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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二人出了門,李世民不快道:「大哥,那楊侑退位在即,其人於你我便全無用處,又何必顧念於他?」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此自古以來雖無可避免,然而這楊侑畢竟曾是我等擁立的隋主,若不加以厚待,又怎顯我李氏之氣度,引得四方歸附?」李建成頓了頓想說甚麼,卻只是垂下眼睫,輕嘆一聲,「世民,身不由己至此,卻也可憐可嘆……不如,得饒人處且饒人罷。」

  實則他心中明白,口中縱能諏出千百條緣由,卻如何也抵不過心內最不可言說的一條。

  身處高位而落入深淵,一夕之間痛失一切。這種感覺,於他而言……太過感同身受,故大抵便對楊侑存了幾分憐憫之心罷。

  李世民轉向看著他,眼光中閃現出一絲訝異。

  他原以為,大哥是這世上最溫潤亦是最冷靜的人。這溫潤和冷靜相矛盾著,卻也統一著,最終歸於一種任何物事所動搖的冷漠。

  只是此時此刻,對方眼底不經意閃過的一絲清疏落寂,卻讓李世民微微怔住

  然而再定睛一看,那眼神已恢復如常,教人窺探不到任何情緒。不知為何,他心中微微一痛,隔著衣袖悄然握住了對方的手,低聲道:「大哥若當真做此想,世民便全聽大哥的。」

  李建成側過眼凝視他片刻,點點頭,眼底露出幾分淡若無痕的笑意。

*****

  數日後,楊侑在朝中下了詔書,自表退位之心,願禪位於唐王李淵。此詔一處,朝中上下無人訝異,自然也無一人出言相勸。

  只是暗中把控一切的李淵,及至此時,卻竟是故此不受,只言自己一心忠於隋,絕無違逆之心。然而朝中眾人心知肚明,心知李淵這是要將戲做足了,便也順著他的意思,輪番求見。

  一方苦苦勸諫,一方卻只是一味推辭,如此拖了月餘,仍是不見結果。

  這日,李建成並李世民應召去往相府。

  李淵背身立在堂上,正看著牆上懸掛著的巨幅地圖。裴寂坐在一旁,見了二人當即站起身來,恭敬一禮。

  正此時,李淵聞聲回過身來,看了看二人笑道:「建成,世民,你們來了。」

  二人上殿,拱手一禮。

  李淵點點頭,單刀直入道:「不瞞你二人,為父此番召你們前來,實是為了東進一事。不知你二人,於此事有何見解?」

  此事與李淵閒談時,曾聽李淵提及,看來此番卻是動了心念。李建成聞言,上前道:「建成以為,如今正值楊廣已死,新帝方立之際,洛陽局勢不定不穩。此時率軍動進,一則便於洞悉敵情,二則……」頓了頓,終是繼續道,「在父親登上大位之前,震我聲威。」

  聽他明提登位一事,李淵卻沒有否認,只是點點頭,微笑著轉向李世民道:「世民意下如何?」

  「大哥所言,世民深以為然。」李世民亦是上前,道,「世民願率大軍前往,攻取洛陽,替父親除了這塊心病!」

  「世民莫急,」李淵聞言哈哈笑道,「此番為父有意讓你二人一同前去,如何?」

  李世民一怔,極快地看了李建成一眼,一抱拳道:「世民願隨大哥一同前往!」

  聽聞對方聲音裡滿是激動,李建成笑了笑,亦是上前道:「全憑父親安排。」心下知曉,實則李淵胸中早有計議,此番喚二人前來發問,也不過是一種試探罷了。

  而此時,裴寂卻走上前來,拱手一拜道:「王爺,二位公子,臣有一言相勸,不知當講與否?」

  李淵對他一向敬重,聞言笑道:「裴監但講無妨。」

  裴監緩緩道:「臣以為,此東進一戰不可不去,卻也不可操之過急。」

  李建成與他對視著,道:「裴大人此言,還請賜教?」

  「不敢,」裴寂笑了笑,話語仍是說得慢條斯理,「臣此處也唯有一句話,只願於世子能有所益處。」

  李建成道:「裴大人請講。」

  裴寂徐徐道:「戰和進退,還望世子務必見機行事。」

  「見機行事……」李建成微微沉吟,已然笑了起來,拱手一禮道,「裴大人所言,建成銘記在心。」

  裴寂亦是笑了笑,只回禮道:「不敢。」

  李淵站在堂上看得分明,卻也不點破,許久之後才道:「既然如此,你二人便速速下去準備罷。」

  「是!」

  二人一禮而對,出了門,李世民道:「大哥,那裴寂所言確是何意?」

  李建成步子不停,慢慢道:「便是教我等,該戰則戰;若不能,便也只管推卻,不需有所顧慮。」

  李世民聞言,似是瞭然了幾分,沉吟道:「大哥以為,我大軍此去,能否攻下洛陽?」

  「若是強攻,自然是攻得下。只是,代價若太過慘重卻是不值。」李建成頓了頓,道,「裴寂所言,怕也是父親之意,我等……見機行事便是罷。」

*****

  三月末,李建成、李世民分別為左、右翼將軍,揮師十萬,直指洛陽而去。

  大軍一路東進,勢如破竹,幾乎不曾遇到頑固抵抗,便來到洛陽近郊。

  這日陳兵落灶之後,李建成掀帳而出,走到斜坡一側遠眺。但見山光滿目,春色宜人,洛陽城便在那奼紫嫣紅之中,音樂可見。

  然而據下人來報,洛陽城門緊閉死守,已有數日。縱然大軍已然逼近在此,卻也全然未有迎戰的動向。

  原本心知自己手中十萬人馬,縱是強行攻城,也必不會落了下乘。只是此時見那洛陽城池肅穆,軍隊嚴整,除卻滿城縞素外,卻並無半分動亂之感。

  念及裴寂的那番提點,李建成不由得陷入沉吟。

  不知立了多久,忽地感到肩頭一陣涼意,身子不由得微微一瑟縮。回過神來,卻見天邊已然落了雨。

  三月的小雨,勢頭不大,然而挾裹了些許涼風,卻竟也添了幾分寒意。李建成仰頭看了看,正待轉身回營,肩頭已是陡然一暖。

  李世民站在他身後,伸出雙臂,替他繫好了披風。他動作很慢,分明地留戀著這個宛如環抱的姿態。

  李建成靜靜地看著遠處的洛陽城,笑道:「多謝世民。」

  李世民終於抽回手去,走到他身側,與他並肩而立道:「大哥可是在猶豫是進是退?」

  李建成目光不動,只是慢慢地點了點頭。

  「此戰不急在一朝一夕,大哥無需太過憂心,」李世民難得不冒進,反而勸道,「且看明日雨勢如何罷。」

  心知他此言說得有理。若是雨勢停不住了,道路泥濘,縱是有意攻城卻也不能了,且不若……看看天意罷。

  方點點頭,便聽李世民道:「此處落了雨,我們還是速速回營罷。」說罷執了他的手,迫不及待地便往營中帶。

  回到帳中,李建成不及褪下披風,抬眼卻見帳內恭恭敬敬地立了一人。

  正待發問,李世民已然開口道:「大哥,世民聽聞洛陽城中有一名醫,早些時候便已托人四處暗訪,意欲將人請至長安。」頓了頓,走到大夫身後笑道,「不料大夫不曾抵達長安,我等卻已然往此處來了。所幸早些將人請了出來,否則此時城門這般緊閉,倒怕是無緣相見了。」

  只因李建成不願將此事張揚出去,他遣人明察暗訪才將人請來,其中周折,不需言說。

  李建成靜靜地看著他,眼波微微湧動,直到那大夫拱手道:「草民見過唐世子。」

  他這才回頭望向那大夫,伸手將人扶住,微微笑道:「那便有勞大夫了。」說罷依對方之言在椅上坐下,將衣袖後褪了幾分,露出白皙而勁瘦的手腕。

  那大夫伸出兩指,搭在脈上,沉吟許久問道:「世子這疾症始於何時?」

  李建成默然道:「三年前。」

  三年前一覺醒來,玄武門種種恍若一夢,然而這心口的絞痛,卻是分外真實。

  大夫點點頭,片刻之後收回手,徐徐道:「觀世子脈象,並無不妥之處,應不是內息之顧。卻不知世子這疾症,可是因了外傷所致?」

  李建成聞言當即抬起眼,卻觸到大夫身後那望著自己的一雙眼。他收回目光,平靜道:「不曾。」

  大夫聞言皺了眉,起身一拜道:「草民無能,還請世子恕罪。」

  李世民聞言,目光頓時暗嘆了幾分。而李建成神色反而異常平靜,他走上前將人攙扶起來,道:「此本痼疾,大夫休要自怪。」

  那大夫嘆息一聲道:「若世子不棄,草民這裡兩一張方子:一劑鎮定止痛,病犯之時,興許有些用處;一劑調理內息,長期服用,自是有益無害。」

  李建成頷首道:「那便有勞大夫了。」說罷示意下人帶著那大夫下去抓藥。

  那大夫走到帳門便,頓了頓,道:「隋朝氣數已盡,民不聊生,天下百姓寄望於李氏,還望唐王能速速結束戰亂,天下歸一。」

  李建成笑了笑,道:「自當盡力而為。」

  大夫去後,李世民走到對桌坐下,面上盡是挫敗之色。

  李建成看了看他,終是嘆息道:「世民,我早便說過,此症無藥可解。」

  早在長安之際,李世民便明裡暗裡請來諸多大夫,各色草藥也擺了一櫃子。李建成不予點破,心內卻始終明白:這些不過徒勞而已。

  解鈴還須繫鈴人。心病,唯有心藥才能解罷。

  而李世民聞言,卻搖頭道:「是否當真無藥可解,唯有將這天下名醫都請遍,才能知曉。」李建成病發時的樣子,他見過太多次,卻是多一次也不願,也不忍再見。

  那畫面,甚至每每思及,心內便是一陣隱微的抽痛。

  正此時,門外傳來下人的聲音:「世子,二公子,藥已煎好了。」

  「拿進來罷。」李建成看著那下人將藥放在桌邊,轉身退下,方欲伸手拿起碗,不了李世民失卻走上前,一把奪了過去。

  李建成笑道:「莫非世民要替我喝藥不成?」

  李世民點點頭,卻是走到李建成面前站定。

  「大哥可還記得,世民第一次侍候大哥喝藥的情形?」低頭看著面前的人,唇角含笑,眸光卻是分外深沉。

  紛亂的雨夜,交接的刀兵,殷紅的血跡,飛馳的快馬,裂心的疼痛……以及,盈口的藥香,交纏的唇齒,相接的氣息……

  凌亂,卻也清晰如昨。

  若不曾經歷那整夜的焦急和痛惜,若不曾有過那膽大一試的親吻……他大概永遠無法明白,大哥對自己而言……究竟何等重要。

  於自己而言,那一次的親吻,便是他踏出的第一步;於二人而言,那一次親近,便可謂一切真正的發端。

  直至今日,這般不可思議的擁有。回想起來,恍如一夢,卻又如此真實。

  念及此,李世民唇角不覺挑起微笑。他低頭沉默而認真地凝視著李建成,忽而偏過頭去,一口飲去了半碗藥汁。

  李建成沒有說話,只是仰起臉,靜靜看著他,已然明白對方將要做的事。

  感覺到對方的靠近,感覺到身前慢慢投下的陰影,他慢慢地垂了眼,直至閉上。等待著對方再熟悉不過的氣息,等待著那急切卻纏綿的唇齒交纏,等待著那水乳交融的氣息相接……

  藥汁自對方口齒度入,已然不分你我。濃烈的香氣充盈在口齒間,漸漸地竟化作一個漩渦,牽引著自己一點一點深陷進去。

  極力抗爭,想要抗爭,末了,卻竟是不再抗爭。

  恍然間,耳畔的逐漸急促的落雨聲,滴滴答答,化作首首絕妙的音律。

  這雨,怕是一時停不住了。

  帶著這模糊的念頭,李建成徐徐伸出手,攀上對方的肩背,用力扣住。

  實則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倘若自己這心絞痛的當真有根治之藥,卻也不過李世民,也只能是李世民而已。

  然而用藥的方式,卻有兩種。

  殺,抑或是……愛……

  這個問題沒有一刻不在腦中回環,而這一刻,他卻只想拋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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