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蹚水
路見星的小作文在學校裏拿了獎,唐寒挑了兩句重點語句出來朗讀,路見星也不羞,還是專心在座位上坐著玩兒他的木雕摩托。
念完了,全班鼓掌,不少同學扭頭看他,他也像感覺不到視線。
路見星用手壓住摩托車車背,讓它的輪胎從桌面劃過去,嘴裏發出很小聲的:“呲——”
“呲”完,他就眯起眼睛笑。
盛夜行看他伸手在找什麼,把水彩筆套盒攤開遞過去。
路見星挑了只紅色的,捉筆就往摩托車上塗,塗了幾筆又換紫色。
全班同學都在看,唐寒在講臺上也沒說話。
“美術課,他自己上美術課,”盛夜行指了指路見星,“老師你們繼續上語文課。”
路見星再低低地說一聲“呲”,把摩托車順著桌沿挪啊挪,最後停在盛夜行平放在桌面的胳膊上。
少年的膚色呈偏深麥芽,肌肉曲線明顯,路見星沿他的手臂“開”至前胸,把車停下了。
“語文課。”
路見星自言自語一句,把書翻開,準備認真聽唐寒老師講課。
“笨蛋。”
沉聲調笑一句,盛夜行伸手過去把他的書調過來,“書拿倒了。”
路見星:“……”
李定西和冬夏走後,第一個月過得緩慢至極。
市里正逢雨季,下了一場暴雨。
冬夏在新學校過得不錯,好像還想早戀。
他說早戀不是看戀的是誰,主要戀的是那個狀態、是校服的裙擺、是白衣飄飄的年代,他說誰的青春不迷茫啊,早戀能讓兩個人一起變得很好。
總之,說得一套一套的。
然後他和那個女孩兒一起考了全年級倒數,高三戀愛計畫被班主任及時扼殺在了搖籃之中。每每一提此事,冬夏就作絕望狀,在群裏發一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李定西利索回復:那你去死8!
冬夏嗆他:你怎麼不去?
李定西又回:我答應了老大的,今年不能自殺。
冬夏:那明年?
李定西琢磨……明年也不行。
明年他家小姨生寶寶了,他得當小妹妹的護花使者。
他羡慕了盛夜行的盛開那麼久,他也要有可以保護的人了。
現在,只需要快點好起來!
李定西那邊也不錯,除了醫護人員每一個小時就要來查一次房還把他的月球燈關掉以外,沒有什麼大問題,出入都挺自由。
那邊要求八點就入睡,相比在校時常淩晨出來喝酒的日子,他還不太習慣。李定西平時不想吃藥,就在護士來的時候把藥片藏在舌頭底下,但總是在被迫張開嘴檢查時露餡兒。
醫院每天都有人問他,你有病嗎?
李定西非常肯定地說,我沒有。
然後他又轉了個似乎更嚴重的病區,天天待在裏邊兒興風作浪,一看到護士就是那種“我不太想出院”的表情。
唯一的問題就是:手腕上一直帶著環,不太自在。
李定西說他那邊雨聲好大,冬夏說自己忘了帶傘。
盛夜行側臥在床上看微信群裏的消息,說不出心裏是什麼滋味,但彷彿只有這樣,他才能感覺到他和他的“戰友們”是在一起的,還能彼此照應。
可醫院、普通高中、特殊班級——
他們明明已經是三個不同的世界了。
大雨封路,從市里各個地方趕來的任課老師們也容易遲到,這時候班上就有同學會站在走廊望風,方便教室內的同學們瘋玩。
偶爾回頭喊一聲:“老師來了!”
教室內迅速安靜幾秒,如果老師沒來,就有人抱怨怎麼亂通風報信。
班上同學已經會逗路見星了,常扔個橡皮過來,“路哥,刻個章嗎!”
路見星就很大聲地回答:“不!”
“路哥,美術課作業給我看看行嗎?”
“不!”
“路哥,放學一起吃飯吧?”
“不!”
路見星一臉冷酷,表情和言語都在表明著拒絕,但還是有耐心和同學講幾句。
盛夜行把凳子腿兒翹起來,抬眼道:“他比較想和我吃。”
“嗯嗯。”路見星附和。
他出完聲,盛夜行瞟他一眼,刻意嚴肅道:“那麼可愛幹嘛啊?”
路見星又“哎呀”一聲,把臉埋進臂彎裏。
暴雨使市二校園內積水過深,到了放學時間,學生們都只能脫了鞋挽起褲腿走路。
市內教育局遲遲不下停課通知,課還得硬著頭皮繼續上。
有中二的同學跑到教學樓下張開雙臂,仰天長嘯一句:“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會惹來周圍一聲聲狂笑。
路見星不一樣,倒是躲在屋簷下,低頭看雨水濺上鞋邊,再蹲下來用衛生紙將其擦乾淨,眉心緊擰著,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對水的感覺反反復複,有時愛,有時厭惡,髮絲黏上皮膚的感覺讓他難以忍受,更別說雨水特有的腥鹹味。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盛夜行最近總會忘記帶東西,比如這段特殊時期非常需要用到的:傘。
路見星能惦記,但惦記惦記著就被轉移注意力,只能拿一支水筆在盛夜行掌心寫一個“帶傘”。
可是,這好像起不了太大作用。
盛夜行想起來這回事,還是因為下課打哈欠才看到的。
捱到放學時間,兩個人就站在滿是積水的教學樓前相顧無言。
一般情況下,盛夜行會義不容辭地把路見星背起來,哪怕路見星覺得自己作為一個男孩兒不用這麼嬌氣。
可是昨天騎車的時候,盛夜行把腳踝刮傷了,今天早上才去上的藥,紗布都還乾乾淨淨的。
積水不深,但是有下水道口,雨水夠髒,剛好能沒掉腳踝。
這一腳下去,感染就麻煩了。
路見星像是真的認真思考了一下,把校服拉鏈拉開,脫掉了校服。
雨逐漸地小了,淅淅瀝瀝,從屋簷滴下來落到路見星眼瞼下,像正在哭。盛夜行被這一“光景”奪去目光,還沒反應過來,“你做什麼?”
“……”
路見星沒說話,踮腳,把校服搭在盛夜行頭頂,再像愛撫寵物似的摸了摸他後腦勺。
隨後,路見星轉過身,緩緩道:“我,背你,出去。”
盛夜行僵硬著動了動嘴唇,“我可以叫群山他們……”
我也可以,又不是沒背過。
路見星沒這麼說,倒是“哼”了一聲,再固執地半蹲著不起來,動了動托在身後的手掌。
“我腳沒那麼嚴重,”盛夜行說,“可以往水裏踩。”
路見星皺眉,佯裝作不耐煩地催促他:“快。”
他怕盛夜行死活不肯地跟他矯情,乾脆直接一腳踩進水裏,人又比盛夜行矮了一截兒。
“成,”盛夜行把校服頂好,上半身貼近路見星的背,“背好了,別摔,不然我倆都栽雨裏。”
路見星點點頭:“嗯。”
盛夜行用右臂把校服撐開,擋住路見星頭頂那一片雨,再用左臂環住路見星的脖子,緊張到呼吸都快停止了。他怕自己最近長了點肉,一不留神真把人壓垮。
兩個人一起使勁,總算背了個端正。
“呼。”
路見星出一口氣,又“嘿”一聲,把盛夜行背好。
盛夜行沒再說話。
雨水帶來的不適感讓路見星每一步走得很艱難,也很扎實,他走得一深一淺、一快一慢,半點不敢分神,所有注意力都留在了腳下。出校的路他走過沒有千遍也有百遍了,平時他記不住,就全是盛夜行帶著走的。
從一前一後變成並肩,中途掠過多少辛酸不用多說。
到現在,他總算跟上了腳步,還能夠幫上一點點忙。
略顯彆扭地趴在路見星背上,盛夜行喊他:“路冰皮兒。”
“嗯。”路見星回。
“見星兒。”
“啊。”
停頓幾秒,盛夜行繼續嘴欠:“路哥。”
“噢。”路見星還是回答。
“小路。”
“嗯。”
“……”盛夜行深呼吸,帶著笑說:“大路。”
路見星的腳步頓了半拍,沒有做出回應。
他的背脊緊貼著盛夜行的胸腔,兩具足夠溫熱的身體正靠在一起。他好熱,熱到背上出了好多汗,熱到一時分不清臉上是汗是淚還是雨水。
“我看啊,用不著三年後了。”
盛夜行收緊胳膊,聲音低沉沉的,“你現在就是。”
而且,你已經很勇敢了。
你做了很多半年前你做不到的事。
校醫室關著門,盛夜行想去換個藥的希望破滅了,就尋思等會兒回去路上找個診所再包紮一下。
每次看到路見星一臉緊張自己的樣,他就想對自己好點兒。
就好像他們對自己好點,對彼此好點,這個世界也能對他們好點。
對此,盛夜行從不屑一顧變成了深信不疑。
那天,剛蹚水過了校門,路見星背著盛夜行的景象簡直成了市二一道風景線,高三七班也有同學在,基本都停下腳步來望著這邊,有驚訝有疑惑,大多帶了一種讚賞的目光。
因為盛夜行腳踝上的紗布也非常顯眼。
盛夜行聽到有走讀生同學的家長問孩子,怎麼了?
然後,他沒聽清同學給家長嘀嘀咕咕了什麼,但聽清了一句:是不是特別厲害!
他沒看到的是,同班同學說完這句話之後,一直低頭認真走路的路見星勾了勾唇角,小幅度地笑了一下。
十月到十一月這段時間,盛開由舅媽領著來過一次學校。
盛開給路見星帶了一箱AD鈣奶,說是她最喜歡喝的飲料,也想給第二喜歡的哥哥喝。
路見星笑著接過,在小姑娘攤開的掌心輕輕敲了三下。
盛開說,我知道!意思是謝謝!
當天晚上,盛夜行在路見星同意過後,拎了兩瓶AD鈣奶出寢室,和顧群山在宿舍樓下的花壇邊談心。
自從李定西走了之後,顧群山就擔當起了“定期為老大排憂解難”的重任,順便聊聊自己的人生。
顧群山像是非常能接受兩個哥們兒搞在一起的事實,還調侃盛夜行,有沒有當成“大哥哥”?
盛夜行聽完差點一口奶噴他臉上,再抬起眼,堵回去一句:“好奇心這麼重?”
“也不重……”顧群山撓撓頭,“你們之間,真是愛情?”
咬住吸管把最後一口喝光,盛夜行說:“你覺得是什麼,同情心?”
“是吧!”顧群山說,“那你們之間的愛情是什麼?”
愛情是什麼,這個命題太淺薄。
對於青春期的少年人來說,他們一生會愛上各種各樣的人,比如男人,比如女人,再比如公車上偶然遇見的紅衣女孩,或是夜店迪廳裏見過的英俊侍應生。
能早早就定下一生的很少,只有彼此的也很少。
“不僅僅是愛情吧,”盛夜行說,“雖然我不想把事情複雜化,但我們之間的確是一種無法歸類的情愫。”
顧群山聞言哽咽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還有親情?你把他當弟弟?”
盛夜行:“弟弟?”
顧群山:“……難道是兒,兒子?”
盛夜行無語了,“我跟你產生不了思想上的碰撞。”
“別啊老大!我特別樂意聽。”顧群山拽住盛夜行的衣角。
“少這麼八卦,”盛夜行說,“知道我倆好了就行。”
“當兒子也行啊,見星兒又帥又可愛,我也想有個這樣的兒子。”顧群山笑嘻嘻的。
抹了把額間細汗,盛夜行無奈道:“兄弟你口味太重了。”
顧群山嘿嘿一笑:“還行。”
盛夜行捏了一下他的耳朵,放棄爭辯。
這種感情只有他們自己懂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