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天際滾滾的黑煙漸漸逼近,平地上騰起的火光在視線裡也愈見清明。李世民不住地揮動著馬鞭,恨自己胯下的千里良駒竟不能再快些。
他極力地控制著腦中的思緒,不敢做一分一毫的胡思亂想。他知道,自己身為大將,拋開戰事退走實有諸多不妥。可是他卻已然顧不了這麼許多,此時此刻,他心中唯有一個念頭:若大哥有個三長兩短,自己縱是攻下了長安,又有何意義?
念及此,李世民心下愈發急迫,風馳電掣般往東而去。
很快,一片戰場便近在眼前。大營所在的平野之上,李氏大軍與隋軍正混戰廝殺,而他們身後,是熊熊燃燒的大火。
李世民打馬衝上前去,長戟一揮,便乾脆利落地挑翻了一名隋軍。正與那隋軍顫抖的士兵抬頭見是李世民,一愣道:「二、二公子?!」
李世民提住繮繩,看著他道:「此處是何情形?快快講來!」
「回二公子,我等千餘人乃是奉國公之命,為救援大營而來。」那士兵道,「然而我等來時,營中大火撲天,卻終究如何也攻不進去。」
李世民抬眼望瞭望,但見李氏人馬果圍在大營周圍,與隋軍對抗。然而大火連天,煙塵滾滾,竟是將營中情形通通遮掩在其後。他心中一緊,皺眉道:「世子何在?」
「小的猜測……」那士兵見他說話間,眼神忽然凜冽了許多,不知為何,聲音裡竟少了幾分底氣,「世子與原本守營的千餘人,應……困在大火之中……」
而他話音未落,李世民已然拍馬而去,竟是衝著那火海的方向。
*****
李建成此時著實是有些悔了。
彼時李淵傳令調撥人馬之時,他為助大軍打下長安,將營中大部人馬盡數交給裴寂帶上了前線。故營中所留下的,也不過千餘人而已。
他知道自己此番,是當真有些失算。本想著一鼓作氣,末了卻竟教敵軍有機可乘。
火燒大營,一來能毀了糧草,動搖軍心;二來,若引得大軍撤兵而救,便更可謂一石二鳥了。
如此,雖是走投無路之計,卻當真戳中了自己軟肋。
此時此刻,只希望前線的大軍莫要中了敵人計策才是,權且一鼓作氣攻下城池才是。如此,自己在此處……應是還能撐上一撐罷。
從一名隋軍的胸口抽出佩劍,李建成後退一步,慢慢地地吐出一口氣。
然而舉目四望,周遭滾滾的煙塵已然愈發濃密,幾乎要蒙蔽視線。唯有耳畔刀劍碰撞的聲音在耳畔不斷作響,提醒著他此處是戰場,無論如何,也不可有分毫懈怠。
正此時,一陣刀光便刺了過來,李建成揮劍抵擋,然而已有一人攔在身前,將那隋軍一刀斬斷。
咄苾高大的身形攔在李建成面前,他微微側過身,看著李建成道:「建成可還無恙?」
李建成伸手拭了拭額上的汗水,點點頭道:「無妨。」
「建成,」咄苾將人往後帶了帶,道,「大營已被圈在火海中,此地不可久留,你我還得速速突圍出去才是。」
李建成扶著殘破的營帳一角站定,道:「火海易突,可是其外卻已被隋軍包圍。只怕一時……」話未說完,已被煙塵嗆得低低咳嗽幾聲,不由微微地彎了腰。
咄苾伸手按上他肩背,輕輕拍了拍,道:「建成,不如我先護你出去罷。」
由於長時間的混戰,他的聲音已然有些嘶啠李建成正欲作答,然而方一抬頭,卻見一列隋軍已然發現了他二人行跡,正揮刀衝過來。
「大哥!」他拔了刀,與咄苾對視一眼,二人不及多言,便立即置身於廝殺之中。
揮劍斬倒幾名隋軍之後,李建成忽然覺出幾分異樣。退出幾步,他本能地伸出一隻手,按在了胸口。
事發突然,自己今日還未曾用過藥。心知如此下去……縱是理智尚能撐得住,只怕身體卻要率先崩潰。
更何況,這是他最不能為人知曉的軟肋。
李建成咬咬牙,忽地回身,殺開一條路,往自己帳中奔去。
自己的營帳被簇擁在中間,故此時還未曾遭到大火的肆虐,李建成疾步朝大帳奔去,然而此時此刻,自己一側的大帳卻忽然著起火來,阻隔了前方的路。李建成躲避開去,一回頭,驀地發現,周遭的幾個營帳竟已練成一片火海。而自己,便置身於火海之中,進退不得。
而此時此刻,大火仍在不斷地字外延朝內蔓延,火光刺目,烈焰逼人。李建成可以清楚地聽到不遠處短兵相接的聲音,可是目光所及,只有火而已。
一步錯,便這般步步錯嗎。李建成自嘲地想,然而舉目望去,周遭卻已然空無一人。
熊熊燃燒的大火很快奪去了周遭的空氣,取而代之的是滾滾騰起的煙塵。李建成索性扔了手中佩劍,幾次試圖衝破火海,然而無果之下,整個人卻連繼續嘗試的氣力,也在一點點的流失。
大火之中的溫度高得駭人,李建成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無奈地退回到中間一處不曾著火的營帳邊。扶著營帳一點一點地滑坐下來,他低頭揪住自己衣襟,近乎求生一般地呼吸。然而隨著氣息的愈發急促,他分明地感到空氣已變得越來也稀保
汗水順著面頰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很快便被吸進泥土裡。
沒有空氣便無法呼吸,無法呼吸便不能思考。片刻之後,李建成揚起頭,慢慢地靠在營帳邊。四肢無力地垂著,唯有胸膛隨著急促的呼吸,不住地起伏著。
面前不斷跳躍的烈焰,落在視線裡慢慢變得昏花。李建成索性地閉了眼,然而腦中,卻是空空如也。換了如此姿勢,汗水便只得順著額角緩緩落下,掉入眼角,似乎都帶著異乎尋常的鹹熱。
都說將死之人,腦中會很快閃過自己的平生種種。然而此刻,他甚至已無力去思考這些。
他所能感知到的,唯有自己本能地呼吸,以及漸漸模糊的意識。然而下一刻,一口濃煙嗆入喉頭,他整個人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本能地,李建成弓起了身子,幾乎是伏跪的姿勢。一手撐在滾燙的地面,一手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襟,咳得周身顫抖,汗水淚水一齊簌簌下落。
煙塵的刺激之下,此時思緒卻意外地回來了幾分。李建成盯著面前的地面,自嘲地想,玄武門前的那一箭穿心,或許並不算甚麼。窒息的痛楚,原來竟才是這般生不如此。
教人心中竟會隱隱有所期盼,期盼那大火速速肆虐過來,讓一切早早結束罷。
撐在地面的手漸漸地快要堅持不住了,李建成五指用力扣進面前滾燙的泥土裡,身子卻一點一點地軟了下來。
正在此時,耳畔忽然響起一陣馬嘶。李建成本能地想要抬頭,看看這是實是幻,然而卻發現自己,竟已然動彈不得。
*****
李世民飛馬踏入火圈內,便當即被迎面而來的一陣熱浪,撲得幾乎睜不開眼。
他本能地打馬回身,伸出臂膀擋在眼前,堪堪避開。片刻之後,他回過身去,掃視著周遭情形。
眼前的大帳大都已被燒得殘破,只餘下零零星星的火點。目光所及,無不是一片殘敗之景。李世民提繮朝一側走了走,只嘆方才一陣分不清東西南北的廝殺,教自己一時失了方向,衝入此間火海。此時一看,卻似早已無人。
然而正在此時,他卻看見不遠處的大帳前,一個蜷縮著的白色人影。
哪怕所見只是一個影子,心狠狠地,卻是一痛。
大哥……
大哥!
大哥?!
腦中不及思考這個念頭,李世民已然翻身下了馬,幾乎是踉蹌著奔了過去。
「大哥!大哥!」跪在地上將人扶坐了起來,李世民輕輕地搖晃著對方肩頭,「大哥,我是李世民!」
李建成低著頭,隨著他的動作無力地搖擺著。額前的髮有些凌亂地垂散下來,遮住了面容,表情模糊。唯有急促的呼吸聲,以及在二人之間顯得格外分明。下一刻,又咳嗽得周身顫抖。
感到撲面而來的煙塵,李世民伸手掩了掩口鼻,很快意識到,此處已不可久留。他不再說話,只是猛然地將人打橫抱起,翻身上了馬。
無論如何,離開此地,才是當務之急。
李世民一手提著馬繮,一手攬著李建成的後腰,將人緊貼著抱在懷中。對方側坐在馬上,在他的大力之下,恰是一種面對面摟抱的姿態。李世民可以感到對方整個人無力地靠在自己懷中,可以感到對方的頭輕輕地靠在自己肩頭,甚至可以感到對方口鼻間急促的氣息,正噴薄在自己的頸項之間。
大哥的氣息……對自己而言,是一種遠勝於火海的溫度。
李世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平復了心神。他舉目四望,眼見一處火勢似是較小,不敢猶豫,便當即拍馬奔了過去。
及至近前,李世民單手猛提馬繮,胯下良駒仿佛有所感應一般,高高揚起前蹄。縱身一躍,便連人帶馬地越過那數尺之高的火牆,穩穩地落了地。
然而方站住腳,眼前便閃過一列隋軍,虎視眈眈。李世民這才發現,自己情急之下,長戟早已遺落在了那火海之中。
他看著面前慢慢逼近的人馬,目光變得凜冽異常。握住繮繩的手一點點鬆開,扶上腰間佩劍,可是心下也知,此刻自己只怕是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還有李建成在懷。
片刻之後,他「嗖」地一聲亮出佩劍,指著面前的人道:「要上便一起上,我沒功夫陪你們閒耗!」說罷雙腿一夾馬肚,便連人帶馬地衝了過去。
隋軍雖不知這是何人,然而見他單槍匹馬尚能這般氣勢如虹,起初不由一怔。然而下一刻,卻也迎了上去。
李世民揮劍斬了幾人,一回身,見一人已從另一側殺出,長槍直指自己懷中的人。情急之下,他甩了手中劍,提著馬繮猛然側過身去,用肩背生生接下那一槍。
長槍從左肩大力穿過,李世民悶哼一聲,調轉馬頭,很快將人一腳踢翻。他拔了背上長矛扔在一旁,心知自己此時已無兵器在手,這裡是一刻也不能多留了。
「駕!」他索性俯下身子,將懷裡的人盡可能地覆蓋住,然後猛地一踢馬肚,意欲就這般硬衝出去。
任周遭有多少刀劍,便權且向著自己來罷。
然而不知衝了多遠,便聽聞前方似有嘈雜之聲。李世民定睛一看,卻見是一列人馬迎面而來。為首那人看清了自己,分明是一愣,然而卻是很快退至一旁,教身後的人將路讓了開去。
李世民定定地與那人對視著,然而足下馬蹄不停,只一瞬間,便飛速從那人身邊經過。
他已然讀懂咄苾眼中的意思:此處且有我擋著,你速速帶人離開。
由是李世民不再猶豫,一氣衝出營地策馬狂奔,直至身後的刀兵聲已然弱不可聞,他才放慢了馬速,尋了一處密林,慢慢走了進去。
在一棵古木前停了下來,林中的靜謐讓他這才意識到,懷中呼吸不知何時,已然平復了下來。
「大哥?」他看不到對方的臉,只是嘗試著低喚了一聲。
片刻之後,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聲,聲音很平靜,卻沒有再繼續說甚麼。
見對方似是恢復了神智,李世民當即鬆了一口氣。他翻身下了馬,朝上伸手扶住李建成臂膀道:「此處已是無恙,大哥下來稍加歇息罷。」
李建成低著頭,一手撐在馬鞍上,許久之後,才轉過身子。他動作極慢地伸出手,似是有意要反手抓住李世民。然而下一刻,人卻已栽下馬來。
李世民措手不及,衝過去將人接住,口中急道:「大哥!」
李建成吃力地站住了身子,卻只是輕輕地搖搖頭,低聲道:「……無妨。」
然而李世民卻仿佛聽不懂他話中所言一般,只是定定地看著他。直至觸到對方的掌心後,他才發現,李建成的手心竟然滿是冷汗。
似是感應到了甚麼,李建成驀地抽了手,踉蹌地朝古木走去。隨後,吃力地靠坐下來。
他的舉手投足是那樣的緩慢,然而每一個動作,仿佛都耗盡了氣力。
李世民忽然明白了甚麼。他忽然衝過去,一把撩開對方額前垂散的髮。
然後他便看清了,李建成緊蹙的雙眉。這般隱忍痛苦的神情,他是見過的。
只是這一次,李建成忍得格外不動聲色,竟然一路未教他有所察覺。
「大哥……」他伸手扶住對方的肩,自已一句問道,「藥在哪裡?」
「無妨……」李建成搖頭,啞聲道,「忍過這一陣,便無妨了。」
然而李世民卻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道:「藥尚在營中,可是如此?」
李建成搖頭,只是搖頭。實則他也明白,那藥不過止痛之效罷了。縱然一時沒有卻也無礙,不過……受些活罪罷了。這痛楚,於他而言,還是忍得住的。
他不再多言,抬眼看了看對方幾乎浸在血中左臂,極力平復下聲音,慢慢道:「世民,你且包紮下傷口罷。」
李世民聞言,果然不再說話。只是背過身去坐下,褪了衣衫,扯了塊衣擺默默地包裹著傷口。李建成沉默地看著他,目光徐徐略過那仿佛被血染過的背脊,大大小小的刀劍傷痕,以及肩頭那血洞一般的傷口……
他一直靜靜看著,直到心口一陣勝過一陣的絞痛變得再也無法忍受。李建成閉了眼,下意識地縮起了身子,五指用力地扣在衣襟處。仿佛如此,便能將疼痛消減幾分。
只恨這痛楚自己經歷過千百次,卻竟仍是無法習慣。
然而不知過了多久,他卻聽到一聲馬嘶。那聲音,便如同方才火海中響起的那般刺耳,那般昂揚。
他微微睜開眼,卻驚見李世民,竟已然高坐在了馬上。他垂眼定定地自己,眼光深邃異常。不知是否是一時幻覺,李建成只覺得對方神色冷峻得,與平時簡直判若兩人。
「世民你……」李建成掙扎著坐起來,剛想說甚麼,卻被對方打斷。
「大哥……」李世民一提馬繮,身下的坐騎高高的揚起前蹄,話語卻異常平靜,「你且再忍耐片刻,世民很快便回!」
說罷,不待李建成開口,竟是一提馬繮,縱馬而去。
李建成怔怔地看著他身後飛揚的塵土,漸行漸遠,遙遙地指向不久前二人才死裡逃生的火海和戰場。
忽然間,只覺得心口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塊,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