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次日,李淵將家眷與一部分臣子留在太原,另遣劉文靜北上聯絡突厥,以求援兵為名,實則是探查其動向。而自己率三萬人馬,攜膝下二子,帳下眾臣,自太原起事,浩蕩南去。
劉文靜臨行之前,李建成託他帶去一封書信。劉文靜恭敬接過,看也未看,只收入袖中,道:「臣定會親手將此信交給咄苾將軍。」
李建成微微挑眉道:「你不曾看過,如何知曉此信不是給始畢可汗的?」
劉文靜道:「始畢可汗年事已高,咄苾將軍正值壯年,手握重兵,且聽說為人十分豪爽。若換作臣,亦當如世子殿下這般,與咄苾將軍多些交情。」
他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然而幾句話間,不但洞悉局勢,更是將事理說的分明透徹,果真不是尋常之人。驚嘆之餘,李建成一笑,道:「難怪父親如此敬重先生,建成受教了。」
劉文靜淡淡回禮,未多做停留,便作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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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七月起兵,一路往長安南下。由於河西一戰廣布的仁德之名,途中所經過的小邑大都繳械歸附。遇到抵抗的,由於實力微小,卻也不足構成威脅。
這般暢通無阻地行軍了數日,天忽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並且一下就是數日,不見停息的勢頭。
由於掛念著後方的糧草,李淵本下令全軍行的慢些。然而這一落雨,糧草一時半會兒卻又落下些路程了。
而正此時,前方送來急報,說隋朝西留守代王佑派遣宋老生領精兵兩萬駐守霍邑,與此同時,又遣屈突通守河東。
營帳裡,李淵將戰報給李建成李世民看過了,嘆道:「宋老生、屈突通二人均是隋朝名將,遣此二人把手霍邑、河東二處,想來又是兩場苦戰哪! 」
李建成看罷戰報,走到懸掛的地圖邊沉吟道:「霍邑、河東二處毗鄰,一處有難,另一處便能及時來救。稍有不慎,便容易腹背受敵。」
李世民接口道:「攻取霍邑,應當以偷襲為上策,教那河東縱是得到消息,也已然太遲。」
「此事為父如何不知?」李淵走到窗邊,長嘆著道,「只是這雨勢不斷,糧草又未及跟上,總是有速戰速決之心,天公不作美,卻又如之奈何?」
「父親不必擔心,」李建成上前一步道,「既然如此,我們不如先在近郊安營扎寨等待幾日,待到雨停了,糧草到了,再整軍發兵不遲。」
李世民亦是此意,李淵聞言只得點點頭,表示依計行事。然而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總覺得或許是過去太過無阻,如今這種種不利,倒一齊來了。
李建成與李世民一同出了帳。見李建成要了一匹馬,便翻身而上,李世民急急走過去問:「大哥這是要去何處?」
李建成道:「去近郊看看。」
李世民知道他定是要去探查霍邑地形,便道:「大哥可否讓世民同去?」
李建成已一揚馬鞭,只留下一句:「你若要去,便速速跟來罷。」
李世民聞言大喜,當即要了一匹馬,匆匆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驅馳,很快來到霍邑附近的一片高地。此時的雨雖已小了幾分,然而卻仍是不斷,李世民與李建成並轡而行,看著他肩背均已被沾濕了幾分,心內不由得想替他撐起一把傘。
而此時李建成已然駐馬,翻身而下。將馬匹拴在一棵古木邊,便徑自走到陡崖邊,默然而立,久久不語。
李世民亦是栓了馬,走到他身邊,但見二人面前遠遠可見的,便正是那霍邑的城池。城頭旌旗招展,時見兵馬往來,足見宋老生定是做好了應戰準備。
李世民道:「大哥可想到破敵良策?」
李建成看著遠方,平靜地搖搖頭,道:「霍邑城池堅固,又有大軍駐守。縱是偷襲,又豈能那麼容易?」
李世民見他神色有些黯然,便當即道:「我大軍不乏精兵良將,如何敵不過他?且容我向父親請戰,定能砍得宋老生人頭回來!」
李建成聞言淡淡笑了笑,「若宋老生當真肯出城迎戰卻是最好,怕只怕他仗著城池堅固,易守難攻,只是堅守不出。我大軍遠道而來,無論是糧草或是士氣,都是經不起這般消耗的。」
李世民沉吟道:「那便誘敵出戰。」
「這宋老生不比當年的高德儒,」李建成微微嘆息,道,「此事……還需的細細計議。」
一席話論過,二人之間便只剩了沉默。
李世民側過臉,只見李建成側臉的輪廓便近在咫尺,雨幕遮掩之下,竟飄渺得有些不真實。而他神色雖依舊如往常一般的平靜,長睫之上隱隱掛上了水滴,發也有些沾濕,讓整個人驀地柔和了許多。
定定地看了許久,李世民腦中萬千畫面湧入,一時間有些恍惚。朦朧間一個困擾了自己許久的問題浮上腦海,便不由自主地開了口:「大哥能否告訴世民,那日昏倒……卻是為何?」
李建成原本只是盯著原處,滿腹心思,並未意識到李世民的目光。聽聞此言,應聲一回頭,便恰是對上了對方雙眼,殷切的帶著期盼的,澄澈得不加掩飾的雙眼。
他微微一怔,隨後彷彿才明白過來李世民問話。低頭笑了笑,伸手在對方肩頭輕拍了一下,道:「不過是心絞痛,並無大礙。」
雖然,是拜你所賜。
李世民偏過頭,看向扶在自己肩頭的手,指節勁瘦纖細,然而膚色卻極為白皙,不知不覺便伸手覆了上去。那手背有些溼潤,微微透著涼意,不知為何,這感覺連帶著心內也一瞬變得柔軟。
「大哥何時染上了這等病症,卻為何不請人來醫治?」李世民掌心微微用力,低著頭不看李建成,聲音有些低沉。
李建成任李世民將手握著,越過他的肩頭望向遠方的霍邑城,平靜道:「在河東時早便請大夫看過了,說只能靠用藥長期調理,能否根治,卻是不知。 」頓了頓,笑道,「說來本不過極小的病症,病發時疼一陣子便過去了,也並無大礙。」
實則與前世被親近之人一箭穿心的痛楚相比,這點疼痛,又算得了什麼呢。
李建成徐徐垂下眼只想自嘲,然而這般神態落入李世民眼中卻顯得分外寥落。他握住李建成的手微微用力,有一霎那,恨不能將這人一把拉入懷中緊緊擁住。
哪怕,他是自己的大哥。
然而正此時,一名小校騎著馬自原處狂奔而來。馬蹄噠噠,打亂了二人的思緒,不由循聲望去。
那小校匆忙到了近前,幾乎是滾落馬下又再度爬起。張皇地跪倒在地,道:「世子殿下,二殿下,國公譴小的來此,速請二位殿下回去,說有要緊事相商!」
李建成李世民見他神色倉皇,心知定是發生了大事,也未多問,當即便翻身上馬,隨那小校一路狂奔回去。
回到營中,二人不及更換衣衫,便大步來到李淵帳中。只見他背身立在帳內,正端詳著牆上的地圖。
二人對視一眼,李建成一抱拳,開口道:「不知父親召我和世民回來,卻是有何事吩咐?」
李淵沒有回頭,聞言嘆息一聲,道:「劉文靜送來急報,說突厥可汗近日與劉武周過從甚密,疑是有發兵太原的跡象。」
李建成李世民聞言,俱是一驚。
那劉武周原是隋朝鷹揚府校尉,於當年二月起事,三月稱帝,盤踞馬邑,素來便是依附於突厥,與之往來密切。此時李淵大軍南下,倘若他與突厥聯合進攻太原,其後果自是不言而喻。
李建成思量片刻開口道:「父親,此消息可確定屬實?」
李淵這才回過身道:「劉文靜信中只道他將全力與突厥周旋。只是無論是否屬實,我等都不可輕視。在攻取關中之前,太原便是不可動搖的後方。若失了太原,我大軍便當真無回頭之路了。更何況,軍中諸多親眷尚留在彼處,太原若有個一二,軍心必然動搖。 」
李建成聽聞他一席話,隱約明白了什麼,便道:「父親可是有回撤營救太原之意?」實則他心內十分清楚,此時大軍的境地,無非兩條路可走:前行繼續南下關中,或者後撤救援太原。
李淵道:「方才我已召裴寂等前來商討過,他們言下之意,大都是馳救太原。」嘆了嘆道,「為父……也很是為難哪。」
話音方落,便聽聞李世民上前一步,搶道:「父親!此時我大軍已連克數城,倘若此時回撤,便可謂前功盡棄,還望父親三思!」
李淵沉默片刻,轉向自己的長子,「建成,你的意思如何?」
李建成道:「建成的意思,與世民一樣。」
李淵微微挑眉,李建成的態度,顯然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然而世子之言,畢竟舉足輕重,於是頓了頓,他復又開口道:「建成,說說你的理由罷。」
「是。」李建成上前一步道,「劉武周與突厥雖一丘之貉,然而畢竟不可同心協力,相互間必互有猜忌。突厥所欲,不過劫取錢糧而已,太原雖富饒,然而到底路途遙遠。相較而言,劉武周所踞之地馬邑,亦是富庶非法。突厥當真會捨近求遠,攻去太原?此為其一。」
李淵見他刻意停頓下來,便道:「建成只管繼續。」
「其二,且不論此事是否屬實,卻還有待商榷,然而倘若我等中途折返,於軍內,則恐引起禍亂;於軍外,則許教人趁虛而入。」李建成言辭懇切道,「如此內外受敵,突厥縱原本沒有攻去太原之心,此刻也必將趁虛而入;而南面宋老生、屈突通二人,又豈可坐視這等良機?如此一來,我等必將腹背受敵矣!」
聽聞此言,李淵微微斂了眉,分明是在沉吟。李建成一席話下來,微微轉開了目光,卻對上一旁李世民的視線。李世民神情急切,似是有萬語千言要說。李建成看在眼裡,終是對他頷首示意。
李世民當即抱拳道:「父親,大哥所言極是。更何況,我大軍此時士氣正盛,兵甲充足,而宋老生此人輕躁,不足為懼。此時只需稍候幾日,待到糧草運至,雨罷進軍,世民敢以性命擔保,必破宋老生!」說罷已然跪了下來。
他此言說得慷慨激昂,李淵聞言有些動容,只微微頷首。
李建成心知他心中終是有幾分疑慮,便與李世民相視一眼,復又上前道:「父親,常言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此時糧草未到,父親心中疑慮也是自然。」頓了頓,「建成有一計,願能替父親分憂?」
李淵已然開了口,道:「建成有何計策?」
李建成道:「這附近大抵有十幾處村落,父親可差人向周遭百姓借糧。到糧草來時,則能稍緩一時之需。建成不才,願主動請擔此任!」話音落了,亦是筆直地跪了下來。
李淵看著地下跪著的兩個兒子,仍是不語。
建成抱拳道:「軍情如火,是進是退,還請父親速速決斷!」
李淵默然許久,終是長長地嘆息一聲,道:「大抵是為父老了,早失了你們這般拼闖的意氣。實則你二人說得確是字字在理,為父便聽了你們……賭這一次罷!」
底下二人聞言的當即面露喜色道:「父親英明!」
李淵面色這才緩和了幾分,頗有幾分無奈地道:「你們兄弟兩這一唱一和的,片刻便將為父說服了。」頓了頓,走過去將二人扶起,拍了拍肩道,「這一仗,便全要倚仗你二人了!」
李世民暗暗鬆了一口氣,聽聞此言微微一愣,轉眼看向李建成。對方並未看著他,垂下的眼中神色淡淡的,而唇邊則是掛著一絲殘餘的喜悅之色。
李世民覺得有些恍然。方才二人事先並未商議便來此,情急之下,便不謀而合地一人一語,終是這般勸服了李淵退兵之意。
如此……可否算作一種默契?
他和大哥之間,獨有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