影感覺好像淡了點。

　　（披風是魔法道具，那樣做就能發動隱形力量是吧。感覺就像希絲那樣？）

　　「欸，聽我說，我沒有打算要傷害你啦！矮人叔叔，我知道你就在那裡，讓我看到你嘛。」

　　亞烏菈可愛又溫柔的態度，肯定大大打動了矮人的心。

　　對方稍微掀開披風，從縫隙中偷看亞烏菈。

　　「妳……妳難道是黑暗精靈，黑暗精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嗯，我來到矮人都市，發現沒有半個人在，所以到處找找看有沒有人知道怎麼回事，結果就找到叔叔這邊了。」

　　「原……原來如此……」

　　「大約五年前，這邊還有住著矮人們，對吧。大家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還有，你差不多可以在我面前現身了吧？」

　　矮人一步步移動，亞烏菈的視線也跟著他慢慢移動。

　　「說得也是，妳好像真的看得到老子。」

　　矮人讓披風恢復了原狀，大概這樣魔法也隨著失效了；但讓安茲來看沒有任何改變，令他覺得有點好笑。

　　「那麼，我們從頭說起吧。初次見面你好，我來自安茲•烏爾•恭魔導國，叫做亞烏菈•貝拉•菲歐拉。」

　　「魔導國？抱歉，老子孤陋寡聞，沒聽過這個國家，是黑暗精靈的國度嗎，大概在哪裡？喔，失禮了。老子是矮人王國的貢多•費爾比德，多指教啊。」

　　亞烏菈伸出手去，貢多明白了她的意思，擦擦被土弄髒的手，兩人握手了。

　　感覺不錯。在不可知化狀態下觀察情形的安茲用力點頭。

　　「總之我們正常講話，不用畢恭畢敬的，好嗎？」

　　「喔！老子正希望如此。因為老子只是一般老百姓，如果妳是什麼大人物，老子就只能閉嘴了。」

　　看貢多露出笑容，亞烏菈微微一笑。

　　「那麼，繼續剛才的問題。呃，大約五年前應該還有矮人在這裡生活，他們到哪裡去啦？」

　　「唔嗯，我們差不多三年前離開這裡，搬到其他都市去了。妳有什麼事找我們嗎？」

　　「嗯，有點事。而且在這裡住過一陣子的蜥蜴人跟我一起來了，我想跟他說。」

　　「蜥蜴人……大約五年前？」

　　貢多沉思片刻，然後敲了一下手心。

　　「喔！老子沒見過，但有聽說。因為我們是第一次見到蜥蜴人，所以那時常常聊到，記得是個一隻手臂特別粗的傢伙。」

　　「對！就是他。」

　　貢多重複講了好幾遍「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看得出來他卸除了心防。

　　「那麼，既然那些親切照顧過蜥蜴人的人好像也搬走了，可以告訴我你們搬去哪裡了嗎？」

　　「哎，是無所謂，不過……就老子所聽說的，黑暗精靈並不是生活在地底下的種族吧。告訴妳地下道的路線，妳去得了嗎？」

　　「我覺得大概沒問題，但還是希望你教我在地表怎麼走。」

　　貢多滿是鬍子的臉龐歪扭了。

　　「唔……抱歉，老子很少在地表上走的。費傲•侏拉──這是我們搬去的都市名，老子沒自信能好好說明從這裡要怎麼去哩，只能模糊地說往北幾公里之類。」

　　「那也可以，其實我是希望你帶路……可以麻煩你嗎，我會支付報酬的。」

　　「這提議真吸引人，但妳是自己──妳說還有蜥蜴人，所以是你們倆一起來的嗎？妳應該還沒成年吧，有幾個人一起來？」

　　「來得還滿多的喔，我想說太多人擠進來會給你添麻煩，就讓大家在坑道入口等。」

　　「入口……唔？」

　　貢多似乎想到了什麼，陷入沉思。不過他只想了一瞬間，馬上又搖搖頭接著說：

　　「原來如此，那就放心了。不過妳一個人走這條坑道……老子覺得不太好喔。妳不是土種族所以或許不知道，這裡有些魔物在土裡能像游泳一般移動，絕不是適合一個人行動的安全場所喔！不過只要有老子攜帶的道具，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他瞄了幾眼亞烏菈的打扮，應該是在找魔法道具。

　　「好啦，那麼老子得去跟妳的旅伴說，讓一個小孩子自己過來，做為大人太丟臉了。」

　　貢多轉身背對亞烏菈，然後將礦石扔進身旁各種用具中的袋子裡。

　　那個皮袋絕不會被撐大，肯定也是魔法道具。後來貢多又拿起就在旁邊的提燈，然後掀起原本放下的燈罩。

　　神奇的藍色──魔法性質的──燈光照亮了坑道。兩人剛才一直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若無其事地交談。

　　「好，我們走吧。妳在完全黑暗中好像也能看見東西，不過還是有燈光比較好吧……雖然這樣很可能被魔物發現，不是很值得建議就是。如果魔物來了，妳有辦法逃走嗎？雖說這附近很少看到魔物，但也不能保證絕對安全。」

　　安茲不住點頭。這個矮人不知道亞烏菈的高強實力，做為年長者的態度來說十分可敬。不過，安茲個人覺得他擔心的程度不夠，應該要料到更多狀況問問題才對。

　　「不要緊，我一個人的話要逃走很簡單，而且其實我也不是一個人。」

　　亞烏菈瞄了一眼安茲，不過方向有點不太對。

　　「嗯──這樣啊。因為老子可以用這件披風隱形，所以到時候妳可以丟下老子逃走沒關係喔。不過，一部分潛行地底的魔物能以振動探測到對手的所在位置。這種時候我會提醒妳，妳就不要動喔！」

　　貢多「嘿咻」一聲，背著皮袋站起來。

　　「那我們走吧。」

　　貢多帶頭邁開腳步，亞烏菈與不可知化的安茲尾隨其後。

　　「你剛剛說這裡不安全，可是這裡本來不是矮人的都市嗎。你們是碰到了什麼危險，才會遷徙避難啊？」

　　「其實不是這座都市，在東北方有我們現在的首都費傲•侏拉，我們在那附近發現了掘土獸人的蹤跡。要是遭到各個擊破就慘了，所以我們才會暫時放棄這座都市──也就是費傲•萊佐。」

　　「掘土獸人，是某種種族嗎？」

　　「嗯，跟我們一樣是土種族，但是……那些傢伙很難搞。我們兩族關係非常惡劣，一碰到就要殺個你死我活的。」

　　貢多一邊在坑道裡走著，一邊不停描述掘土獸人是什麼樣的種族，大概是想讓亞烏菈提高警覺。

　　首先這種亞人類種族的外貌，似乎就像雙腳直立的鼴鼠。身高平均一百四十公分左右，體重平均七十公斤，呈現矮胖體格。

　　毛皮基本上多是焦茶色，接著是黑色、茶色。如果是藍色或紅色等特別顏色的話，好像就是強者。

　　他們生活在地底下，幾乎不會出現在有光線的地方，因此視力比人類更敏銳。

　　文明水準低，大概與蜥蜴人同等或是更落後。他們不會嘗試打造武器或防具，聽說這是因為他們本身的肉體──爪子與毛皮──比劣質的武器或防具更堪用。

　　首先覆蓋他們全身的長長體毛，就具有等同於金屬鎧的傲人硬度。不只如此，據說還擁有吸收金屬武器攻擊的能力。幼年期吃了越稀有的金屬，這種抗性就越高。至於擁有多強的抗性，他說看毛皮顏色就知道。

　　以YGGDRASIL來說，大概就是在種族特殊能力上擁有武器抗性──金屬武器抗性吧，問題是他們對金屬武器的抗性有多強。安茲不認為他們擁有完全抗性這種破壞平衡的能力，但還是得調查一下比較保險。

　　然後貢多又說，他們有如犰狳或食蟻獸的長爪，搞不好連鋼鐵都能貫穿。

　　「那個啊，我剛才在街上找到了腳印，大概就是屬於他們的吧～」

　　貢多頓時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亞烏菈。

　　「妳說什麼！連這裡他們也想拿來當巢！就跟那裡一樣嗎！」

　　「那裡是指……總之看起來還不像定居的樣子，也許只是正好路過，或是具有偵察的意味在。不過我說啊，既然要放棄，乾脆破壞掉再走不是更好？」

　　「說得是沒錯，但我們並不打算永久捨棄這裡，本來是打算重整軍備後再回來的。妳看嘛，老子剛才不是在挖礦？這裡還有很多礦藏的。」

　　「喔～」

　　兩人一語不發地往前走，這是對話常見的空白瞬間，不過有緊急性的事大概也說完了。安茲認為該問的都問了，決定在他面前現身。在貢多走出坑道，看到不死者包圍著他之前，最好先給他一點己方的情報。

　　「好了，我也差不多該做自我介紹了。」

　　安茲對貢多說道，但理所當然地「完全不可知化」還在發動中，兩人聽不見他的聲音。安茲一邊覺得有點丟臉，一邊解除魔法。

　　安茲在亞烏菈身後一現形，也許是察覺到他的氣息了，貢多回頭一看，雙眼瞪得老大。表情在短短一瞬間內千變萬化，困惑、驚愕、恐懼、混亂，然後是──

　　「──媽呀啊啊！」

　　貢多先是發出連安茲都嚇一大跳的尖聲怪叫，然後猛地一把抓住亞烏菈的手。

　　「怪……怪物！逃……快逃！快跑啊！」

　　但亞烏菈知道出現的是誰，不可能會逃走。

　　「快跑，還不快跑！」

　　貢多的腳好像被鐵鏈綁在大石頭上一樣，完全不肯前進。

　　「好……好重！怎麼了！老子被怎麼樣了嗎？」

　　「別慌張……貢多啊。」

　　安茲一對貢多說話，只見他滿臉驚恐，渾身發抖。

　　「你……你怎麼知道老子的名字！你看穿老子的內心嗎！還是施了魔法！」

　　早知道還是戴面具比較好。安茲一邊想，一邊盡可能溫和地說話，以免嚇壞對方。

　　「鎮定點，我只是聽了你剛才說的話。我的名字是安茲•烏爾•恭魔導王，是魔導國的君王。」

　　貢多表情再度瞬息萬變，眼睛輪流看向亞烏菈與安茲。

　　「魔……魔導國，魔導國不是黑暗精靈的國家嗎？」

　　「不是，是擁戴我為王，各類種族所構成的國家。」

　　「……咦，不可能吧。」

　　貢多緊張兮兮地問道，看著安茲的眼神中只有警戒與懷疑。

　　「你是不死者吧……不是戴面具？咦，你是那個不死者吧，是憎恨並喜歡殺死活人的……」

　　「呃，安茲大人說得沒錯喔。剛才我說的都不是在騙你，我是黑暗精靈，蜥蜴人也真的過來了。而且我遇到叔叔的時候，安茲大人就已經跟我們在一起了喔！我不是跟你說過，我不是一個人嗎？」

　　「咦，原來那不是老子聽錯啊。可是……」貢多喉嚨發出咕嘟一聲，做了好幾次大大的深呼吸，然後用隱藏著決心的神情問道：「陛下──這樣稱呼對不……可以嗎。呃，魔導王陛下莫非生前是黑暗精靈？」

　　安茲沒想過他會這樣問，正確答案應該是人類的不死者嗎。安茲思索片刻後，說出自己的猜想：

　　「不，我是與生俱來的……我不知道這樣說對不對，總之我是天生的不死者──哎，你別怕。人類、矮人或森林精靈不也有好人壞人嗎，同樣地，有憎恨活人的不死者，也有對活人友善的不死者罷了。不用說，我當然是後者。」

　　「呃，什麼友善的不死者，就跟善良的惡魔一樣莫名其妙……」

　　這傢伙嘴巴真厲害──安茲邊想邊聳聳肩。

　　「會嗎，就我所知，有墜入黑暗的天使，也有嚮往光明的惡魔喔？」

　　嚮往光明的惡魔是遊戲《YGGDRASIL》當中出現的NPC，名字叫做梅菲斯托費勒斯。他因為對善良存在說些傲嬌的台詞而出名，外貌雖然令人厭惡，但性情理智而友善，而且還會對玩家提出好賺或高等級的委託，是僅次於黑山羊幼仔的人氣角色。

　　「還有那種的喔……」

　　安茲對驚愕的貢多聳聳肩。

　　「我明白你的戒心，但我只需要你知道這一點：我無意加害於你。那麼亞烏菈，放開他吧。」

　　「是，安茲大人。」

　　握著對方的手的早已不是貢多，而是亞烏菈了，只不過目的完全不同。

　　亞烏菈放開手後，貢多稍稍拉開了距離，不過沒有要拔腿逃跑的樣子。

　　真是不失理性的行動，安茲感到很佩服。他本來以為貢多搞不好會一時激動而逃之夭夭，那樣對貢多來說會有不太好的結果；不過這樣看來，夠資格當成交涉對象了。

　　「好了，我再重複一遍喔。我明白你的戒心，但我──不，我們都無意加害於你，反而還想跟你做個朋友呢。」

　　貢多沒有回答，照樣用懷疑的表情觀察著安茲的態度。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想讓我國與矮人國之間締結友好條約。也因為如此，我並不想傷害矮人國的居民。」

　　「你說的友好條約是指什麼？」

　　「……抱歉，你只是個不代表國家的個人，我認為不該與你談這種國家等級的事宜，我說的對嗎？」

　　「嗯──你說……呃不，您表示──」

　　「──不用拘束，你用什麼口吻跟我講話都沒關係，不然你若是閉嘴我就傷腦筋了。」

　　安茲輕鬆地一說，自從他現形以來，貢多第一次露出苦笑。

　　「謝謝──魔導王陛下。還有這邊這個小女──小姐……所說的如果都是真的，那麼你們想去都市，也是為了這件事嗎？」

　　「正是如此，不過貢多啊，我們先出了坑道如何，你可以聽聽跟我們一同前來的蜥蜴人怎麼說，你聽說過他的事吧。而且還有掘土獸人的問題。」

　　「唔……」

　　貢多瞅了亞烏菈一眼。

　　亞烏菈露出笑容，就像在說：「什麼事啊？」

　　「好吧，而且這邊這個小姐的確很信任你。老子能確定你絕對不同於普通不死者。」

　　貢多帶頭前進，安茲與亞烏菈並肩跟著，走在坑道裡。

　　「對了，我想問你一件事，可以嗎？」

　　「什麼事？」

　　貢多回過頭來，安茲對他問道：

　　「我想聽你談談關於盧恩技術的事。」

　　貢多皺起眉頭，眉毛描繪出陡急的角度。

　　「陛下想問盧恩的什麼，想知道什麼？」

　　貢多明顯地不高興起來。

　　剛才跟安茲講話時雖然帶有混亂與恐懼，但沒感覺到憤怒，結果才一個問題就這樣了。應該猜想他對盧恩有某種不愉快的回憶，還是問到了矮人的祕術？

　　安茲開始傷腦筋，不知道該不該問。

　　對方是第一個遇到的矮人，這時候惹惱他不是很好。不過，如果能知道貢多現在動怒的原因，在與他的國家交涉時一定有好處；除非他這種情緒只是來自於個人問題。

　　安茲一面冷酷地考慮看情況處理掉貢多，一面講起自己所知道的盧恩文字知識。大多是從翠玉錄那裡聽來的。

　　話雖如此，安茲知道的其實很少。他只知道文字的數量，以及有哪些文字。

　　由於他不記得每個文字的涵義，所以只能說些模糊不清的知識。

　　然而這卻引發了戲劇化的反應。

　　貢多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安茲。

　　那表情以不同於剛才的意義歪扭著，臉上似乎浮現著興奮。

　　「你究竟是什麼人……不……魔導王……長生不老的不死者……失傳的知識……」

　　安茲聽見他口中唸唸有詞，似乎不是有意如此，而是無意識的行為。

　　看貢多不回答安茲的問題，亞烏菈急了起來想行動，安茲以手制止了她。這時候應該讓貢多好好思考一下。

　　最後貢多好像終於整理出了答案，正眼注視著安茲。從他的態度來看，對安茲雖然還有戒心，但似乎受到了另一種情感支配。

　　「老子所知道的盧恩文字沒那麼少，低階文字五十，中階文字二十五，然後高階文字十，最高階文字五，總共加起來九十個文字。說是這樣說，但有些文字已經失傳，所以沒這麼多個就是。其他據說還有反文字或神階文字，但都只是傳說罷了。」

　　「這樣啊……跟我知道的有點不同。我以為盧恩是這樣的文字，我寫的對嗎？」

　　安茲依靠記憶，一邊回想一邊在地上寫字。

　　「哦！這的確是中階文字中的一個，叫做拉格。」

　　雖不明白文字數怎麼會那麼多，不過這下可以確定雙方有些文字是相同的。

　　「知道了，那麼讓我繼續問你們那邊的盧恩技術。」

　　安茲真正想問的是「誰教你們盧恩文字的」等等與玩家相關的部分，但這方面也許問歷史學家比較好，所以先從周圍鞏固起。

　　「直到大約一百年前，這座山脈東側的人類國度──帝國都還進口了刻有盧恩文字的魔法武器。然而後來這些武器不再輸入帝國，理由是什麼？」

　　其實安茲心裡想問的，是一百年前是否有玩家死了，但這樣問太直接，會把己方的情報也一併給了對方。至於這個問題是安茲事前就想好的，因此以不讓對方得到己方情資的意義來說，應該問得還不錯。

　　貢多臉上浮現陰暗表情，然後開始挪動原本停下的雙腳。

　　「說來話長，邊走邊說吧。」

　　「嗯……」

　　一時之間，坑道內只響起三人的腳步聲。

　　這段沉默的時間，似乎讓他用來對內心糾葛做了個了斷。

　　「首先，老子在熟人面前，都稱自己為盧恩技術開發家。」

　　也就是自稱嗎？

　　不等安茲回答，貢多繼續說：

　　「以往矮人的魔法道具都是用盧恩做的，然而兩百年前，王都遭到魔神攻打，最後留下的王族離開國內，前去討伐時，大量技術從外地流入，讓我們知道盧恩早已過時了。」

　　貢多從袋子裡拿出一把劍，遞給安茲。刀身上刻了一個盧恩文字。

　　「這是稱為庫恩的低階盧恩，意思是『銳利』。把這個字仔細刻上去，就會變成魔法劍。效果是增加銳利度，容易讓對手受到重傷。」

　　「這是很基本的魔法效果，製作時間視損傷的加成量──附加的強度而不同，不過我聽說最低程度的話，不用花多少時間就能做得出來？」

　　「這點就是盧恩技術過時的地方，用盧恩製作同樣的武器，需要花上兩三倍的時間才能完成。從生產性的層面來看，就是比不上別人的魔化技術。」

　　呼。貢多嘆了口氣。

　　「優秀的技術傳入我國，使得能夠雕刻盧恩的盧恩工匠越來越少了，大家都寧可成為能使用魔化技術的魔法吟唱者。」

　　這就是武器不再輸入帝國的原因了吧，安茲明白了這點。也就是說古老的傳統工藝落伍了。

　　這時貢多橫眉豎目起來。

　　「可是，讓我們矮人擁有的技術就這樣衰退，簡直愚蠢透頂！最重要的是，盧恩技術有它的好處在，第一個就是不花錢！」

　　貢多的聲音在坑道內嗡嗡響起。貢多發現自己在這麼危險的場所太亢奮了，呼出長長一口氣。多虧於此，下一句話顯得平靜多了。

　　「陛下知道嗎，一般的魔化工程需要花蠻高的材料費。」

　　說得沒錯，安茲聽說市場價格有一半是材料費。

　　雖然原價率異常地高，不過聽說他們在設定價格時，是以沒有批發與零售業者為前提。這是因為魔法師工會不會從中賺取差額──當然也可以想成是包括在年會費裡──而是免費直接出售，或是讓客戶與魔法吟唱者直接進行交易。

　　因此如果透過零售業者等等購買，價格會更貴。

　　「然而矮人的盧恩魔化，可是幾乎不花材料費的。」

　　「那真是太棒了！」

　　安茲挺出上半身。

　　做為冒險者飛飛，以及納薩力克的統治者，安茲好幾次為支出問題傷透腦筋。所以他親身體驗過不用花錢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

　　正因為如此，安茲更搞不懂了。說真的，他不覺得盧恩是應該衰退的技術。

　　「……是不是還有其他缺點？」

　　「哎，有是有，但最大的問題還是生產力不夠。不但製作要花時間，擁有盧恩工匠適性的人也太少了。照帝國人的說法推測，恐怕比能成為魔法吟唱者的人更稀少。」

　　「唔……我有一個疑問。你說盧恩技術從兩百年前就漸漸過時了，那你為什麼如今還要自稱盧恩技術開發家？不會太晚了嗎，還是說以矮人的壽命來說很正常？」

　　貢多沒有回答，安茲又接著問道：

　　「你在開發什麼樣的盧恩技術？」

　　安茲稍微加快腳步，走到貢多身旁。

　　貢多死瞪著前方走，臉上不再有剛才的熱情，只是反過來問安茲：

　　「你為什麼想知道盧恩技術的事？」

　　你不該用問題回答問題──安茲無意這麼說。只要安茲能交出貢多想要的答案，想必能多知道一點他隱瞞的事。剛才還稱呼自己為「陛下」的人忽然改口叫「你」，可見這個問題相當重要。

　　然而目前兩人還不到推心置腹的關係，最重要的是──

　　（這傢伙為什麼一副要把情報大放送的樣子，是陷阱嗎，還是他竟然不知道情報的重要性……我想矮人應該有所謂的珍藏技術之類，所以應該知道這方面的重要性吧，咦？）

　　安茲雖感到混亂，但總之先說出事前預備好的說詞，做為表面上的動機：

　　「我們雙方所知的盧恩似乎有所差異，既然如此，對於其歷史背景與衍生技術等等產生好奇，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好了，換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貢多把視線拉回來，開始細細思量。有一段時間誰都不說話，只是默默走著。

　　經過一段令人焦急的時間後，貢多開始說起：

　　「老子現在正在實驗的，是盧恩工匠縮短魔化時間，或是能大量生產的方法。但那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最終目標是開發出非盧恩不可的技術，讓盧恩技術具有特殊性，而不會在將來遭到淘汰。」

　　意思大概是要給予附加價值吧，那些公司上級最喜歡這句話了。尤其是開發商品時，總是會講到人耳朵長繭。

　　「哦，看來你在做的是相當了不起的研究啊。那麼研究進展得如何？」

　　安茲心想他不可能告訴自己，但還是問了出口，是因為安茲有個疑問。如果貢多是個正在開發革命性技術的人士，在矮人國應該被尊為VIP才是。

　　（我無法理解他怎麼會獨自在危險地帶進行開採作業，重要人士都會有警備兵跟著才對吧？）

　　安茲的這種疑問立刻得到解答。

　　「沒進展，一點都沒有，原地踏步。」貢多神情陰暗地低聲說：「運用盧恩技術生產魔法道具的人稱為盧恩工匠，但老子根本沒了不起到能自稱盧恩工匠，連徒弟都當不好。」

　　咦？安茲心裡叫了一聲。那也就是說是一個盧恩技術拙劣的人在開發技術，這樣根本說不通。

　　他這樣真能開發出新技術嗎，還是說這是常態？

　　不對，這不可能是常態。如果這是常態，貢多不可能這樣一臉陰暗。這樣想來，他自己也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吧。

　　老實說，安茲覺得很傷腦筋。他完全不知道這個叫貢多的男人到底派不派得上用場。

　　「老子沒有才能啦。老子勉強能刻盧恩，但是太花時間了……別人說盧恩工匠都要歷經這種時期，然後才會成長。可是，其他盧恩工匠都不像老子這樣原地踏步，而是不斷成長。」

　　貢多無力地搖頭。

　　「老子是個無能的盧恩工匠，是老子那優秀父親的劣種。」

　　原來如此，安茲心想。他的問題大概就只是沒天分吧。

　　動員在這個世界得到的與YGGDRASIL的知識來想，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想練成盧恩工匠這項職業，前提條件是某種職業要練到十級。他通過了那十級，並練成了一級的盧恩工匠職業。

　　然而他的綜合等級可能極限就是十一級，無法再練更多盧恩工匠的職業了。而且更慘的是，一級盧恩工匠只能學會一些派不上用場的技能。

　　安茲沒辦法為貢多做什麼，所以他什麼都不說。

　　安慰有時能救人，有時卻只能惹惱對方。

　　換成安茲站在貢多的立場，不會想聽初次見面的人安慰自己。

　　「……這樣啊。話說回來，你說要開發讓盧恩技術有所突破的新技術，這是所有矮人的共同目標嗎？」

　　「不，只有老子一個。」貢多寂寞地笑了。「盧恩工匠都死心了，沒有人想脫離目前的技術，去開發新技術。照老子看，恐怕還有人覺得就這樣從歷史上消失也無所謂。」

　　「原來如此……我想問你個問題，開發了這種技術，你想做什麼？」

　　「什麼！那還用說，老子只是希望能有更多以盧恩技術進行魔化的盧恩工匠啊。盧恩是很了不起的技術，就這樣消失太可惜了。」

　　「有人願意協助你嗎？」

　　「沒有，就像老子剛才說過的，幾乎所有盧恩工匠都死心了，成天喝酒，認為這種技術會在自己這一代失傳。以前老子找過他們幫忙，但所有人都拒絕了。」

　　「……嗯，弱小者必滅，無用的技術消失乃是天經地義。」

　　貢多惡狠狠地瞪著安茲，但很快就失去了力量。

　　看著低頭前進的貢多，安茲思考著盧恩的價值。

　　坦白講，除了玩家有無關連的歷史之外，他已經沒興趣了。

　　不過，被捨棄的技術一定很便宜，做點投資也未嘗不可，最棒的一點是不用花錢。而且一想到是稀有技術，安茲就想收藏。

　　再來就是假設有其他玩家存在，而且跟安茲一樣對盧恩有興趣時，也可能成為很好的誘餌。

　　「……我還有一個疑問。你有什麼根據，認為可以開發這種技術？聽你剛才的講法，只會覺得你是無知而隨口亂講。」

　　「不是！的確，老子沒有才能，當不了盧恩工匠。但老子的父親與他的父親──老子的祖父都是這個國家的首席盧恩工匠，一直以來都為那最後一位王族……盧恩工王盡心盡力，是他的左右手。這一切老子都看在眼裡，而且老子看過父親與祖父的技術書，認為不是絕對不可能！父親臥病在床時也肯定了老子的想法，他說雖然是個艱鉅的使命，但並非絕對不可行！」

　　貢多嘔血般吐露出真心話，眼角泛著淚光。

　　大概是累積在心裡卻無處發洩的感受，終於爆發了吧。

　　承受著貢多表露無遺的情感，安茲的內心卻沒什麼感慨。因為安茲雖然希望他的技術開發能夠成功，但老實說，也不過就是獲得可能失傳的稀有技術罷了，得不到大可放棄。

　　「沒錯，老子這個兒子沒用！可是，老子不希望祖先留下的技術漸漸失落！老子才不要看到父親光榮的名字從歷史上消失！」

　　只有這句話打動了安茲的心。

　　他也想把安茲•烏爾•恭的同伴留下的事物永遠保存下來。

　　在這個瞬間，安茲完全能夠體會貢多的心情。

　　他感覺到好感度大幅上昇。

　　同時安茲終於知道貢多為什麼這樣滔滔不絕了。

　　在他的心目中，盧恩是已死或將死的技術，所以沒有理由隱藏。說不定他還覺得讓盧恩廣為人們所知，是讓這種技術存活下去的方法。不知道他有沒有想到這麼多就是了。

　　「……抱歉，也許你聽了會生氣，但我還是得說。我覺得你是你，不是你的父親，也不是祖父吧？」

　　貢多臉上露出說不上來是憤怒、悲傷還是感動的表情，然後表情又轉為寂寞。

　　「──魔導王陛下，謝謝你，但老子已經決定人生就要這樣過了。」

　　「那麼資金方面就由我──不，由魔導國提供贊助好了。就讓我國成為你研究內容的金主，協助你開發技術吧。」

　　貢多睜大雙眼，慌張失措。

　　「你……你是說認真的嗎！哪有這麼好的事……那個，老子不敢相信。」

　　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個道理是四海通用的，安茲能體會貢多的心情。

　　「我只能說希望你相信我。不過，你沒有盧恩工匠的實力，靠你一個人，恐怕無法開發剛才說的那種技術吧？」

　　貢多把嘴唇抿成一條線，一句話也不說。

　　「因此，我想讓矮人國的所有盧恩工匠搬到我的國家，在你的指揮下協助開發技術。」

　　「這……這話什麼意思？」

　　「就是我字面上的意思，我要你動員全體盧恩工匠，一邊互相對照知識，一邊讓新技術成形。因此……我希望你幫我把所有工匠挖過來，有困難嗎？」

　　貢多細細思量，然後開口說道：

　　「不，應該不會。盧恩工匠雖然幾乎都自暴自棄了，但只要有機會，很多人應該還是想做出一番事業。」

　　「要打動那些人的心……那麼貢多，你看呢，願意協助我嗎，你能出賣自己的靈魂到什麼地步？」

　　「什麼？」

　　「除非匯聚所有盧恩工匠的力量達成同一目的，否則要復興即將消失的技術，恐怕難上加難。為此，挖角不能不徹底。我要確實讓所有盧恩工匠跳槽，這樣一來，很有可能使出骯髒手段，而且我說不定會強迫我的合作人做出叛國行為。」

　　「什麼嘛，原來是這點小事。那答案很簡單，如果陛下只要老子的靈魂，老子可以全部給你。為了讓盧恩技術永恆不滅，這點代價算便宜了。」

　　貢多很快伸出手來。

　　安茲握住了它。

　　「我可是不死者喔，沒關係嗎？」

　　安茲一問，貢多笑了。

　　「只要陛下願意給老子機會實現夢想，管陛下是不死者還是那頭可怕的霜龍（Frost Dragon），老子都不在乎。」

　　「既然如此，首先你能帶我們前往矮人國嗎。到了那裡，為了招聘盧恩工匠來到我國，我有意與你們的國王會面，締結友好條約等等。因為在沒有邦交的狀態下招聘盧恩工匠，會惹出大問題的。還有，你們國內沒有在嚴格取締技術外流之類的嗎？」

　　「這方面沒有問題，老子看他們已經不想要什麼盧恩技術了。啊，還有，目前的矮人國沒有國王，現在是由幾名長官組成攝政會處理國務。」

　　「唔嗯，這方面希望你能仔細講給我聽。邊走邊講就好，為我粗略講解一下吧。」

　　貢多答應了，安茲聽他講著各種資訊，不久就看見了坑道的出口。

　　三人一同走到外面，就看到以夏提雅為中心的一行人。任倍爾當然也在其中。

　　貢多也許是以為會看到不死者，結果看到魔獸排排站，緊張起來。應該說他是受到了打擊，安茲聽到他低聲說「沒有黑暗精靈」。

　　夏提雅迅速上前，行了一禮。

　　「安茲大人，抱歉您才剛回來就煩擾您，我們出了一點小問題。」

　　「……半藏的人數不夠，發生什麼事了？」

　　「是！是這樣的，似乎有某人入侵了這個洞窟。是從方才亞烏菈帶我們前往的那棟建築物裡的坑道來的。抱歉事後才向大人徵詢同意，屬下已派一部分半藏前往調查了。」

　　「不用道歉，夏提雅，妳做得很好。那麼等半藏回來，就分析帶回來的情報，再決定如何行動吧。那──」

　　安茲瞄了一眼本來住在這座都市的矮人，但貢多完全沒注意他們，跟任倍爾正談得起勁。聽依稀傳來的談話內容，似乎是在講任倍爾的矮人恩人。

　　「──貢多啊，抱歉我得打斷你，似乎有人入侵這座都市了。也許我們得在你們的都市裡動武，到時候希望你成為證人，向你的國家證明我們是不得已才動手。」

　　「當然了，這就交給老子吧。不過，還請陛下別對城鎮造成太大破壞。」

　　安茲點點頭，可能妨礙今後談判的行為當然應該避免。

　　「夏提雅，周圍警戒做得怎麼樣？」

　　「屬下有派亞烏菈的魔獸們分守各方……怎麼樣呀，亞烏菈？」

　　「我覺得應該沒問題，就算對方隱形，也能用嗅覺之類的發現到。」

　　「是嗎，那就等半藏吧。」

　　安茲等人在原地等了一會，不久半藏回來了。

　　聽他的說法，似乎是發現了掘土獸人的蹤影。數量很多，大約有一百隻。貢多從旁一聽，大吃一驚。他說一百是相當大的數量，以偵察來說太多了。看來應該想成戰鬥部隊比較妥當，還是整個部落遷徙過來？

　　在這狀況下，安茲該採取的手段只有一個。

　　「──夏提雅，把他們全部抓起來。有辦法嗎？」

　　「只要大人有令，一定辦到。」

　　「那麼我命令妳，還有，妳知道我為什麼說全部抓起來嗎？」

　　「是為了問出情報，而且不讓對手將我方情報帶回去，對不對？」

　　安茲用力點頭。

　　「正是，如果只活捉到一隻，就只能從這一隻口中問出情報了。這樣一來，情報就很可能闕漏或作假。再來也要考慮到可以殺掉幾隻，以殺雞儆猴。」

　　還有一點安茲沒在貢多面前說出來，就是只聽一邊陣營的片面之詞，有可能造成損失。因為也許比起矮人們，與掘土獸人做生意的好處更大也說不定。

　　「去吧，夏提雅，帶好消息回來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