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楊侑聞言一驚,微微挑眉道:「世子所欲何物?」
李建成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望向身後懸掛著的那一幅字畫,一字一句道:「臣……想要殿下身後的那一副字。」
楊侑聞言回身望了一眼,隨即輕輕笑了一聲,道:「這《蘭亭集序》可是稀世珍寶,世子可當真是獅子大開口啊。」
「殿下此言差矣,」分明聽出對方話語中的不快,李建成面色不改,仍是微笑著,口中卻忽然道,「臣斗膽,敢問此等瑰寶,陛下卻是從何處所得?」
楊侑聞言一怔,隨即默然。實則此物,原是陰世師、骨儀二人平定衛玄之亂後,所繳獲的贓物。衛玄嗜愛字畫,家中無數奇珍異寶,都在楊侑一揮手間,被賞賜了下去。
唯獨這一件《蘭亭集序》,可謂是稀世珍寶,楊侑不敢怠慢,當即將它留了下來,懸在這廳堂最起眼的地方。
起初也曾疑惑那衛玄究竟是如何得到此等寶物,然而衛玄早已被以「自盡」之名,逼死在家中。此等疑問,便可謂石沉大海了。
然而此時此刻,楊侑看著李建成微微含笑的平靜神色,忽然驚覺,這畫莫不是從此人手中所得?
心內雖做此想,面色卻只是一派如常。頓了頓,輕描淡寫道:「此原本是衛玄將軍之物。」
李建成聞言笑容當即明顯了幾分,不緊不慢道:「既如此,那臣便該開口請殿下物歸原主了。」
楊侑聞言有些失色,站起身道:「此話怎講?」
「殿下大概不知,臣將此畫贈與衛將軍的那夜,正是他私通敵軍被發現的時候。」見對方的面色慘白了幾分,李建成頓了頓,又道,「陛下可還記得那通敵力證——一紙私信罷?說來,便是藏在這瑰寶之中。」
楊侑怔忪片刻,忽然大驚失色,道:「這、這莫非是你設下的計策?」
李建成笑得溫文爾雅,面不改色,「衛將軍實則……便是因了這幅畫而送了命。這長安城,也是因了這幅畫,才方寸大亂。」頓了頓,微微前傾了身子,看著對方道,「如此禍國殃民的東西,陛下可還願意將它繼續留於身側?」
楊侑跌坐回椅子裡,怔怔地看著面前的人。只覺得對方溫潤如玉的笑意中,似是隱約閃過一絲冷冽,他一怔,只覺得周身不寒而慄。他直直地看著前方,許久後,喃喃道:「此物……本王便完璧歸趙罷。」
李建成當即笑了,退後一步,拱手拜道:「多謝殿下恩賜。」說罷走到他身後的牆壁前,徑自小心取下了畫。
正欲告辭,卻挺楊侑低低道:「此物……如若本王不給,你會如何?」
李建成頓了頓,卻笑得平靜。
「於臣而言,若是自己的東西,無論遺失多久,終是要拿回來的。」
說罷俯身一拜,態度格外謙恭。
楊侑定定地看著他,咬唇不語。然而正此時,目光卻在對方俯身間,觸到領口深處一片凌亂的紅痕。
楊侑當即怔住,直到李建成已然轉身離去,才回過神來。
*****
李建成出了府門,見李淵竟負手立在不遠處。當即走過去一禮道:「父親為何不曾離去?」
李淵回過身來,看了看他手中之物,只笑道:「為父便猜到你定要討得此物。」
李建成聞言笑了,道:「父親取笑了,此物乃是稀世珍寶,建成自然不捨得落於他人手中。」
李淵搖搖頭,笑道:「你若當真不捨,那夜便不會帶著真跡去見那衛玄了。這畫雖好,卻也不過棋盤上的一顆子而已。彼時用以離間那衛玄,此時……應是用以給那楊侑一個下馬威罷。」
李建成不再爭辯,只微微笑道:「果然甚麼都瞞不過父親。」
「如此也好,」李淵笑了幾聲道,「那楊侑生性懦弱,骨子裡卻偏生透著倨傲,與其與他軟磨硬泡,卻不如如你這般,單刀直入來得有效。」說罷拍了拍李建成的肩頭,道,「為父還有些要事,便不再就留了,你也速速回府罷。」
李建成恭送李淵上離去,自己也很快上轎回了府邸。
回到自己房間,掩上門,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伸手按了按眉心,正此時,一雙手卻從身後環上了他的腰身。
李建成起初一驚,卻也很快平靜下來。他沒有動,只是垂眼看著面前雕花的木門,輕輕笑道:「甚麼時候來的,怎麼未聽下人通報?」
李世民將側臉埋在他頸窩處,繡著對方的氣息,低低道:「是我讓下人不要通報的。」
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聲,又道:「才休養一日,如何便過來了?」
「世民心中掛念大哥,忍不住來看看。」說話間,李世民愈發用力地環緊了懷中的人。實則他是怕,怕昨日的種種不過是一場夢,怕幾日後再見,一切便變得好似未曾發生。
唯有此時此刻,這般靜靜地將人抱在懷中,他才敢肯定,自己渴求了那麼久的東西,原來已不再是空空的幻想。
而是真實的擁有。
李建成沒有答話,只輕輕笑了笑,道:「光天化日的,這般成何體統?」說罷低下頭去,意欲拉開他的手。
然而對方卻愈發死死地抱住自己,不願放開。李建成正欲開口,卻挺李世民道:「大哥方才問了那麼許多,可否聽世民說幾句?」
「說罷。」李建成默然片刻,點點頭。
「大哥昨日一戰,可曾有受傷?」
「……不曾。」
「那便好……呵,說來有些諷刺,原本執意讓大哥鎮守後方,實則……是怕大哥再有個一二。」
「……」
「再者,大抵是意欲憑藉一己之力,替大哥……親手拿下這城池。」
「……」
「不想卻反陷大哥於危難……世民心中,愧疚不已。」
「……」
「大哥。」
「嗯。」
「世民有朝一日,會將這江山親手打下,奉於你面前。你……可信?」
「我……信……」
李世民笑了,道:「不過在那之前,世民會訪便天下名醫,替大哥治癒這心痛的痼疾。」
李建成聞言一怔,不自覺地伸手撫上心口的位置。
訪遍天下名醫……治癒這心痛痼疾……世民,你又可曾知道,這病症究竟是因何而起?
暗暗自嘲地笑了一聲,卻感到耳畔驟然噴薄而來的溫熱呼吸。
「大哥……世民心中,唯你一人。」
揪住衣襟的手徐徐鬆了鬆,許久之後,李建成慢慢地吐出一口氣來。
「……我知道。」
*****
幾日後,李建成意欲探望咄苾。李世民只道營救大哥,柱國功不可沒,定要相隨前往,當面言謝。
李建成如何不知他的心思,聞言只是一笑,並不點破,帶他一同去往咄苾府中。
彼時咄苾正在後院中,握著一把大刀自顧自地比劃著,身手雖有些凝滯,然而氣勢依然不見。
李建成走上前去,一拱手道:「幾日不見,想來柱國應是恢復得不錯。」
咄苾原本太過投入,未曾意識到有人前來。此時聞言一回身,見了李建成,不由面露驚喜。
「建……」正要說話,瞥見一旁抱手靠在古木邊,面色沉沉的李世民,當即改了口,換做一副生分之態,恭敬一禮道,「區區小傷,有勞世子前來,心中實在受寵若驚。」
「柱國休做此言。」李建成微笑道,「聽世民說,當日若非柱國攔住追兵,建成只怕也一時難以脫困。」垂眼看了看他腰上纏著的繃帶,嘆息道,「連累柱國負傷,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世子哪裡話,」咄苾亦是客氣道,「彼此既已結成盟約,世子有難,哪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二人你來我往地謙虛了一番,咄苾抬眼瞥了瞥李世民,很快收回目光。
李建成一眼看出,便轉身對李世民道:「世民,今日前來,不是說要當面謝過柱國嗎?」
李世民聞言這才走過來,對咄苾一抱手,不情願道:「多謝柱國搭救大哥之恩。」
咄苾看著他,笑了笑道:「不敢不敢。救世子脫困的,實是二公子。」
李世民還欲說甚麼,而李建成見狀已然插言道:「我與柱國還有些話要講。世民,你先退下,好嗎?」
李世民抬眼看著咄苾,眼裡是分明的敵意。然而再望向李建成滿眼的溫潤笑意,當即便軟了下來,沈著臉一抱手,轉身大步離去。
咄苾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收回目光望向李建成,無奈嘆道:「建成,你明知那李世民對我敵意非常,又何必將他帶來?」
李建成笑了笑,反問道:「世民要前來看看大哥傷勢,我豈有不允之理?」
咄苾示意李建成坐上院中石凳,笑道,「那此時為何又將他支走?」
李建成撩起衣擺坐下,道:「原本不過來探望一番,此時見大哥似是有話要說,自然要支走第三人。」
「罷,罷。」咄苾沏了一杯茶擺在他面前,聞言當即笑了,道,「建成說話做事,果真是滴水不漏。」
李建成接過茶杯握在手中,慢慢收了面上笑意,看著他道:「大哥……是當真要走了嗎?」
咄苾與他四目相對,只見這雙眼中眼波流轉,似又幾分輓留之意,卻又好似不過單純詢問罷了。他默然片刻,只能苦笑道:「當真甚麼都瞞不過你這雙眼。」
李建成聞言垂下眼,輕啜了一口杯中的茶,分明是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咄苾只得道:「幾日前便接到可汗書信,促我歸返。」頓了頓道,「這傷勢若稍有好轉,我便不得不告辭了。」
李建成仍是看著杯中青碧的茶水,道:「始畢可汗此時促大哥歸返,莫不是……將有變故?」
咄苾嘆道:「不瞞建成,我離開已久,於朝中之事已然不甚明瞭。正因如此,我才需得趕緊回去,不得耽擱。」
李建成聞言默然,道:「大哥意欲何時離去?」
咄苾道:「不出意外,下月初。」
李建成終是抬眼看著他,然而一雙眼中仍是笑得溫雅,教人看不出別樣的情緒。放下茶杯,平靜道:「到時建成定當相送。」
沒有輓留,沒有遺憾,甚至沒有半分不捨。
咄苾苦笑著點點頭,心道若非如此,卻也不是李建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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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李淵率群臣,於大興殿迎代王楊侑即皇帝之位,尊楊廣為太上皇,改元義寧。廢除其一切法令,自約法十二條,身兼大都督、尚書令、大丞相、之職,自封唐王。
此舉一出,實則已將大權握入掌中。
然而李淵卻並非居安不思危之輩,他深知,此番雖已佔據長安,然而不僅東面隋煬帝仍坐洛陽,另一方面,就西面關中而言,也並不穩固。各路割據勢力風起雲湧,若不早早除去,終將危機長安。
由是休養數日之後,李淵召集眾將於議事廳,道:「自太原起事以來,我大軍披荊斬棘,一路南下,依原本計議佔據長安,也不過七八個月的時間而已,這與諸位的勞苦功高是萬萬分不開的。」頓了頓,往一側走出,讓出身後懸掛著的巨幅地圖,以手指點道,「然而,若觀此刻時局,便可知長安之地並不穩固。東面屈突通蠢蠢欲動,幸而有劉文靜於潼關固守,三番大敗,一時不足為慮。然而西面薛舉薛仁果父子二人,野心極大,一日不除,則長安一日難安哪。」
李世民聞言當即起身,一抱拳道:「父親,世民願前去滅了那二賊!」
李淵笑了笑,捋須道:「世民莫急,此番讓你出戰,也是為父之意。」
李世民本能地望向一旁的李建成。但見對方安坐在椅中,對自己微微一笑。李世民心中一動,當即上前領了命。
李淵吩咐下行軍事宜之後,待到眾人即將散去時,卻忽然叫住李世民道:「世民,再過幾日便是你十八歲生辰了,為父意欲再宮中設宴為你慶賀,也權當踐行,不知世民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