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咄苾頹然坐在地上,背靠著身後的牆壁,仰起臉望著正好落在窗口的那輪明月。
屋內一片漆黑,唯有月光從窗外撒入,在屋內照出一片亮白色的光影。
仍是那輪明月,仍是自己棲身的房間,只是門外來回不斷的腳步聲,卻分明昭示著,此刻的境遇已是截然不同。
早些時候,領頭的守衛來一個大夫模樣的人,那人草草替他包紮了傷口,抹了些藥,又匆匆離去。
之後,便再無人來。
咄苾嘆息一聲,伸手按了按胸口隱隱作痛的傷口。李世民出手並不太重,若非如此,自己此刻如何還能留下一命?
實則他並非不知,對方手下留情,十有八九是為了拿自己的身份為要挾,借以牽制突厥的行動。
早該明白,縱是隱藏身份,也終有暴露的一日。只嘆自己以這傷勢為藉口,一日復一日的推遲,不忍也不捨離去。
一著不慎,終是落得這般滿盤皆輸。
只是不知為何,咄苾心中唯有遺憾,卻竟並不覺得悔。
那因了一時機緣巧合,假托柱國身份留於此地的半載時光,他沒有一刻覺得悔,哪怕明知終是得不到。又或許正是因為深知得不到,才格外迷戀這每一分經過。
覺出幾分口渴,咄苾以手撐在地面,試圖站起身來。然而稍一用力,便拉扯得腰腹一陣撕裂的疼痛。嘗試幾回無果,終是無力地坐回地上。
自嘲地笑了聲,只得朝身旁的矮几上伸出手,吃力地觸摸著茶杯所在的位置。
然而一個不慎,卻將茶杯碰翻在地,清脆刺耳的破碎聲,當即划破了靜謐的夜。
「怎麼回事?」門當即被打開,守衛長長的影投在屋內。
咄苾靠回牆壁邊,低聲嘆道:「打翻了茶杯。」
那守衛聞言「哦」了一聲,當即關上了門。
屋內再度陷入黑暗和無聲。咄苾聽見自己的嘆息聲格外分明,他苦笑著搖搖頭,指尖卻觸到身邊破碎的瓷片。
瓷片維持著小半邊茶碗的形狀,邊緣異常鋒利,在隱約的月色裡泛出點點的光亮,便如同匕首的寒光。
咄苾怔了怔,伸手拿起,徐徐放在眼前。
此番落網,結局是生是死實則他已不在意。可是,如若當真如他所料,自己雖留住一名,卻將成為與大哥始畢可汗交易的籌碼,如此……他決不能容忍。
咄苾默然片刻,一手握緊了手中的瓷片,一手卻開始徐徐拉扯著胸前的繃帶。
朝心口的位置輕輕扎下去,李世民便徹底輸給了自己。咄苾暗暗地想著,拉扯著繃帶的手,卻驀地頓住
層層的繃帶之中,不知何時,盡藏著一張毫不起眼的小紙片。
咄苾心頭一緊,當即放下瓷片,將紙片放在月光之下,細細地看。
實則在這之前,他便已料到是何人所寫;實則那人所寫,仍不過短短的幾個字。
然而咄苾盯著那紙片看了很久。「今夜子時」區區四個字,被他用目光一次一次地描摹過,直至指尖都抑制不住地開始顫抖。
新潮一陣澎湃,許久之後,才慢慢地被按壓下拉。咄苾默默地將那紙條重新藏回繃帶之中,捨不得毀去。大抵是盼著日後在那大漠之中,能教他一世不忘這曾經再熟悉不過的字跡罷。
抬頭望向中天明月,心知子時,已然不遠。
咄苾平靜地閉了眼,開始養神。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隱約地傳來些許騷動,隨後只聽聞「吱呀」一聲,門再度被打開。睜開眼,但見月光頃刻流瀉而入,盡是刺眼的明亮。
來著並非李建成本人。而是他府中護衛,馮翊與馮立兩兄弟。
「王爺,快走罷!」二人匆忙過來,將人攙起。
咄苾「嗯」了一聲,未有多言,當即在二人的攙扶下匆匆出了門。
——如此情形,到底不便現身罷。
出府,上車,離城……一路竟是暢通無阻。咄苾靠坐在馬車內,只感到馬車走走停停,時而自外傳來言語之聲。他深知,那人應是早已將一切打點妥當。
正此時,馬車停了下來。馮翊掀開簾子,只喚了一聲:「王爺。」
咄苾聞聲抬眼,正疑惑間,卻順著他的眼光,看見不遠處立著的一個身影。
夜色之中,縱是一身玄衣,仍是一眼,便能奪去人的目光。
咄苾掙扎著下了車,朝他走了過去。
李建成輕輕咳嗽了一聲,馮翊與馮立當即會意,退走開來。
此刻,他立在一棵梧桐樹下,神情在夜色之中看不分明。然而咄苾停在他面前,卻只是看著他,許久不開口。
終於,李建成輕輕笑道:「大哥,若再不離去,待到追兵來了,建成便只能擒你回去邀功了。」
「建成,多謝。」咄苾這才挪開了目光,神情卻格外的深沉嚴肅。
與之相反,李建成卻仍是笑,笑得輕鬆不已。他看著咄苾道:「大哥,你知道這般,並非全無所圖。」
「我自然明白,」咄苾再一次抬眼,望進他的眸子,徐徐道,「此番變故,我自不會對可汗提起。日後他若有開戰之念,我也當一如既往加以勸阻,盡力說得兩方相安無事……以報建成相救之恩。」
然而李建成聽聞此言,卻微微一笑,道:「大哥,可否許建成一諾?」
咄苾道:「建成但講無妨。」
李建成抬起眼,與他對視著,眸光分外明亮。他一字一句道:「有朝一日大哥若做了突厥可汗,則勿犯我中土。」
咄苾定定地看著他,眼光是一種異樣的深邃。
他默然許久,忽然笑了起來,道:「建成,你如何知道我會成為可汗?」
李建成不答,只道:「若是『如果』呢,大哥會否應下?」
咄苾忽然朝他走出步子,很近地停在他面前,沉聲道:「建成,你如何不明白,縱我此刻許了此諾,若真有成為可汗的一日,也必將翻悔。」頓了頓,道,「建成,我不想騙你。故唯有此事……無法許諾。」
李建成聞言,倒似並不意外。他仰起臉,看著對方輕笑道:「江山至重……大哥果真是大哥。」
「建成又如何不是這樣的人?」咄苾終於露出一分笑容來。
——若非如此,我又豈會……
念及此,目光之中,亦是多了幾分掩藏不住的熱切。
李建成不動聲色地挪開目光,轉向一旁道:「大哥,時候不早了,不可再耽擱了。」
「是啊。」咄苾默然道,「不可再耽擱了。」
然而口中雖做此言,卻伸出手,輕扣住李建成下顎,徐徐抬起。
原本應是帶著幾分輕佻的動作,卻因了他格外認真的目光,而變得同樣真摯不已。
二人視線相接,彼此沉默不語。
許久許久,咄苾忽然輕笑了一聲,低頭吻上了他的唇。
李建成立定不動,看著高大的身形一霎欺近,又一霎遠離。雲淡風輕的一吻,稍縱即逝。
「果然……建成此番救我,當真無半分私情。」放開對方,咄苾笑得有幾分苦澀,「你這顆心,已在別處。」
李建成靜靜地看著他,眼波平靜,不言不語。
而咄苾卻已然走到馬車前,解下一匹馬,有些吃力地翻身而上。
「再會了,建成。」他高坐於馬上,垂眼看著李建成,身後是月色灑落的無限清輝。
高高地揚起手中馬鞭,卻又忽然落下。他轉過頭,看著李建成遲疑片刻,道:「……李世民?」
李建成微微一怔,而此時咄苾已然笑道:「罷了……已不重要了。」可微笑間,眼中不知何時,竟多了些過去從未有過的神色。
盛氣?凌厲?李建成試圖在腦中尋找一個詞來形容。然而此時對方已然揚起馬鞭,絕塵而去。
嘆息一聲,終是轉身,融入夜色之中。
咄苾忍著胸腹間傷痛,策馬飛快地驅馳著,不容得半分留戀。
實則對方目光裡那一霎的波動,已然被他收入眼中。當即,心內便澄澈如鏡。
這幾日內,經歷了變故,甚至動過尋死的念頭後,咄苾陡然間明白了太多。原本的低調的忍讓,壓抑的退卻,違心違願,到頭來卻是越陷越深。
倒不如,放手一搏。
得到得不到,不曾孤注一擲,又如何能知道結果?
念及此,他慢慢地笑了。
——李世民,多虧是你,才讓我徹底頓悟。
——但既然如此,你想要的,我咄苾……便要與你爭上一爭了!
——建成,我們還會再見的。
*****
咄苾深夜走脫,朝野震動。李淵大驚之下,下令嚴查,然而結果卻簡單得令人咋舌。
當夜所有守衛的口徑都如出一轍:夜裡寒涼,便相聚一道飲酒暖身。念及咄苾身上有傷,故不曾防備。醉倒之後,那咄苾破門而出,奪刀砍傷幾人,縱馬而去。
城門守衛亦道:昨夜子時,一人策馬飛馳出了城,眾人始料未及,未曾將人攔住
守衛身上的傷口,咄苾囚所外未及收拾的酒壇子,甚至被奪取的長刀的刀鞘,一切物證滴水不漏;而咄苾脫逃之後,兩方守衛亦是先後將變故上報,相形對照之下,亦尋不到破綻。
一個守衛失職之案,簡單到查無可查。
李淵握著呈上來奏折,默然許久,命人斬了兩方的領頭守衛,就此結案。
然後他一手支額,對下人道:「速去請世子前來。」
不多時,李建成立於堂上,垂首恭敬一禮,道:「不知父親喚建成前來,有何吩咐?」
李淵抬眼定定地看著他,然而對方神情平靜如水,與往常一般,教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片刻後,他嘆息一聲,道;「建成,為父雖然老了,可並不糊塗。」
李建成抬起眼看著他,可眼睛裡仍是沒有波瀾。很快,他輕輕笑道:「建成不知父親何意。」
「咄苾走脫一事,是你所為。」李淵看著他,語氣似是肯定,卻又仿佛是試探。
李建成沉默,不置可否。
「誠然,此案之中並無破綻。」李淵頓了頓,道,「可是,太過滴水不漏,卻反而是最大的破綻。堂堂突厥王爺,能如此輕易走脫,而侍衛卻供認不韙……在這長安城中,能做到如此地步的,除了老夫,大概也只有你和世民了罷。而世民力主扣下咄苾,此人人皆知,他自然不會將人放走;而建成身為世子,那日在對此事竟並未表態,此時看來,便是不教人看出你心中意圖罷。」
他一席話將事情說得極為透徹,盡是一絲餘地也不留。李建成聞言搖搖頭,嘆息一聲,筆直地跪下身來,道:「父親當真明察秋毫,請父親責罰。只是於公於私,建成不得不如此。」
李淵微微眯了眼,「此言何意?」
「於公,便如裴大人那日所言,關中尚未安定,突厥虎狼之師,戰,遠不如和。」李建成定定地看著李淵,一字一句說得平靜卻篤定,「於私,那咄苾雖隱藏身份藏於軍中,卻三番兩次救建成於水火。此恩,不可不報;此情,不可不還。」
李淵垂眼看著他,只覺得自己這長子,此刻態度雖極盡乖順,然而心中的計議,有時竟教他也無法看破。低低嘆息一聲,李淵道:「建成,為父深知你不會做無意之舉。你既然力主放掉咄苾,為何不在堂上直言?」
「只因建成總是勸了,只怕父親心下一時仍無法決斷。」李建成道,「然而此事,卻是容不得拖延。」
且不論在決斷之前,風聲若走漏到突厥處會如何,便李世民之性,若自己那日當真開口替咄苾說了情,只怕反是真真害了他。
「此時為父已然結案,便不再追究。」李淵沉默許久,嘆道,「你如此這般,也算是替為父做了決定。只是這般放虎歸山,日後突厥若再來犯境,建成……你脫不了關係。」
「屆時建成願親率,」李建成伏首一拜,「以性命相擔!」
「罷了,你且退下罷。」李淵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日後勿要在這般私自做決定。此次且罰你禁足三日,回去……好好思過罷。」
*****
李建成回到府邸的時候,天已黃昏。
輕輕掩上了房門,背身地靠上門板,慢慢閉上了眼。
這幾日的變故來得太快,教人多少有些應接不暇。自己並非神人,為了咄苾之事已是幾日未曾安寢,此刻諸事已畢,才覺得疲憊如潮水一般湧上心頭。
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朝房內走出幾步,便聽聞門外傳來下人的聲音:「世子,二公子來了!」
自然明白李世民此番是為了甚麼,只是他此刻著實太累,怕是無心無力去應付了。
李建成步子微頓,低聲嘆道:「便說……我不在罷。」
然而話音方落,門已被人從外一把推開。
「二、二公子……」下人顯然已是阻攔不及。
李建成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眉心,回身對那下人道:「你且去罷。」
下人應聲離去,掩上了房門,一時間,屋內便只餘於下了他二人。
李建成這才望向李世民,面上已然添了幾分笑意,道:「世民如何來了,還這般如此急切?」
李世民幾步走來,極近地站在他面前。
「大哥,」他定定地看進對方的眼,一字一句道,「是你放了咄苾,對嗎?」
李建成輕笑,想說甚麼,卻只覺得視線微一晃蕩。他收回目光,回身扶著桌幾坐了下來,沒有說話。
而李世民卻緊緊跟了過來,他雙手撐上座椅兩側的扶手,眼神是少見的凜冽深邃。
他仍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李建成,追問道:「大哥,你那日堂上未替咄苾說情,便是為了好在暗中計劃,將人放走?」
李建成垂眼搖搖頭,終是抬起頭與他對視。頓了頓,他復又垂下眼去,如輕嘆一般輕聲道:「……是。」
話音方落,李世民已然俯下身子,猛地欺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