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得失
路見星怎麼也沒想到,他把盛開領丟了。
本以為能找回去,可這馬路越走越窄,他一時不太分得清方向,乾脆就停下了腳步。
市二附近偏僻,夜裏八點左右正是熱鬧的時候。
可現在快九點,店鋪該收攤的收攤,下班的人疲累整天也都回家休息,街道上人並不多。
以前他也自己上下學過的,只是次數很少。偶爾記記路,轉背又忘了。
他快被盛夜行養壞了,寵壞的壞。
盛開在後邊兒跟得很乖,不鬧也不亂叫,她能感覺到這位哥哥找不著路了,可是沒敢多吭聲。
路見星一緊張就不容易溝通,皺起眉四處張望的樣子的確和她那個暴王龍哥哥有幾分相似。
明明也就還是半大的人。
頭頂潑了化不開的墨,天色早就徹底暗下來了。
為了避免突降大雨,路見星決定先把自己包裏的冊子本兒拿出來,解開胸口衛衣系帶,先把本子放在小腹處緊貼著肉身,免得下雨把書包淋濕。
這個本子對他來說尤其重要,上邊兒寫了盛夜行的發病次數、病症解決辦法,還有一些他平時記錄的盛夜行今天穿了什麼、說了什麼,哪怕圖案歪扭難辯,他自己回頭再看也不知道畫了些什麼東西。
三月一日,黑色高領毛衣,校服。
三月二日,深藍連帽拼色衛衣,校服。
三月三日,白襯衫加灰色毛衣,校服。
……
一頁頁翻過去,看見衣服彷彿就能立馬想起來盛夜行那天的模樣。
嗯,盛夜行今天好像是穿了件黑金的短袖,手臂帶了純白的加長護肘。除非是高強度訓練,否則護肘盛夜行不輕易戴,理由是說感覺跟纏繃帶似的,看著刺眼睛。
記下來吧。
筆呢?沒筆。
夜風鑽入路見星半敞開的衣領,冷得他一哆嗦,手抖。
“哥哥,你在藏什麼呀?”盛開裹著市二校服湊過來。
路見星沒說話,看她幾眼,再把本子塞回身上,將衛衣系帶重新捋直弄好。
他打不了結,手在領口處弄了老半天沒系上。
盛開踮了一下腳,路見星蹲下來。
隨後,他看見一雙白而小的手在自己領口翻飛一陣,乖巧地打完一個漂亮結。
路見星又站起身,用掌心碰了碰盛開的後腦勺。
他對女孩兒細軟的頭髮有些好奇。
“哥哥,”盛開見他親近,將校服袖子遞了一截兒給路見星握在手裏,“這樣就不怕丟啦。”
“問問。”路見星說。
盛開問他:“問什麼?”
“路。”
路見星也不多話,說完就不肯挪步子了。他害怕盛開獨自跑開,便蹲下來將她小心護著,嘴上又重複一遍:“……問路。”
盛開眼裏積淚花了:“我害怕。哥哥去問好嗎?”
朝遠處挑高眼神,路見星動了動喉結,盯住盛開,“我……”
我有問題。
我……
他的眼尾上剔,眉心偏寬,整個人的氣質明明是懶散的,有時卻又過於小心,走一步都要多多掂量,而現在現在就是他需要謹慎的時候。
他倒沒去想如果盛開知道自己有問題會怎麼樣,他只知道現在這個無處可去的小女孩兒在依靠自己。
盛開看起來好像有些內向,對於與陌生外界接觸有著和自己差不多的恐懼。
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只能對熟悉的人展開笑顏,多說幾句話。
“哥哥,不然我們明天早上再去找我哥吧……”盛開把市二校服穿在身上了,正晃蕩著袖子玩兒,“明天早上他們很多學生都從這裏過,我們就跟著他們走呀走,肯定能找到我哥……”
想法是不錯,但怎麼可能帶盛開在外過夜?
路見星深吸一口氣,突然無力。
他把雙臂垂到身側,手指或翹或並,不知道該怎麼放了。混亂的情緒也好像自己無處安放的肢體,任由心事打秋千。
他帶著盛開在路燈下又站了幾分鐘,連一位晚歸的同學都沒見著。
盛開似乎是生物鐘到了,靠在他腿邊快要睡著。
路見星看她眯著眼都快站不穩了,乾脆蹲下來,學著平時爸媽抱弟弟的樣子張開雙臂,要去摟盛開的膝蓋彎。
剛抱起來離地沒半米,路見星感覺這個歲數的小朋友這麼抱容易摔,又換了個姿勢讓她先站地面兒上,從前面背她。
小孩兒困了就想睡覺,被背得理所應當,雙臂自然而然地環住大哥哥的脖頸。等背穩了,盛開單手從兜裏掏了個棒棒糖出來咬掉包裝,把糖直接送到路見星嘴邊,害羞地說:“請你吃,謝謝哥哥。”
路見星嘴角帶笑,回頭朝背後看了一眼。
盛開一時也想不出為什麼之前覺得這位哥哥有些呆愣了,明明動態看起來就十分有靈氣,眼神還清炯炯的,很乾淨。
路見星咬住糖,默不作聲地朝前走幾步。
也許是上次背過盛夜行,盛開這點兒四五十斤的重量根本不算什麼了,路見星輕鬆地走了一小段路。
他想起弟弟,常常坐在爸爸的脖頸上,大喊:“小滿兒騎馬馬!”
爸爸笑得很開心。
自己小時候肯定沒有這樣過,騎了也不會喊。
弟弟叫小滿兒,媽媽說是希望一切圓滿,完完整整的,也意味著月亮。弟弟是月亮,哥哥是星星,這輩子能相輔相成的。
年夜飯上爸媽這麼說,路見星只是抿著嘴不說話。
他不拖累弟弟就不錯了。
家到底是個什麼定義,他好像逐漸有了點感覺。
“離家,出走嗎。”路見星抱著盛開走了幾步,突然問她。
盛開閉著眼咬糖,“啊?”
“你。”
“嗯。”盛開睜眼了,淚汪汪的,“我爸媽吵架了。”
“……”路見星沉默。
“我爸媽啊……就是哥哥的舅舅、舅媽,他們老因為哥哥吵架。我爸覺得他養了我哥這麼多年,我小姑的遺產他可以保管,我媽覺得是哥哥的就是哥哥的……”盛開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後嗚咽了,“我不敢告訴我哥哥……你幫我轉達,我都告訴你了。我怕我哥哥生氣,我哥哥可凶了。”
路見星悶悶出聲:“不凶的。”
“凶的!小時候我偷吃個冬瓜糖他訓我老半天,說牙牙會長蟲蟲……我被人拿掃帚打了一下,他拎棍子還人家好幾下,我媽還賠醫藥費了。”盛開小聲嘀咕。
“……”
“你會幫我告訴我哥哥的吧?”
見對方沒什麼反應,盛開又補充道:“你吃我的糖了。”
路見星沒說話,只是穩穩地背著她。
他的低著頭,視線全集中在腳邊的路磚線上。他得仔細看路,避免自己摔倒把盛開給傷著。
糖還挺甜的。
但他背著已經睡著的盛開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往哪兒走。
他不想給盛夜行添麻煩的,很不想。
可是,自己好像就是個麻煩。
盛夜行這次沒像上回那麼傻,自己犯了病往外瞎跑。
夜裏風涼,才運動完又一身的汗,凍得他直抽氣。
一回生二回熟,盛夜行叫上了校隊的幾個兄弟,決定四五個人分頭散開找。學校老師那邊通知過了,季川和唐寒已經出去找。
他們在宿舍樓下掃了共用自行車,蹬上就往外騎。
臨走前展飛回頭吼了盛夜行一句:“你先去找你妹妹?”
“……”
盛夜行跨坐在摩托扶把手,聞言頓了動作,喉結狠狠滾動了一下。
他感覺心都要裂開了,這輩子沒這麼慌過。
沒錯,于情於理,他都該先去幫著舅媽找妹妹。
隊裏有弟兄問:“路見星有什麼經常去的地方?”
“我……”
我身邊。
盛夜行哽一下,冷靜道:“就學校和宿舍這段路,他往返得多。平時都跟著我,我去哪兒他就去哪兒。”
“他都沒有自己的活動?”
“沒有。”盛夜行說。
“老大,你別騎車了吧……我總感覺你現在不穩定,”顧群山用腳踮穩地面,讓自行車穩住,“或者我陪你進城去?”
“不用。”盛夜行伸腿去踩油門。
“老大你先去找盛開,路見星讓我們去找。”李定西響了兩下自行車鈴。
盛夜行還是不放心,只是說:“我先去周圍轉轉。”
“哎,等會兒。”展飛攔住他,“你先把頭盔戴上。”
盛夜行甩開他的手,情緒隱約已有些躁了,“戴頭盔開到路上路見星認不出我。”
“你扯什麼犢子,”展飛氣得想撞他了,“你戴了他也認不出來!”
“認的。”
展飛說:“認什麼啊,上回放學我走他後邊叫他名字,喊了五六遍都沒回頭。”
隊裏另一個男生也搭腔:“路哥又他媽不認人的……”
“你是你,我是我,”盛夜行還是固執地把頭盔掛在身後,“他認我。”
“認你個屁!”
“別廢話了,”盛夜行說,“走。”
“兄弟,”展飛覺得他是已經急瘋了,“你要騎摩托就戴頭盔,要不然就跟我們一起騎自行車,你再這樣我給唐寒老師打電話!”
“你打。”盛夜行抓了根煙咬上。
展飛看他非要走,扔了自行車就跳下來,“你真他媽別拿自己命開玩笑……飛摩托哪有不戴頭盔的!這邊兒三環外晚上到處都是重型大卡,誰要是視線盲點沒注意把你撞了怎麼辦!”
盛夜行回頭,“我不是沒被車撞過。”
他都快踩油門兒了,衣擺又被校隊的兄弟拉住,誰都不讓他走。
他們都熟悉盛夜行的脾氣,這他媽不戴頭盔地出去,橫豎一個死字。
展飛邊退邊朝身後吼:“明叔呢?叫明叔來攔人!”
盛夜行看一眼被拽住的衣擺,“鬆手。”
“別瘋了!”顧群山起火了,拿起頭盔就要往盛夜行頭上套,“現在最讓人擔心的是你!”
盛夜行紅了眼,也吼起來:“是我妹妹,是路見星!”
“戴個頭盔有那麼難,你死外邊兒了怎麼辦,”展飛也跳了,“你他媽的!”
“滾,”盛夜行怒道:“丟了命的是我!”
展飛脾氣也暴,“那你去找你妹妹,路見星……”
盛夜行差點兒把頭盔取了砸過去,“路見星歸我管!”
“他自己都不知道!”
要說青春期的男生,個個基本都是炮仗一點就燃,盛夜行先一拳頭過去的時候展飛沒能躲開,騎在自行車上結結實實挨了一下。
太不冷靜了。
展飛還手,又一拳砸到盛夜行胸前,“憑什麼你就要那麼拿別人的事兒當事兒!什麼事都從來不會考慮自己!不戴頭盔他就認你?!別搞笑了,誰不知道路見星……”
盛夜行憋著氣,雙目赤紅,死死地把展飛抵來躺到地上,沒吭聲。
他好憤怒,憤怒自己的理智永遠追不上感性。
他現在不該動手的,他該乖乖戴上頭盔騎摩托出去,去找他的妹妹和心上人。
可他像控制不住。
他想讓所有人知道他不會出車禍,他能找到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管束,他能駕馭一切——他盛夜行才是馬路上的強者,車輪轂哪有他一身骨頭硬!
“吐氣,老大,”顧群山看出來不對勁,趕緊過去蹲著勸,“再吸氣……”
李定西也跟著說:“你別著急啊,這才兩個小時,可能路見星出去吃面了,盛開,盛開被你舅舅接走了……”
盛夜行的拳頭已經從展飛身上轉移到了地上,沙石土礫,磕得關節處全是血。
他鎮定了一會兒,鬆一口氣,主動把展飛扶起來。
“我先去找,別耽誤時間了。”盛夜行說。
顧群山還是強硬著去拉他:“找個屁,你……”
路見星是轉學生,盛夜行是他們跟了兩年的大哥大,孰輕孰重他們心裏很清楚。況且教師組已經出去找了,他們一群學生只能幫幫忙。
可幫忙也不是拿命去磕出來的。
盛夜行正要不管不顧地騎摩托沖出去,市二男生宿舍樓下的門鈴忽然響了。
是晚歸的人才會在門口按的鈴。
李定西腦子還算清醒,第一個回頭。
剛回頭,他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宿舍樓下,腰彎得很深,背上還背了個小孩兒。
“我操……”顧群山先叫出來,“路見星!你他媽跑哪兒去了!”
瞬間幾輛自行車倒地的聲音,不知道誰先抬腳踹的。
緊接著,眾隊員開始鬆了一口氣。
李定西著急地跑過去,站近了摸了摸路見星的臉,又看看背上的女孩兒,朝盛夜行大喊:“老大!背上是盛開!”
展飛靠在路牙子邊兒的樹上,也跟著側過頭,“哎喲”一聲。
“快,快給老師打電話,別找了。我靠。”
顧群山快嚇死了,“人自己回來了!”
是盛開,確實是盛開。
看那雙搖搖晃晃的小白鞋,盛夜行就看出來了。這鞋寒假在商場裏買的。
路見星呢?
路見星的頭髮被吹得很亂,劉海兒快遮住眉眼,可他沒有空餘的手去捋。
驚喜之余,顧群山率先問他:“你走哪兒去了?自己找回來的?”
他覺得自己問得太急,又放緩語氣,“你剛剛在哪里?”
李定西也問:“怎麼回來的?”
路見星吃力道:“我,我找回來的。”
“那你是不是因為之前找不到路了才這麼晚回來?”李定西說。
“她,”路見星出聲,“妹妹。”
“我靠,路哥嗓子都吹啞了……給點兒水!”顧群山朝身後吼。
“來了!”隊員匆匆跑去保衛室接水,“我順便給明叔說一聲!”
“哎喲……”顧群山回過神,又盯著路見星,“什麼妹妹?”
“盛,夜行。”路見星說。
盛夜行還愣在摩托上沒動。
不是他不想動,是他覺得動彈不得。
他形容不出來這一瞬間的感覺。
挺魔幻。
自己左肩膀扛的人和右肩膀扛的人莫名其妙湊在一起了。
大的背著小的,小的睡得還很香。
大的腮幫子還含著棒棒糖,小的嘴邊只剩根紙棍兒。
盛開這小兔崽子也是個心大的,一個人在外邊兒被夜風吹著也能睡著。
離了摩托往前走幾步,盛夜行快跪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